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事也不好解释啊,徐循还没想好怎么说呢,何仙仙就拿起金簪来左右地赏鉴了一番,顺手就插到自己头上去了。揽镜自照了一番,满意道,“你这个猫眼,虽然小,但是透亮,好看。”

说着,□拿布抹了两把,又放回盒子里,拿别的出来试戴,全都戴过了一遍,方才满意住手:这也是惯例。太孙宫里,打从太孙妃起,这些妃嫔互相试戴首饰,都是习以为常的。

徐循已经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看何仙仙一无所觉,满脸自然带笑地回头看着自己,又实在是不好多说什么的。正要干笑着把话题给扯开,帘子一掀,孙玉女也进来了……

等她也试戴过徐循的首饰,大家一起赏鉴了一番,这个话题,总算被搁下了。徐循想起来问孙玉女,“你不是要帮着管家吗,怎么这会儿有空过来?”

孙玉女满不在乎地道,“哎呀,有孟姑姑在呢,家里本来事就少,现在有什么事我都请孟姑姑做主。她是老姑姑了,可不比我能干呢?”

她和两个人说说笑笑,闹了一番,到放午饭的时候了,才约定下午一起去看太孙妃,倒真是对宫里的事一点也不上心的意思。

到了半下午,大家午觉睡起来了,过去正殿那边,正好赶上张贵妃娘娘给太孙妃送东西——有些名贵的药材,就不入库了,直接送到宫里来,让太孙妃自己收着,这样煎补药的时候也方便些。几个小中人手里捧着黄纸包扎好的一方方药材,正往正殿里走呢,太孙嫔一看,连门都没进,转身就领着两个姐妹回自己屋里了。

“别人双身子的时候,吃食、服药、用香那都是有讲究的,我们旁的姐妹最好是一句话也别多说。就是心里关心她,想她好呢,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个避讳,你们以后也要严格遵行的。”太孙嫔把两个姐妹领回自己屋子里以后,就给她们传授潜规则。“天家最重子嗣,你虽是一片好心了,但若将来出了差池,可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所以以后,和娘娘在一块吃饭,不要劝膳,娘娘口渴了,你别给倒茶,让她贴身宫人去倒,娘娘屋里煎药、喝药,你别在边上杵着。这么着,大家清清静静的,也不知能少了多少口舌呢。”

徐循和何仙仙都齐声应是,孟姑姑在旁听了,不禁面露赞许之色。

年关

说太孙为人温厚,疼爱徐循,那是有道理的。天气凉下来以后,京城的天气就更湿润了。连续几场雨,宫里又内涝——湿漉漉的谁住着都不舒服,可谁都能屈就,那皇爷是不能屈就的。他宁愿在漠北吹着那彻骨的寒风,也不愿意在江南挨着这湿润的寒气。天气才一冷,就拉着太孙出去游猎了。反正,这些年来,皇爷外出频繁,出京时都是太子监国,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他可不就是更喜欢往外跑了?

说是去游猎的,肯定不能带个女人在身边,这一走,谁知道多久回来?太孙才回来了一个月不到,就又要跟着皇爷往外跑了。太孙宫里的女人们,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在一起打发日子。太孙费了不少心思,又破了脸向皇爷要了首饰,不就是为了维护这太孙宫里的规矩吗?

只要规矩在,这些性情温厚大方的妃妾们,相处都是十分和睦、十分自在的。规矩所在,每个人的行为分寸都有个尺度,大家心里都安宁,就是有人宠爱多了些、少了些,也不要紧,反正这又不影响待遇。人家得宠那是人家的本事,这是只能羡慕,没有什么好妒忌的。

太孙在的时候,有时候还有点尴尬——地方太小了,一举一动,大家都能收在眼底,可现在太孙一走,几个小姑娘的生活又自在和谐起来了。现在天气渐渐冷了,不比热天,一出门就是一身的汗。每天徐循早上起来,到太孙嫔屋子里,大家说说话,一道去太子妃宫中请安——太孙妃要养胎,早上起来时常也呕吐,所以就免了嫔妾们的请安了,有时候她起得来,也就自己走到太子妃那里,不和她们一块儿。

请过安,和几个长辈们聊聊天、唠唠嗑,这就没什么事了。徐循本来还要被带着进后宫请安的,但因为直系上司太孙妃休保胎假,没有太孙妃带领,太孙宫的人也可以不必经常进内宫了。这也是一条无形的规矩:正妻正妻,那就是一个小家庭的女主人,她疼爱徐循,把徐循带到长辈跟前说说话,讨点脸面,那是她的大度。可她不能过去的时候,徐循这种身份,也就不能到长辈跟前讨好儿了,不然,一旦传出去,人家还以为这太孙妃是有多不得宠呢,和长辈的关系,还不如一个小太孙婕妤熟悉。

可以不进内宫,当然最好,早上过去坐过以后,在春和殿的后花园玩一会,不是打秋千,就是打陀螺、打双陆,反正除了骨牌只能自己人关起门来偷偷地玩以外,其他娱乐活动是不禁止的,春和殿里,当龄的那些选侍宫人也不少,大家聚在一块就和朋友似的,没有多少上下之分,玩得欢声笑语,可是开心极了。

到了快吃午饭的当口,就回太孙宫吃午饭,天气冷,开始吃锅子了,这种温火膳也没有夏天时候那么败胃口了。吃过午饭小睡一会,徐循往往就起来找太孙妃,有时候孙玉女、何仙仙也过去,四个人坐在一块说说闲话。除了八卦不讲以外,内宫各妃嫔的近况啦,朝中的风向啦,她们隐隐约约也都知道一点,并不会无话可说。

比如说,王贵妃娘娘,今年冬天病得越发重了。皇爷特地让她到汤山别宫去养病,一个殿的韩丽妃娘娘也陪着去了。然后刘婕妤又跟着皇爷出去游猎了,所以今年内宫特别安静,按季发东西的时候也少了口舌是非,崔惠妃等娘娘们没事都陪着贵妃娘娘,大家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太子妃也爱往内宫走。

还有说朝事的,说迁都的事大体是定下来了,行在那边什么都造好了。现在贵妃娘娘每天看着宫室图发愁,和御用监的太监大人、少监大人们一起,每天都在算,内宫多少妃嫔,每人按例是配发多少家具,这里有多少是运过去的,在那里又要新造多少。

“听说,三宝太监从西洋回来,真正带了许多木材,就是给行在用的。”孙玉女的消息也是满灵通的,其实四个人都一样,虽然平时也很少出门,但底下的嬷嬷们听到什么,转头也就告诉他们了。“还说,太子殿下住的东宫,可比现在的春和殿要好得多了,宽敞了好几倍,名儿也改了,就叫做慈庆宫。”

太孙妃颔首道,“我也听说了,咱们就住在慈庆宫后头的偏殿里,到那时候,和母妃就更亲近了。”

