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坛场内已经按照古法以净砂按八角形铺设九幽之狱。女道童分灯后,已经开始按照九幽方位设灯树。灯树依九位陈列,树别九盏;每三盏灯为一组,三组齐燃为一树之灯,正暗合自一而三,从三至九,九九变化而生万光的至理。

黑暗中先亮起的是东方幽冥灯,接着南方的幽阴灯,西方的幽夜灯,北方的幽酆灯也接连被点燃,灿灿地辉耀着金黄的流銮。

在场的众人此刻都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望着这神圣的一幕。那些燃灯在他们面前依照次序缓缓地,无声地亮起,那种深沉的悲怆,让每个人不知不觉中都生出一种苍茫的宿命感。

接着,东北幽都,东南幽治,西南幽关,西北幽府诸灯也被点燃了,当中央幽狱灯被点燃后,院中已是一片夺目的辉煌。

“喜福,好好看未……”明欢喃喃道,显然被这美景惊呆了。

云寄桑想起自己在道书中所见,不禁轻声道:“焕焕万天,照明九地。内外朗彻,以袭其明。鸣金振玉,以和合阴阳,而生万化。”

卓安婕斜了他一眼:“说得倒是蛮好听的,点燃了这许多的灯,便真的能摆脱人世间的苦难么?不过多费了些灯油罢了。”

云寄桑苦笑了一声,不再多话。

一声玉磬声响,鱼辰机一身潮蓝氅衣,头戴芙蓉冠,手捧法笏,脚踏云霞朱履,在法灯的照耀下,如一朵透明的莲花,移步法坛。

入坛之后,这美丽的女羽士玉容如水,朗声念诵:“伏以太极太虚真人曰:阴阳成象,天地分形,昼夜既殊,昏明有异。所以清浮表质,九天为先圣之都;浊厚流形,九地为鬼神之府。九天之上,阴炁都消;九地之下,阳光永隔。由是幽冥之界,无复光明。当昼景之时,犹如重雾;及昏暝之后,更甚阴霾。长夜冥冥,无由开晓,致有沉沦北府,受报酆都,不睹光明,动经亿劫。是故天尊以无上道力,发广大慈悲,燃九狱之神灯,救重泉之苦爽……”

随着她的话语,女道童配合着奏响了各种法器。院内光影缤纷,香烟缭绕,一时恍如天地初开,混沌又现,万生万象,鬼狱人间。

明欢的眼睛越瞪越大,心中却害怕起来,不由向云寄桑身后缩去。一边,王振武双眼似开似合,仿佛昏昏欲睡。魏省曾和谢清芳夫妇却一脸虔诚地聆听着。而梁樨登则将眼睛眯着,四处打量着,似乎在找什么人。王延思在梁樨登身后不远处站着,皱眉打量着他。

法坛上鱼辰机启白已毕,正在举玉宝皇上尊之号,以破东方风雷地狱:“……修建黄箓宝斋,兼点九幽神灯,奉用追荐亡过某人。恭以风雷地狱一切冥官,广赐慈悲……”

法坛四周,九名女道童配合着她轻轻敲响木鱼、云锣、帝钟、手磬等法器,同时轻声合唱,共赞天尊。

不知为何,今天云寄桑只觉得思维出奇地敏锐,听着鱼辰机那清朗的举号声,这几日在各种场合下所见那几首诗词竟然一首首浮上他的心头。朱长明临终前的诗,魏省曾的悼子诗,陈启的茶诗……交错的字迹随着女道童们天籁般的偈颂声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滑过,似乎每一句都充满了难明的意义……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花间是指温飞卿的花间集,慧兰……等等,慧兰不是一个人的字吗?她和温庭筠曾有半诗半友之谊,更曾对其寄以丝萝托乔木之心……

没错,那正是晚唐女道,风流才女鱼玄机!

