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离离心里静的不得了。真是安心啊,平日里的烦躁和纠结全都去了,化为乌有,被这雨水冲刷的干净。

她坐在医院走廊里,绿的发暗的围墙,幽幽的向两侧延伸,延伸。她在长椅上坐着,觉得生命无限长,她此时只在这长长的生命中停顿。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自己。

所有处心积虑的事情,都显得那么轻,不值得。

生命无意义。

她要画一朵莲,一个女人,如果人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会说,没有意义,一场虚无罢了。

“罢了。”离离轻声斟酌这两个字,她决定,新的作品叫做《罢了》。

“穆小姐?”有人唤回她的心思,她迷蒙的看来者,仿佛睡梦初醒。

穿白大褂的医生,身后跟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们出现在她绿墙围子的生命线……哦,她在医院里,陈惠萍死了,她记起来了。

“是,”她说,“我是穆离离。”

“你好,我是陈惠萍的律师,曾治国。”其中一个西装男人向离离伸出手自我介绍,“陈女士生前将遗嘱拖给我,现在,我要开始着手她的身后事,还请穆小姐帮忙配合。”

离离点头,她知道陈惠萍是有遗嘱的,她有些钱,还有老宅。

曾律师与离离沟通片刻,楼道里响起了登登的皮鞋声,疏疏来了。

老旧的灰黑色水泥地上,她的妹妹疏疏,上身穿着油亮的皮衣,里面是粉白色的蓬纱裙,脸上的妆没有卸干净,脏脏的,但漂亮依旧。

“姐姐。”她走过来,身后跟着唐其扬。

“姐姐,节哀顺便。”唐其扬懂事的说道,“哥哥还不知道,你要理解,公司里最近事情很多。”。

“我听说了。”然后离离指着疏疏给律师介绍,“这是我妹妹,穆疏疏,另外一个遗产继承人。”

“哦呀,我也有份?想不到老妖精还有良心。”

曾律师和医生都一怔。

“是啊,我一点都不难过。”疏疏耸耸肩,唐其扬拉了拉她,叫她有礼貌。

“呸,礼貌。”疏疏说,“你是小时候没被虐待过,跟老娘提礼貌?陈惠萍死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礼貌?你不是问我膝盖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吗?我告诉你,是陈惠萍那烧红的铁钩给我烫的!你还要不要看离离的?离离你告诉他……”

“好了,她都死了。”

疏疏“哇”的痛哭出来,抱着唐其扬一把鼻涕一把泪。

曾律师和大夫现在很尴尬,离离说,见笑了。

曾律师一边告辞,一边和离离约好了办理手续的时间。然后和他随来的助手跟医生去开死亡证明。

好多人啊,……不,不多。只是疏疏出现了,仿佛世界就满了,可是还少了些什么?不太对劲。

……

少了高和。

“高和。”离离说。

“高和是谁?”唐其扬还没有见过这个人。

“奥特曼的爸爸,刚从狱中出来。”疏疏哽咽的讲,然后问离离,“他也来了?”

离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打高和的号码,……关机。手机从她手中坠落,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高和,高和……她说。

“我得,得去找他。去,问,陈惠萍的医疗费用有没有人交。”

“哎,姐姐,”疏疏推了一把唐其扬,“Tony你去看看,你跑的快。”

唐其扬非常听话,答应着跑去了挂号收费处。

离离摊仰在长椅上,黑色地发丝遮住一半脸,露出地一只眼睛黯然无神。

“我猜,没有人交。”离离说,“高和走了,带着钱。”

“什么钱?”

离离不答,疏疏意识到这是个禁忌,她也就避重就轻地骂了句:“那他太没良心了,奥特曼他也不要吗?”

疏疏跺脚道,她的蓬纱裙鸡尾巴一样的颤了颤。

“他不要。”离离说,“我该想到的。”

话没有几句,唐其扬便跑了回来。事情如离离所料,陈惠萍的医疗费至今没有人交。

“那么,杏园老屋里,他的东西也不见了。”

疏疏伸出手去,碰到离离冰凉地手指。

“姐,你冷吧?”

