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哆哆嗦嗦的,之前的那点装出来的趾高气昂顿时没了。

“没有就好。”宣尚书又拍了拍他的肩,暂时放过了他,又在人群当中找起了人。

这时,半夜醒过来就上朝的官员当中,当他是来索命的阎罗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户部的那几位老郎中,人越是老,越怕死,这下已是顾不得仪态,钻进了别人的身后猫着腰躲了起来。

等老皇帝从御道走进大雄宝殿的时候,满朝的人竟没几个看见他的,他阴沉着脸,身边的老公公见他脸色不妙,又尖起嗓子用最大的声音长喝道:“圣,上,驾,到!”

这些人怎么回事!

不过,等老皇帝上龙位,路过宣尚书时,他步子顿了下,看向了宣仲安。

“嗯?”他鼻哼了一声。

“户、刑两部尚书宣仲安见过圣上。”

“原来是宣尚书啊。”老皇帝没走了,上下扫了两眼,“不是在家里养伤吗?”

“养得差不多了,自一能下地,微臣心想着还是上朝来为您分忧的好。”

“哦。”老皇帝看着他的脸,品味了一下,方道:“这脸是怎么了?”

“毁了!”宣尚书干脆地道,清朗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飘散了开来,“被众大人打的。”

至于是哪几位大人,哪位带的头,圣上心里有数。

可惜圣上一点也没有为他作主的意思,欣赏地看了大殿当中无人欣赏的鬼脸一眼,“嗯”了一声就走向龙位去了。

那走上去的背影施施然不已,看的出来,他的心情很好。

老皇帝心情一好,这朝就散得早了一点,宣尚书见一散朝,他户部的那几位老郎中就往外面逃,当下也顾不上皇上还没迈出金殿,他就扬声道:“户部那几位老大人,都给本官等一等。”

他这扬声一叫,那几位老郎中无所遁形,先前被宣仲安逮住关照过的老郎中更是难掩窘态,他本来年岁已高,被吓了一大跳,又站了这一会,已是憋不住了,等宣仲安走过来,他狼狈地道:“你想如何就如何罢!”

他老了,不想当那出头鸟了。

“那…”宣仲安看着他。

“老夫想小解!”

“那去罢。”宣仲安想再拍拍他,以示上峰的宽容,哪想,这老大人也是等不及了,他话一落,七十多岁,比他外祖还要老上几岁的老大人一溜烟地往外跑了,没给他落手的机会。。

“这身子骨可真好。”宣仲安朝户部和户部那几位帮他拦人的中年郎中一点头,朝那几位还没认死的老郎中看去,“这几位大人…”

“宣尚书,有句话老夫不知当讲不当…”其中一位老郎中开了口,想跟他据理力争一把,哪想说到这,却被这宣尚书抬起了头来,朝旁边看过去的动作吓了一跳,莫名噤了声。

“这位大人是?”宣仲安这时候朝路过他们的一名眼生的中年官员看去。

那位天庭饱满,长相正气的中年官员爽朗一笑,伸手抱拳道:“下官龚北隆,在此见过户部与刑部尚书宣大人。”

“龚大人多礼。”宣仲安扔下那几位老郎中,跟龚北隆攀谈了起来,“龚大人这是已经在吏部就任了?”

“正是。”

“咱们可是邻居啊。”户部跟吏部的公堂隔的不远。

“是,来日下官定登门拜见宣大人。”龚北隆笑道。

“肖大人…”宣仲安又叫住了个人。

肖宝络,当今的吏部尚书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他也算是半个皇亲国戚,他外祖母是个公主,还是圣上的姑姑,身份再高贵不过,就是为人豪放了些,她在孀居几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女儿就是他的娘。

不过他的来历这朝廷当中没几个人知道,就圣上知道,还有宣仲安也算一个了。

当年他娘隐姓瞒名外嫁他州,归德侯府的老侯爷在当中帮了忙,他母亲死后,因母亲临终嘱托的缘故,他十来岁进京赶考的那年上了一趟归德侯府,为此两人算是认识了。

他以前不太喜欢归德侯府的这位贵公子,但这位贵公子被人合手毒打了一顿后,看着这张脸,他就有点喜欢了。

他其实也应该算是宣仲安的人,毕竟他跟圣上联系上,几年来一路高升,甚至来京当了这个尚书,就是来为宣仲安做事的。

但做事归做事,无碍于他不喜欢宣长公子此等冷肃、气势狂烈之辈,到今天竟然觉得还能看顺眼,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什么事?”肖大人是个不苟言笑的斯文书生,常年沉着一张脸,那脸也说不上好看,阴沉沉的不讨喜。

但他这张脸,跟老皇帝年轻的时候非常像,像到那些老臣子初初看到他,都吓了好大一跳,也像到这几个老狐狸,现在都把他当是流落在外头的皇子看。

“改明儿,带龚大人到我户部来串个门?”