他猛地抬头向法坛上望去。

那里,鱼辰机正在举玄上玉晨尊,破北方溟冷地狱。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容颜如雪,神色森然,仿佛真的身处冰冷的地狱之中。

※※※

荒芜的院落中,一个高大的黑影披散着头发退出了石屋。他将沉重的石门缓缓合上后,静立在门前好一会儿,随即低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更像是一种压抑的哭泣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那人笑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线系着的铃铛,轻轻摇了摇,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

法坛上,鱼辰机已经开始行摄召之法,以明九幽之狱,破其幽暗,度化亡魂。她神色庄严地执着灵宝策杖,脚踏天罡,由南方起步,顺时针方向绕灯坛一周,最后站定,用法杖重重地在地上一击,意为破狱。

她不愧为峨眉高弟,功力纯正,每破狱一击,众人都清晰地感到地面微微一震。加之她法相庄严,容颜清丽,这破狱之举看来便如真的天尊降世,正在附体行大神通一般。八声巨响,八方破狱。她又重新踏着罡步回到中央幽狱灯树下,手掐玉清诀,开始焚烧法符法幡。

望着法符和法幡在自己面前化为星星点点的灰烬,这美丽的女羽士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她又迅速地恢复了庄严的神情,沉声道:“收灯——”

于是女道童们又开始依次将八方法灯熄灭,黑暗中,那一盏盏缓缓熄灭的灯火宛如一个个生命无声地谢幕,充满了难言的伤感和惆怅。生命的消逝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一刻,场中静悄悄的,连梁樨登脸上那一贯虚伪的笑容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茫然。

最后,终于只剩下鱼辰机身边的中央幽狱灯还静静地燃烧着。她口中默念法诀,伸指轻弹,每弹一指,便有一盏法灯熄灭。转眼间,八灯俱灭,天地间便只余下那一盏孤灯在落寞地燃烧着。

鱼辰机站在渐弱的灯光中,轻声道:“请覆金莲之焰,恭愿亡过之千生罪垢,随落烬以俱消;万劫殃缠,逐倾光而书灭。身度光明之界,永离黑暗之乡……”说完,伸指一弹,那最后一点光明也沦于黑暗。

便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铃音在黑暗中响起。

“叮——”

“鬼缠铃!”这是云寄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王延思先前已让杨世贞将魏府中所有的鬼铃摘除,如今铃声再现,唯一的可能便是鬼缠铃又出现了!

疾风猎猎,从他身后高处飞速掠过,那分明是轻功极高的夜行人刚刚从上方经过。刺耳尖锐的铃声便夹杂在这风中,飘忽不定,似乎已化为呼啸北风。显然,持铃者正以卓绝的轻功不断在黑暗中游走。

场内一片混乱,惊叫声和铃声响成一片。

“大家小心!”云寄桑高声喝道,同时对卓安婕道,“师姐,你护着明欢,我去老师那边。”

卓安婕将别月剑轻轻拔出剑鞘,背在身后,以免发出闪光。按她的天性,自然是想摸黑出去,和这鬼缠铃大战一场。只是身边有云寄桑和明欢,让她在黑暗中不敢轻离,此刻听了他的话便道:“想得美,我和你一起过去。”

云寄桑知道她不放心自己,点了点头:“好,出剑时小心点儿,不要误伤了旁人。”

“你太小瞧你师姐了,管好你自己吧。小桑子!”卓安婕哼了一声。

虽然身处黑暗,可云寄桑还是可以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尴尬地一笑。

“喜福,喜姑,欢儿好怕未……”明欢可怜兮兮地道。

“欢儿别怕,师姑在这里。”卓安婕将搂着她的手紧了紧。

“欢儿乖,不要出声,知道么?”云寄桑叮嘱道。

明欢听话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闷响,听来仿若沉雷乍起,显然是有人在交手了。云寄桑心中更加焦急,弯腰向魏省曾所在的方向摸去。一道微弱的光芒忽然在黑暗中亮起,紧接着便是一道锐响和一声清脆的惊叫,显然是一个女道童试图点燃灯火,却遭到了袭击。

云寄桑知道,目前大家身处黑暗,没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轻易地暴露只能成为凶手的镖靶。更可怕的是,一旦有人因为混乱而产生误会,就更容易造成扑朔迷离的场面,凶手下手的机会就更多。

在这一刻,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无法看到,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卓安婕正悠然地抱着明欢,跟随在他的身后。心中一暖,那无边的黑暗竟也不再恐怖。

※※※

梁樨登弯着腰,谨慎地趴在地上。刚才在灯火熄灭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离开了原地,以防有人偷袭,结果还是受到了攻击。对方的武功很高,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轻功。那神出鬼没的轻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他形成的威胁是致命的!

