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桑走进屋内,才走了几步,脚下便“叮”的一声。他俯下身,从地上拾起那枚作响的物品,竟是一枚小小的鬼铃。云寄桑将那枚铃铛塞入怀中,放眼望去,只见地上竟然散落着一地的鬼铃。一阵疾风从门外吹进,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铃声。

云寄桑抬头望去,只见低矮的屋顶上,用红色的丝线悬挂着无数鬼铃,那铃上的一张张鬼面在蒸腾的雾气中摇摆着,冷冷嘲笑着他。

云寄桑走到木桶前,用手将陈启凸睁的双目合上,将手伸入桶中,试了试水温,随即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王延思来到他的身后,沉声道,“我问过徐嫂了,她说今日早些时候陈启找到她,让她准备柴火,他要洗澡。徐嫂按他说的将东西备好后便离开了,刚刚是以为陈启洗完了,过来准备收拾屋子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云寄桑问。

“大约一个时辰前。”王延思答道。

云寄桑左手的拇指和中指轻轻搓着:“一个时辰前柴火便备好了,可现在水却还是热的。难道说他当时并没有洗澡,而是去做了什么其他事情,然后再回到这里洗澡的?可是,这魏府里并无其他人看到过子通啊。”

“依云少侠看,陈启是何时遇害的?”王延思问道。

“徐嫂进屋时,房门是否是关着的?”云寄桑反问道。

王延思想了想道:“没有,她说当时她见屋内亮着灯,喊了两声,便推门进去了。可见房门并未锁上。”

云寄桑轻声道:“房门并未上锁,可见凶手是在屋内行凶的。因为尸体在热水里泡着,所以无法从尸身上判断行凶时间。可是屋内水汽弥漫,桶内水温尚高,从这点上看,凶手作案应大约在一刻钟之内。”说完,他抬头看了看悬在空中的那些鬼铃,“看来,那凶手行凶后,还在这里逗留了许久。王捕头你看,这屋内有近百个鬼铃,我不明白,要在屋内挂上这么多鬼铃,无论是谁,至少也要一刻钟的时间,凶手为何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做这样麻烦的事?”

王延思也抬头看着那些鬼铃:“看这样子,倒像是在做什么仪式。”

“王捕头的意思,子通是被当作祭品了?”云寄桑眉梢一扬。

“上次来魏府时,梁先生和我说过一些关于毕摩的事。我回去又专门找人仔细问了一下。”王延思从地上拾起一枚鬼铃,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秘密。

“哦?愿闻其详。”

“毕摩是罗罗语,即念经长者,也是山地民族里专门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司。相传毕摩学识渊博,神通广大,能司通神鬼。而毕摩常用的法器法具便是签筒、经书、法扇、法笠以及——法铃。”说着,王延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了摇,那铃铛发出一声妖异的响声,迥异于平时的缥缈清亮。王延思撇了撇嘴,将那铃铛随手扔到地上,继续道,“签筒如林,神铃似雷。法铃,罗罗语又称之为‘毕句’,是毕摩用以通鬼神、降妖邪之物。相传在罗罗始祖维勒邛部大地上长出过三棵巨柏,每棵柏树之上挂着一簇红铃穗,而每簇红铃穗之上,都结着四个法铃。”

“四个?”云寄桑奇道,“可是这里的铃铛都只悬了一个啊。”

“这其中自有原因。”王延思抬头从窗沿上摘下一枚鬼铃摇了摇,这一次铃声清脆了许多,“当初一代毕摩宗师邛部阿鲁带着白公鸡去祭天,祈求赐予法铃。结果如他所愿,红穗灰铃掉了下来,不想却落入了日光之源,而后又经过了月光层、苍天层、青天层、黄云层、黑云层、白云层、云雾层、稠云层和烈风层,法铃终于失散了,四个法铃有三个都掉到堂朗山上,为邛部阿鲁所得。那剩下的一个却掉入尔毕尼妮,成为苏尼的法器。”

“苏尼?”云寄桑奇道。

“不错,苏尼。这苏尼也是罗罗族内的巫师,只是地位不及毕摩罢了。苏尼最擅长的有两件事,其一便是驱鬼,传说苏尼驱鬼招魂的法力比毕摩更强,其原因便在于那个法铃,其次便是擅飞。”

“擅飞?”云寄桑脑海中顿时闪过朱长明遇害时,那雪地上不见的凶手足迹。

“焚人擅飞,汉时便有记载。武王伐纣时,焚人曾誓师牧野,并因‘会飞之术’助周灭殷有功得以封国。”王延思笑了笑,“毕摩的法铃经阿都尔普、乌阿阿鲁之手一直传到阿苏拉则手中,后来拉则石色父女俩经过斯义洛戈时,被阿孜恩莫家织布桩所阻,不得不将神经五具,哦,也就是法扇、法笠、签筒、经书和法铃从织机上方掷过去。毕摩的神铃便在那时飘走了,从此遗失。后来毕摩的法铃都是重新铸制的,也便失去了神力。而苏尼的那个法铃却一直流传下来,只是他们保存甚秘,外人不曾得见。”

“王捕头的意思,是说平安镇上作怪的,极有可能便是苏尼的法铃?”云寄桑问。

“的确有这个可能。”王延思斟酌着道,“正德年间罗罗十八寨谋反,朝廷曾派大军镇压。那一战苏尼的鬼铃之术曾经要了不少军中将士的性命。只是从那时起,朝廷对苏尼及毕摩都大力缉拿,鬼铃的消息便渐渐少了。”

“这法铃的事不知梁先生是如何知晓的?”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

王延思哼了一声:“谁知道?这位梁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人。云少侠想必也看得出来吧。”

“梁先生所谋不小,在下自然是晓得的。”云寄桑说完,和王延思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

王延思走出屋门,凝视着在场众人。

云寄桑这才发现,唐磐不知何时也赶到了,此刻正沉着脸,站在梁樨登背后。

王延思大声道:“诸位!魏府今夜又出血案。嘿嘿,当真是给王某人面子啊!凶手不消说,便是杀死朱长明之人,是以十有八九还在这魏府之中。想必不需王某多说,各位将自己今夜的行踪说一下吧!”

