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启孝。”她说。

声音不大,却在安静忙碌的工作间里格外清脆。身低头工作的人,听见这个名字都抬起头,好奇的打量她。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种地方是不应该直呼他的名字的。离离啊,你未必太游离于世外了。

“唐先生。”于是她又说。

“董事长在开会,您请稍坐,我去通告一下。请问贵姓?”女人年轻甜美,面上职业性的微笑不输一楼服务台的那个。

尚未开口,就看见通道尽头的会议室的门开了,几个西装男女先后走了出来,最后面才是他,步履匆匆,合了手里的文件夹正要往办公室的地方走。

“离离?”他叫道。

女孩急忙退开,离离低头从办公桌中间走过,他转身向秘书交代几句,便带她进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在众多工作间的尽头,进去了先是三张柔软舒服的真皮长沙发,中间一张玻璃茶几,再后面是张大工作桌,上锁的书橱,一只红木衣架。

空出来一面是一个大大的落地窗,像极了云山别墅客厅的那个。只是这里更高,看的更远。华灯初上的时刻,站在窗前,一眼望尽东都夜晚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景致是繁华的景致。

“今天加班,会待到十二点。”他推开书橱旁边的一扇门,里面是一所卧室,“如果你累了,可以去休息,洗手间浴室都在里面,”然后他低头亲昵的咬了她的耳朵,“还有我的乳液。”

“吃晚餐了?”她问。

“一会儿。已经叫秘书去买了快餐,加班嘛,我请他们吃宵夜。”

“呶,”离离将手上的三明治给他,“三文鱼,画展开幕剩下的,我找了个地方做成三明治。总比汉堡好。”

就像赵均霞说的,他喜欢她是因为她不演戏,相反,只要她稍稍演戏,他就会看穿。比如上次骗他说她喜欢他,他一下便看得出来她说谎。既然他是戏场老手,那么只要她做自己就好了,他会喜欢的。可是,有的时候离离就是忍不住要做些讨好他的事情,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不安和仇恨。比如煲个汤,做个简单的菜,说一句喜欢你的乳液。

她环住他的腰,把头贴到她的胸前,问他累不累。

幸好,少数的机率下,这种讨好是起作用的。只要他不认真追究,他还是会被她调动情丝的。就像是在一丝小火上浇一点油,让他的感情嘶嘶的冒出火焰。比如现在,他的双眼燃起火焰了,他喉结动了动,咕噜响一声。

她需要他动情,动深情,越深越好。

然后是他撕扯领带的声音,身影将她包围,抱起她走入卧室。

他许多天没要她,这回做的酣畅淋漓,满身大汗。

之后他便拥着她打了个盹,然后起身回到办公室工作,精神抖擞的看了几份文件,开了个小会。

离离就在他的大沙发上看书消磨时间,等着他。十二点的时候,员工都已经下班,连秘书也回家了,他才停下工作。然后两人拎了未吃的三明治离开大厦,回云山。

第二天早上起来,离离将没来得及吃的三明治用微波炉加热了,然后煮了咖啡。

一个很好的早晨,云山的水雾未褪,如烟一般绕着二楼的大落地窗,阳光正嫩,嘤嘤可爱,如初生的婴儿。

等唐启孝醒来时候,她已经冲完了澡,穿他的衬衫在吧台后面看书。

“三明治。”她说。

他上前看,吧台上还有他的一杯黑咖啡,香浓的液体安逸的被浑圆洁白的瓷器盛着,浓浓的香味弥漫整个客厅。他笑着上前去亲吻她的脸颊,“早,离离。”

“早。”她不经意的回答,眼睛并没有离开书页。

他去冲澡,然后在固定的地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衬衫,只穿了一条裤子出来,不出所料的,看见自己的衬衫穿在她的身上。

白衬衫大一些,将将包住臀。尚未干透的头发黑色海藻一样披着,两条长腿无意识的搭在椅子上,光着脚踩着圆形的金属脚蹬。

是幸福吗?他突然有种幸福的错觉。他很开心,可那开心不是少年时代参加围棋比赛,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拿了冠军的那种开心;也不是日夜起早贪黑,终于看见公司每年报表上红红的盈利数额的开心。

眼前就是一种很简单的美妙滋味。

一个平常的早晨,太阳初生,他心爱的女人为他弄好了早餐。她在咖啡香味四溢的客厅里,她穿他的上衣悠然的在看书,而他,他洗了澡,穿他同款的裤子出来吃她弄的早餐。

是幸福吗?

