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呵呵笑了几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倒是颇为感慨,“乐天知命,便是福运了。这不能叫傻,这才是真聪明……听说正旦那天,不知谁打着永华宫的名头,让宫正司的人把你的妻妾们拦下为难,差点惊动了胡氏的胎气,为的就是要把她带走吧?”

太孙面露迟疑之色,想了想,道,“这,孙儿是真不知道了,就有这事,她们也没和我提起吧?”

皇爷认真看了他几眼,倒是叹道,“连你也来和我打马虎眼?要不是景昌和我说起这事,这件事,你也就这么算了?人家可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啊,大郎,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定国公一家子的速度可真够快,胆子可真够大的。还在正月里,就已经和皇上告状了……太孙心头如此想,口中却道,“我是真不知道。正月里不说丧气话,就有这事,胡氏、小循也都没和我说的。我看着她们是还和以前一样,没准,是表舅、表舅母有点多心了——”

皇爷哼了一声,“多心?锦衣卫可不是这么说的,就在坤宁宫门口,才参拜完你阿婆的喜容,硬是拦下来了。听说当时还差点吵起来,看到的人,可是一点不少。这一阵子,那些长舌妇走亲访友,少不得都在私底下嚼这个了。”

他忽然又转了怒火,“还说什么诰命夫人,这妇德能做表率吗!明日发我一道旨意,把那些长舌妇的丈夫都申斥一番,让他们管好自家的婆娘!别再伸着鼻子到处乱嗅,东家长西家短的招惹是非!别以为私下说的我就不知道了,天下我不知道的事,恐怕不多!”

永远跟随在他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顿时行了一礼,“皇爷爷说得是,奴婢明日就给您拟上来。”

“这倒也罢了。”皇爷居然也就不提此事了,也许是在他看来,此等小事,并无需他太费神儿,他站住了脚,抬头欣赏地望着一个美女花灯,道,“你瞧,这画上的美人,长得像不像咱们见过的色目婆子?”

他不开口,太孙也是决计不会开口的,他忙抛开杂念,专心地端详着那闪耀的洒金宫灯,“孙儿以为……”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元宵节的夜,结束得还没有这样快呢。

侍膳

皇爷年纪越大,就越像个孩子,凡是孩子,记性都是很强的。正月二十日之前,没有大事并不办公,等到正月二十一日,他居然还记得要训斥诸多长舌妇的事儿。真是自己口述,司礼监秉笔太监记录——这个秉笔太监,也是内廷中难得识文断字的中人了——交由内阁润色草拟上谕,真要发文训斥诸王公大臣,着令其管好内眷,原话里甚至是点名批评了许多公侯人家。

发一份上谕那不是小事,尤其是指名道姓,那就更不是小事了。皇爷的上谕,这种针对多数群体的,一般都要上邸报。上了邸报以后,起码各地省城衙门都能看得到。被指名道姓批评的长舌妇人家,基本等于是把脸丢到全国了。在这种通信不便的年代,这就相当于告诉全国范围内的大官宦:这家的主妇是事儿妈、长舌女,连皇爷都知道了,且还被惹怒。

这七出之条里,可是有‘口多言’一条的,都长舌成这个样子了,即使没有什么具体的刑罚,可想而知,一般人也是十分不愿意和这种人家结亲的了。谁知道这样的娘,教出来的那会是什么样的女儿。你说这皇爷一怒,后果有多严重了吧?

本朝宫廷的规矩,历来是十分严厉的,“内臣宫眷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这块铁牌从太祖爷时候起就一直挂在宫门上了,到现在都还悬在干清宫往外朝去的两扇宫门上呢。太祖爷时候,内宫宦者压根就不能识字,就是现在,也就只有司礼监的太监们,算是能够认字的了,因为文化水平不高,传谕时还喜欢写白字。比不得妃嫔、宫女们,多有文采斐然者。——徐循从前在两位才人跟前侍候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些这样的笑话。

不过,规矩只是规矩,实则双方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宫墙,很多消息都不能完全阻隔。下房那边当然不可能知道外头司礼监、内阁的消息,但上层人士自有消息来源,这件事又和诰命夫人们有关,所以旨意一到内阁,太子宫、太孙宫里立刻就谈论起了这事。徐循也是透过两位才人知道了一些消息,不过,内廷没有干涉外廷的道理,这事儿,虽然都觉得反应有点过激了,但内眷是没有立场批评、评论,甚至是去劝谏皇爷的。

