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欢则眨了眨大眼睛,觉得师姑的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于是心中很是羡慕,便偷眼瞧那葫芦,琢磨着自己将来也一定向师父求一个,里面也要装了酒,那样,自己就可以像师姑一样好好了!

※※※

不一会儿,云寄桑已将王延思送到了大门口。

“云少侠,你请回吧,王某公务缠身,不能久留,恕罪了。”王延思抱拳道。

“哪里,王捕头观察细致,让在下获益匪浅啊!啊,对了,这个铃铛是你的吧!”云寄桑掏出那个在酒馆边捡到的小铃铛,交给王延思。

“啊!原来它被云少侠捡到了!真是太好了!这个铃铛……是当年小梅送给我的……”王延思深情地接过铃铛,轻轻摇了摇,铃铛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和平安镇上鬼铃的诡异声音截然不同,好像少女在阳光下顽皮地笑。

王延思唇边浮出一丝微笑,似乎想到了曾经的美好时光。随即他脸色肃然,向云寄桑拱手告辞,在风雪中大步而去。

雪花轻柔地落在他傲岸的身躯上,旋即隐没,宛如调皮少女在呵护逗弄着自己的爱人……

云寄桑单臂不便行礼,只能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百感交集。

“行了,别看了。回去睡觉!”卓安婕用剑鞘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命令道。

“是,师姐。”云寄桑揉了揉脑袋,咧嘴道。

“喜姑,欢儿要和喜福睡……”明欢仰起小脸乞求道。

“不行,你师父这几天肯定没睡好,今晚让他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卓安婕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的提议。

“喜福……”明欢看自己惯用的绝招对师姑不好使,眼珠儿一转便又打起师父的主意来。

“要不,就让她和我睡吧。”云寄桑果然架不住明欢的可怜相,向卓安婕道。

“你倒是会做好人。明天可就是你师父的大寿了,你不好好歇息,小心到时变得熊猫似的。怎么,难不成你到时还想和明欢比比谁可爱吗?”卓安婕没好气地瞥着他道。

“不会不会,喜福和欢儿系要好好睡觉觉嘞!”明欢急道。

“师姐……”云寄桑恳求地望着卓安婕。

“算啦,不理你们一对宝贝师徒了。你们自便吧!”卓安婕将明欢向他怀里一推,自己一个人洒然先走了。

云寄桑和明欢相视一笑,仿佛一对终于逃脱了大人管教的孩子。

和云寄桑相比,明欢显然更高兴一些,这几天她和亲爱的师父相聚的时间比路上少多了,这让她颇为耿耿,此刻终于得偿夙愿,心中兴奋,挣脱了师父的手,一蹦一跳,兴高采烈地跟在卓安婕身后。

云寄桑先是微笑着看着她走,随即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目光落在她那一跳一跳的小脚上,久久不放。

忽然,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渐渐深邃起来。

※※※

夜已经深了,明欢依旧没有睡,而是趴在桌子边,好奇地看师父在桌子上画来画去。

“不对啊……当时,明明……的确,王老镖头……时间……也许,是我错了?昨夜斗茶堂东,刘叟一路无踪。不生不灭自痴行,忍看故影惊鸿。没错的,老师说过,刘叟明明就是……”云寄桑喃喃自语着,笔下的图形已经乱成一团。

明欢看得无聊,从一边拿起一枚铃铛玩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高兴地叫道:“喜福,你看你看,这个铃铛在哭未!”

云寄桑看了她一眼:“你从哪里弄来的鬼铃?不要玩它,这东西有邪气的。再说,那脸的表情很难说是哭是笑的。”

“不系!不系!喜福,你看它真滴在哭未!”明欢急道,将铃铛递到云寄桑的面前。

云寄桑接过铃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正想放到一边,突然又停下,将那铃铛举到面前,果然,那铃铛上鬼面的表情和以前那些铃铛有所不同,并不像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样子,而是更像是在哭泣,不,分明就是在哭泣。

“明欢,这个铃铛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云寄桑皱眉问。

“这不系喜福你的未?欢儿拿来好玩耍嘞!”明欢不解地回答。

我的?云寄桑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了这个铃铛的来历。这是他昨日从陈启被杀的木屋中捡来的,当时随手塞入怀里,回来后便扔在桌子上,却被明欢拿去玩耍了。只是,为何这铃铛偏偏是哭泣的表情呢?

等等,这铃铛……云寄桑举起铃铛,在灯光下仔细地观察着。

铃铛逆着灯光,轮廓显得更加地清晰,云寄桑将那鬼铃轻轻地转动,神色恍惚,许久都没放下。

“喜福,你怎地了?”明欢看师父的神情有些不对,便轻声问。

“没什么,只是师父知道为什么这铃铛会哭了。”云寄桑和声道。

“真滴么?为甚么?”明欢忙问。

“因为它很伤心啊,非常地……伤心……”不知为什么,云寄桑的声音很低很低。

※※※

天亮了,明媚的阳光,澈蓝的晴空。肆虐多日的北风今天也柔和了许多,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懒洋洋地像玩累了的孩子。