离离眼睛离开书,去拿咖啡的空隙里,看见他的样子,不禁奇怪。

“傻笑什么?”

他依然乐呵呵的,把脸伸过来。离离疑惑着,在他新刮的胡桩上亲一下。然后唐启孝也在她脸上亲一口,“早,离离。”

她记得他已经问候过,于是再次无奈的笑答:“早。”

“嗯,真是个完美的早上。”

离离莫名其妙,将三明治推到他眼皮地下,“别傻了,不吃又要凉了。”

他自得其乐,神情满足的吃完三明治,然后喝掉一杯咖啡。他心里又一次想起那件事情,他很想跟她说三个字。可是尚未来得及。

当离离站起来去吧台里拿咖啡壶给他续杯,回来的时候,一边倒咖啡,一边开口道:“你老婆来找过我。”

21廿

离开云山,离离去杏园看陈惠萍。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另外一家超市,买足了日用品和食物。

生了红锈的铁门被茂密葱郁的冬青半掩藏着,离离伸手一推便开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没有人修剪,屋子的门也是开着的,地上到处是堆着乱糟糟的书籍纸张,扔着穿脏了的衣物,还有外卖的塑料饭盒和袋子。看上去,那个男保姆已经很久没有来了。离离进厨房的时候路过陈惠萍的卧室,看见她面向里躺在床上。穿了一件上了年数的红色的的确凉衬衫,薄薄的质地掩不住她松垮的腰部,赘肉水球一般坍塌在黄竹凉席上。她肩膀抽搐,很伤心的样子,离离多少有点可怜她。最可怜的,是她□一条裙子遮盖住的两条干瘪瘦弱的腿。

“我来了。”离离说。

床上的人没有理她,她沉浸在自己的孤寂中。

做好了饭,离离用保鲜膜包裹好了,放进冰箱里。由客厅里向她房间里瞅了一眼,床上却没了人,空留一个侧卧躺过的痕迹。

洗干净手出来院子里,闻见一股浓烟的味道。院子的角落放了一口破旧生锈的铁盆,陈惠萍手拿着一支翠绿的长竹竿瞇着眼睛挑散铁盆里的书籍纸张,让它们燃烧的更旺盛。

“自焚呢?”

她穿着红色的确凉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脸上带着泪痕。她抽泣着,专注地用绿竹竿拨弄那纸张。

“人生太短,离离,人生太短。”她嘟嘟囔囔。“总以为有很多时间,总以为后面还有很多机会,可是,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已经白了,却什么还都没有来的及做。人生太短……”

离离看不出来她烧的是什么,也许是她那些尚未出版的手稿。她背都背的出来的无聊手稿。

十几年前,她小说大约是这样的,有一个女孩,很纯洁,很无辜,没有人觉得她美丽,可是后来她遇到了一个男人。男人英俊有钱,义无反顾的爱这个女孩。后来,陈惠萍年纪大了,故事变成有一个女人,很洁身自好,从未被男人动过,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个男人。男人英俊有钱,义无反顾的爱这个女人。

现在,离离想,那小说现在大约是这样开头吧,有一个女人,虽然她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她拥有这世界上最干净的身子,她的这点迷倒了一个男人。男人英俊有钱,义无反顾的爱这个苍老的女人……

离离嘴角露出笑来。

陈惠萍,老处女。

刻薄的老处女呀,你讨厌人间的爱情,还不是因为你得不到?当初因为没有爱,所以她对离离的初恋高和是那么的深恶痛绝。可是,在现在这个年代,她四十多岁高龄的洁身自好已不再是荣耀,而是自选超市里被人遗弃的过期商品。所以,她自己却开始找一些小男友玩乐。

可惜,她既成不了贞洁的奥斯汀,也成不了不羁的杜拉斯,她只能在自己的小说营造的天地中慰藉自己,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陈惠萍。

“你知道,他曾经有一本日记吗?”

