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是要责怪她的,要放弃她的,却还没来得及责怪,他便又原谅了她。他可以去找更漂亮的女人,更年轻的女人,可是他去哪里找下一次心动?

她的若即若离吸引着他,她的半夜悲伤牵挂着他,现在,她的笑容背后的甘苦让他揪心了。

穆离离呵。

他载她回渚海湾,依旧没有让他进小区,在街角处就停了车。

“三号楼一单元五零二嘛。”

听见他说话,离离放在车门上的手一顿,回头看他一眼。他脸上没表情,眼看着前方,却伸手熄了火。

“这都太简单了,我要想知道的话,很简单。”他摇了摇头,长出一口气,然后回头问她。

“高非是谁?”

她刷他的卡,他要知道消费清单也不难。离离想,他总是会知道的,哪怕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儿子。”

他就知道。

没忍住,唐启孝眉毛还是皱了一下,虽然知道,听她说出来,还是不是滋味。

离离等他生气,或者说点什么,他却没表示,于是她便开门下了车。并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任何告别的表示。

她只是掏着口袋往小区里走去,走到几十米之外才听见身后的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带起一阵风,从她左手侧缓缓离去。

16壹伍

离离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跟踪的?

她知道唐启孝在会调查她,可是至于监视她,她没有想到,如果她想到的话,后来就不会去找高和了。

但是在超市的那一天,离离开始怀疑了。

陈惠萍和她的小男保姆吵架了,她打电话召唤离离被过去当临时佣人。

“我想喝鸡汤。”电话里她声音嘶哑,鼻音浓重。

学校门口已经聚满了家长,离离站在人群外缘向里张望。

“我在接奥特曼,回头过去。”

“你现在来!你叫他做班车!”

“不。”

“我现在没有人管!我写不出来东西!小振也走了……姨妈很悲惨……”陈惠萍带着哭腔,长长地吸一口气,在电话里大喊道:“我要喝汤——”

“那自己做啊。”

离离皱着眉头,“啪”的一声,把陈惠萍的大喊大叫合在手机盖里。

合上了,陈惠萍的电话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离离说什么来着,对了,她讨厌手机。随时随地的联络,感情容易变得廉价。

夏日的傍晚,空气闷热,汗水黏在身上蒸发不掉。

奥特曼背着书包水壶挤出人群,环顾四周,喊了声:“穆离离?”

“这里。”

洋槐树下的离离直起身来招手。

奥特曼跑过来,红扑扑的脸上汗渍渍的,跑起来身上就叮铃哐当一通响。响声里有笔杆撞击金属铅笔盒的声音,还有水壶和盖子摩擦声。

“重吗?”

“不重啊。”

“渴吗?”

“渴。绿豆汤喝完啦。”奥特曼指指水壶。

于是离离带着他去学校门口的冷饮店买汽水喝。咕噜噜的,两个人喝了一通汽水。一边喝汽水,离离开口问奥特曼可不可以去杏园吃饭。

“小保姆把老妖精甩了,没人管她。”

不耐烦是不耐烦,她还是决定要去给她煲汤,免得她真把遗嘱改成那男保姆的名字。

“哦,那还挺可怜的嘛。去杏园你给我做杏仁豆腐吃好不好?”

“好呀。”

于是离离就带奥特曼去杏园。

在杏园站下了车,离离先带奥特曼去附近的超市买食材。

杏园是老街,超市也是老旧不堪的,一层楼的面积,洗化用品和食物混杂着卖。进门时的服务人员都在玩手机打瞌睡,没精神的样子。

奥特曼就带着汽水和离离进了超市,买好了食材出来付费的时候,收银员要收汽水的钱。

收银员是个女孩,很年轻,脸上有两块农村红,像是乡下刚来的。一头卷发乱蓬蓬的梳不顺,不像是烫的,倒像是自来卷。

“这是我们自己带进来的。”离离笑着解释。

“不可能,我们这里不能带水进来。”

“没人告诉我不能带进来。”

收银员歪一歪脑袋,不耐烦的嘘了一口气,把手揣进脏脏的红色马甲里,向着门口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然后一个别着铭牌,穿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走了过来。那收银员指着奥特曼对着男人说:“哥,他说他自己带进来的。”她焦黄的卷发因为忙碌而蓬乱,单眼皮,斜斜着看男人。

男人是超市门口常常站着的那种人,提醒你存包,把吃喝用品放在门口的闲置购物筐里。

离离有印象的,进门的时候,似乎是见过他。她常识里知道,食品理应不带进超市,只是当时忘记了。她本来是准备好好解释一下的,哪里知道那个男人却拿出一副训斥的语气来。

“不可能!”他说道,下巴挑起来,向离离问道:“是外面带进来的吗?”

离离:“是。”

“不可能!”他蹬着离离重复说。

“是。”离离也重复。

“你在哪买的?”

“渚海湾一小门口。”

“有发票吗?”

“小卖部哪有发票?”

“从渚海湾带到杏园也太远了点吧?”

“正好有事过来。”

“不可能!”他脖子一探肩膀一紧,断言道。

“为什么不可能?”离离心里开始窝火,抿了嘴唇。

男人没有理她,低下头去拉了拉奥特曼的T恤:“你那个学校的?渚海湾一小的?你老师说过不能说谎吧?啊?”

