不多时,陈启和朱长明先后到了。

陈启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的苎衣,外罩郁蓝的孔雀裘,腰间配了紫金琢的玉璜,头上戴了一顶雪帽,帽上用银丝绣了仙壶淑景的暗纹。整个人看着五彩缤纷,格外惹眼。和他的服饰相反,陈启本人却相当的呆板,向魏省曾施礼后,只向云寄桑微一点头,便静静地坐下,再也不发一言。

朱长明则一改昨日那一副暴发户的样子,特意着了一身青衿,恭恭敬敬地给魏省曾见过了礼。看到谢清芳熬的药,眼中一亮,躬身道:“师母原来也是熬药的好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学生这几日身子不适,不知师母何时得闲,为学生熬一副药可好?”

谢清芳有些犹豫,望了望魏省曾。

魏省曾点了点头:“你就为长明熬一副吧。这孩子从前就喜欢到我这老师的书房中蹭茶喝,怎地如今连药都要蹭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魏省曾看了看二人,长叹了一声:“子通,长明,唉,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若论才华,长明可算是我众多弟子中最出众的一个,乃是栋梁之材。子通虽然才不出众,却生性质朴,为官一方最是合适不过。可惜天道不公,朝廷腐败,你们都落了个有志难酬,也怨我这老师性子不够圆滑,朝廷里没什么背景,否则你们也不会如此委屈……”

朱长明摇头道:“老师说得这是哪里的话,朝廷腐败由来已久,和老师您有何相干?何况我当年性子太烈,也不是做官的料。这几年辛苦经营,才多少明白了些处世的道理。荀子云: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以弟子看来,这几句话说得再对没有了。看看今日在朝廷上春风得意的,无不是那些好利之辈,而像老师您这样的能臣大儒,则或惨遭贬谪,或是避居山野。若从此论起,我和子通不能为官,倒还真的是出自老师的教导。子通,你说呢?”他笑着问陈启道。

陈启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半晌才木然道:“寂然不动,未发之中。发而中节,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感而遂通。”

“好!好!果然是我魏省曾的弟子!”魏省曾拍掌大笑,又向朱长明道,“长明,这次你可被子通比下去啦!想不到几年不见,子通的学问竟然大有长进,好一个感而遂通!”

云寄桑和卓安婕相视一笑,均是心有切切焉。

朱长明用荀子的话来解释当今时弊,本也不错。可在魏省曾心中,却万万及不上陈启的话。因为那几句本就出自王守仁,魏省曾视阳明先生如师,自然更加喜欢陈启的说辞。何况陈启这几句话本就引得极巧,切中要害。

云寄桑和卓安婕则不约而同地从陈启的话中想到了武学上去,慧剑门静宗的宗旨本就是“不动之动,天应秉中。顺静自然,心剑恒通”,可说与王守仁这几句话相得意彰了。

明欢则完全听不懂,眨着可爱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伸出小手拍了拍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朱长明的脸色微变,随即恭身应道:“老师说得是,弟子这些年只顾着些微末小利,功课放得太久了,如今的确比不得子通大才。”

“长明说得哪里话来,你白手起家,这几年辛苦经营,竟成巨富,实在不易啊。况且大道常恒,万物得以化之。商贾之身,未必就不能修儒啊?阳明先生座下弟子三千,其中多有出自市井,你切不可妄自菲薄。”魏省曾语重心长地道。

“老师说得是,弟子受教了。”朱长明躬身道。

魏省曾又向云寄桑温言道:“当年众多弟子中虽然长明的才华最是出色,可真正能得阳明学说真谛的却是幼清。也是你天性挚诚,处世却不古板,心怀悲悯,行事又果决敏然,以你的性情资质,虽不是王佐之才,却在哪里都不难成就一方大业。如今果不其然,决胜千里,御敌于国门之外。有弟子如此,老夫也不枉这一生啦。”魏省曾说着又笑出声来。

云寄桑赫然道:“老师过奖了,此次大战,都是众将士奋勇杀敌之故,寄桑不过出了些微末之力,比起那些葬身异域的大明将士,我这点功劳算得了什么?”