“谁?”离离笑嘻嘻的问。

陈惠萍突然抬起头,看见了离离嘴角那丝邪恶的笑意。一时间,她似乎明白离离在想什么。羞耻,自卑,猛的占据了她的意识。

“你笑什么!”陈惠萍怒吼,敏感的神经被离离的笑容刺激。“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有那么可笑吗!”

她拿着长长地绿竹竿去戳离离的身体,打翻了火盆,黑色的纸屑带着火苗在空中飞舞。

离离一身不吭,反而继续笑起来,她大笑着,躲避那竹竿,她从飞舞的火苗里逃逸。她的笑声,让陈惠萍抓狂。

离离笑着跑出老宅,出了门才想起,钱包手机都落在厨房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人生苦短,不在乎身外之物。

“总以为有很多时间,总以为后面还有很多机会,可是,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已经白了,却什么还都没有来的及做。人生太短……”这话,还是有理的,不枉她摆弄笔杆子这么多年。

人生苦短,想做的一定要赶紧做呀。

她决定去找高和。

她步行向碑门监狱的方向走去。她要去跟他讲一切都安排好了,全等他出来帮她,事成之后他可以远走高飞,离开东都,过另外一种生活。至于她自己,她不想回京,或者,她也离开。她的留学申请已经批准,那么,她可以带着奥特曼离开,疏疏呢,也去国外做她的模特吧。

可是,另一个地方,就一定是好的吗,就一定是天堂吗?她要离开多远才能解脱?她要去哪里才能算“别处”?

总比这里好,他说,俗世太所纷扰,担忧,不清净。她那当中学美术老师的爸爸说道。

离离踩着那双蜡染布鞋向东走去。步行去找高和,怕是时间来不及。那么,她可以步行到云山,然后坐大巴过去。她兴奋的涨红了脸,身侧的车流人流像时间甬道般划过,她在尽头看见了爸爸的脸。

他不过是个城郊中学的美术老师,简单,敏感。如果他不认识母亲,也许他会安然享受他简单质朴的一生。可是,他却爱上了当年那个城里的物质女孩,他们相爱,结婚。生了两个女儿。然后婚姻中的矛盾越来越大,他无欲无求的生活和微博的收入供养不起母亲的日常开销。他惯于两袖清风不谙世事,可她呢?她惯于夜夜笙歌无酒不欢,可他呢?

生活不是那么简单,婚姻也不是那么简单,两人均对生活中的油盐酱醋没有丝毫概念。在陈惠萍的挑拨下,本就没有经营的婚姻很快坍塌。

离婚。

本来,离离是要跟爸爸的,可是陈惠萍说,不,留下离离,离离够大。够大,就已经可以做家务了。于是,离离跟了妈妈,疏疏被送到乡下的爸爸那。离离说好,疏疏会幸福的长成村落里的野丫头,不用呆在东都做苦工。她知道她将会成为陈惠萍和妈妈的保姆、丫鬟、佣人。她恨,她苦,一天,她等妈妈花枝招展的出门了,陈惠萍吃了药睡了,她偷偷跑了五十里地去找爸爸。她在他灰布尼龙褂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她问,爸爸,人生是一直都要这么苦吗?还是只是童年而已?

人生,会越来越苦。这只是开始。他说。

去碑门监狱的路离杏园老街有多远?她记得要换两趟公车,然后再从云山北站终点站换乘跨省大巴,再坐两个小时才能到。那,有五十里吗?

她走过市中心的时候,剧场的大圆钟已经指向三点半。她记得云山跨省大巴的末班是四点半。于是她拼命跑,拼命走。恍惚自己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那个去找爸爸的下午,她穿着蓝白的校服,绿色的塑料凉鞋,沿着公车的路线摸索前行。五十里的路啊,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来讲,它长的,如漫漫一生。而他却在那漫长的尽头以更悲观的态度等待着她。

人生会越来越苦,这只是开始。他说。

他眼中的悲越趋荒凉,离离在那句话里体验什么是绝望。深深的,坠落至底的绝望。

他给她做一顿饭,缝补烂了的校服,然后送她回杏园。告诉她,忍耐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她忍耐,过几年她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陈惠萍就什么也不算了。

