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这样的微笑,云寄桑的心中又升起无限的信心。

※※※

“斋醮?好的。老夫到时一定去。”王振武手捋长髯点了点头。待杨世贞离开后,他立即转身回到里屋。

“你怎么看?”他向屋内那人低声问。

“看来,今夜有好戏看了。我有个感觉,当年那件事恐怕就在今夜彻底解决。”那人沉声道。

“很好,小梅决不能白死,不论当年那凶手是谁,这一次我都决不会放过他。”王振武手抚大刀沉声道。

“只怕,那真凶会出乎你的意料呢。”那人嘿然冷笑,“不过你说得对,无论是谁,他都要为当年的罪行付出死亡的代价。”

屋子里再无声息,只有无限的杀机在弥漫着。

※※※

小亭中,唐磐一个人静静地品箫。

低沉的箫声悠悠地在天地间徘徊着,仿佛在讲述一个悲恻而漫长的故事。

“唐兄真是好兴致!”梁樨登摇着折扇走了过来。

唐磐停了下来,冷笑道:“梁兄才真是好兴致,大冬天还摇扇子,如此风流,不愧是沈大人座下第一能手,只不知这一次梁兄又要施展何等的通天手段?”

“唐先生过奖了。梁某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比不得唐先生和魏公这等国家栋梁。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这人生起伏,福祸相依,鹿死谁手,谁也说不准呢。”梁樨登将手中的折扇一翻,露出上面的七个大字:“大树底下好乘凉”。

“大树底下好乘凉……”唐磐冷哼了一声,“小心你的大树别倒了压着你,树太大,想躲开怕也来不及了。”

梁樨登不以为意:“唐先生说笑了,梁某靠的这棵大树根深叶茂,风再大也难以动摇。只是有些人不自量力,总欲行那蚍蜉撼大树之事,真是可笑之极。想来以唐先生这样的儒林大家,当不会如此没眼光吧?”

“精卫尚能填海,蚍蜉又如何撼不了大树,况且这大树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唐磐慢声道。

梁樨登脸色微变,随即又微微一笑:“听闻今夜魏公要在府内进行斋醮,我看到时定有一场热闹可看了。我这人最是喜欢凑热闹,只不知唐先生会否到场呢?”

唐磐将箫背到身后,冷然道:“如此盛事,怎么少得了唐某,总之梁兄到哪里,唐某自然也要跟到哪里去的。”

“那梁某岂不是又有耳福了?愿到时再聆先生雅奏。告辞了!”梁樨登拱手道。

“不送!”目送着梁樨登微胖的身躯离开后,唐磐的脸色越发阴沉,“莫非,这奸贼真的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当年那事……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喃喃自语道,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他将长箫在手中重重一击,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

“表弟,来,把这碗鱼汤喝了,我刚熬好的,正热呢。”一间简陋的房间中,徐嫂细心地将一碗热汤递给那个哑仆。

哑仆丑陋的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接过汤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徐嫂在边上看着,干瘦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向他比划道:“慢点儿喝,别烫着。”

哑仆向她比了一个手势,跷起了大拇指。

“好喝吧?好喝就多喝点儿,我熬了许多呢。”徐嫂高兴地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向他比划道,“如今我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也不求你报答,只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今天晚上府里要做法事,你可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好好呆着,哪儿都不能去,知道了吗?”

哑仆点了点头,垂下了头。

徐嫂满意地笑了,却没有看到他那丑陋的双眼中闪过的邪异的光芒。

第八章 灯仪

“老爷,吃药了。”谢清芳小心地扶起躺在床上的魏省曾。

魏省曾接过药碗,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望着。

谢清芳试探着道:“老爷……”

魏省曾恍然道:“什么?啊,对了,喝药……唉,又麻烦你了。这两天长明和子通先后去世,真让老夫心痛啊……”说着,他又开始愣愣地发呆。

“老爷,你怎么了?”谢清芳焦急地劝道,“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吃药啊。唐先生不是说,你马上就要起复了么?要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可怎么为朝廷出力啊!”

“老啦,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魏省曾摇头道,一边将碗里的药喝了下去,“这些天我的心里乱得很,总是想起些陈年旧事,唉,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看着他喝完药,谢清芳安心许多,柔声道:“明天就是老爷的大寿了,过后这些人都走了,便再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能安心了。”

“是啊,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魏省曾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

“真人,法坛已经搭好了。您可以沐浴更衣了。”杨世贞向端坐着的鱼辰机道。

鱼辰机缓缓睁开凤目:“是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未时了,离斋醮还有两个时辰。”杨世贞躬身回答。

“只剩下两个时辰啦……”鱼辰机长嘘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两个时辰已经足够做许多事了,灯仪的火种可备好了?”

