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殡仪馆,灰色的马路上车辆繁多起来,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人们庸碌的身影。她夹在人流中,捧着骨灰盒,竟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哟哟——”的火车气鸣声惊了她,她抬头远望,看见了东都火车站。

离离去火车站,她闭着眼睛买一张最快出发的车票。上了车,她站在火车车厢出口处随绿色庞然大物摇摆,看东都市区渐渐消失。她想起十八岁那年第一次离开家乡。

那一年,爸爸去世。这一年,轮到了惠萍姨妈。

在火车到达的第一站,她下车。卖豆干水果的月台上方有“东都北”三个字。

火车停在东都北郊,云山北麓。

一站地的距离,驶不开东都的,她还在。

车站外是一片黄土路空地,有一个小小的集市。人来人往,鸡蛋和蔬菜摆满的了路边。错综复杂的电线杆之间,一块红棕色的旅游景点坐标上面写了“云别寺”,旁边是十字交叉的路线图。

离离决定去云别寺。

她照着路线图行进,进了山里,灰色石板铺出一条上山的阶梯,一路有人工用红漆画的箭头,她很容易就到了云山北麓的山腰,看见寺庙。红柱彩梁的门前,几个黄袍的小和尚摆着地摊出售各种开光首饰,也支个桌子铺了八卦图算命。左手是一条崎岖岔路,挂着“游客止步”的链子。

她转头向左边的岔路走去,撩开铁链的声响,“游客止步”的牌子和身后小和尚玩味笑弄的声音一同被她撩在了身后。

山路年久失修,杂草丛生,歪歪扭扭的通向云山顶端。

途中接到唐启孝的电话问她去哪里,她说她在云别寺,她想找个地方安置陈惠萍的骨灰。他要过来找她。

她喘着气,出了汗,走了许久许久,一路经过流水翠竹,青石雏菊,行至山顶看见了云雾之中稳稳坐落的八角亭的时候,心情舒适了起来。

茫茫青山,缭绕白雾。

八角亭中,离离的脸摩擦暗红柱子,粗糙干裂的纹理稍稍一动,就不断的落下木屑。即使这样,她也丝毫不质疑这回廊的坚固性。她臀部贴触的木梁是那么宽厚,她双腿蹬着的另一侧的柱子斯文不动。身下是苍茫云雾缭绕的山间,仿佛是盘古开天辟地后的原始年代,虽然洪荒,她却不怕。因她深信自己坐的是女娲撑天用的龟脚上。

她不怕,只因她曾经死过一次,她不惧怕第二次。

但她却是真的开始留恋人间。姨妈,你是一早就了解爸爸的吧?她问手中的骨灰盒。

现在,她庆幸自己还活着。死皮赖脸的活着,竟然是比骄傲的死去要让她庆幸。爸爸,是不是失望了?

“死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我将我生命所有坚强的意义留给你,只身带着懦弱去解脱。

生命赋予每个人的并不都是逃避。

请不要因爱我而追随我。

你看,

爱恋伴随着背叛,忠诚混合着奴性,可谁说巧克力搅拌牛奶不是美味?

只因生活,是智者的乐园。”

陈惠萍的小说里,爸爸这样说。

雕花屋檐弯弯翘起,直指苍白天幕深处,如同一个仰起脖子想要在父亲耳边私语的孩童,屋檐也渴望与神灵对话,渴望灵魂得到救赎。

“我不因爱你而追随你,我有我的道途。”

一阵急促的踢踏声音打破她的喃喃自语,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踩着冰凉的青石板缓步而上。个子不高,脸颊黝黑,风衣下面是欣长挺拔的体格。

那个身体,她与他无数个夜晚拥抱触摸。她闭着眼睛,便可以用狼毫勾出一幅白描速写。

他急匆匆的爬上来,看见她安然无恙的坐在那,顿时舒了口气。

“孝。”