徐循倒有点奇怪,她们虽然不能在宫城里随便乱走,但对基本结构还是了解的,宫里什么事都讲究对称,春和殿在中轴线那一面也有一个相对的宫殿,其实应该可以做太孙居所的,不过那边宫殿漏雨,而且是严重漏雨,据说因为是吴王宫留下来的老建筑,整个框架都有问题了,必须拆开重修。皇爷又想着要迁都,才把太孙安排在现在这处小院落里居住。等到了行在那边,什么都大了,为什么不分开住啊?太子也不必那么狭窄了,太孙这边,也很可以不必大家都挤在一个院子里了。

正这样想呢,孙玉女就嘀咕,“大郎不在,都没人说话了。按我说,咱们为什么不住到慈庆宫对面的那处宫殿去?这样大家都宽敞些,倒强似全绑在一块儿,人烟倒是太稠密了点。”

太孙妃笑着说,“我也这样想呢,也不知道为什么,等大郎回来了,问问他吧。”

一边炕头打盹儿的中年妇人就抬起眼插口,“贵人们不知道,这宫殿分住也是有讲究的。日头是东升西落,东边,那是迎朝阳的好地儿,吸取的都是日月精华,东边主生,是旺盛的吉地,就适合太子殿下、太孙殿下这样的储君,还有皇子们来住。西边呢,秋风肃杀,是萧条的地儿,就适合太后、太妃这些长辈们静静地养老。所以西边就是仁寿宫了,那是将来给太后太妃们养老的地方。”

因为许多众所周知的原因,皇爷的后宫里是没有什么长辈可言的,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这些个?据说建文庶人在出宫前还放了一把大火,许多人都在里头烧死了。所以,春和殿对面的宫殿一直都空着,小妃嫔们也不知道里头的讲究,现在学会了,均都笑着齐声道,“谢嬷嬷教诲。”

孙玉女又有点好奇地道,“嬷嬷,您是生面孔哇,从前没见着,才入宫不多久呢?”

这位嬷嬷吧,说嬷嬷也有点勉强,三十出头的年纪,虽比她们大,但又比不上一般徐循身边那四十多岁的老嬷嬷们了。一般三十出头,很少有做教养嬷嬷的,但一开口分明又是教育的口气,打扮得也是素净素净的,孙玉女就有点拿不准了,徐循和何仙仙也有点好奇。还是太孙妃笑着说,“这是新进采选进宫的女司药,难怪你们眼生了。她是叔祖周王殿下从封地挑选出来,邀请参选的,从前也曾在王叔府上为王妃、郡主执掌医药,因此都不必参选,直接就进来服侍了。母妃虑着我身子沉,便让她过来服侍。”

司药上来给贵人们问好,仅仅是墩身行礼也便够了。“奴婢南氏见过几位贵人。”

本朝的后宫,等级其实并不分明,不像是前朝,哪个封号是几等,等级森严、礼数周全。除了后、妃有详细的待遇规定以外,以下的宫嫔全都不论品级,一体相待,也没有和外朝一样建立九品制度。按前朝的例子,太孙婕妤、太孙嫔什么的,顶多也就是七品、八品,眼前的司药南氏则是正六品,在宫内也算是高官了。她给徐循等人行礼,她们都要站起来偏身,还要一样给司药还礼,然后再坐下说话。孙玉女笑着说,“您是河南人吧,我听着这口音就有点像是那儿过来的。”

“是京城人氏,家里行医,当年就被周王殿下一块带到中都去了,后来又跟着一道去了开封。”南司药说起话来,落落大方,透着那么有见识。“从前在中都的时候,闲着没事也去老皇城逛逛,这点讲究,还是在那儿学来的。”

中都凤阳的老皇城,可以说是本朝最宏伟的未竣工建筑了,也算是一个很著名的笑话,徐循从小儿就听说过这个故事,刘伯温智劝太祖爷定都北平云云,现在想想,应该是皇爷为了迁都放出来的风声。不过定都金陵,这个皇宫的确是没修好,都说填湖没填好,这块地还属龙王爷,到现在宫里一下雨,不是内涝就是漏水,湿答答的特别难受。可就这还不算什么呢,当时太祖爷毛毛躁躁,还想定都凤阳,非得在那四边不靠水患连年的地方给造皇城,没修完,到底觉得不合适,还是给停工了。南司药随便说了一些趣事给她们听,“随周王殿下在老皇城里逛的时候,还能见到那样的殿堂,框架都给打好了,大红木的柱子,气派堂皇,柱子上金漆都给画了呢,偏偏屋瓦就磊了一半,另一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据说就是当年,停工令一下来,二话不说全都撤走了。这些年过去,那没屋瓦的半边,风吹日晒,柱子都褪得不成样子了,有屋瓦那半边,看着还是那么气派。”

她阅历广博,别说几个主子了,连一屋子宫人嬷嬷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徐循听了,回去学给几个嬷嬷们听,嬷嬷们都笑,“是听说了,新晋的南司药,天下都走过一多半了,是个见识极广博的人。”

其实说起来,钱嬷嬷也是女史出身,就是当年转做徐循教养嬷嬷以后,待遇再没转回去而已,她和现如今宫里女官还是有密切联系的,顺嘴就说,“这一次选秀规模小,都在苏杭一带,京城这里还没什么动静。其实听说是能补充进来不少女官,这样也好,从前人手不够,宫里很多事都没什么规矩了。如今正当盛世,什么事都该有规矩气象,想必以后,这规矩就能更严密了。”

徐循眨巴着眼睛,说,“我觉得现在这规矩已经挺严密的了呀——”

钱嬷嬷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孙嬷嬷撇了撇嘴,说,“还严密呢,也是什么事儿都有……”

钱嬷嬷看了她一眼,她也就不往下说了,而是转而道,“到了发作出来的时候,贵人要不知道也难。现在,您就先悠悠闲闲地作养着身子吧,太孙妃娘娘都给开了个好头,您什么时候也能诞育皇嗣,这日子过得才叫美呢。”

从前,几个嬷嬷也不大提起皇嗣的话题,直到太孙妃怀孕以后,口中才常常地带出这些话来。徐循听了,也感到肩上有一些压力,她说,“那我倒也是情愿有呢,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几个嬷嬷也都叹了口气:太孙这一年内,跟随着好动的皇爷,外出的次数也实在是多了一点。

“对了。”徐循又想起来问,“这南司药这么有来头,怎么就直接到了太孙妃姐姐身边服侍呀,难道真是太子妃姐姐给要来的?”