王振武跨出一步,大声道:“老夫方才离开后到魏府外打了点儿酒,然后便回来,想去找魏老哥喝一杯。只是魏夫人说魏老哥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我就离开铿然居,自己回去喝酒去了。”

“不知老镖头是何时离开铿然居的?”王延思问。

“大约一个时辰前吧。”王振武道。

“那时你可曾看到杨管家?”王延思又问。

“杨管家?”王振武一愣,随即肯定地道,“没有,没看到他。”

“那老镖头自己在房中喝酒,可有人为你作证吗?”王延思又问。

王振武想了想:“作证么,我喝酒时倒是看到外边那个哑巴在打扫门口的积雪。当时我喝得兴起,还特意喊了他一声,他却没有抬头。”

“也就是说,那哑巴并没有看到你。”王延思道。

“看到了,没看到,谁知道呢?只有他自己清楚了。”王振武嘟囔着说。

“你看到哑仆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么,让我想想……”王振武挠了挠头,“老夫当时喝得多了些,想来不过半个时辰以前。”

“那哑仆一直在你门口打扫么?”

“是啊,他将附近路上的积雪都清了,虽然我看不到,可我喝酒的时候,他扫雪的声音一直都响着。”王振武道,“没错,虽然我的头有些晕,可他扫雪的声音一直都很清楚。对了,喝酒的时候,我曾经听到外边似乎有人经过,还特意向窗外看了一眼,只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看清……”

“这样……那老镖头又是如何赶到这里的?”云寄桑在一边问道。

王振武道:“就在刚才,我听到有人惨叫,这才从屋里出来,从我那里到这个小屋,也不过半炷香(两分半钟)工夫就到了。半路上我还碰到了王捕头,咱们两人是一起到的。”

王延思点头道:“没错,我是在半路碰到王老镖头的,当时我从铿然居赶过来,那个方向路上只有我们二人,没有再遇到其他人。”

“那老镖头出来时,可曾看到那个哑仆?”云寄桑问。

“哑仆?”王振武微微一愣,“这个,好像倒是没有,想来那时他已经走了。”

“老镖头不是说一直听到他扫雪的声音么,那声音是何时停了的?”云寄桑又问。

“这个么……那声音刚停片刻,我便听到惨叫声了。”王振武回忆道,“也不过一炷香的样子。”

“一炷香……”云寄桑陷入了沉思。

“魏夫人,你又是从哪里过来的?”王延思转向谢清芳问道。

谢清芳犹豫了一下,道:“我方才服侍老爷睡下后,便到幼清那里找他,只是他刚好不在。我和卓女侠说了会儿话,鱼真人便赶来了。我得知幼清在子通那里,便匆匆赶了过去。刚遇到幼清,便听到徐嫂的惨叫了。”

“魏夫人是何时到云少侠住处的?”王延思问。

谢清芳想了想:“大约半个时辰前。”

“那又是何时离开的?”

“离开么,大概是半刻(十五分钟)前。”

“从云少侠的住处到陈启的住处,中途刚好路过这个小屋。魏夫人可曾听见什么动静?”王延思紧盯着她道。

谢清芳略显紧张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听到。这小屋虽然离路上近,却在一边的岔路上,况且有树挡着,我经过时根本看不到。”

云寄桑在一边想了想道:“师娘说的是,只是师娘若是从我那里过来的话,该和鱼真人同路才对,为何你却没有看到她?”

谢清芳忙道:“我离开的时候,鱼真人还在给明欢看病。想必我离开后不久她便也离开了,这才没有遇到。”

“鱼真人?”王延思望向鱼辰机。

“魏夫人离开不到盏茶工夫,贫道也离开了。当时贫道是想回自己的住所,和魏夫人并不同路。只是半路上听到有人惨叫,这才赶了过来。”鱼辰机从容地道。

“如此说来,真人路上也是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啰?”王延思怀疑地道。

鱼辰机微微一笑,“我在半路上赶过来时,却是看到梁先生的。当时他和我正好在路口碰上,咱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徐嫂的惨叫声,才一起赶过来的。”

“鱼真人说的路口可是有一群太湖石的那个?”云寄桑问。

“不错。”

“这么说来,王老镖头也应路过那个路口才对吧?”云寄桑凝视着王振武道,“从老镖头的住处到这里,刚好要路过那个路口。”

“不错,老夫是路过了,不过老夫是先赶来的,想来那时梁老弟和鱼真人还没碰上。”王振武手捋须髯说。

“梁先生今夜行程又是如何呢?莫非又是到处看雪景去了?”没等云寄桑继续问下去,王延思却向梁樨登问道。

“王捕头忘了,大约一个时辰前咱们两人还碰过面呢。”梁樨登摇动着手中的纸扇。

王延思哼了一声:“不错,可那之后呢?”

“那时你不是说要找陈启老弟吗?我便到他的住处帮你看看,还和云少侠打了个照面呢。”

云寄桑点头道:“确有此事,大约在一个时辰前梁先生的确到过子通那里,和我说了两句话后便离开了,那时正是初更时分。”

“一个时辰,那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