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啦。”她叫唤。

“不是给你准备了早餐。”

“早上时候Tony去啦,我没起床,早餐被他吃光了。他也怪可怜的这几天,他那个后哥哥呀,让他搬出云山别墅,住了个单居室公寓,还把他弄到个什么下属公司去做了个职位,说什么从基层干起……”

安敏外面喊了离离一声。

“我还有事。你忍一下,我一会儿回来陪你去吃饭。”

画里,是海,是少女,少女的怀腹中卷曲的是婴儿。中国工笔的绘画技法,借了是西方超现实主义的框架,那些作品难免带了几分离奇和抽象的恐怖。

画的浓墨重彩,画幅背后的故事,想必也是这般郁郁不欢的悲伤。他自知是不懂艺术的,可是就是有那么些感情是共通的。

离离跟在安敏后面出来,依然是长棉布裙子,及着一双黑色夹脚拖鞋。慵懒安静,慢腾腾的走到他面前。

“啊,是你啊。”

唐启孝说,“是你啊?”

离离轻笑。

“是啊,是我老师的画,我代替他做解说。”

“你老师的画,很像一个女人画的呢。”

“做艺术的人,心思细敏,像女人也未必不可。”离离笑。

安敏听了,脸色微变,多看了自如的离离两眼,借口离开。

“画的是你?”

“大约是。”

“画你怀着高非?”

“大约是。”

“你的画,那朵漂亮的牡丹,我看见了。”他指着转角的角落说,“和你老师的很像。”

“这就叫一脉相承吧。”离离抿抿嘴。

“你要新画的作品,还是这样子吗?”

“不了。应该会快乐些。”

快乐。那是他乐得见到的。她总是太不快乐了,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都会让人觉得她心里是像黄连一样苦的。无论他做什么,她的第一反应即是悲伤。他知道,历来才华满腹的人都是悲伤的,愁苦的,至于他们所悲伤的和所愁苦的,在他们这些凡人眼里都是不解吧。他把她也理解成是那样的一个人。

今天他来她的画展,他漫步在她的画作前,多少是替她骄傲的。

“花我收到了,很漂亮的龙胆。”

“原来叫做龙胆。”他啧啧嘴,“买的时候只是觉得它漂亮又不算俗气,白嫩嫩绿盈盈的很特别。还不知道叫什么呢。”

他低头,看见她的手,便牵住了。

“我公司离这里近,你什么时候结束了,来找我。多晚我都等你。”他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疏疏正仰躺在沙发里打瞌睡,听见门口的高跟鞋声,她职业性警惕的睁开眼。像是孔雀见不得花衣裳一般,凡是穿高跟鞋的女人,她是势必要与对方过过招的。于是快快的坐正了,两腿交叉尽量使自己曲线优美,然后伸手拽了一本画册佯装翻阅。

敲门声响,疏疏回了声请进。

一个穿着粉色雪纺的女人探进身子来,“请问穆小姐在吗?”

疏疏放下画册,眼睛缓缓抬上来,微笑:“我就是。”

雪纺的女人个子娇小,两只眼睛小鹿一样忽闪,眼神是不谙世事的年轻,眼角却挂着几丝细纹。她站在门口半天不动,似乎是有些惊讶。

疏疏一字裙紧身包裹她模特资本的修长曲线,棱角分明的轮廓再加上极具时尚感的凤眼,她漂亮讲究的,就像是个应该出现在广告画册上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画家?

穿雪纺的女人半张着口,立在原地。

离离目送唐启孝出了画廊,回来的时候,看见安敏抄着手站在展厅中间。前额的刘海挡着半个脸,唯一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凶神恶煞似的。

“在当门神啊?”

“你和唐启孝?”

“没有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离离耸耸肩,刚才两人只是几句耳语,并没有作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值得的怀疑。公共场合,两人都是很注意言行的。

“可是……”

“嗯?”

“钧姐在休息室等你。”

“谁?”

“赵钧霞,唐启孝的老婆。”

19壹捌

“我是唐先生的……呃,我知道你在和唐先生谈恋爱。”

“哦?”

“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的。”

“你说我漂亮啊?”

“啊?……穆小姐真是爽快。”

“咳,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我?我是……小敏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我不想打扰你工作,晚上方便的话,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不行唉,我有约,档期很满的。”

“啊。”女人稍稍低下了头,小鹿一般的眼睛垂下去,像是受了委屈。“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不太像唉,跟我想的很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看,跟你交流很费解。”

“我也是啊,很费解,莫不找头脑,你是哪位?”

