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在死亡的瞬间,会看见这一生在眼前快速掠过,如同电影。在唐启孝跌下悬崖的那一个瞬间,离离也看见他与她的无数个回忆片段浮现。它们升格升格,古老的电影被慢放慢放……

……那个初见的夜晚,他穿着藏蓝色毛衫,端着酒杯在人群中行走。眼睛深情明亮,随她而动。

萱草上方,他在空中一通乱抓,破裂的手心企图抓住眼前晃过的铁栏杆。

……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他在东都大学的咖啡厅外,俯身吻她。他的气息掠过她脸颊的汗毛,如风吹稻浪。

铁栏杆连同他的整个人,被离心力重重的摔下悬崖。

……杏园老街的洋槐如雨下,他和他的车子在白色碎花中等候许久。他身上的酒气熏的月色也醉了。他耍赖的要见她,说他嫉妒。那晚夜色撩人。

悬崖外,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野。

……一天大雨过后她从他的床上醒来,看见他身后,一条彩虹挂在青白色天空,连接了云山与海岸。风露虹光,她依稀感觉到那一霎的幸福安稳。那天,她答应嫁给他。

他是她一生最爱的男人。

……

“孝——”

铁栏杆之间尚有一个环扣没有松开。

唐启孝两只手死死抓着铁栏杆,身体缀在高空。因刚才的倒空,他已经脸充血,红彤彤的,他双脚乱动,企图踩到一个着力点。

“离离……”

悬崖边,她慌乱的伸手去够他。她长发泻下,随风乱舞。

他还活着。

他拉着铁条,靠臂力向上爬。手心戳到铁棱,渗出的血丝刮在萱草的花茎上。

她看见了血,红色的生命之泉。她想起了爸爸颈部那汩汩的血流,粘稠而温暖。

十年来,他是缠绕她的梦魇,她活在其中,那时那刻,她从来未曾享受他给予的爱。直到现在,她放下所有,再回忆起之前的种种,她心里竟然怀着美好。

这个时候,只要她扔个石头下去,他将承受不住,坠落山间。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知道,爸爸就算活过来,他依然会再次选择死亡。那是他必然的选择。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想起了陈惠萍过世的那天早晨,她独坐医院,接受生命无常的事实。

在她的复仇垂手可得的这一刻,她选择放弃。

橙黄色的萱草花,伴着爸爸的灵魂。

爸爸说,死亡是他的选择,不是你的。

唐启孝手上一松,身体下沉,离离不自觉的伸手去抓他。

“上来。”她说。

上来。

班车准点到站的报鸣声传来。一辆云山大巴在路边站牌前面停靠,下来不少旅客。他们纷纷扰扰,哄着啼哭的孩子,或是在身上摸索搭乘下一趟公车用的零钱。他们之中有人看见了对面哭泣的离离。

很快的,人们纷纷上来询问。一时间,马路悬崖边热闹起来。有热心旅客救助唐启孝,安慰离离。更有甚者报警求助。

他被拉上了马路。左脚脱臼,手臂脸颊有数处划伤。

公安赶来后,进行比较简单的询问。唐启孝声称是靠着铁栏聊天,不知道铁栏松开,他失足跌落的。

“有被砸断的痕迹,铁栏是被人蓄意破坏的。”一个警务人员指着铁栏说道。

他身体一僵,恍然明白。

“唐先生,你……”

“我是自己不小心。”

他倔强的说着,喘着气,身上满是泥土,草叶。他晃悠悠站起来,在人群里找离离。

她在不远处站着,坦然接受他的目光。

医院的走廊上,离离坐在长椅上给他的司机打电话,吩咐去云山取车。

消毒水的味道和绿墙围子,一成不变。

挂了电话,她环视医院长廊,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之前几天的事情像是她在这里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或许她推病房的门进去,里面还是陈惠萍。

再或许,那里面是爸爸。

数十年来,不过是这楼道长椅上的一觉。

房门推开,她走进去,里面唐启孝的伤已经被包扎完毕。医生端着酒精纱布交待了几个注意事项,然后离开。

“等一下,司机来接你。”她说,然后将手机递还给他。

他眼睛盯着离离。突然,他猛地拽她的手腕,往床上压。

离离后退,没有站稳,身体后扬,两个人双双跌落地上。她后脑受力,懵了。睁眼见他的脸出现在上方,他的两腿夹紧了自己的下肢,身体紧紧的压在自己身上。

“你……”

“是你搞断悬崖上的防护栏的?”