太子妃,不像是做事这么高调的人吧?女官选拔还没结束呢,就直接给点名要到太孙妃身边,怎么看,都像是汉王系会做的事……

“太孙妃是客气,不愿意张扬。”钱嬷嬷提起太孙妃,素来都是极为赞誉崇敬的。“其实,这人是皇爷问周王殿下要来的。周王殿下编纂《救荒本草》,手底下人才济济,光是医学之士,便成十上百。皇爷一听说太孙妃有了好消息,据说就亲自给周王殿下写信索要了这么一个医婆,直接给送到太孙宫里来了……”

她叹了口气,“这些年,王娘娘病了,张娘娘只管宫事,皇爷跟前一句话也不多说。皇爷又患头风,一痛起来,脾气越发古怪,除了对太孙,还是这样掏心挖肺地疼以外,我看就是对汉王,都没——”

自己宫里人说私话,没这么多忌讳,钱嬷嬷犹豫了一下,就继续说,“都没这么好,更别说是对太子殿下了。春和殿那里传出消息,太子殿下最近时常都得了不是,皇爷出去,他还能喘口气。要不是太子妃殿下里外周全着,说不得还要更觉得难受。”

徐循还真没见过处境这么艰难的东宫,想到太子妃忙里忙外的,要操心的事何等之多,也是不由叹了口气。“前头在姐姐屋里,她们还说,觉得内宫如今平静了许多。我想到你们和我说的那些事儿,倒觉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妃娘娘实是不容易。”

“这些话,贵人可没有往外说吧?”钱嬷嬷问,徐循忙摇了摇头,“哪能随便往外说呢,我就按嬷嬷们教的,多数时间,都当自己没嘴儿罢了。”

“这便是了。”钱嬷嬷这才安心。“倒不是说姐妹们不值得信任,只是别人屋里的宫女,谁知道是什么成色,有些话被她们拿出去乱传,倒变味儿了——贵人您从前见识得还不算什么呢,毕竟张娘娘生日,人到得还不算太齐,等今年年关,再看热闹罢……唉,也都是可怜人,在皇爷跟前战战兢兢的,怕得是不成样子了,扭过头来,照样地这样喜怒无常地欺负人……”

徐循现在再看刘婕妤,就有点明白她性子怎么那么张扬了。这事说穿了也很明白,徐循跟的是太孙,好日子在后头呢,现在张狂,把以后的福气都给抖搂干净了该怎么好?可刘婕妤服侍的是皇爷,好日子就在当下,现在不张狂,以后哪还有机会得瑟?

也许,就是这一份对未来的不安,使得刘婕妤的脾气特别地古怪吧……徐循现在想来,也是挺同情她的,倒没那么委屈生气了。她叹了口气,“说来也是的,皇爷脾气不好,各宫就更该收敛些了不是。今年年关,别出什么幺蛾子,大家安稳过去,也就罢了吧。”

她的担心和期盼,都是有道理的。若是后宫妃嫔中,有人想找人捶打拿捏一顿出气取乐,找到了太孙宫、太子宫两宫头上,除了她徐循,谁都不合适。拿捏何仙仙,听都没听说过的人,谁知道她是谁啊?拿捏张才人,贵妃娘娘亲侄女儿,有这个胆量吗?拿捏李才人,入宫多少年了,比你还大呢,有这么大脸吗?作为太孙宫里比较出头的一根椽子,徐循是地位低、关注度高、年纪小、资历浅,谁要拿捏太孙、太子,她就是现成的把柄不是?要有麻烦,那也肯定是先落到她头上。

虽说有贵妃娘娘撑腰,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徐循现在是很真诚地期望着事别来找她,她一想起来,就很头疼。

不过,话虽如此,但该来得还是得来,等太孙回来后不久,宫里就进了腊月,一进腊月,这礼仪就多了,徐循进宫的次数,也一下陡然增多了起来。——换句话说,那就是妃嫔们吹毛求疵、撒疯撒气的黄金时段,也随之来到了。

挑剔

到了腊月,宫里的活动就多起来了。和外头一样,腊八也吃腊八粥,当然,腊八粥要比外头熬得更精美多了。光是果品就不止八种,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总量比米还多。许多人舍不得用的瓜子仁、核桃碎这些费工的细果,在宫里是和粗果一起大量放置的,并不像是宫外,只把这些细果仁洒在粥面上作为装饰。

并不是说豪富人家就买不起这些东西,只是瓜子仁、核桃碎、红枣片,这都是很费工费事的东西,一个大户人家,光是主子们可能就上百了,下人们就有近千。要熬煮出这么多分量的腊八粥,就不可能过分地讲究,不然,岂不是要上百个下人坐下来加工五天八天的,府邸的正常生活还要不要开展了?这豪富公爵人家和天家最大的区别,就是天家办事,一般都是不怕费人工的,可说是不惜工本,追求的就是体面。

打从十一月开始,司膳监、御膳房和酒醋面局就开始忙活了,一方面他们要制作过年期间需要用到的大量摆盘点心,一方面也要安排人手出来,专程剥这些果肉,瓜子仁要上好的,山核桃碎里不能混了一点点骨头,红枣也是拿大红枣一点点刮出来团成的枣泥团子,杏仁、榛瓤、栗子、松子、山里红、荔枝干、龙眼干、百合、莲子……加上十多种各式谷物,一律是精中选精,处理得尽善尽美,到了腊八当天,子时一过,粥米下锅,早上起来,各妃嫔和宫人们,就能啜饮这滋味浓厚香甜可口的内制腊八粥了。

当然了,皇爷一向是不大吃御膳房进献的桌面的,他的饮食,有小厨房大师傅另做,据说做得比这个还要精致,这就不是徐循等人所能详知的了。反正徐循觉得这种腊八粥已经足够好吃了,一屋子几个妻妾聚在一起的时候,太孙妃还带头,给太孙嫔讲解了一下民间腊八粥的滋味——她入宫多年,这些细节,是早已忘记了。

进了腊八就是年,出嫁的女儿,按例是可以往家里送点年礼的。太孙宫的女人们,家里多数也都被封了官,官儿不大,但是逢年过节朝廷肯定也是有表示的。她们往外赏东西,赏得就不用太贵重,赏金银太招摇了,那赏什么呢?就赏这些内造的东西,内造的胭脂水粉、内造酒、贡缎贡绸,还有就是这种绝对内制的腊八粥。本朝风气,除了外戚和皇亲以外,一般大臣谁是不领这个赏的,腊八当天朝会,能参加的大臣都直接有一份腊八粥做点心赏赐而已。所以这个脸面,在京城来说,也就是外戚独一份儿了。

这时候,胡善祥和孙玉女就很羡慕徐循同何仙仙了,她们都是本地人,往家里赏东西那也方便。孙玉女虽说在太孙心里地位高,但泽被家人方面和她们俩差不多,基本都是父亲被封了一个锦衣卫的小小官,就在徐州当地没有过来。至于太孙妃,她父亲倒是被封了光禄寺卿,但问题是成亲没有多久,这个光禄寺卿又是闲差,在京城赏赐的房屋也不大,而且迁都在即,胡老爷压根就不耐烦把一大家子人都搬到京城,再搬到行在。这一阵子他就是带着新纳的小妾在这里孤身上任,连太孙妃的母亲都没带来。现在年关在即,居然还直接回家过年了,太孙妃是想赏都不知该怎么赏。