她笑着轻轻的发声。

“呵,你在这里。”他喘着气,故作轻松。仿佛去她家楼下在小区里偶遇一般家常。波澜不惊,有条不紊,他一贯是这样子。多好。

离离拍拍骨灰盒,说,“这是我姨妈,陈惠萍。”

他在她刚要身边坐下来,看见一旁的骨灰盒,又站了起来,恭敬鞠躬,说道,“一路走好。”

“第一次和你见面,让你看见的却是骨灰。”

“不是第一次。”唐启孝在离离身边坐下来,怀里掏出一支烟,默默点燃,“很多年前,见过。”

离离记起十年前的案子,唐启孝曾与母亲、姨妈私下调解,应该是见过面的。

她岔开话题,说,“听说你公司要买了?”

唐启孝微微一笑,看着她身后的青山白云,心情颇好。

“做生意就是打仗。我的钱财沾染了太多恩怨,如今做一个了结,和之前的四十年一笔勾销。和你的人生,才重新开始。”

“结婚,周游世界。”他靠近她,双手抬起她的头,微笑着说,“周游世界回来,再做一下重整。公司出售之后,我还用几个投资,国内和海外都有。实业也有很多种,不做这种,还有那种。虽然赚钱不是目的,是我活着总要有个目的。我要补偿你,用我一生补偿你。”

他眼睛炽热,欲靠近了吻她,离离别过头,站了起来。

“下山吧。”她冷清的说。

他探前的身体尴尬停住,他想他刚才不应该提起他曾见过陈惠萍这件事。可是,这是终须面对的事实,她和他要做的只有接受。她原谅,他赎罪。他缓缓将烟踩在地上,然后站起来。

唐启孝拉着离离的手下山。

穿过溪流和竹林,他将她的手攥的疼痛,离离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被他拉扯的近乎趔趄。

行至云别寺的路口处,唐启孝驻足。不容分说,他拉着离离进了寺院。

不灭的香火将庙堂熏的安宁沉静。

正殿里,黄幔缭绕中有三尊高大的楠木佛像庄严端坐。阳光射进古旧的窗棱,尘土乱扑。

见有人步入,一角的灰袍和尚停下了念经,他走至佛龛案前,等待为拜佛的人击磬。

三尊佛像,在离离眼里尚分别不出有什么不同,好在每尊佛前有木牌注释。唐启孝拉着她,走至左手边第一尊大佛,佛前木牌上写着,燃灯古佛。

他跪地叩拜,嘴里念念有词,离离听见他说,相忘于江湖。

悠长清凉的磬声随他每次叩首响起,离离瞥见那木牌上“燃灯古佛”四字下面,尚有三个小字,“过去佛”。他在对过去说,相忘。

第二个是正中的释迦牟尼佛,现在佛。

殿中人影寥寥,唐启孝依次跪拜。在磬声余韵中他又走到第三座佛像前,当他双膝跪在圆扁蒲团上时,才意识离离一直不曾跪拜,他拍拍身边另一只蒲团,示意她在身边跪下。

这尊是弥勒佛,未来佛。

香火缭绕中,他双手合十,仰望佛祖,虔诚祈祷说,“长相厮守”。拜下去,他额头结实的触碰灰黑色的地面,发出闷响。

长相厮守。

他们过去种下的业,在现在纠结,渴望未来永恒缠绵。过去,现在,未来。在庙堂中她忍不住生起悲悯的心,三下击磬,击中了离离心的最深最深处,她哭了。

“傻瓜,哭什么?”唐启孝转过身来擦去她脸颊的泪水。

“佛祖不会答应你的。”

“我心恭敬虔诚,他为什么不答应。”

“佛讲人生的本质是无常和不浪漫。你却偏偏祈求‘长’的永恒和‘相厮守’的浪漫。佛不答应你。”

他与她跪立在佛前,他双手托她的脸,问,“那,你答应吗?”