冷吗?不冷。

医院外,狂风暴雨,雨声打落在屋檐,风,咆哮如猛兽。

可她不冷,她内心地悠长平静一直持续到现在。她珍爱这份知觉。

你可以走,但不可以不告而别。她不喜欢不告而别。爸爸没有跟她告别,高和,连你也要这样吗?

“其扬?”离离开口,“你帮我个忙吧。”

“什么呀?”

这件事情,唐启孝可以做到,那么他弟弟,也可以做到。

“帮我找到高和。我要见他。”

“这……”唐其扬为难了。

“你帮她啦,她也是你姐姐好不好!”疏疏撒娇的推唐其扬一把。

“我知道你能帮我,我还要你请为我保密。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让你哥哥知道。”

“对啊,高和跟你哥是情敌,可是他是奥特曼的爸爸,你帮我姐啦。”疏疏掐了唐其扬一把,她总是站在离离这一边的,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明白。

“这件事情,我试试帮你。但是,我哥会不会知道,就很难说了,他要想知道,一般都瞒不过。”

没错,他若想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离离嘴角一动,点头道谢。

唐其扬向离离要了高和的手机号码。站在医院走廊中心,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对方高和的手机号。很快,对方就给了他回复。

“高和的手机迄今只常打了四个号码,除了急救中心,还有两个是杏园的外卖,最后一个座机地址,在东都南郊。”唐其扬捂着手机地话筒,走过来告诉离离。

“我要南郊的具体地址。”

唐其扬点点头,向那边问地址,疏疏在自己的手机上记了下来。

“好,Tony今天开车来的,我们可以一起去找高和,我很久没有见他了!”

“你不要这么开心,你姨妈刚刚去世,你刚刚大哭过哎。”唐其扬挂了电话,走过来对疏疏讲。

“要你管。”疏疏拿手戳他,他向后躲开。他对疏疏变化莫测地情绪,有一种甜蜜的无奈。

“那么,麻烦你了,其扬。”离离微笑着说。

他的姿势并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是抄着口袋站在落地玻璃前,看几百米以下的风景。

赵钧霞的的话语,嗡嗡的在他耳边,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听进去了。只是觉得,今天时间过得真是很慢,觉得早晨起来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到中午休息时间?

“不要再讲了。”他终于开口打断。

“那……”赵钧霞一手固定了披肩,一手将黄色档案袋向前推了推,“这是我托人从局里拿出来的案底复印件……”

“不用了。”

“启孝……你是信不过我吗?”

“是你信不过我。”他额头抵着玻璃窗,声音低哑。

“啊?”赵钧霞讶异的睁大了眼,不明所以。

唐启孝终于缓缓的转过了身子,望着她,轻轻的向后倚靠在玻璃上。他低下头,人脸埋进阴影里去。

“你以为,这些我会不知道吗?”

35叁肆

下午过后,雨还没有停,空气出奇的闷热,车子里空调打开,除湿。

东都太湿。

唐其扬合疏疏做前面,一路上疏疏都在奚落他的车技,奚落他最近不上班。

“公司整顿嘛,没有什么要我做的。”

“你知道吗?我是嫁接的,你,也是嫁接的,你不是伟大唐启孝先生的亲弟弟。”疏疏吓唬唐其扬。

“没了工作,只好你养我。”唐其扬毫不在意。

离离侧着脸出去看窗外的高楼灰墙慢慢转换成了枝茂叶密的白杨树。他们出了东都后,过了在市南郊的岔路口处停了下来,唐其扬下车去问路。

“疏疏。”

“嗯?”

“他真心对你。”

车子外面唐其扬打着伞,牛仔裤子被浇的半湿,成深蓝色。

疏疏从靠背处探出半张脸,不比方才的嬉笑,她严肃亦温柔。

“我也真心对他。”她对离离说。

“真好。”离离讲,“真好。”

“没事?”

