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你手机呢,我今天给你打了一下午的电话你都……”

“奥特曼睡了?”

“睡了啊。”

“你没出门?”

“正准备出门。”

疏疏有夜生活,离离刚要说我马上回家,身后的唐启孝却开口道:“没事,其扬在那边。”

“不过Tony今晚上住这边,他会照顾奥特曼的,他说早晨两人去麦当劳吃早餐,叫你不用担心。你还在云山?”疏疏依然大声的讲,生怕她听不见似的,事实上是不仅她听见,连屋子里的唐启孝都听的一清二楚。

“哦,我要出门了,有事Tony会给云山打电话的,拜拜。”

你还在云山?疏疏为什么那么问?离离疑惑着。

他拧紧了双氧水的瓶盖,似是看透了她的心事。

“今天下午她找不到你,打电话过来问,急的哭,我敷衍她说你在我这,暂时不能回去。”

“嗯。”离离应一声,坐了起来,她把脚套进他准备的拖鞋里。

“那,你今天还要回渚海湾吗?”

离离摇摇头,冲他笑:“不回了。”

她笑的敷衍,佯装的甜美温顺,可是对这个男人来说,洞察到她的不悦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其实更想说的是:“你把弟弟放在那边了,我还回去干什么?”

他知道。

她不肯与他诚心面对,她逼着他要狠心的对待她。

“不想问我为什么要骗她说你在我这吗?”

离离摇摇头,漫不经心的站起来,“我饿了,吃饭吧。”

唐启孝冷笑一声,将双氧水的瓶子丢进药箱,“嘭”的一声。

“去云山上面做什么?”

“看风景。”

“站台对面是悬崖。”

“峻崄的风景最撩人。”

“越过护栏就有生命危险,你知道。”

离离猛的站起来。她不追究他是怎么知道她的行踪的,她甚至懒得怀疑他不是跟踪她,可是别再跟她提云山悬崖,尤其是唐启孝不能跟她提!

“疏疏说,几年前你曾经企图结束自己。离离,你有前科,你妹妹找不到你担心地说话打哆嗦……”

“所以你跟踪我?”

“是,我让人去找你,看你在悬崖处徘徊了半天,你蹲在公交站一直盯着那里看。如果你要寻短见,我会让人拦住你。”他站起来,两手掏进亚麻裤的口袋里,语速越来越慢,“离离,不要企图做傻事,不要让我失望。”

离离抬起头来仰视他,嘴角不自然的笑了,“我真的很饿,我想吃饭。”

她往楼下走,他伸出一直手臂把她揽了回来,另一支手毫不客气的捏起她的下巴。

“我找我心里的穆离离很久很久了,我不会让你毁了她。你可以游离与人群之外,你可以自我沉浸不顾他人,你可以想哭就哭不用在乎场合,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在乎收入……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但是死亡这件事情,不允许。”

离离鼻腔里哼出声,她笑,“生死,是很个人的事情。唐先生,我不过是你的情妇,你想的太多了。我并不想解释。”

唐启孝脸色骤变,霜一样的冰冷。离离推开他的手臂,去沙发边上拎她那双破损了的布鞋。

“去哪?”

他大喊一声,离离吓的一哆嗦,遂又不耐烦的说道:“我既然可以从杏园走到云山,那也可以从云山走回渚海湾。”

离离踢踏着拖鞋要下楼,却觉得身后一股强大的气压扑上她整个身体,他疾步掳起她,将她狠狠的扔回沙发上。

离离的头重重的摔在沙发垫上,她被抡的晕眩,挣扎着想坐起身子却又被他压下。他骑上了她的身体,夹住她的双腿,眼睛里怒火熊熊,喘着气解衬衫的扣子。

“既然是我的情妇,不做点情妇的事情就要离开吗?嗯?”他恶狠狠的。

离离冷眼看他喘粗气的样子与平日的儒雅判若两人。她也不多话,也不再挣扎,死人一样的平摊在沙发上,任由他处置。

她的漠然对他更是火上浇油,他一手钳住她的头,逼着她看着他的眼睛,一手撩起她的裙子褪下她的底裤,硬生生火辣辣的挺身而入。

这下,离离痛得差点流出眼泪来。

她真的很饿。

而一个知道饿的人,又怎么会想死呢。唐启孝,你没有试图自杀过所以你并不知道。一个有食欲的人,是不会舍得离开这个世界的。

是的,十年前爸爸去世、高和入狱,那个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是那么决绝的想追随爸爸而去。可是她活下来了。她那深深溺爱着她的导师怎么会让她去死呢,他不择手段的引导她,哪怕将她所有的活的意志付诸于复仇。是你啊,唐启孝,你是穆离离十年前活下来的理由,一切只为了你。

但是,现在她早已没有勇气去死了。十八岁的女孩拥有的太少,什么都不怕失去,什么都不畏惧,二十八岁的女人却不一样了,她有了一个儿子,有了未竟的事业,生活的磨难将她变得庸俗牵挂,她已经不能洒脱如当初。