奥特曼睁大了眼睛,被拉扯的不知如何是好。

“别动我儿子。”离离有些生气。

他看看离离,又看看奥特曼,一副不愿再纠缠的样子,说到:“下不为例!别再带水进来了。”然后拍拍奥特曼的头,“说谎不是好孩子。”

“我没有说谎。”奥特曼委屈说道。

男人笑着摇摇头,转身要走。

“回来。”离离说,声音有点大,周围的几个顾客向这边看过来,后面的几个排队的顾客也显得不耐烦。

“这水是我们带进来的。虽然不应该,但是你看不见是你失职,你不能把事情赖在我们头上。”离离指着天花板上的监视器,“那不是有录影吗,调出来看看就知道了。你不能冤枉我们。”

男人不耐烦,摆摆手,“调什么调?下次注意就行了。”

“不行!”离离怒喊一声,男人站住了。后面几个不耐烦的顾客,也静了下来。

“不看也行,那你向我儿子道歉!”

“什么?”

“你冤枉了他,你指责他说谎,你灌输给他错误的是非观,你必须向他道歉!”

男人无奈的笑,摇头。他方正的脸上鼓着几颗暗疮,下巴的胡桩子挂着即将脱落的死皮,随着笑,一颤一颤的。

离离觉得他笑的实在是面目可憎。

“负责人是谁?我要见经理。客人被冤枉,不是好笑的事。”

收银员看看男人,又看看离离,“哎呀,哥,算了算了,不收那个钱就是了,我自己赔进三块钱去还不行吗?”

“汽水是我们自己带的!”离离皱着眉头向收银员吼了一句,收银员脸色一变没再说话。离离低头对奥特曼,“告诉他们,汽水哪来的?”

“学校门口买的!”

“你带汽水进超市的时候,他在哪里?”离离又指着男人问奥特曼。

“在玩手机!”

“他拦你了吗?”

“没有!”

“门口有标语提示不能带水进来吗?”

“没有!”

“你说谎了吗?”

“没有!”

“他冤枉你是不是应该道歉?”

“应该!”

奥特曼脸涨得红红的,大声的回答。

离离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朝收银员:“我要求调出录像带,证明我们清白。并且我要见经理,你们要对刚才的话道歉,还我们尊严。”

离离因为生气说话很大声,引得许多顾客观望。收银员觉得气氛僵硬,随尴尬说道:“已经过了五点半了,经理不在。您看……”

“我要看录像!”

“这个……”收银员支吾的往向男人。

男人上前说道:“录像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这个时候,后面几个顾客不耐烦起来,催促着结账。

“差不多可以了……”

“你们一边去解决好不好,我们带等着回家有事呢……”

“不就三块钱吗?我给还不行吗?来,小姐,我给你付!”一个带毛毡帽的中年男人从后面挤出来,一面往怀里掏钱。

一时间,离离被这些“善意”的调和包围。她问自己是她太执拗了吗?是她错了吗?是她太小气不付三块钱吗?

她如一个和大人顶了嘴的莽撞初中生,生硬的站立在人群中间。

这就是生活吗?庸俗不堪的生活。这就是你苦苦逃离的纷扰俗世吗?死亡的世界是不是更加平等纯净?

……

头痛。

奥特曼抓着她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妈妈?”

她咽口气,突然朝后面的人群大喊:“不是三块钱!是尊严——”

她要的尊严,活着的尊严,不是给人做佣人,不是做情妇,不是把画送给了别人自己还默默的活在他背后,她要的是独立活着的尊严……她会疯的,她可能会吓着奥特曼,可是如果这群人要叫嚣的话,她会不顾一切的和他们厮打在一起,她会的。

她已准备好,身体呈微微的前倾状,拳头握的紧紧的。

就当她惨白而愤怒的拳头要挥出去时,突然上臂一紧,被人拉住。离离回头想要给这人来上一拳,拳头还没来及抡出,就被他给按住,借力将她拉至身前。

熟悉的皮革与烟草混杂的味道迎面扑来,还没看见他的脸,她已经知道他是谁。

他一手拉着她,另一手的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叫她迎上他的脸。

唐启孝。

他呼吸急促,像是跑过来的。现在他一边喘气,一边微微屈膝后仰,使得脸与她的同高,好侧头能看清楚她的脸。他打量的仔细,眉眼鼻口扫过,连额头下巴都看了看,仿佛在通过她脸上的表情揣摩她的心理。

离离眼睛红着,嘴唇微颤,拳头泛白。

“道歉吧。”他回头说道。

“是,唐先生。”跟来的人穿着棕色西装,白白胖胖,回过头来。那旁边的收银员叫了他一声经理。

17壹陆

在经理的命令下,男人最终还是向离离小声的嘟囔了句:“对不起。”

“向他道歉。”离离把奥特曼推出来。

“……对不起。”

“说你冤枉他你错了。”

那男人低头不看离离,忍了口气,说:“我冤枉你,我错了,对不起。”

奥特曼仰头看看道歉的男人,回头小声问道:“我要说没关系吗?”

“不用。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奥特曼说道,声音却是涩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