“我是唐启孝的太太啊。”

一阵冷风贯穿了疏疏挺直的脊梁,从尾骨到后脑勺,像冰凉的针尖刮了一下。

哦,是来找离离的。

无声无息的,不像之前赵均霞来时的高跟鞋一样戈登戈登,而是到了门口才听的出一点软绵绵的踢踏声,离离踩着夹脚拖鞋推门进来。

“你好,我是穆离离。”

赵均霞抬头看她的眼中闪出光芒。

“那个是我妹妹,很调皮,希望没冒犯你。”

“怪不得。”赵均霞笑起来,甜甜的,脸蛋上笑出两个酒窝。她是很甜美的那种女人,跟穆家姐妹的高挑大气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

“这就对了。”她说。

这就对了,唐启孝的太太说道。

休息室的白色沙发上,离离随意的陷进海绵垫里去,盘着腿,看一本没有看完的小说。碎花长裙,光着脚穿一双夹脚拖,翘起来的右腿从裙下□出半截,托着书的手皎白修长,指甲剪地干净整齐没有染过。

这就对了。赵均霞补完了妆,再进来时候,看见离离地样子,她心里说,这就对了。

刚才她妹妹也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看画册,可是,明明就是两个完全不同地人。都漂亮,长得也是有些像的,可是给人的感觉确是完全不同。她妹妹的漂亮是小孩子一样的外露,像是表演给谁看一样,身上的衣服搭配的完美无缺,处处是时尚的冷酷感。而离离的美,是很收敛的,懂得自我控制,最重要的是,她很自我,很随意。

“很早开始,我就知道,他要找一个人,他在等一个人。今天看见你,就知道,是你。”

赵均霞在对面坐下,离离合上书,身子前倾,把桌上的咖啡推给她。

“黑咖啡。你要的。”

她知道,唐启孝也是喝黑咖。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赵均霞问。

“我想你说的,是类似于宿命,或者缘分一样的东西。”离离倚回到沙发里,“我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宿命或者缘分。听上去就很无奈。命运被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主宰着,自己不能把握。无奈。”

“你还真是悲观。多数人都觉的这些是浪漫的。”

离离不可置否,唐启孝也说她悲观。

“别误会,”赵均霞抿一小口咖啡,苦涩的味道,让她表情稍稍扭曲,不得不中断话语,“我不是那种女人,非要死缠烂打,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女人,我都不在乎的,我来见你,因你是例外。”

“何以见得?”

“我前面说的,他一直在等你。等你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的银色水晶指甲敲打着奶白色的咖啡杯,“而不是我这样的。”

“何以见得?”离离重复。

“你知道的,活着的大多数人,都是在演戏,演工人,职员,老板,演儿子,父亲,丈夫……扮演的越好,就越是失去自我。像他讲的,他自己是个很好的演员,演孝子,演老板,演成功的商人,为了符合别人对他的期望而去饰演各式各样的人。他的生活,其实算是压抑的,各个方面,其实很少有他自己情愿。当年结婚,也未必是情愿。你知道吗,我父亲当年是警察局长。那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娶我不娶我其实是没有所谓的。我呢,本来未必是喜欢他的,但也觉得这是个好归宿。他人长的不错,又事业成功,有钱有势。所以结婚后我一心努力去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跟随他的喜好,做各种他喜欢的事情 。我以为这样是对的。”

“比如学他喝黑咖啡?其实你不喜欢。”

她苦笑,“是。喜欢他喜欢的,迎合他,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以为自己尽力了,总会有回报的。事实上,后来想必我是真的爱他的。可是突然就有一天他跟我说,不要再演戏了,他一辈子都在社会上演戏,不愿意回到家还要接着演戏。他宁愿一个人生活。他跟我讲那个理论,讲人人在演戏的理论。我觉得,是我扮演好妻子时间太久了,唯命是从,凡是他说得话我都觉得有理,连他说分开,我都觉得有理。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

赵均霞低头又喝了口咖啡,然后舔了舔嘴唇,玫瑰口红有些许的脱色。她显然感觉到了,起身告声抱歉,提着化装包又去了洗手间。

离离便接着看书,大约翻了两页书,她又回来了,不仅口红补的鲜亮完整,并且鼻翼两旁也加扑了粉。

重新坐下,她双手交握在大腿上,不再喝东西。

“说到那里了?”