所以她才需要高和来帮他。

几点?窗外连一点白光都没有,夜太长。

她抬起头,在黑暗里仰望他的脸。他皮肤并不白,有些黑,角落里昏黄的夜灯更显的他黑黄黑黄的。嘴巴微张,徐徐的吐气,法令纹下段,腮部的肉稍稍的随动作微颤。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脖子上的皱纹很明显。他很自制,他很规律,但是他毕竟是年过四十的男人,岁月总会在他肉体上留下一些痕迹。

褪去了他白日的西装革履,斯文绅士的表面,他不过是个长相很普通的男人。

她真的很饿了,她得下床去弄点吃的。

他的左手手臂从她脖颈底下绕过,手掌搭在她左肩。她小心翼翼的拽出被压住的的头发,肩膀刚动,他的手掌突然用力,箍住了她的肩。离离看他,他的脸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朝向了她,眼睛依然是闭着的。她再动了几次,他依然用力压了回去。然后缓缓的,唐启孝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在黑夜里,如猛兽一般的醒来。乌溜溜的眼睛盯死了他的猎物,仿佛在警告她:他绝不会有一丝的疏忽,他不会给她任何离开的机会。

“我饿。”她说,如果争取他的怜悯也是离开他的手段,那么她为何不使用?

他不讲话,也不动,只是盯着她看,看的她不自在。她又动了动,表示起床的意愿。

唐启孝沉默着,眼睛一眨不眨,在他注视下,她对怜悯的争取显得微薄可笑。离离索性回过头去,不再讲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侧身向她,两只手臂环绕,将她禁锢在怀里。

于是,到头来离离也是饿的。她睡不着,眼睁睁的熬过了一晚,而她头顶上方的男人,又何尝不是。

当白天的天光终于透过纱帘照进屋内的时候,她如获释的囚犯一般感到解脱,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白色的被单裹着她的身体,仿佛雪山起伏。他试图去触摸,却觉得手臂酸痛不已。他的双臂因为一整夜保持一个姿势而麻痹。他听见她松了口气呢,从昨夜进门开始,大约只有这口气是她由心而发的。她终于表现了一点真心出来,哪怕这点真心这点期盼着离去的真心对他而言亦是伤痛。

“我送你回家。”他突然开口。

23廿贰

“离离原上草喽。”

“什么意思?”

“就是小草们很旺盛很茁壮,很不用人管。”

“那你呢?”

“篱落疏疏一径深呐。”

“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是二手的。”

“啊?”

“我爸当年给离离取名时候没留后路,等我出生的时候发现顺不下去了。总不能叫枯荣叫野火叫春风叫萋萋吧?所以就从别处引进了一下,起码跟离离有一点关系,就叫疏疏了。”疏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所以,我不是同一家族体系出来的,我是A货,是仿冒品。”

“那跟枯荣啊,火啊,春天啊有什么关系呢?”

疏疏眉头一皱,两眼一瞪:“你怎么这么没文化呢,真是的,没法跟你聊!”

“啊?”唐其扬八字眉一耷拉,显得很无辜。

这时候奥特曼紧紧关严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然后稚嫩的童声抑扬顿挫的响起:

“离原,唐,白居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疏疏指着奥特曼的房间向唐其扬说到:“看,一年级的小学生都比你有文化!”

“宿新市徐公店,唐,杨万里……”

“嘣——”疏疏的拖鞋打在了奥特曼的房门上,“行了行了,奥特曼。你一年级小学生跟Tony比比就行了,还灿烂起来了。”

奥特曼的童声依然在持续:“篱落疏疏一径深,客舍青青柳色新……”

“嘣——”疏疏的另一支拖鞋又扔了过去。

奥特曼的房门打开了,大脑袋晃悠悠笑嘻嘻的捡起两只拖鞋,一手一只做飞翔状:“儿童疾走追黄碟,飞入菜花无处寻——”

奥特曼拿着疏疏的拖鞋满屋子飞,疏疏笑的前仰后翻。

离离盛了菜从厨房出来,奥特曼两手挥着向离离扑来:“妈妈——”

“小心!”

“给我支白花菜!”

“花菜?”

“西兰花也行,我要飞进去。”

离离将冬瓜排骨汤在餐桌上摆好,“人家说的不是白花菜,是黄花菜。”

“是黄的花菜吗?就像西兰花是绿的花菜。”

疏疏啧啧嘴:“切——刚夸你有文化,就露底了。你也就能跟Tony比比,出门儿可千万别多说话,露怯!快,把拖鞋给小姨送回来。”

奥特曼撅着嘴,拿着疏疏的拖鞋去了阳台。

“你干嘛,把拖鞋还我!”