虽说如此,但两个前辈倒没有因此对徐循、何仙仙冷眼相待,相反,似乎是为了发泄她们娘家距离远的遗憾,倒都以很大的热情指导她们怎么赏才实惠。“东西摆设那都是上册的,不能赏出去太多,你们物色一两个能做摆设的罐子,粥装少些都不要紧的,最要紧这是内造窑里烧出来的器具,娘家摆起来也好看。”

孙玉女还教她们怎么把两匹绸裹成一匹往外赏,“这都是外头难以见到的好东西。除了酒那是没开封原样送过去的以外,咱们都得想方设法地往里多塞一点,这样家里人才觉得实惠呢。小循你不是有个妹妹吗,成亲了没有?若没有,这身红绸拿去做个嫁衣裳,那是何等体面,过肩蟒纹织金,我虽不知价钱,但肯定是最名贵不过的。”

徐小妹应该是也嫁人了,但也只是应该而已。徐循叹了口气,道,“我进宫的时候刚说定亲事,也不知道行了礼没。”

身在内宫中,和外头那就是两个师姐了,就是太孙妃,也只能偶然和家里互相传递一点消息。太监即使可以随意进出宫闱,但若是和外戚公侯勾勾搭搭,一旦被锦衣卫发觉上报,几乎就是个死字,连带着合家说不定都要没脸面。东宫以降,怎会如此大意?因此个个都是很久也没听到家里的音信,此时徐循一说,都是唉声叹气。太孙妃道,“罢啦,年就在跟前了,咱们不说这些事了。小循,你把你的胭脂水粉多装些送回去,这个样数少不打眼,又实惠呢,以前我做姑娘的时候,别说内造,官造的胭脂一盒都要一两银子。就把你那掏空了也没什么,我这还多得是,你尽管来要。”

孙玉女也拍手道,“不错不错,这个主意好,仙仙你家里可有妹妹,若有,送这个管保她心花怒放。”

大家商量着把红笺给弄出来了,赵嬷嬷也把两个罐子拿来给太孙妃和孙玉女看,太孙妃看了,笑着说,“我看挺好的。”

孙玉女瞅了太孙妃一眼,倒说,“这个不是太贵重吧,别说不如大哥给你的那个五彩大烧盘了,就是一般的红釉罐子好像都比这个难得,除了花点,别的也没什么好的,花花绿绿倒怪俗气的——又爱碎。”

徐循笑了一下,何仙仙倒是说,“就是要这样的好,花花绿绿的,家里人看了才觉得值钱。虽说烧不好,是在范子上有点儿歪的缘故,还有就是配色俗,但真拿红釉赏出去了,人家觉得一个红罐子也没花饰,就立在那里也根本不觉得值钱,明珠投暗,反而不好了。”

一席话说得孙玉女也是点头称是,一时何仙仙那里也挑来了两个罐子,太孙妃令都满满地装了到罐口的腊八粥,徐循让人把罐子搬出去冻一会儿,等粥皮绷出来了,再搬进来。她抓了一把散果,开始给粥面拼点吉祥纹饰。三人看了都笑道,“这个我们都不会的,还是小循心灵手巧。”

这种拿山里红、瓜子仁等碎果拼花样的,还真需要一点技巧,确实不是每个人都会。徐循也有些得意,先给自己的两个罐子,拼了一些花花草草,并岁岁平安的纹饰。又为何仙仙的拼了花草鱼虫图,何仙仙亦是十分喜欢。

把东西赏出去了,孙玉女、何仙仙和徐循就穿上厚斗篷,去春和殿里,做什么呢?拿着盆,把腊八粥到处浇在春和殿后花园的草木上,这是寓意着草木长春的意思,按例是晚辈做的。她们辈分最小,当然义不容辞。浇完一通手脚都冰凉了,赶忙回来烤火,这才和太孙妃一起,把腊八粥给吃了。

吃过腊八粥,每日里就都有一些礼仪和讲究了,等到腊月二十四,祭灶,不过这没有女人的事,外头已经扎起了炮山,每天白天都往天上放花炮,哔哔啵啵的,虽然看不大清楚,但却挺响亮,给寂静的宫廷带来了别样的热闹。宫里一色全换了葫芦景补子的蟒衣,看起来就很有节日气氛了。

腊月三十那就是守岁了,和一般家庭不同,后宫守岁倒是等级分明,皇爷带着太子、太孙在干清宫正殿高坐,诸位妃嫔则在下首按品级分别就坐,各人单独都有膳桌。这时候的座次严格按辈分等级来排,徐循等三个小字辈敬陪末座,已经必须坐到西里间去了。不过此处因为有暖阁,还比外面更为暖和,倒是便宜了她们。

和一般的皇家宴会不同,除夕宴有正统的一面,体现在有宫廷乐队演奏,基本吃饭也是跟着乐声来的,乐声起,可以住筷子了,过一会等到外头传来“陛下万福万寿”的齐声恭贺,那可以一边附和一边抬起杯子喝了。皇爷祝酒三次,太子祝酒三次,太孙祝酒三次,妃嫔们陪饮九次以后,也不管你吃完没吃完,乐声一变,大家都起身去看杂耍百戏,饿了那就吃点点心鲜果搪肚子,等到过了子时,还有一碗元宵吃的。

今儿人到得齐,将近两百来号人,戏楼也有点不够坐,徐循等人年岁小,肯定是坐在人最多景观最差的房间里。看也看不大清,凑个热闹罢了,徐循得到嬷嬷们的提点,先吃过一碗鸡丝面来的,所以还不是很饿。孙玉女和何仙仙都没吃饱,又觉得腻,不爱吃那些冷点心,只好干坐着瞎熬。——说来可怜,徐循虽然也还算有几分体面,但不是饭点想要吃点热的,还得上太孙妃那儿讨去。整个太孙宫里那都是没有小厨房的,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茶水房里有个小小的风炉而已,管风炉的老张侍监以前还好,现在可是铁面无私,因为风炉可能随时太孙妃要熬药,所以谁也别想借来使,徐循还是跑去找太孙妃,才得了一碗面吃。不过,太孙妃被她提醒了,自己也跟着吃了几口面,要不然,就那点好看多过好吃的御宴,在众目睽睽之下,压根是别想吃饱的。

屋里人多口杂,叽叽喳喳尽是欢声笑语,三个小妃嫔坐在一起,虽说两个饿着肚子,正忙着声讨徐循偷吃鸡丝面的不良行径,但气氛还算是挺愉快的。徐循正在那和她们扯皮呢,“我就是那时候饿了,哪想得那么多。也是你们自己不好,都想到了御宴菜不好吃,也不多吃些儿垫巴垫巴肚子。”