她答应吗?不,唐启孝,她要的了结,倒底不是厮守。她不说话,他只能拥她入怀。

“阿弥陀佛。”击磬完毕的灰袍和尚,慈悲开口,“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善哉。”

经文奥妙,两人均不得其所以然。他们只是红尘中不得解脱的俗人,执着,混沌,在佛前跪着相拥。

和尚双手合十,行礼,然后回到角落的小桌上继续做功课。随着经文唱诵,手中棕红色念珠缓缓拨动。

冷风穿过寺庙,帐幔沙沙作响。菩萨低眉,佛祖慈悲。

他开车过来,就停在火车站旁边的停车场,她同他去取车,两人开车往东都去。

他见她一路上捧着的陈惠萍骨灰盒,问她:“不安置在寺里?”

“不,她又不信佛。”

“她信什么?”

“信我爸爸。”

他把着方向盘的手并没有动,眉毛微微皱在一起。

“还记得云山站牌那里吗?我要去那里。”

要来的,最终要来。

云低树茂,厚厚的云影子,一块块的照落在山的缓坡上。正午艳阳下的树木浓郁成绿的底色,哗啦啦,划过他刻满往事的脸庞。

于是他握方向盘的手在她手心里划过,车子如她愿,朝云山车站驶去。

他们从后山进去,爬上山头,由上往下的驶来,就如回东都的那趟大巴的方向。离离如愿打开车窗,任风擦的皮肤发紧,细长摇曳的格桑花在烈日底下粉嫩盛放。她闭上眼,慢慢等待,鼻尖萦绕着青草树木的味道,当那味道由松树变成山毛榉,当格桑花变成了萱草,她就知道,到了。

车子在掉漆的绿色站牌前面停下,“嘭、嘭”两声车门开关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响。

她的双脚踩上那片柏油路,放眼望去,悬崖处丛丛萱草开的正盛,橘黄色娇嫩的花朵围绕着破旧的铁栅栏……梦里来过多少回的地方,今天她终于与他一起前往,终于,要结束了。

是那一根铁栏杆吧,她在前面放了六块鹅卵石,她记得。她抱着惠萍姨妈的骨灰,朝悬崖边走。他紧跟其后。

“你记得这里吗?”她问他。

“我记得。”

“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知道。”

“早就知道?”

“一开始。”

“一开始?”

“一开始。我知道疏疏是谁的女儿,自然也知道你。”

一开始,他就是明白事情的人。

“一开始,你就爱我吗?”

离离打开手中的骨灰盒。骨灰出手,海风就急蹿而至,灰白的粉末迅速消失在天空。姨妈,你去的那么迫不及待,你是如此深爱爸爸吗?她一把一把的,从盒子中将骨灰抓出。

“有些事,你会觉得它不可能发生,可是,它真的发生了。那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依然爱你。”唐启孝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他裤子碰到了铁栏杆发出撕拉的摩擦声。“我知道你是谁,但我愿意爱,因为爱比恨要珍贵多了。我们之间可以化解一切,我以为我来的及赎罪。我想化解你心里的芥蒂,做一切你想喜欢的事。离离,你让我用一生去赎罪,好吗?”

“赎罪,赎哪一种罪?你以为我相信那是一场意外?爸爸的死,法院说是自杀,可我不相信。”

“你要相信。……十年前,我开车到这里,他站在这里,这是意外。他口袋里有遗书。”他说谎的时候眉头紧锁,目光灼灼,离离回仰着头看他的眼,差些被烫。

她笑了,笑着又撒了两把骨灰,然后将盒子倒空,惠萍姨妈的精魂义无反顾的拥抱爸爸离去的地方。

“我没有读到他的遗书,但我依然知道。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爸爸只是想走到这里。”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嘴角弯弯,柔情脉脉,企图为他焦灼的情绪降温。她记起赵钧霞说的那个演戏的理论。唐启孝,真的是个好演员,演孝子,演成功的商人,演好丈夫。现在,他演一个无辜的肇事者,演的也如此逼真,她如果没看见,她会相信他。