在疏疏的大喊大叫中,奥特曼慢悠悠的将疏疏的拖鞋搁在了阳台窗户边上,又慢悠悠的去洗手间洗了手,回到餐桌前乖乖坐好。

“妈妈,我们吃饭。”

“嗯。”离离把碗筷摆好,“其扬,过来吃。”

“Tony啊,帮我把拖鞋拿回来——”疏疏伸着两只大脚叫唤道。

“唉。”唐其扬哀伤的叹口气,站起来。并没有去阳台,反而靠着离离在餐桌前坐下了,“我这么没文化,怎么配给你拿拖鞋呢?另找个有文化的人去吧。”

疏疏愣了,撅着屁股爬在沙发上哇哇大叫。

“过分,过分。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我是嫁接的,是二手的,是A版……是没人要的漂亮女孩——”

哭了一会儿,没有人理她,她自己也就默默的光脚去阳台拿了拖鞋回来。

奥特曼嘴唇油亮,嚼着大朵西兰花,摇头叹口气,“疏疏真是长不大。”

唐其扬看着脖上系着围兜的奥特曼,一口排骨汤差点没吐出来。

离离也笑,她给奥特曼擦了擦油嘟嘟的嘴唇,问道,“最近乒乓球还在打吗?”

“是呀,对了离离。”

“嗯?”

“下周一要开新生家长会,你会去吧?”

“当然。”

“家长会?我也想去!”疏疏走过来在唐其扬身边坐下,手往桌下一伸,就听唐其扬尖叫了一声。估计是被掐了下。“我去了,一定是最漂亮的家长!”

“离离去了也是最漂亮的妈妈,对吧,离离?”奥特曼说道。

“你还想画烟熏穿礼服去秀啊?就省省吧。”离离冲疏疏说道。

“对啊,你就省省吧。”奥特曼跟屁虫。

疏疏对着奥特曼翻了个白眼,你一言我一嘴的斗来斗去,期间唐其扬还不时的咬牙小声尖叫。

饭桌上嬉嬉闹闹好不热闹,离离嘴上也忍不住挂了笑。是啊,她舍不得离开了。爸爸,你说人生会越来越苦,其实不见得呢。

“呀,对了,昨天医院来电话,说陈惠萍住院了。”疏疏说道。

“怎么今天才说?”

疏疏翻个白眼:“昨天给你打电话找不到你嘛,找了你半天,急得不得了,终于找到你了,我也把这事儿忘了。才想起来。”

这么说,昨天她离开杏园以后陈惠萍就出事了?难道是被她离离气的不成?

“那我们去趟医院吧。”离离说。

“啊?妈妈我不想见她。”奥特曼抗议。

“老妖精,又死不了。”疏疏更不想去。

“可是,遗产,遗产啊。杏园老屋那块地皮能买多少栋带电梯的房子啊,难道还让老妖精的房子被小保姆骗走?”离离说道。

“得了吧,离离,你要是在乎钱……”那还不如把唐启孝绑紧了呢。疏疏想到唐其扬,把后半句拦截在嘴里,没有说出来。

离离明白那意思,于是小声的说了句:“那不一样,那房子是她欠爸爸的,是爸爸的。”

唐其扬在旁边听了一点苗头,但事关穆家的私事他也不好过问,便闷头佯装吃菜。离离看见他那黄头发之间已经长出了一丛丛黑色,就像他有再阳光的心,有一天也会转身看见灰暗的树荫。

到处是消毒水的味儿,楼道的地面上洒着这个味儿,连枕套被套上也是这个味儿。陈惠萍将被子堆至床尾,她才不盖,不知多少个人躺过的被子。

她才不盖。

她将手垫在头下侧卧。她细细的眉毛皱成一团,眼睛半眯着。

她觉得怎样?痛吗?

肠子不痛,是心痛。心里闷闷的仿佛压了块东西,吐不出来咽不进去。

她觉得寂寞。她一生都很寂寞,只不过年轻的时候尚有憧憬有大志愿,时时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没有时间体会真实的寂寞。如今,她终于开始慢慢的认清自己,承认苍老的来临,承认终其一生她都是无所作为的。因为寂寞所以为自己编织五彩的梦;因为没有人爱,所以躲在文字里捏造一份爱。而现实里没有人在乎她,世界也没有人爱她,正如她也不爱别人一样。

鼻子酸酸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枕头。

她是活在梦里的人,一旦见了真的世界,她便碎了。她不精美,不是只冰莹的水晶玻璃鞋,也不是斑斓的玻璃彩珠,她是春日早晨窗边蝉翼般的霜冻,不能接受正午的阳光,于是便不可逃逸的粉身碎骨。

陈惠萍现在躺在这里,躺在纷扰的病房里,她觉得自己就算现在死去也是好的,谁会在意呢?可是她死去和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死的意义又是什么?她很自由,自由到没人关心她;她也不缺钱,不缺到每一个男人都是为了钱取悦她。她缺的也许是一份真挚的爱。可是,到了她这个年纪,爱这个东西还重要吗?人说,五十知天命,她却依然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