额头的冷汗刚刚沁出便结成冰粒,梁樨登却不敢伸手去抹,他屏住呼吸,心念疾转:这人到底是谁?鱼辰机?不像,她没理由杀自己……唐磐?很可能!此人深藏不露,是个大敌!王延思?自己看不透这个捕快,只是他定是隐藏了些什么……有生以来,自己不知多少次暗中取人性命,可被偷袭却是第一次。虽身处危境,但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一道锐风响起,没入他右侧不远的雪地,迸溅的雪花打到了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闭紧了双眼。又是一道锐风,显然对方也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只能发暗器来试探。他暗暗向自己从未相信过的那个上苍祷告,希望暗器不要打到自己的藏身之所。

显然他的祷告没有起到作用,锐风突然从左上方向他袭来,直指他的脊背!梁樨登灵敏地在雪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他立足未稳,头顶上方又是劲风扑面!心中叫苦,梁樨登却不敢稍停,肥胖的躯体竟然瞬间使出铁板桥这样的功夫,平平向后疾仰。便在此时,又一道锐风带着诡异的厉声,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他本能地伸手去挡,却挡了一个空——那瞬间,他似乎在拼命地抓住他那空空如也的生命。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动作竟然显得那样的可笑而笨拙。

※※※

铃声在黑暗中飞快游走,没有一刻停歇。怪异的铃声动人心魄,像一首附在恐怖之矛上的殇歌,硬生生地,邪恶地刺入人的灵魂中去。

明欢在云寄桑的怀中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去听。云寄桑心中也烦躁欲呕,他的心灵本就受创甚重,更不堪这铃声的刺激。黑暗中,他感觉卓安婕伸手按在自己的背上,真气不断涌入体内,为他定住心神。

他平静下来,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忍不住看了这一眼,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感觉到他的平静,卓安婕把手缩回,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寄桑抬手轻轻推开剑鞘,示意自己没事,继续向前摸去。又走了几步,似乎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身边。

“老师……”他低声地呼唤道。

没有人回答。

他试探着伸手沿着冰冷的地面小心地摸索。

忽地,他感觉自己摸到了成团的丝线一般的东西,随即他省悟到,那是人的头发!那种恶心的感觉沿着他的左手蔓延上来,令人作呕。好在他在战场搏杀多年,见惯血腥,所以还能继续摸索下去。

“怎么了?”卓安婕在他耳边低声问。

“是死人。”云寄桑低声回答,“应该是我们那位可疑的茶商。”

“梁樨登?”

“看样子错不了,只不知谁杀了他。”云寄桑收回了手。

“是幼清吗?”不远处,传来谢清芳略带惊慌却依旧动人的声音。

“是师娘吗?老师怎么样了?”云寄桑忙问,同时摸黑急走几步来到谢清芳的身边。

“老夫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儿惊。”魏省曾苍老的声音此刻略显沙哑,显然也受惊不小。

“幼清,现在怎么办?”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谢清芳镇定了许多。

“我们得先想办法安全地把灯火点亮。”云寄桑回答,心中犹豫是否要拜托师姐去做这件事。

就在此时,铃声突然停止了,似乎那摇铃者已经离去。黑暗中却没有人敢妄动,只有凄厉的风声在不断地驱散着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一点又一点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借着灯火的余光,云寄桑看到鱼辰机正伸指轻弹,那纤纤的玉手每弹一指,便有一盏燃灯被点亮。片刻间,大片的灯火重燃,将场中照得如同白昼。

众人又重新在灯光下现身出来,只是大都脸色苍白,神情狼狈,场中多了徐嫂、唐磐和杨世贞,却不知他们何时到的。灯光下,一身玄色长衫的唐磐脸色铁青,手中紧紧地握着他那只玉箫。杨世贞换了一身浅灰的长衫,此刻正垂手站立在魏省曾身边。徐嫂则依旧是一副下人的打扮,手里提着一盏刚刚点着的灯笼,脸色十分惊慌。

倒在地上的尸体果然是梁樨登,致命的伤口在额头上,那里深深地嵌入了一个鬼铃。这位茶商睁大了双眼,显然是死不瞑目,手中的折扇却依旧开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几个大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啊!”几个女道童见了他的惨状,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