因为品级和年资相近的关系,非常不幸,尽管和刘婕妤发生过冲突,但这回她们还是坐在了一间屋子里,徐循这话一出口,便觉得刘婕妤看了她一眼。她回头去看时,却又没有什么,于是也就不再着意。

孙玉女和何仙仙倒都没注意到这个,孙玉女悄声笑道,“这不是怕发胖吗,我倒是也想吃来着,又不愿意向姐姐借风炉,恐怕耽误她熬药了。”

几人说说笑笑,倒也很快就过了子时,徐循、孙玉女和李才人、张才人等人,因辈分小,倒是占了便宜,可以先到前头去给长辈们拜年。

宫廷里这拜年也是有讲究的,妃嫔们很快都列了队,有妃位的就可安坐受礼,到最后再给皇爷拜年,没妃位的就得在干清宫外头排队等着,徐循、孙玉女和何仙仙三人,先从皇爷开始,各自三跪九叩行礼道了吉祥——这,才是徐循第一次得见皇爷的天颜。

之前几次宴会,虽然皇爷也有参与,但徐循顶多看到他的一双脚而已,今日行过礼,她才能抬起头来轻轻地打量皇爷一眼,却也不敢多看:皇爷这些年,越发喜怒无常了,谁知道这么多看一眼,会不会惹来什么祸事。

皇爷看着倒不太怕人,虽说不上慈眉善目,但也挺和气的,他受了徐循等人的礼,就从盘子里拿起三封压岁钱,一封一封地递过来。口中道,“都是美人坯子,今年加把劲,借你们太孙妃的喜气,给大郎多添几个胖娃娃!”

给到徐循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徐循的错觉,她觉得皇爷是多看了她几眼。不过,令她松一口气的是,老人家并没有多说什么。

拜过皇爷,就拜张贵妃,张贵妃笑眯眯地,也拿了压岁钱赏她。新年大喜,任何人脸上都是和气的笑容,一圈二十多个妃嫔拜下来,徐循手里的红包都快抱不住了。然后是拜太子、太子妃,太孙和太孙妃。

这也是徐循第一次见到太子,以往她虽然经常过去请安,但太子有在,基本都是要回避的。

她……算是明白了太子为什么不大得皇爷的喜欢了,就是用很客气的话说,太子的身形,都算得上是有几分痴肥。要是不客气一点的话……猪这个动物,就是他天然的形容词了。和气宇轩昂的太孙一比,太子爷顿时处处都落了下风。

徐循一下就有点明白了:难怪皇爷不喜欢太子,更喜欢汉王。一国之君,人都不体面……

不过,太子又要比皇爷更和气了,笑眯眯地把压岁包塞进她们手心,还亲切地道,“新年吉祥、平安康泰!”

太子妃自不必说,也是一样和和气气的,太孙望着自己的皇妾,唇角含笑,却矜持地没说什么,因太孙妃双身子,早回去休息了,他道,“是我的人,我大方点,一个人赏两个。”

开了个玩笑,惹得皇爷笑骂,“连你媳妇的好都贪,亏她还给你怀着儿子呢!”

他对太孙妃的满意,仅从语气里就能读得出来。

从太孙这里拿完红包,她们三人就可以回去吃元宵了,太孙、太孙妃也给太子、皇爷拜了年。太子、太子妃给皇爷及妃嫔拜了年,便都各自退回偏殿去。皇爷那边,一百多个妃嫔,要依次都给他行礼贺新禧,其实也是体力活,徐循等人元宵都吃完了一碗,那边还没完事儿。徐循等得直打盹,却无法先回去,等人到齐了,再互相恭贺新禧,这才各自回去赶快睡觉,结束了这么一个漫长的夜晚。

第二日侵晨,才休息两个时辰不到的徐循又被叫醒了,换上大红常服——这也是前几天就准备好的,特地封上了簇新织金的好葫芦景补子,插戴全套头面,吃了一点早饭就和孙玉女、何仙仙会合,去春和殿找太子妃一起参加正旦朝贺。

一宫人在新年的穿着打扮都差不多,没品级的全穿了大红竖领对襟袄,胸前缀葫芦景补子,下穿红色织金襕裙,头戴棕帽,上插全副头饰,佩抹额。若从背后看去,身量相当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除非从首饰来分别。有品级的皇妃都穿着大衫霞帔,下着鞠衣,戴九翟冠,十分威风,也真是十分沉重,就这么说吧,那顶九翟冠,比平时太子妃戴的凤冠还要沉重……太孙妃今日虽然没有缺席朝贺,但却实在是带不了九翟冠了,她和徐循等人一样,也就是戴了黑纱棕帽而已。

因仁孝皇后去世是有一段日子了,后宫中隐隐为两位贵妃为尊,内外命妇这些年来是先拜两位贵妃——不是朝贺,不用朝贺的礼节——然后由两位贵妃率领,去朝贺空置的坤宁宫。这是皇爷亲口定下的规矩,这些年来也都这么过了,就是王贵妃,病得除夕夜都只是出来一会儿的,今日都准时到齐,和张贵妃在长阳宫阶内并肩而坐,内命妇由崔惠妃、吴惠妃为首,太子妃、太孙妃居次,各自按顺序鱼贯而入时,外命妇们已经等候了有一会儿了。大家拜过两位金光闪闪的贵妃,再由贵妃领着,在逼人的寒意中走一段路去坤宁宫对里头供奉的一张真容图行礼。

行过礼,对内宫妃嫔来说事情基本结束,不过外命妇们还要去东宫朝贺太子妃,接下来去朝贺太孙妃,整个大年初一基本都在寒风中不断地走路和下拜——所以说,这诰命夫人也不是好当的。徐循听说,连不想入宫都还要正儿八经地请假,不然是要问罪的。

本来,正月一日起来,应该要‘跌千金’、饮椒柏酒,吃扁食,但早上事情实在多,这些风俗都移到了礼毕后去做。徐循等三人连张才人、李才人,现在倒是没事了,因朝贺太子妃、太孙妃是不需要内命妇参与的,以示和皇后的地位区别,她们虽然算是太孙宫、太子宫里的人,但制度没规定,想参与都没办法。几人便簇拥着太孙妃往回走,孙玉女热心地道,“朝贺东宫,少说也要一个时辰,等她们过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呢。您可以先回去眯一会儿……”

一行人走出坤宁宫没有多久,便有人来唤徐循,道,“是太孙婕妤么。”

徐循压根不知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却是两个生脸嬷嬷,她茫然道,“正是,敢问两位姑姑是?”