她不语。他俯下上身,将她两手固定在她头顶上方,脸越来越近,眼睛里光影流转,是凶光,也是欲望,视线死死的盯住她。

没有反驳的力气,她只能任他鱼肉。

“你一早就想让我死?”

他伸出舌头,虎豹一般由她下颚舔至鼻梁。

“是我……”她歪过头,未等避开,他的唇已经贴靠上来,与她接触,吮吸。她感觉到他的牙齿隔着皮肤的坚硬触感,他的吻让她嘴唇受到极痛的拉扯。没有多久,她尝到了血腥的味道;这不是吻,是行刑。

他放开她,抬起头,离离看见他嘴唇上的一抹血丝。眼睛红肿,他哭了。

不,唐启孝怎么能哭?她忘记了疼痛,只因心,痛的更厉害。

眼泪滑出眼眶,挂在他消瘦的脸颊。他双手下移,放在她的颈上,开始用力。因为窒息,离离头上的青筋出现,皮肤发红。

“你说你要让我失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下巴一张一合,他眼泪便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

温热,咸甜。

喉咙哽塞,头晕目眩,她闭上眼睛,等待。如果是死亡,她没有什么可怨。如果这是了结,也罢。她放弃反抗,更没有想过挣扎。

放下吧,她对自己说。

许久,脸颊上方有风吹过,他又一次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钱,也不是我的命。”他说。

他将唇移至她的耳边。

“是你。”

离离睁开眼。

看见他弓下时修长的背,他耳廓上的汗毛细密金黄如茫茫日光;看见屋顶上方的三叶风扇,缓缓转动如风卷云舒。

“你要报仇,要拿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来换……那只能是你啊,离离。”

耳朵离开他的唇,她将头歪过,然后,视线模糊,她哭了。

“你还恨我吗?”

“恨。”

他抬起头,松开她的脖颈,伸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顺着泪痕抹至发鬓。白皙柔软的肤质,在他大拇指下滑过。

他不禁露出爱怜的神色。

“你爱过我吗?”

“爱。”

离离正视他的眼睛,点了头。

他露齿笑了,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哭着笑。

命运为何这么作弄人,让她与他的仇恨会先于爱情发生。

十年前,如果重选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毕竟,十年前他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在他正准备并购扩大领土的时候,他是不会容忍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断送掉他的远大前程的。

那个时候,他要事业。现在,他渴望爱情。

风扇的风,将离离的黑发不时的吹掠过脸颊,他不厌其烦的为她拨回耳后。

她像是他的罂粟,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然后狠狠的迷惑他一番,然后置于死地。

门口传来蹭蹭的跑动,开门进来的是唐其扬和疏疏,两人看见地上的场面,不由得呆了。

“扶一把。”离离说,于是唐其扬上前来扶起唐启孝。

唐启孝颠着脚,坐回医院白色单人床上。他缓缓伸出手去够离离的。

离离擦了眼泪,躲避他的手。

疏疏和唐其扬面面相窥,两人是自始至终不明白谜底的,也自始至终不愿意求甚解。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会更幸福。

离离不准备告诉疏疏缘由,相信唐启孝也不会。

“五点了,奥特曼放学了,我回家去做饭。”离离说着,朝门口走去。她走的不紧不慢,门口走廊穿堂的风阵阵,吹起她的衣角和头发如一只气球,颠沛流离。

唐启孝伸着的手,终于放下。他熟知她拒绝的姿态。

门打开,她站在门口,伫立片刻,他看着她的背影,听见她说。

“再见,孝。”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酷,从前面传来,从他身边经过。然后,被风吹散,消失在他的世界。

39叁捌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离离。

几年后,其扬与疏疏结婚。当夜婚礼后办party,请了许多人。

天没有黑透,路灯却已经亮起,橘黄点缀普兰。这夜的云山别墅,东都名流云集。人头攒动,杯觥交错,女人们的香腮云鬓,男人们的吹牛摆阔,他逐个招呼寒暄。早已惯于周旋这些事,礼貌周到之后,他得以轻易脱身。一人端着酒杯上了二楼他的书房。

二楼还在整理,地板上搁置着他已经被打包的书籍物品。

他要搬走。他将云山的别墅送与这对新人,当作是结婚礼物。他自己另买了一栋房子,在云山北麓,云别寺下的小镇上。小镇杂乱,民风朴实。他隐居那里,还算清净,一般没有人去打扰。东唐实业的业务大多由其扬接手,他退居幕后,只掌管重大决策的事宜。所以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参佛,修行。

人常常在经历生离死别后会接触宗教。因为不明白,因为想知道他人生的意义,想知道为什么会是别离而不是相守,为什么他爱上的女人偏偏与他有父仇血恨的那一个,而不是别的?

