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中,他茫然地走着,走着。不知何时,他来到一片荒坟前。每座坟墓都披着白雪,一眼望去,仿佛一片散发着死气的白色丘陵。

他在这些坟墓间穿行着,恍惚中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化身为一个鬼魂,在多年的游荡后,终于回到自己的家园。

突然,他停下脚步,佝偻着躲在了一座坟墓后,紧张地向远处望。

在那里,一座孤坟已经被挖开,黑黄色的泥土在洁白的雪中显得格外刺目。

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坟边,冷冷地注视着坟坑中的棺椁。

那个人,在做什么?

那座坟,被挖开了吗?曾经的秘密,被揭穿了吗?

自己看到了吗?还是一个梦?

是的,是梦。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

为什么在梦里自己还是那样的懦弱?

他憎恨这懦弱,而懦弱也嘲笑着他。

那人突然向他这边望来,他急忙隐藏到树后,大声喘息着。

片刻的寂静后,坟坑中传来一声轻笑,怪异的笑声,像风在哭泣。

笑声断断续续地持续,越来越响,最后化为凄厉如鬼哭的尖啸。

诡异的身影从坟墓中飘出,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他发现自己正颤抖着站了出来,一步步向坟边走去。

他感觉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代表了过去,为了报复将一切全部毁灭的枯尸。

而那尸体即将复活。

不要过去!他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狂喊。什么都不要看!

可自己还是一步步向前走着,仿佛疲惫的旅人执著地走向自己的归宿。终于,站到了坟边,慢慢探头向下望去。

坟中,是一具巨大的棺椁,厚重的棺盖已经掀开,触目惊心地暴露着时光曾经隐藏的一切。

自己看到了什么?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自己笑着,朱长明在自己的身边,他也在笑着,可那笑容分明是冷笑……

继儒兄呢?他和她在一起……

自己渐渐落到了他们的后边……

等等,走在前面的是朱长明和继儒兄,那她呢?

他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遍地的尸体,她提着剑站在那里,大笑着,可自己却听不到笑声……

他突然觉得什么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只是巨大的恐惧却让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眼角的余光中,一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手正从他的头后无声向前伸出。

那只手提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尽头,那铃上的鬼面向他露出诡异的笑。

他奇异地发觉自己竟然变成了那枚铃铛,就那样在空中摇摆地看着自己恐怖而绝望的脸庞。

“叮——”

“啊——”他清醒了过来,惊恐地大吼了一声,“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要来缠我……走开!继儒兄,我来看你了,来看你了。可是,你在哪里?那个女人也跟来了……她是鬼,是鬼,是鬼……她走到哪里,鬼就会来缠上你……长明、长明他死了……长明他死了啊……”他口中喃喃地说着些含糊的词句,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他停了下来,低声地哭泣起来。

窗外的风声很低,似乎在倾诉什么。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动静。扭头望去,雪白的窗纸上,月光如织,树木的疏影落在上面,微微摇曳。

他摇了摇头,放松下来,逃避般地将头没入热水中。一口气憋了好久,他才将气泡一个个地吐出,在水中望着它们上浮,破碎。

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面外一闪而过。

陈启猛地将身体从水中弹出,带起大片水花。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在他的身后,一个黑影正兀立于雪白的窗纸上。

※※※

卓安婕一个人守着明欢,心中却并不平静。以她的武功智慧,并不将所谓的鬼缠铃放在心上。她担心的,倒是云寄桑和明欢的安全。以她的眼光,当然看得出自己的师弟受了非常重的内伤,短时间内断无痊愈的可能。只是此次凶案偏偏又是发生在他的老师家中,他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师徒两人一小一伤,如何护得周全倒是让她颇为皱眉。

原本洒然不群的生命中,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一处负担,一丝忧虑。

这,便是心中有了牵挂的滋味吗?却也不坏……

寂静中,苍凉的箫声在魏府院中悠悠响起,低沉婉转的曲调将凄清的夜色调配得更加暗淡。

卓安婕静静地听着,一边自斟自饮,颇为自在。

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什么人?”她停了下来,低声问。

“是我。”外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是魏夫人啊,请进。”卓安婕将门打开,将披着金边墨狐裘的谢清芳迎了进来。