“什么事?”离离反问,然后记起她曾经叮嘱疏疏的,不能对唐家人动真心。疏疏指的是这件事。这还算什么呢,她不也对唐启孝动心了吗。世事难料,从来都不在她的期望之中。疏疏的人生,亦实在没有必要,在任何一个人的预言中。

离离摇了摇头。

“其扬是个好男人,我希望你们幸福。”

车门打开,唐其扬湿漉漉的进来,问清了路,继续试探着前行。离离坐在他后面,看着唐其扬的背影、轮廓,像极了唐启孝。

嘴角忍不住上扬,孝,他又何尝不是个很好的男人。

车子七拐八拐,晃晃悠悠的行驶在小镇破败的柏油路上,一路经过了几个小城镇,中午的时候经过一个写着“高家镇”的路牌。

车子拐了小镇,最后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停了下来。

离离嘱咐二人在车里等,她下了车,一眼先看见的,是理发店的招牌“高和理发。”

离离想象不出高和那双粗厚的大手给人拨弄头发的情景,可能是他在监狱里学会这种谋生手段吗吧。她从来没有认真听他讲述过自己的这十年。

地上是土路,墙角对着一堆棉花杆,地上零散着不少棉花壳,被雨水浇的在泥土里乱跑。

进了屋,一张红色人造皮革的转椅,安静的靠在白瓷砖洗头台旁。正面是一面大镜子,及带着黑漆漆焗油膏的梳子。镜子旁半截灰蓝色斜条纹粗布布帘时时飘动,里面传来唧呦唧呦的风扇转动声音。

离离掀帘进去。见屋里床上蚊帐随风扇吹动时胀时瘪,里面有人张着手臂躺成一个大字型。床脚还放着她曾经见过的那只红蓝相间的编织袋。

他睡着了,跑的太累了。急什么呢。

她走过去,轻轻撩起蚊帐,分别在两头用钩子勾住了。高和无拘无束的舒展着身子,脸轻微外侧,嘴巴张着,嘴角湿润。

离离拉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仔细打量他,睡着的时候,他是多少有些像奥特曼的。

转动的风,吹着蚊帐的时时蹭过她的手臂,像小时候在乡下,爸爸用蒲扇为她赶蚊子。芭蕉叶清香阵阵,带着男人汗渍的酸味。

小店里静悄悄,接着她听见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唉,找谁啊?来理发吗?不好意思出去买了桶花生油……”门外一个女人雀雀讲话,声音越来越近,高和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离离。

就这一眼,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睁着久睡之后布满血丝的大眼睛。

一个小个子短发女人掀了布帘进来,一手拎着一桶花生油,一手甩着伞上的雨水。她张嘴欲对高和说些什么,却看见他对面背坐着的女人。

离离也回过头,长长的风衣因回转身体而发出布料摩擦声。

两个女人对视打量,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气场,让彼此都明白了几分。

外面车门开关,发出砰砰声。然后是有人急忙忙的走到外间的脚步声。

“唉,我剪发。”是唐其扬的声音。

小个子女人看看高和,低头默默的放下花生油出去外间。

“来了来了,老板,想剪个什么头?”

“就,剪一个跟没剪一样的。”

“吓?”

“呃,那,你给我染色吧,黑的。”

“唉,这个行。黄头发都染了?”

“都染黑吧。”

窸窸窣窣走动,然后放水的声音哗哗,击打在瓷盆上。期间女人向里间这里走了几步,然后替他们将布帘后的黄色木门关上。

随着木门门严,外面的哗哗水声顿时掩去,世界又一次寂静了下来。

“用得着这么着急吗?跑的真快。”离离说道。

风扇来回扭着头,唧呦,唧呦。灰白的蚊帐一角来回摩擦着她的手背,嚓,嚓。

“你真有本事,这么快就能找来。”高和沉默许久,终于佩服的点头。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要谢谢唐启孝。”

“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不像我。……你姨妈的事情,节哀顺便。”

“不用跟我客套。你这个时机选的好呀。”

“对不起。”

“她是谁?你心上人?”离离指外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