肖宝络看了他的脸一眼,又慢腾腾地“哦”了一声。

“那龚大人,明天见了?”宣尚书又看了看那位调进京来的吏部侍郎。

龚北隆乃磊落之人,他年少为官,当官也有二十来年了,可说一生见过不少人,是个擅于看人的,但这朝廷他三年没回来,也是有点看不懂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尤其这位鼻青脸肿的年轻尚书,这脸毁得太彻底,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但见上峰应了声,他也是举手作揖道:“下官从命。”

“您客气。”宣仲安朝他点点头,定了时间见人就好,这时候也不是好寒暄的时候,遂他点完头,又去吓唬那几位老郎中了,“你们有话跟我说是吧?行,我现在要去刑部,咱们一路走一路说,你们慢慢说,我今日闲时多的很。”

说着他往外走,走了几步,见肖宝络跟在了他身边,他回头,看了人一眼。

“我也听听。”肖宝络阴着脸看了他一眼。

顺便多看几眼。

这脸好丑,回头要画下来,再给金淮城的友人送过去,再齐作些打趣逗乐的诗词,一同共赏。

**

宣尚书一能上朝,就天天去了。

许双婉听他说他在朝中如鱼得水,没少听他跟她道那些同僚见着他,比以前要客气了的话。

说是他们现在看他,都是恭恭敬敬地看着他的胸和脖子说话,一般不看脸。

许双婉每日早晚都给他上药,连上了近十天,这天晚上给他上药,听他又道给他让道的大人比昨日少了许多,她停了给他上药的手,低头问躺在她腿上的他:“那药少上一点?”

这样也好的慢一些。

“那少上一点,你下得了嘴吗?”宣长公子扬眉道。

许双婉低头,在他鼻尖上小小地碰了一下。

“还真是下得了嘴啊。”宣长公子微笑着道,眉眼轻扬了起来。

随后他又道:“还是上吧,我怕你半夜睡不着觉。”

睡不着,就老摸他的脸。

许双婉摸着他留有疤痕的脸,那些人打他打的是真狠,左颊骨那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那疤痕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淡去。

但其实她很喜欢他现在的这张脸,这道疤痕扫去了他脸上的那几分斯文和疏冷,让他像足了一个有大担当的男人,器宇轩昂势不可挡,而不是一个高不可攀,远在天边,一不小心就要担心他远去的仙人。

“我半夜睡不着,是想摸摸你的脸疼不疼。”她不好道看着他的脸,她心中有一种别样的欢喜,便择了它话道。

“不是告诉过你,早不疼了。”

许双婉笑着点头,“那我记下了。”

昨日也是这般说,但半夜又被她摸了两下,她当他不知道啊?

“摸吧摸吧,”宣仲安怕她不摸不习惯,更睡不着,不在意地道:“想摸就摸,不想摸就算了。”

说着,还拉过她的手咬了一口。

宣仲安这段时日在朝廷上着实好过,老皇帝看他顺眼到了极点,连今年四月春闱的事都让他插了一手,朝廷的官员被他挨个恐吓了一番,这让老皇帝看了个热闹,也让这些朝廷命官对他的废话少了许多,很多人根本不想在朝廷上提起他,一看到他,他还没走近,他们就扭过头了。

他算是恶名与丑名并道远扬了。

就是这次事当中,太子没出什么力,在此其间他找过宣仲安两次,说是关怀宣仲安,实则都是问宣仲安他与他皇嫂以后的事。

新太子儿女情长得让宣仲安不知说什么才好,等这天新太子又来跟他说,他皇嫂想见一见他家婉姬时,宣仲安也是费解:“你一个太子,怎么给她当起了传话的来了?”

太子苦笑,“她不见我,见我就是说这些事,你当我能如何?”

“她不顺着你,你就不能把她赶出去?”

太子听了沉默了下来,良久,他长叹了一声,“我敬她。”

“我不明白,”宣仲安见他邀他再来东宫,说的还是这等废话,直指道:“你费劲当这太子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把她敬在东宫?

“你不明白我对她的心意。”

“好了,”宣仲安无暇听他说他对霍文卿的心意,霍文卿那个人是有些手段,把心悦于她的男人能玩弄于她股掌,他也不觉得意外,尤其这太子还心甘情愿,这就更没有他说话的份了,“说罢,见我家婉姬干什么?”

“说是好久没见过宫外的人了,上两次她就跟你家婉姬一见如故,想跟她说说话,解解心中郁气。”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宣仲安看向他,“不答应会如何?”

太子一愣,随后苦笑道:“还不是随你。”

“扶裕,”宣仲安叫了他的字,“你就说,我不答应了,接下来你们会如何?是不是打算走你皇兄的老路?”

跟他过河拆桥?说他不是他的人?