今天,是魏省曾六十大寿的日子。这位大儒的花甲大寿在大明的儒林中可说是件盛事。一大早开始,便有远近宾客,彬彬学子不断上门道贺祝寿,一时间魏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巨大的金色寿字早早便贴在了魏府的大门上,让原本陈旧的府门显得神气了起来。府里也到处张灯结彩,子孙万代图、百寿图、寿山福海图、富贵耄耋图等寿图随处可见,渲染着喜庆的气氛。宽敞的院落中,几十张桌子一路夸张地摆开,枣宝、软糖、桃仁、马蹄等干果蜜饯早早摆满了一张张桌子;金糕卷、小豆糕、莲子糕在冬日中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九个硕大的红嘴寿桃层层相叠为一盘,三盘并列陈于寿堂几案上,加上盘成塔形,置以红绿镂纸拉花的寿面,更是显得喜气洋洋。八条幅联列成的寿屏挂在照壁,显得甚为大气,更有大大小小写满了吉语贺词的金色寿幛一幅幅张挂着,昭显着魏府的高贵气象。

谢清芳今天一大早便忙个不停,到处支使着家人布置寿堂,准备寿宴。雇来的木匠、厨子、裱匠、纸匠、水夫等更被她使唤得团团转,没一刻得闲。虽然忙碌,心中却轻松得很,魏省曾今天的精神很好,她也便放心了。忽然间想起他今日的药还没吃,不由为自己的马虎而懊恼,拍了一下额头,匆忙地向药房的方向走去。

来到药房前,她不由一愣,本应锁上的门此刻竟然打开了,大惊失色下,忙推门进去。

药房内弥漫着刺鼻的中药气味,四面墙壁上立着高大的药柜,一张红木药案摆在中间,上面放着已经一份份称好了的散药。云寄桑正站在案前,默默地看着那些药材。

“是幼清啊……”谢清芳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师娘受惊了……”云寄桑回身向她鞠躬为礼,“学生在这里专程等师娘来,是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

“什么事啊,要不呆会儿再说吧,今天府里的事多得很,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忙,而且我还要给老爷煎药呢。”说笑着,谢清芳走到案前拣起药来。

“胆南星、青皮、陈皮、广木香、竹沥半夏、煅礞石、天竺黄、石菖蒲、郁金、生大黄……师娘,您这是要煎涤痰开窍汤吧?”云寄桑这淡淡一句话,却让谢清芳的身子猛地一颤,手中的药撒了一地。

“还有这些,橘红、法半夏、柴胡、郁金、香附、远志、石菖蒲、瓜蒌、胆南星、竹茹,这分明是解郁化痰汤的方子。学生虽然问脉不行,可是记性却是不差的,这两个方子,我没认错吧?”云寄桑温和地问道,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怜悯。

“幼清你……你还是知道了……也是,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谢清芳呆了一会儿,低声叹道。

“老师病了多久了?”云寄桑沉声问。

谢清芳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好久了,自从继儒去世后他便病倒了,这些年我一直想法控制他的病情,好在慢慢有了些效果,最近他看上去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气里已有了欣慰之意。

“这事没人知道么?”云寄桑又问。

谢清芳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让别人知道……”

云寄桑抬头长叹一声,道:“师娘,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谢清芳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

天清雪霁,微风初日,一派少见的祥和。

云寄桑和谢清芳并肩沿着青石小路漫步而行。

云寄桑执弟子礼,微微落后,所以能专注地望着谢清芳。她今天穿了身大红的青鸾献寿芙蓉锦绣袄,下面是莲红百花裙,头上梳了凤凰髻,又点了梅额,阳光下更增丽色。

“老师得的,真的是癫狂么?”云寄桑虽然已经知晓,还是忍不住问道。

谢清芳默默地点了点头。

“您是怎么将这件事瞒住的?”云寄桑又问。

“为这件事,我辞退了很多魏府的老人,这三年里,能接触到老爷的,只有我和徐嫂两人而已。然后又以老爷病重不能见客为由闭门谢客,就这样一直瞒到今天……”谢清芳目光迷惘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老师自己知道么?”云寄桑心中感叹,低声问。

谢清芳摇了摇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发病时候的事,身子好的时候,我总是设法让他坐下来写东西,不论是什么,信也好,诗词也好,总之要让他的文章流传在外,显得一切正常的样子。再加上唐先生的帮忙,总算还好,没出什么纰漏……”

“唐磐知道老师的事?”

“嗯,他一开始就知道,若没有他常常帮忙,恐怕我也瞒不到今天。他对老爷非常看重,一心想让老爷回朝廷做官,我却没那么多奢望,只想着能让他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也就是了……”谢清芳的语气中充满了惆怅。

“这些年,师娘一定很难吧?”云寄桑叹息道。

“是啊,非常难,好在都过去了。”谢清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云寄桑眯起双眼,望向远方天边那片淡淡的轻云:“真的有那么难,甚至难到了必须杀人才行吗?”

一阵微风吹过,两边松柏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宛若轻烟引素,流云泄霭。云寄桑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谢清芳,完全不顾自己的须发被冰雪打湿。在那一片蒙蒙的雪雾中,谢清芳沉默着浴雪而立,身姿婉扬,只是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许久,雪雾散尽,晴光重现。阳光下,谢清芳一脸温和的笑容,清婉如蓼花初放。她抬起皓腕,轻轻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发髻,漫声道:“幼清说笑了,我何曾杀过人呢?”

云寄桑也是微微一笑:“师娘当然杀过,而且杀过不只一个。长明和子通都是你杀的。因为你就是鬼缠铃,鬼缠铃就是你!”

又是一片压抑的宁静,只有风还在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