他开始修习佛法,在离离的这场劫难之后。

楼下传来欢笑声,是花园喷泉打开的水声,惹得男女嬉闹调情。他轻嘬一口威士忌,杯中冰块叮当。目光落在墙上,那里,留下一圈淡黄色的正方形。

那里曾经挂一幅画,画中一朵粉色牡丹明艳照人。

是那年夏天,他在她的画展中见到的一幅画,画很简单,比起周遭那些潮湿阴暗的女人和婴儿来……即使那画上的女人是她,他也更喜欢这一幅牡丹的简单和明快。大约是他更愿意相信,离离有阳光明快的一面。

画买来之后,一直挂在他书房,他盼着有一天她会进去,然后惊喜的发现他的小秘密。可是她始终没有留意。如今挂着画的位置,只剩一个淡黄色的轮廓。倒是没有睹物思情的困扰了,可是书房被空荡荡的搁置,他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空也不是,满也不是,到底要怎样?

他记起某一个早晨,离离穿着他的衬衫为他做好了早餐,她头发半干,坐在客厅里看书,等待他起床。那个早晨一瞬间的幸福。

他大约是想要那样。

可又怎么能够呢?爱情美妙,却转瞬即逝。他说长相厮守,她说不能。因人生本质是无常与不浪漫,她说,你不能祈求“长”的永恒,也不能祈求“相厮守”的浪漫。

是了。他如今明白了。

仰头,将杯中的烈酒灌进喉咙。玻璃杯在书桌上搁置,黑暗里发出撞击声。

喜悦与欢笑在楼下洋溢,他撩开窗前的细白纱,看外面灯红酒绿,使得刚爬上天空的浅浅月色更加暗淡自怜。

音乐响起,白色的大理石喷泉边,疏疏和其扬相拥起舞,人影交叠,醉生梦死。他视线流转,目光停在大厅通向花园的阶梯上。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的离离,她穿一件白色衬衫,坐在那阶梯上喝一杯白开水。

她微微回身,让他看见她半张脸的秀丽,唇似朱点,眉如远山。她像是这世界的一个旅客,她走了万水千山来到他的庄园小憩。

他砰然心动。

闭上眼,他摘下眼镜,用手揉动双眼间僵硬的肌肉。她是他世界中转瞬即逝的旅客,她永远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他知道后来她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她那种专业,出国只能选日本。他去日本旅行时,曾特地绕路去早稻田,希望能在哪棵樱花盛开的树下遇见她。可是没有。

再后来,她回国,出了一套声名远扬的作品,名为《罢了》。她的画展开幕,是业内盛世。当有朋友拿着报纸上关于离离的报道,向他求证他曾经的那段感情时。他却只是淡然一笑,说,太久以前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

他一边思念她,却一边回避她。他抬起头,重新戴上眼镜。

就是那个瞬间,他的目光从指间掠过楼下通往花园的阶梯处,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身上披一条孔雀蓝的厚羊毛披肩,长发在后脑勺低低盘起,用一根银簪子别住了。身侧一个男孩在与她讲话戏耍,她微笑的侧头去拉男孩。

她头顶露台的灯光照射在她身上,人群暗淡,只有她熠熠如星。她回头,他看见她半边脸的秀丽。

他愣了,然后猛的回头拔腿往楼下跑。

典礼上客人来往,他咚咚的从二楼跑下来,声音大的很不礼貌。他从人群中挤出,一直跑进花园。

喷泉的水随风溅到他身上,他在冰凉的夜里四处寻觅。花园里蓝红色的彩灯亮起,照的暮色旖旎。门口的台阶上哪有半个人影?

唐其扬追过来问他找什么?他食指触唇,发出嘘的声音。

他知道,她来过。

他看见了她。

唐启孝四处打量,看见喷泉后穿着白色婚纱的疏疏,她脸上表情犹豫,感慨万分。他立住不动,他期待疏疏给他一个提示。

终于,疏疏将下颚向门口处扬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