这两个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便叹了口气,道,“我们是宫正司的典正。太孙婕妤你昨晚出言无状、行止不端,我们是唤你前去听申的。”

宫正司,也是从前六司一局里留下来的组织,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不过徐循从不知道她们除了管束宫女子以外,还有权力来管她这个皇妾,她一下就怔住了,扫了太孙妃等人一眼——别说是她,连一帮子停下脚步等她的妃嫔们,看来也都被宫正司的嬷嬷们,惊得说不出话。

“这……”一时间,她有点不知该如何回话了,只好又求助地看了前辈、长辈们一眼。

她还懵懵懂懂的呢,太孙妃眼底已经聚起了丝丝缕缕的怒气,她瞅了坤宁宫一眼,又看了看这两个板着脸神情肃穆的司正,略作沉吟,便把张才人轻轻一推,又拉了孙玉女一把,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唔,年俗写得还挺好玩的……

小循真可怜,又被抓典型了。

委屈

徐循还在心底琢磨呢,宫正司不是管宫女的吗?怎么连婕妤都管上了。她也没等太子妃出面,都没看见张才人从她身后过来,想了想,索性直接说,“我何处言辞失当、举止不端了,我自己竟不知道,若是两位姑姑能有所指教,我自然虚心听从。只是若按份说,我做错事,自有太孙妃娘娘、太子妃娘娘、贵妃娘娘管束,职责所在必须分明,宫正司那是管教宫人的,我有品级在身,去宫正司做什么?”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里的惊讶:都说这个小婕妤,性子迷迷糊糊、胆小怯懦,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可这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的。倒是险些就让她们失了先机。

“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典正便换了口气,挤出了一丝笑意来,她压低了声音,同徐循道,“新年大喜,这头一天谁想找事呢?要不是王贵妃娘娘发了话,这事,奴婢们也不会出面的。”

之前她们自称我们,态度毕竟是有几分倨傲,现在改称奴婢,语气都松了下来,却又抬出了王贵妃娘娘。别说徐循呢,连走到她身边的张才人不禁都是一怔:宫中惯例,众妃以贵妃为尊,说起来,王娘娘是有这个地位发话来处理徐循这只小虾米的,但她身子都那样不好了,今日出席新年朝贺,行礼时都还咳嗽了好几次。怎么还这么有闲心,来管束徐循这个小小的太孙婕妤?

不过,抬出王贵妃来,自己倒是不便出面了,张才人本要出口的话,已被吞了下来,她寻思了一下,便笑着按住徐循的肩膀,把她拉到了自己身侧,对两位典正道,“正是新年大喜呢,我们这位小徐循,我可以打包票,就算偶有小过,肯定也就是偶然不谨慎一会儿,万万不至于犯什么大忌讳,这才刚刚朝贺过坤宁宫,正是喜兴的时候,要不,和您二位商量商量,等过了十五,我亲自带她过来宫正司领罚。您二位瞧着如何?”

张才人在宫里,肯定是有额外体面的,两位典正对她,都有额外的好脸,她们的语气更和缓了,态度却还是挺坚定,“这……就这么和您说吧,要不是永华宫里的交代,这大年初一的吉祥日子,咱们也不至于冒昧拦下不是?偏偏永华宫那面把话说得很死。我们也都是听令行事,两头都得罪不起,只能按品级职责听令了——”

话也说得是很明显了,宫正司是两边都不偏帮,不拿徐循也行,张才人最好是把张贵妃给搬出来发话,不然,宫正司也没法对永华宫那头交代。

张才人觉得徐循在身边动了一下,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往坤宁宫方向瞥了一眼,见孙玉女碎步往这里走来,心底便有了计较,抬高声音,有些不快地道,“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大年初一,什么事不能等到几天后再说了。王娘娘连太孙婕妤的面都没有照过,什么事怎么就犯到她身上了?可别是有人假传圣旨,非得给太孙宫添堵吧!你们也是的,这就不是你们宫正司该承应的差事,娘娘事忙,无意间发落得不对,就该回娘娘去,怎么反而将错就错来拿我们太孙宫的人?”

后宫里是很忌讳口舌争吵的,宫女子在下房拌嘴,没有人会多管束什么,在主子跟前敢抬杠顶嘴,主子脸色一沉,抬出去就许是打死。主子和主子之间,就是再犯相也没有彼此冷言冷语地吵嘴,顶多是笑里藏刀,说几句酸话罢了。像张才人这样,直接和宫正司的人高声大气地说话,很有几分吵架的意思,简直是两三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徐循第一个就惊呆了,她掉转头看着太孙妃等人,又注意到远处从坤宁宫出来的诰命夫人,因她们占了道,都止住了脚步踟蹰不前,不禁是又羞又愧又冤,实在有几分着急上火。就连两位典正,也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对视了几眼,嗫嚅着正说不出话来呢,那一班外命妇,已有些走到了近前。

其中一人,从服色看,应是一品夫人,身穿大衫霞帔,头戴翟冠,高昂着头威风非凡,按说外命妇出宫,是要被中人宫女引导簇拥,往春和殿过去的,独独她一人排众而出,看也不看徐循等人,昂然直走到张才人身后,大声道,“太孙妃娘娘,大冷的天,您有身子的人,怎好在外头多站,看您面有不适,可是累着了?还不快找地儿坐下歇一歇呢!”

这话一说出口,两位典正顿时惨然变色,张才人此时反而偃旗息鼓,一扯徐循,和她退到道边。徐循偷眼去看太孙妃,果然见得她秀眉微蹙,双手扶在腹部,银牙微微咬着下唇,似乎实在有几分不适。

“本也想快些回宫里去的,可不是我宫里一个小妹妹,和宫正司不知如何有了首尾,在这等她呢。”她轻声细语地说,“倒是耽搁了你们行路,我且先让一让吧。”

众诰命都向太孙妃行礼问好,闻言连忙谦逊,这位一品夫人轻蔑地瞅了两位典正一眼,说道,“宫正司不是管宫女子的么?纠缠主子们做什么?就有事要传人问话,也该等回了下房再说,坤宁宫前什么地方,连宫正司的人都敢来了。我尝和我们家那位说,这些年,宫里处处都比从前好,就是这宫女子,和从前洪武爷时候比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这回反而是太孙妃调回头来劝她,“表舅母快别这样说了,她们也是奉命行事。大年下的,咱们不说这些话,我看这事不如这样吧,如今始终是新春大喜之日,好赖也让我们太孙婕妤过了上元节再去宫正司说话。不过些须小事,不必坏了大家的兴头——这会儿,想必母妃也该回到春和殿了,诸位夫人们还请开步,勿要为我停留了。”

说话间,也早有机灵的小宫女们,估计是飞跑回太孙宫,把太孙妃平时按份可以乘坐的二人抬小轿子给抬了过来。徐循和孙玉女等人服侍着太孙妃上了轿子。那位一品夫人又拉着太孙妃的手,和她说了几句话,这才归队去了。徐循一行人也就簇拥着太孙妃的暖轿,回了太孙宫。

新春的活动还是挺多的,一行人回了宫中,也是各有各忙,张才人、李才人直接去春和殿服侍太子妃了,太孙妃回了宫里,倒也好了,也要忙着换大衣裳,补妆升殿,孙玉女和何仙仙不免也要在一边帮着张罗,倒是徐循失去了这份兴致,也不愿和她们招呼,闷闷地回了自己屋里,只是在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又‘言语不当、举止不端’了。

新春第一天,是不该落眼泪的,不然一年都得哭个没完。徐循坐在当地,虽说鼻端一直都很酸,但也强忍着没让眼泪往下掉,过了一会,钱嬷嬷估计听到风声,疾步进了里屋,徐循一看到她,委屈劲儿倒上来了,眼泪根本都止不住,和金豆豆似的一颗颗地往下落。钱嬷嬷吓得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连声道,“贵人快别哭了,意头不好!”