“别告诉我,你真当我是你的人?”

太子迟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他缓缓摇头,“不…”

宣仲安嘴角冷然翘起,看来脑袋还没全糊涂。

太子脑子这时也混乱得很,过了一会,他按住了想起身的宣仲安的肩,抬眼与他道:“我想问件事。”

又是问?

什么时候,他才能不问人。

宣仲安一笑,扯下他的手,点头道:“问。”

“我这个太子,能当多久?”

这句话,问得宣仲安一怔。

太子一见,心里有数了,“一个月,还是一年?我父皇是不是想…”

他看着宣仲安,没再说下去,但他知道宣仲安知道他想说什么。

“自己想。”宣仲安还是站了起来。

“子目,”太子也跟着站了起来,“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觉得我没用,但你想过没有,我才是那个最会受你影响的人,你只要,只要…”

宣仲安挑高眉,等着他说下去。

太子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你只要控制住了霍家,控制住了文卿,我不就…”

不就是他的傀儡,他想如何就如何了?

宣仲安也是真不敢相信他就说出来了,他走到太子面前,万般费解地问他:“为一个把你玩弄于股掌的女人,值得吗?”

“呵…”太子自嘲地轻笑了起来,他摸了把脸,道:“值得吧,至少在没得到她之前,我觉得值得,我现在想要她想的都快疯了。”

他抬起头来,狠狠地搓了把脸,围着方桌走着道:“以前隔着皇宫的墙,她在里头,我在外头,每次我都要费尽心思,给我皇兄跑腿才能见上她一次,有时没碰巧,还见不到,那时候啊,见不到就见不到吧,我也不多想,但现在隔三差五能见着一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反而痒了,痒得受不了你知道吗?”

他狠狠地捶了下胸口,看着宣仲安咬着牙道:“你当我不知道她是在利用我?可我就是知道,我也上了她这个套,她不就是想利用你家婉姬跟你搭上关系,想让你帮着她见她儿子吗?她想见,好,我帮她,但你以为我只是这么简单想想简单帮帮吗?你以为我是这么想的吗?不,我是怕,怕她把她逼狠了,亲自想办法见你,或者…”

他说着,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你知道她有多狠吗?她都差人打听我父皇现在喜欢的是什么香,爱传召的是什么妙龄的宫妃了…”

太子的眼里泛着水光,“她还问我,当年跟我一道暗中心悦她的人当中,有没有你,她当着我的面,就问出了口啊!”

说到这,他看着宣仲安,万般无奈道:“你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她太狠了,太狠了。”

她拿着她自己来威胁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76章

宣仲安不轻视女人,尤其是贵族出生的女人,她们有些人,如他一样,一旦身上背负点什么,想要做点什么,他们就是士,就是卒,他们自己就是那把用来披荆斩棘,冲锋陷阵的武器。

但他轻视他眼前的太子。

“她狠,”他漠然地看着太子,“你不知道狠?”

他举手作了个揖,转身而去。

“你就不怕…”太子在他身后吼。

“哼,”宣仲安冰冷地哼笑了一声,脚步一步也未停,扬长而去,“她试试。”

想动他?有本事,她只管来就是。

“试试,试试…”太子立在原地,喃喃地念着这两字,念着念着,他抬头仰天,闭上了眼。

尤记当年,他被封王,接到圣旨那日,听着式王两字,他觉得这皇宫的光全都暗淡了下来。

他从不知道他的母后有没有喜爱过他,这不清晰,因为在她去时,他所能记住有关于她的,都是她对于他父皇的憎怨,别的一概也无。

那天他搬出皇宫,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前去太极殿问那个九五之君,他的父亲,为何赐他为式,这与死谐音,一连封的五个王,就他与死谐音。

他很想问问他,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如此不招他喜爱。

只是那一次,他试了,但还是没有被问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在太极殿外被拦了下来,而里面,他父皇正抱着新进的美人把酒戏嬉。

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身上已经试过一次,那一次,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等后来,他又再次了一次,这一次,他把他的所有都赌上了…

这刻,太子痛哭流涕。

原来不是他当了太子,就能什么都有的。

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地位到手了,他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

**

“他拒绝了。”太子盘腿坐在蒲垫上,看着对面静坐着的素身女子道。

霍文卿身着素衣,身上没有一件首饰,她长长黑发垂在后空,落在了地上,脸上毫无脂粉点缀,但还是美得让人心惊。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静坐在那里,哪怕手中在转动着佛珠,那姿态,也像是一块不动的岩石,就是有人齐手合力也推不动她一般。

太子自从进宫,再见她,她就是这个样子了——就像她身上的柔情已被掏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个没有感情的壳子,冷酷又坚锐。

但这样的她,也比以往更让太子窒息。

他无法拒绝她。

“是吗?”一阵静默后,默念完一段经术的霍文卿抬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