看着离离的脸,唐启孝额上渗出细汗,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洞察世事,他了解离离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她知道真相。

她将骨灰盒换至另一手,伸出干净的指头,轻轻擦掉他额头的汗。就像抹掉十年来扎在她心头的荆刺,她几乎听见了哗啦啦剥落的声音。

“他没有撞向你,他只是想从这里跳下去……你从山路那边超速驶来,发生了车祸。那是一场意外。……我说这是个意外,因为这前半段是个意外,可是后面就不是了。你早就知道我爸爸是谁了,但你并不心虚,也不愧疚。因为你以为你做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你以为我除了相信你没有其他选择?”离离伸出沾满灰白骨灰的手,指着下坡路的岩石,“那天,我就站在那。你没有看见我,你不知道我是目击者吧?”

他底气不足,抱着她的手彻底松了下来,疲软的靠在了铁栏上。

离离歪头看他的样子,她想起车祸的惨烈,他的无情,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

“这本来是个意外,孝。我爸爸打算自杀,他正在向这个悬崖边走着,你从拐弯处疾驶过来,将他撞了。他被弹出了很远,落在离我不过十来米远的地方。你从车上下来,你站在他跟前很久很久。然后你上了车,然后发动了车子,你的黑色雪铁龙压过我爸爸的身体……”离离用手比划,“……车轮压过他的脖颈胸口……我能听见骨头碎裂!我能看见血花迸流!我什么都看见了!我看见你再次下车,确定他死了,然后你擦干净车上的血迹,以为没有人看见你的所做所为,你驱车了离开现场……”

场景重现,噩梦再临,泪水从她脸颊流下,垂直打落在地上的萱草花上,花瓣颤歪歪。

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不知道她是目击者。他以为他离婚卖掉公司可以赎罪,他以为他们可以忘记过去,从此可以相濡以沫……所有的以为都建立在她不知晓事实真相的基础上。

他望着她,想去倾身安慰而不能,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那时的唐启孝吆,意气风发,事业蒸蒸日上,当然不能被一个不识时务的车祸事件拖累……当时,如果你知道他怀里揣着遗书就好了,就不会灭口。他本来还活着的,当他被撞飞落下的时候,他还在喘气。……你碾过后,他才死掉。唐启孝,那本来是意外,可是后来是……谋杀。”

离离越来越气,控制不住自己激烈的情绪,她已经感觉到头痛。

他俯在铁栏上低头不语。

“我多想你死,十年来,我每日每夜的渴望你死!从这里推下去,以爸爸的方式送你到死亡那一头,比起车轮下的惨烈,你幸福百倍!”

离离喊着,将手中的陶瓷骨灰盒朝他砸去。

他本能的避开,骨灰盒砸在他的左脸和左肩,发出闷响,然后滚落在山崖,许久才发出落地的声响。

他缓缓抬起头,左耳处流出汩汩的鲜血。不抹拭,也不讲话,他知道事已至此,离离永不会原谅他。伤口的灼痛感,刺激他记起离离的无数个未眠夜,无数次忽然而至的悲伤……

“我知道你爱我。所以你才傻傻离婚又跟我结婚,你傻傻失去你的一半财产。你以为我会爱上你?你知道十年前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你的话,你就不会有这种幻想了。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你唐启孝十年前你夺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十年后我要你拿你最重要的东西来偿还!你的钱,你的命!”

“离离……”他伸出手,想向前来,脚下却踩到了六颗排列整齐的鹅卵石。

“不要碰我——”她用力的推他。

他后脚跟不稳,身子突然向外滑出,铁栏断裂,他一个翻身向后倒去,跌出山崖。

“哐铛铛!”

……

38叁柒

风起,云的影子在山上移动,暗绿的斑点你追我赶。

空荡的悬崖上方,他瘦长的身体向后翻了个个,破裂的铁栅栏随之扬起。

离离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