“幼清就不必自谦了,我虽然身为女子,却也知道云瞿双杰的大名。你们两个一文一武,都是战功赫赫,现在大明最出色的年轻俊杰就数你们二人了。尤其是幼清你,一计破芦门,三策战露梁的事迹可是连小儿都能琅琅上口呢。”谢清芳在一边微笑道。

几个人正谈笑晏晏,外面一阵长笑声响起:“一大早儿的,崇山公就在谆谆育人了!”却是管家杨世贞引着几位宾客来了。当先的王振武身着火红的比甲,脚下一双牛皮长靿靴,光头不戴帽子,肋下是那把让他成名已久的九环大刀,龙型虎步,意态昂然。每一步,刀上的金环都叮当作响,隐隐地发出奇异的韵律。

和他并肩走着的是梁樨登,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商人穿着一身华贵的水獭裘,下面俗气地露出了青色的衣襟,脚踏京靴,手里仍旧莫名其妙地拿着把扇子,一团和气。不知为何,却全身充满了不协调的感觉。

后面则是步履盈盈的女羽士鱼辰机。她今天穿了件素白的道袍,脚踏云履,手持拂尘,身姿轻盈,恍如一片白云悠然飘过。

与这三人不同,杨世贞依旧一身青衣,垂手肃立在一边,十分的低调。

魏省曾见三人来了,恍然笑道:“昨日曾经说好早上要请真人给我们一展茶艺的,老夫却险些忘记了。世贞,你赶紧下去布置一下。”

杨世贞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几个丫鬟便捧着各式茶具进来,置在地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徐嫂则不声不响地将一套鱼肚白的永乐窑茶盏在众人案前摆好。

鱼辰机跪坐在蒲团上,用火筴从乌府(竹篮)中夹了几块杨梅炭,将风炉点上,捧了古石鼎在上面,开始烧水。一边烧水,一边用归结(即竹扫帚)涤壶。

一边,梁樨登开始和云寄桑攀谈起来:“云贤弟年纪轻轻,此次却立下如此大功,朝廷想必少不了赏赐吧?”

云寄桑淡然道:“在下本不是公门中人,也从未想过吃朝廷的俸禄,这有没有赏赐的,就不大清楚了。”

梁樨登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那怎么行,有如此大功不赏,岂非冷了千万将士的心?这朝廷也太过分了。”

云寄桑微一皱眉:“梁兄,老师大寿在即,我们还是莫谈国事的好。”

梁樨登一愣,讪讪道:“是,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随即转回头,一脸正色地看起鱼辰机的茶道来。

美丽的女羽士将一把供春壶洗了几遍后,起身看了看水色,又轻轻地挽起袖子,持了降红(铜火筋)簇火。见火势仍有些小,又开始拿起团风(竹扇)缓缓地发火。虽然动作不大,每扇之间,那炉火便腾然而起,化做一片灿灿的金红。不多时,水中渐渐升起鱼眼泡来。鱼辰机见了,徐徐地用执权(茶秤)秤了些许茶叶,倒入供春壶中,然后用漉尘(茶洗)从古石鼎舀了水洗茶,皓腕斜处,袍袖翩跹,一股晶莹的水注忽高忽低地摇摆,灵动如神。

众人看她动如流水,举止娴雅,神态端凝,显是深得茶道精髓,莫不暗暗赞叹,却没有一人发出声息。

云寄桑却只微笑着,不以为意。他老师公申衡是当代茶道大家,虽然鱼辰机的茶道堪称一流,在他眼中却也不过尚可入眼罢了。他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茶道上,只是暗暗偏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众人的神色。

只见魏省曾面带微笑,皓首轻点,显然非常欣赏鱼辰机的茶艺;

谢清芳则浅浅地抿着嘴角,望着自己的丈夫,全然没有留意鱼辰机在做什么;

梁樨登摇头晃脑,貌似陶醉,但和鱼辰机的动作完全不合拍,显然是在不懂装懂;

倒是王振武手捋长髯,目不转睛,看得异常认真,有点出乎云寄桑的预料,他一直以为这个老镖头是个粗鲁的武林豪杰,想不到他也有此文雅细腻的一面。

至于朱长明和陈启,前者面色深沉,眼神略显呆滞,显然心思不在茶道上,陈启则略显痴迷地望着美丽的女羽士,看来眼前的佳人要比香茶在他心中重要得多。

不经意间,云寄桑的目光扫过一边的杨世贞,却见这位管家双眼低垂,目不斜视,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闻不问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时,明欢在一边拉了拉他的衣襟,悄声问道:“喜福,介位姐姐在做甚么嘞?”