“我来看看明欢,顺便向幼清请教一些事情。”谢清芳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脸上的笑容也颇为勉强。一边说,一边解下裘衣,露出里面的墨绿丝缎长裙。灯光下,盈盈如一株初放的墨菊。

“师弟出去了,一会儿便回来。魏夫人且稍坐片刻。”卓安婕客气地道。

“哦。”谢清芳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来找师弟做什么?卓安婕心中嘀咕。莫非她看上了我这个傻乎乎的师弟,想来个红拂夜奔?想着自己也觉得荒谬,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谢清芳叹了口气道:“卓女侠,我真羡慕你。遨游江湖,自由自在,可以完全不用理会他人的目光。”

“哪有那么轻巧?人言可畏,人心更是可以杀人。遨游江湖,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卓安婕淡淡地道。

谢清芳歉然道:“想不到卓女侠也是伤心人。”

“伤心?”卓安婕不禁失笑,“怕早已是无心可伤了。豆蔻年华,流年似水。如今余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谢清芳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是我错解了你。想来你也是喜欢苦中作乐的人才对。”

卓安婕将手一拍:“这话说得贴切,苦中作乐,但凡这世间的女子,出身有几人不苦?纵是生于豪门大户,也须终日看男人眼色行事,想方设法地讨婆婆欢心,让妯娌喜欢。稍有不妥,便遭叱责,更兼风言风语,指桑骂槐。那三从四德的大学问套下来,真要学得一辈子。若不早早学会自个儿苦中作乐,又有几个能活得下去?除非是那些破落户,将性子放开,把脸拉下,指天骂地地把一切剖解个明明白白,反倒是无人敢惹。”

谢清芳黯然道:“不错,既生为女子,想得一世的安乐,便已难之又难。许了人家,一片心思都在丈夫身上,更是自身没了着落。只不过有情有义,换来的却未必是善始善终。都说红颜薄命,想那红颜本就花开花谢般转瞬即逝,更兼了风雨糟蹋,那命便如悬丝似的,岂有不薄的道理?”

卓安婕笑道:“你这话说得太苦,却不耐听。”说着掏出酒葫芦,向她一晃,“来,我们喝一杯。管它红尘滔滔,情殇万顷,我且把盏东篱,偷闲片刻。”

谢清芳先是本能地摇头,随即又微微露出心动之色。

卓安婕戏谑地将酒葫芦抛给了她。

谢清芳捧着个酒葫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偷偷看了外面一眼后,捧起葫芦大大地饮了一口,饮罢长呵了一口气,脸色娇艳欲滴,红润了许多。

两人相视一笑,谈得越发投机起来。

“两位真是好兴致啊。”两人正聊得兴起,一个淡淡的声音却在门口响起。

谢清芳慌忙将葫芦搁在桌子上,一时放得猛了,虽已离手,那葫芦却依旧在桌上滴溜溜地转个不休。

“哪里,鱼真人才是好兴致,大雪封门,还要深夜到访。那参同契可不用参了么?”卓安婕不动声色地道。

来人果然便是那秀丽的女羽士,此刻她身着黑色的道袍,更衬得肌肤如雪,别有一番风韵。她将手中的拂尘一甩,先给二人见了礼,方道:“得知崔小姐遇了不净之物,鄙师门对此倒还有些手段,此次贫道前来,只想尽一点儿心。”

卓安婕颔首道:“我倒差点儿忘了,真人可是峨眉雨成的弟子。江湖传说,雨成真人道法通神,想必这鬼物的小小手段是不入方家之眼的。”

鱼辰机微微一笑,在明欢的身边坐下,用手在明欢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了把脉,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沉思了片刻后道:“崔小姐应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一时无法恢复。待我用真气给她梳理一番便无妨了。”

“哦,那就有劳真人了。”卓安婕淡淡一笑。

只见鱼辰机先是取出银针在解溪、历兑等穴上用针,然后又伸手将掌心按在明欢的丰隆穴上轻揉着。

房间中一片静谧,谢清芳和卓安婕都不敢打扰鱼辰机施针。

过了一会儿,明欢的眼皮微微跳动,最后终于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