那天开始,她能预感到,他在渴望解脱,渴望离开,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女儿成人,等待女儿十八岁成人,离开东都,他便可以无牵挂的离开。

她知道。

离离拼命跑,拼命跑。跑到云山,然后爬至半山腰。找到巴士的站台。

她知道。

可是,她以为她能阻挠,她决然的离开考场去寻找他。十年前的云山半山腰,悬崖前面尚没有护栏。

云山上,如果唐启孝不突然而至,他亦会从悬崖上跳下,一了百了。可是,唐启孝出现了,那辆黑色的雪特龙从拐弯山路上疾驶而过……

掉了漆的站牌处空荡荡没有人经过。她便在那下面等,不知到时间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才确定,末班车已经过了。然后她又想起,她根本没有钱买大巴的车票。

她靠着心里的一股气,跑了一个下午,走了那么远,全是徒劳的。不过是发泄怨气罢了。

她呜咽的哭了出来,其实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走不到高和的面前了,就像十年前她走不到爸爸的面前一样。

22廿壹

下山的时候只看见远处市区的缤纷华灯,猜不出是几点。她泄了气,也开始觉得累了,脚痛了。走了几步,就觉得右脚一松,撕拉一声。

那是双蜡染布鞋,从贵州的一个小镇上淘来的。好看,并不结实,也不耐穿,不适合这种长途跋涉,不仅是大拇指,后脚跟也火辣辣的疼。

从高昂的情绪中跌落,她回到了现实,她感觉到了疼痛、疲惫,然后突然想几点了,疏疏在家吧?奥特曼谁去接?

偌大的云山,只有唐家的别墅坐落山腹,她能看见花园的灯光。

按了门铃,她在摄像头面前尽量端庄,虽然蓝花布鞋已经脱线,虽然她脸上满是泪痕,她还是佯装镇定。

“穆小姐?”保姆开了大门讶异的看离离。

“你好。我拿点东西。”她说着,然后急匆匆往园里走。他不会在家,不会。她从云山上下来不会有多久,他那么忙,不到十点钟是不会回来的。她想,很快,她换了鞋就走。

走到门厅,她就走不动了。

他穿一件米黄色套衫,直挺挺的站在那颗凤尾竹的旁边。他双手掏在白亚麻裤子的裤兜里,显然等待多时。

“拿什么?”唐启孝问道。

“我,换双鞋,然后借你……”

“借?”

无论是她去碑门还是祭奠爸爸,她兜兜转转大半个东都,最后都要落脚云山。他和他的房子,就像是她人生路上往来不变的坐标,十年如一日的守在这云山脚下。她筋疲力尽的时候,离她最近的,也还是他和他的房子。

“借电话一用。”离离摇头,泪已经流下来。

唐启孝显然是吃了一惊,走上前来捧起她的脸。

“哭了?”

想到她说换双鞋,再低头看她的脚,右脚的布鞋已经开线露出了小半个脚掌,拇指上似是有红色血迹。

“离离!”他气急败坏的叫她的名字,横抱起她往楼上走。

她倚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的脸,他的脸在她的视野里随着二人上楼的节奏一上一下,离离心里也一上一下。他对她,会好到那种程度吗?她可以开始了吗?

她不知道。

离离仰卧在白色沙发上,睁着双眼看天花板。八只细藤,十六朵花,五十六片叶,在每个辗转反侧的未眠夜里,她能悉数那紫藤花陶瓷灯上面的细节。现在也是。

唐启孝用棉花醮了冰凉的双氧水,碰到她脚上的血痕便作用出白色的泡泡。

“疼吗?”

“不。”

离离看着天花板,他低头俯身时的呼气,偶尔拂过她的敏感的脚背。

“你这是去哪了?”

“没去哪。”

他的手指停了一会儿,然后离离感觉到他的手掐住她右脚,脚心顿时升起一阵疼痛。离离不去看他的脸,想必那上面是怒气满布。她扭过头去,看见了沙发之间托盘上的电话。她匍匐着爬过去,拨了家里的电话。

疏疏很快的就接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