徐循吸了吸鼻子,想着进宫以后的种种,真有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虽说她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受点委屈也觉得不值什么,可说到底,在娘家的时候那也是娇养出来的。现在都做到这个样子了,还要被人欺负,抬了永华宫的金字招牌来压人,她不但委屈,而且还有点怕——永华宫的王贵妃娘娘素来得宠,她的脸面,太孙宫、太子宫都是不能轻易反驳的,就算她也许没做错什么,可王娘娘都发了话,这个错,怕是还要认下来了。

认了错也罢了,还要去宫正司领罚,这不是和宫女一样的待遇了吗。其实挨打、挨骂也都罢了,只要是私底下的都没有什么,可这份屈辱,以后想让人家忘记都难。多新鲜啊?一个主子,去宫正司受罚……

徐循也说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是觉得委屈,在钱嬷嬷怀里抽噎了一会儿,钱嬷嬷百般劝慰她才收了眼泪,又慢慢地把事儿说给钱嬷嬷听,钱嬷嬷听了,倒没徐循这么委屈,虽惊讶,却不惧怕,沉思了一会儿,便道,“这估计是不知谁借了王娘娘的名字来恶心两宫呢,您就是个由头。放心吧,听你这么说,这件事,两宫不至于吃大亏的。”

徐循道,“那是,认个错不完了呗,反正吃亏的也就是我——”

“贵人。”钱嬷嬷有点无奈了,她又叹又笑,“新年第一天呢,就要太孙宫受宠的婕妤去宫正司领罚,您当自己真有那么招人恨吗?这不能够,这就是冲着太孙宫的脸面来的。指名道姓就是要在这正旦日里,让太孙宫的人触霉头。这口气,太孙妃娘娘看来是不打算咽下去了。您就把心安在肚子里吧,这一次,您可吃不了亏。”

“嬷嬷是说——”徐循当时的确没来得及去注意别的,光就注意张才人和两位典正了,这会也是有点懵懵懂懂的。

钱嬷嬷含着笑,肯定地道,“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太孙妃娘娘心里明白得很,怕是早吩咐了张才人,这声音一抬,是抬给谁听的?肯定是抬给定国公夫人听的么。这不是她就出面帮着说话了……您等着瞧吧,这件事,肯定还没完呢。就是过了元宵,您去宫正司了,这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徐循有点明白了,她现在却还是有点不可置信,想了想道,“可,可那么突然,又只有那么一点儿时间,胡姐姐能想得到那么多吗——”

“要不然,她是太孙妃,您是婕妤呢?”钱嬷嬷对太孙妃看来是极有信心的,“您就放心吧,太孙宫的脸面,哪是那么容易扫得掉的?——这样,今儿好歹也算是犯了事,看着眼睛红红的又像是哭过,就别过去前头了,咱们在里头跌千金、吃扁食,该怎么乐就怎么乐。别的事您也就别想那么多了……”

她这里说好说歹,把徐循给安抚下来了。那里太孙妃也正在脱衣服:命妇们参拜其实也就是一会会,现在人散了,大礼服也就可以脱下来了。

“一会,烦姑姑到娘那里去,请她往外传话,把御医唤进来给我扶扶脉。”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和孟姑姑商量。“把今天的事儿都说一说,就说我当时在地上站得久了,当时就觉得人有点晕,为了把稳,就是大年初一,都宁可请人来扶扶脉了。”

孟姑姑已经尽知前事,她会意地点了点头,欣赏地望了太孙妃一眼,却并不多说什么,而是悄然退出了里屋。太孙妃安坐椅内,捂着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还是先洗一把脸再睡吧,粉上得多了,不卸的话,觉得脸上厚厚的和糊墙似的,压根就睡不着……”

元宵

这大节下的,只要不是诚心故意,谁也不会拌嘴吵架。就是彼此再看不顺眼,正月里见了面也得顶着一张笑脸。这都是有说法的:正月哭,一年雨,正月笑,一年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春月不论如何,都得喜喜兴兴地过去。

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徐循在太孙、太孙妃跟前,表现得就像是没这回事似的,也不请罪,也不诉说自己的委屈。周遭人也就真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连何仙仙都不提那天的不快。就这么着,每天都有许多年俗要过。一帮人天天聚在春和殿里傻玩,张贵妃也把她们叫进去几次,看杂剧、看杂耍,咬春,到了正月初八,外头就开始放灯了,足足要到正月十七才会撤灯。元宵节晚上,宫女通宵达旦都不睡觉,身穿白衣,在她们平时无法自由进出的内廷中行走,虽说出不得门,没法真和外头的姑娘们一样,真正到大街上走百病,但也算是宫里难得的放纵举动了。

徐循一帮人都是才进宫没多久的,小时候当然也被母亲带着出门走过百病,徐循还好,住在雨花台毕竟是乡下了,平时出门也自由,走百病就是换个白衣,把附近的街巷走走罢了。徐师母人本分,不大愿意走进京城,何仙仙却是南京城里的住户,她跟随着母亲,一个晚上能从东门走到西门,再绕回来。同太孙妃两个人谈得特别起劲,众人在春和殿承欢时,连张贵妃都听住了。

元宵这节日,和正旦比要随意一些,大家聚在一处看灯取乐也就是了,没有那么多规矩。皇爷今年有兴致,带着太孙出宫去了,太子不耐烦过来,自己和一群老师在外头看灯。太子妃、太孙妃带了一屋子人进宫伺候张贵妃赏灯时,便得了格外的体面,虽说辈分小,但也能集体跟随在张贵妃、崔惠妃身后,簇拥着她们说笑游走,在灯廊中指指点点地看灯取乐。

“这走百病,虽说有趣得紧,但其实年年也都有走丢的。”张贵妃听何仙仙说了些街上的事儿,不免悠然神往,也许是为了平息自己的羡慕之情,她一开口,倒是谈起了走百病的弊端。“我做姑娘的时候,曾和养娘上街走过一次,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的,看见热闹可不就被分了神,街上人又多。险些就被拐子拐了去,养娘怕得不成,以后再也不得出门了。”

太子妃笑道,“娘娘还能去过一次,我们家那,从前不兴这个,等时兴这个了,我又已经嫁到行在,竟没出门一次。那几年,北平可没心思搞这个。”

张贵妃和她其实年纪相近,说不得也许还比太子妃小了一两岁,闻言捂嘴笑道,“你要是愿意走,现在就扮作个宫女出门走去,悄悄儿的,准保没人知道。”

太子妃道,“我可不敢,万一被拐走了,可怎么说呢?”