“他说分开,你也觉得有理。”

“对,我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分开吧。我知道自己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想要的是你这样的。自我的,有想法的,不演戏的。离离,你好像身上没有背负任何人的期望一样,没有给自己压力的一个人,随意松散,谁也不演,就是你自己。不会假装很喜欢,不会假装同情。我想如果我也像你这样子呢?路上见了某太太换了新发型不必假装觉得很漂亮,听说某不认识的先生去世也不必假装很伤心……”她完美的嘴唇悲戚着,“哪有那么简单,生活在这个网络中,大多数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何况,我已经习惯身不由己。扮演你那样的人,对我也是一种扮演,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扮演完美太太的,只要他肯让我扮演。可惜他不让了。哦,说太多了。”

她侧头微笑着,“来得唐突,没头没尾的说这么半天,希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那到不会。”

“我爸爸去世好几年了,他没有说要跟我离婚还是算有情义的。 分开的这些年,他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偶尔也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都很短,我明白他有需要。我也知道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个女人,直到你出现。离离,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离离点头。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模仿他的喜好,揣摩他的心思,听说小敏说起你的为人,我就想,也许他等到了。今天来,就是想见见你。看见你本人,我就知道,这就对了。他等你这样的一个女人,等了很久很久了。”

离离只是沉默,她对此没有什么反应,正如赵均霞所说的,她没有反应便是没有反应,不会假装开心活着不开心。

敲门声响,疏疏进来问可不可以去吃饭了。

“不耽误你们了,”赵均霞拎起手包,站起来,收腹挺胸,站的笔直,“离离,跟你聊天很开心,希望下次你有时间能一起出来坐一坐,聊天或者是看电影什么的。”

“好。”

赵均霞挽着手包优雅的出门,走远了,疏疏才问:“聊了什么?”

“一些无奈的事情。”

20壹玖

和疏疏吃过晚饭,离离去找唐启孝。

已经快八点钟,街上亮起路灯,商业区的办公大厦灯火通明。他公司大楼不远,举头可以望见。

离离夹着书,提着三明治步行在东都的商业区。

她在想赵均霞的话。

关于那个演戏的理论。她是排斥那个复杂的社会网络的。她想她兴许是有些自我的,画画的人,做艺术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自我的。十年来,导师也是在小心的呵护她身上的那些任性的特质,称那是她创作灵感的源头。

她又想,世上的人有很多种,有的是表演型的,有的是观众型。她兴许是观众型的,坐在影院的一个角落,高兴的时候抬眼看世界上的喜剧和悲剧轮番上演,不高兴的时候,便一个人沉浸在生命过往中,郁郁寡欢。

那么,她也不算是个好的观众。因她大多数的时间是沉浸给自己的,对世事关心甚少。凡是抬眼看银幕的时候,大都是看真正的电影,关心千里之外的人,千年之外的事。对眼前,她反倒关心不起来。

她记得那本米兰昆得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年少的时候读过的书,后来在唐启孝的书橱里竟然也看见了,一堆文件夹和工程商务之类的书籍之中,那本书显得格外扎眼。因为《生活在别处》,当下现实生活,对她而言显得不足挂齿。她终究要离开的。可是离开了她要去哪呢?

你也是讨厌这演着戏的世界的吧?你也是因为渴望一个真我世界的吧?你选择了死亡,那么我呢?去哪呢?

东都这个城市,承载了她太多的心痛、仇恨,和连绵不断的无奈与伤感。这里,她野草一样的出生、她放肆不羁的成长;然后至亲突然离去,爱人仓促入狱。

东都。

她宿命的城。她想离开却又不得不回来。

宿命,不愿承认的词。承担太多不可更改的无奈。

下雾了,雾水中行走,发稍湿润,脸上也蒙一层水汽。

进了东唐的大楼,空调的风吹来,在冰冷的灰色水泥建筑里,她不禁打了寒颤。

有年轻漂亮的迎宾女孩上来问找谁。

“唐启孝。”离离说。

女孩一愣,然后微笑着回到服务台后打电话,很快的,就回来伸出右手向离离做一个请的姿势。她的微笑甜美,一如她领口只红色的蝴蝶结一样颤颤的喜悦,可是离离觉得冷。

已经是下班时间,离离没有碰见什么出入的人,沿路看见的许多工作间都是关了灯的。电梯直上二十四层。出了电梯,这才看见了穿着套装衬衫别着证件的来的职员,穿梭在工作隔间之中。大约只有这层的人在工作着。

离离走进来,大多数人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她。一个穿黑色套装的女人从她身边经过,又倒回来,问她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