云寄桑用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示意她噤声,同时也没了继续观察众人的心思,专心地欣赏起女羽士的茶道表演来。

不多时,茶已点好。丫鬟们将啜香(瓷瓦瓯,用以品茶)分别送至各人的案上。

魏省曾先端起来放在鼻端略闻了闻,赞道:“好茶!”说罢一饮而尽,随即颔首不语,许久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叹道:“三分断肠意,一点洗魂香。青茶味已苦,况且心中泪。”随即脸色黯淡,木然不语。

云寄桑知道老师由这茶中的淡淡苦涩想起了自身的遭遇,便向朱长明道:“长明兄,你的诗才在我们同窗中最是出众,此情此景,何不也赋诗一首?”

“哦?”朱长明似乎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犹豫了一阵,向魏省曾那边看了一眼,便道:“如此朱某便献丑了。”沉吟了片刻后,他缓缓吟道:

“昨夜斗茶堂东,刘叟一路无踪。不生不灭自痴行,忍看故影惊鸿。

壮志空余寥落,意气徒恨初衷,问谁三载向西风,不与梨花同梦。”

云寄桑听了顿时眉头大皱,朱长明的这阙西江月词意黯淡,全无半分生气,不是让老师更加的心中郁郁?当下便道:“这可轮到我了。”说罢端起茶饮下,朗声道:

“摇遍玉川门前色,揉成竟陵堂下春。

莫道梗老无人采,此茗可解天下荤。”

“好一个此茗可解天下荤!”却是卓安婕在一边赞道,随即旁若无人地举起腰间的葫芦就是一口,又叹道:“当可浮一大白。”

云寄桑心中苦笑不已,明明是品茶,这位师姐却偏偏如焚琴煮鹤般地饮起酒来了。却也不免有些自得,他这四句诗信口拈来,摇青和揉捻都是制茶所需步骤,玉川卢仝和竟陵陆羽则是茶道大家,茗又与名同音,巧妙地隐喻魏省曾的清誉和在士林中的声望,更隐隐赞美他是位可一解危局,安邦定国的大才。片刻之中便得此妙诗一首,确是难得。

魏省曾显然对云寄桑的这首诗甚为满意,缓缓点头微笑道:“我早说幼清有急智,人所不及,如今果然又闻幼清的佳句。子通,你可有了?”

陈启向魏省曾点了点头道:“学生也有了……”随即低声吟道:

“新茶初欲洗,好水凭难沸。

略备天青盏,来解其中味。

一芯方未寒,两叶已相随。

饮罢临窗看,小雪正式微。”

好诗,云寄桑心中暗叹,看来陈启这些年的确大有长进,只是这老实木讷的青年为何成了服妖中人,却让他怎也想不通。正在这时,卓安婕向他使了个眼色。云寄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鱼辰机静静地跪坐在原地,眉头微皱,玉容沉敛如水,与她原来演示茶道时那轻松写意的神情颇为不同。云寄桑又向朱长明看去,却发现他也是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芯两叶么?想不到子通对采茶之法也颇为精通呢!”谢清芳笑道。

陈启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魏省曾又向梁樨登道:“梁贤弟可有雅兴也来吟诵一首么?”

梁樨登将纸扇一收,摇了摇头:“我就算了,俗人一个,邯郸学步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魏省曾也不勉强他,对鱼辰机道:“真人茶道如此高明,想必诗道上见解也必不凡,何不和上一首?”

鱼辰机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方低声吟道:

“一饮三年大梦归,

潇湘不见故人回。

尘积冰椀依稀绿,

几度沉香醉崔嵬。

贫道一时想不出切题的诗来,倒叫居士失望了。”

“无妨。”魏省曾笑道,“佳句本来就是妙手偶得的东西,是老夫着相了。敬山兄,这可轮到你了。”说完便望着唐磐,颇显期待。

唐磐脸色平静地饮了一盏茶,将茶盏在手里转了几圈后方道:

“阴山雪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