说着,众人都发一笑,张贵妃道,“今年我让她们做了些灯谜,和外头一样,也是带彩的。咱们去看看,都是谁拔了头筹。”

本朝宫廷,一直都是鼓励宫女、宫妃读书识字的,宣讲女史除了讲女诫以外,平时还经常开班教授宫女,宫妃身边,也不乏识文断字的老嬷嬷教导,因此虽不说各个都有文采,但一些粗浅的灯谜,倒也都能享受。众人闻言,均欣然道,“咱们也想去猜一猜呢,不知猜中了,娘娘给不给赏赐。”

今晚服侍人少,宫女泰半都去宫中各处转悠了,灯笼光倒是星星点点的,妃嫔们也是一样,都四散开游乐。徐循跟在张贵妃身边,倒没撞见她惧怕的刘婕妤,又或者是韩丽妃等人,她也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愿在张娘娘身边奉承,亦步亦趋随着众人一道走到灯廊底下,抬头看见一个灯谜,上书“甜咸苦辣各味俱备”,打的是一个字。这倒是正触动了她的心事,一时不禁便看住了,倒是把张贵妃她们放过,自己站在灯谜底下琢磨了许久,越想越是有自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徐循这才回过神来,见是一白衣宫女,和同伴打闹间无意擦撞,也不多加在意,见那一干宫人惶恐下拜,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们去玩吧,仔细别擦撞到别的贵人是真的。”

她如此和气,宫人们都如释重负,站起来偷着眼将她打量了几眼,倒是面上都有恍然之色,想是认出她来了。当着她的面,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可才走了几步,几颗头颅又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又不断回顾:毕竟年纪还小,没什么心机,这样议论人家,人家如何察觉不到?

徐循也问过几个嬷嬷,知道这几天,下房里没少传她的事,对此,她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有几分好笑。

失笑摇了摇头,抬头又去琢磨这个灯谜,身后却有人道,“这个灯谜虽浅,却挺有意思的,你猜了个什么字?”

徐循一听是男人声气,倒是吓了一跳,不过这声音十分熟悉,她转头一看,果然太孙正含笑在廊边阴影里看着她,她便笑道,“大哥,你不是随皇爷出宫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逛了逛,皇爷嫌外头人太多了,吵得慌,就先回来了。”太孙直起身子,走到徐循身后,和她一道抬头看向灯笼,笑道,“一条路都是花花绿绿的走马灯笼,你都不看,就呆瞪着这个干巴巴的八角宫灯,猜了有多久啊?别告诉我,猜了能有半个多时辰。”

徐循一听说,忙踮着脚看了一下张贵妃等人的所在,见她们已经走得只剩远远的几个小点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怕是有一会儿了,你瞧,贵妃娘娘都走远啦。”

“那你猜出来没有呢?”太孙好像被她的愚钝搞得有点无奈。徐循白了他一眼,道,“这还是猜出来了,这打的应该是个口字吧。”

“五味缺个酸,稍微一细想就能猜出来了。”太孙点评道,“这样灯谜,你也能想这么久?”

“我是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徐循为自己分辨,“可不就想住了?人生五味,这张口尝过了、咽下去了,可不就都过去了?再甜再苦也都有个尽头……唉,我也说不清,就觉得这灯谜作得挺好,作到了我心里去。”

太孙怕没想到她居然想得这么深,他略带惊异地沉默了一会,方道,“没想到我们小循也深得人生三味啊。”

徐循见他认真起来,又怕不喜兴,忙扮了个鬼脸,笑道,“可不是,我就对自己说呢,什么苦的辣的,闭着眼睛一咽,可不就没事了。大不了闹个肚子嘛,拉出去也就不是事了。没什么值得留在肚子里的!”

太孙捧腹道,“去你的,你还是个婕妤呢,说话这么粗。嘴门和屁门一样,什么屎尿都往外说。”

“我们可没说啊。”徐循忙分辨道,“你这不是乱栽派嘛,我就说了个拉字……您说我,您自己还不是口没遮拦的……”

太孙扑哧一声,又被她给逗乐了,他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别在这胡说八道了,还不去找你的姐妹们去。”

徐循这一阵子难得和太孙单独在一块,说实话,确实有点依依不舍,看了太孙几眼,见他似乎并不愿跟上,方道,“那、那我去了……”

便提起裙角,碎步快走,往前去寻张贵妃了。

太孙目送着她的背影,望着徐循的两只秀气小脚,在裙下快速地翻飞着,整个人好似一只天鹅,上半身平平稳稳的甚为优雅,连裙角的翻动幅度都不很大,只有一双小脚,鸭蹼似的上下翻着打水,不知为何,徐循人虽都走了,太孙却又被她逗笑了。他靠在柱子边上,目送着徐循的身影,直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方才站直身子,回身道,“阿翁,您身子不舒服,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没有的事。”皇爷抿着唇,不免也自嘲地道,“毕竟老了,从前哪有如此娇气,吃点外食居然还闹肚子……这会儿已经平复了。走,咱们也去寻张氏他们去。”

‘也’?

看来,皇爷估计是听到了自己和小循的对话,老人家一生戎马,到老了还没放下功夫,要遮盖自己的脚步声,是轻而易举的事。

太孙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笑道,“一边赏灯一边过去,不着急嘛,咱们慢慢地过去……”

他略弯下腰,不着痕迹地在手上加了点力气,搀扶住了高大壮实的皇爷,两祖孙依偎在一处,在灯廊里走了几步。皇爷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盏精致的宫灯,便道,“刚才那个婕妤,就是你说过的很有福运的徐氏吧?”

“是她。”太孙有些不好意思,“市井出身,谈吐粗俗些,倒是污了您的耳朵。”

“她说得对。”皇爷反而说。“她的嘴可没你粗——小姑娘人小了点,长得倒好,资质也好,不但那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对底下人也挺和气,看来,胸襟甚是阔大,果然该她有福运。”

皇爷闹肚子,和一般人又不一样,他要在哪里解决那都是他的权力,当然也自有人服侍。太孙只好先走到廊边等待,他在开腔之前,的确是站了一阵子,也注意到了徐循,以及和那几个宫女间的对话,这才有兴致开腔逗她。只没想到,这一切,原来早也都落入了皇爷眼中。他斟酌着词句,笑道,“就是傻人有傻福吧,偶然说一句聪明点的话,倒又能惹得人另眼相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