杨世贞道:“备好了,按照真人的吩咐,是从正午阳光取得的火源。”

“那就好,如此便可通过此仪,照耀诸天,续明破暗,下通九幽地狱,上映无极福堂。杨管家……”

“真人有什么吩咐?”杨世贞上前一步。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些日子多蒙你照应了。”鱼辰机淡然道。

“那是小人的荣幸。”杨世贞恭恭敬敬地道。

“是贫道的荣幸才是,能得到杨管家这样的高人相助。”鱼辰机向他微微一躬。

杨世贞脸色微变,随即更加恭敬地道:“当不得真人如此盛赞。”

“杨管家客气了。今夜的斋醮有杨管家在安排,贫道再放心不过。”鱼辰机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杨世贞缓缓直起了身子,眼神凌厉地望着她,鱼辰机却再未睁眼。

杨世贞就这样在她面前静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

他刚刚走出屋子,鱼辰机的双目便再度睁开,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即重新闭合双眼,轻诵道:“燃灯威仪,功德至重,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九幽之中,长徒饿鬼,责役死魂,身受光明,普见命根……”诵声中竟然带着一丝寒意,让人听来仿佛不是在祷告,而是在诅咒……

※※※

这一夜,无星,无月,天地间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只留下神秘而不可测的黑暗。这样的黑暗中,北风仿佛一个隐了形的女巫,不怀好意地将大片的雪尘抛洒在人们的脸上、怀中乃至脖颈的缝隙里,又桀桀怪笑着跑开。树枝在疯狂地摇动,但你却无法看到它们,只能听到阵阵嘶哑干涩的枯折声,作为它们最后垂死挣扎的残音。

是的,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黑暗与幽冥主宰了一切。

云寄桑望着手中的灯笼,那团弱小的光明在黑暗的围攻中显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会熄灭。

明欢的小脸也格外紧张,拉着他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一刻也不敢放开,直到卓安婕将她抱在怀里才安心。

黑暗中,可以看到另外几盏灯笼也向这边移动着,只是不知提灯者是什么人。在云寄桑的眼中,每一盏灯笼都如同一个迷失在冥河中的游魂,孤独地蹒跚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黑夜中,云寄桑心中格外地悲茫。

在这个世上,人们都是孤独而痛苦的。自己在这些年曾经无数次面对死亡,又挣扎着从它的手里逃脱。相对于短暂的生命,欢乐和幸福实在不过是弹指间事,可即便这样,人们还是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用于相互争斗、屠杀、谋害……究竟这是世间的本质,还是人类的天性?自己找不出答案,老师,你能给出解答吗?

小时候,自己总是天真地遐想着未来的种种,兴高采烈地盼望着人生大幕的开启,却对幕后行将出现的一切懵懂罔知。而当幕帷拉起的时候,纯真将被玷污,善良将被欺辱,勇气将被销蚀,一个孩子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幕后的残酷景象所粉碎……

今夜,面前的大幕又将被拉开,幕后存在的,又会是什么呢?

※※※

远远地,一盏又一盏灯笼亮了起来。耀眼的黄白光芒刺目地交织着,勾勒出一圈不真实的光晕。云寄桑知道,那是灯仪所备的燃灯。

灯,在道门中是照彻幽暗的象征。而灯仪,则是一种以燃灯为主要法器的道门斋醮科仪。灯仪可分为金箓灯仪、黄箓灯仪,而此刻鱼辰机所行的,便是黄箓灯仪中的九幽灯仪。

几个身着素衣的女道童将灯一盏盏点燃,虔诚得仿佛她们不是在点燃灯火,而是在唤醒沉睡的神明。在灯仪中,她们任“侍灯”之职,其职可“景临西方,备办灯具,依法安置,光焰火燃,恒使明朗”。

灯光中,谢清芳扶着魏省曾来到法坛前。她今天穿了件鸦青色潞绸如意连云对襟袄,下面配条一尺宽大西番莲挖镶金沿边褶裙,头上围着销金箍,戴了羔皮手套,显得分外雍容华贵。魏省曾则是一身月下白的素绸长衫,披着银鼠裘,头戴方巾,看来很是朴素文雅。

梁樨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今日还是那身水獭裘,手里的折扇悠闲地摇着,一副闲散从容的作派,此刻正和王振武低声交谈着。老镖头今日一身黑色的闪缎劲装,背着大刀,显得格外精神。

“云少侠,你也来了。”正看着,身后传来王延思沉稳的声音。

云寄桑回头道:“王捕头,你来得正好,看来鱼真人这灯仪规模还真是不小啊。”

一身捕快服的王延思凝目望着那盏盏被点燃了的明灯,沉声道:“是啊,破毁铁图,罗酆幽阴,万神护送幽魂。王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辉煌亮丽的九幽灯仪。”

“不只是你,就连老夫也是平生第一次得见啊!九幽地狱,嘿,活人真的可以和鬼魂相通么?”不知何时,王振武来到了王延思身边,此刻的话一改平时粗豪的模样,灯光下苍老的面容显得沧桑而忧伤。

云寄桑望着灯光下忽明忽暗,并肩站立的两人,心中忽然一惊,那天自己去见鱼辰机时,曾见王延思和一个人在小亭内争吵,当时只见那人的背影眼熟,此刻才突然醒悟,原来竟是王振武!

只不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何事而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