徐循作为漩涡的中心,一切事情的起因,当然也承受了一点压力,不过过了正月二十以后,年节算是到了尾声。太孙妃和太孙也就都谈了谈这事,中心思想都是一致的:徐循作为一向老实本分的好同志,她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这件事,组织明白错在哪边。徐循可以安心,有什么事,太孙宫组织都会为她做主,春和殿组织,也是她温暖的后盾。

徐循同志也表达了自己对组织的信任和感激,表达了继续为组织效力的迫切愿望,把场面话说过了,她才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这说她言语失当、举止不端,究竟是失当在哪,不端在哪呢?

太孙和太孙妃是一起找徐循谈心的,闻言两人对视了一眼,倒是都有点迟疑,太孙妃寻思了一下,道,“宫正司是内宫的衙门了,我们平时和宫正司的人也很少来往,这时候差遣人过去,多少有点招人眼目……”

太孙倒是更直接,“秦桧杀岳飞,用的名目还是莫须有呢,给你安一两个罪名那还不简单。就是生捏硬造,你能说她们污蔑你吗?”

他若有所思地又添了一句,“不过,用的是永华宫王娘娘的招牌,这件事,张娘娘倒不好出面说话了。你去宫正司领罚的时候,看看她们怎么说吧,顺带着,也看看宫正司对你的态度如何。”

徐循有了钱嬷嬷的话打底,对去宫正司也没那么抵触了,本来过了元宵没人发话,她还以为这事完了,自己可以不用过去。可现在听太孙的意思,好像还是要去一次,那去一次就去一次呗,她站起身说,“那没别的事,我现在就过去了?”

太孙妃说,“去吧去吧,换件素净点的衣服,头上首饰摘了两样,到内宫受了什么委屈也好,没受也罢,看见什么没看见什么,回来都细细地和我说就是了。”

她让徐循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拥了她一下,笑道,“这回小循受委屈了,回来以后,让老张侍监给你炖点体己的甜汤吃吃,保准比点心房送来的还好。”

太孙也让徐循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蛋,先说,“你委屈什么,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生出多少是非来?就这一次皇爷这个谕旨,要是发出去了,那些诰命夫人心里肯定把你恨死了。”

见徐循被他吓得双眼圆睁,眼圈儿下被吓出了两抹微红,不由哈哈一笑。太孙妃嗔了他一眼,道,“干嘛吓唬人家。”

有这一句话,也足够徐循明白,太孙是在逗弄她了。小姑娘咬着唇,白了太孙一眼,愀然地垂头撕扯起了衣襟。太孙看了,倒越发有几分心疼,他又拧了拧徐循的脸颊,安慰道,“去吧,你是代我们受委屈呢,傻丫头,我和你姐姐心里都明白的。”

徐循于是就抚着脸蛋,自己到宫正司领罚去了。没过几个时辰就回来了,先去见太孙妃,太孙妃却午睡去了,她肚子越发大了,人也有些没精神。下午经常睡个整下午,就是醒来了,也是靠在床上看闲书,不便见客。徐循才回自己的屋里,正殿的人就来接她了,连衣服也不让换就叫过去:太孙让她侍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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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侍寝,侍膳是要更有脸面一些的,太孙身为储君之一,吃穿用度的份例肯定都比他的妃嫔们要高级很多。他的饭虽然从御膳房送,但架不住皇爷偏心啊,皇爷的小厨房三天两头就给太孙送体己菜,这都是皇爷默许的。有时候老人家想起来了,高兴了,还给太孙赏菜,太孙婕妤一顿饭是八菜二汤,对徐循来说已算豪华,她连一盘菜都吃不完的,时常让身边的嬷嬷们跟着她吃几口。而太孙屋里就别提了,一顿饭二十多个菜那都是御膳房给送的,皇爷的小厨房给送七八道,点心房再给送七八道点心,甜食房按天给送甜食。反正就是物资极大丰富,别说添徐循一张嘴巴了,就是把妻妾全都叫来,也肯定都是吃不完的。

在宫里,吃饭睡觉的时间那都是有定数的,徐循从宫正司回来就已经挺晚了,现在还真没有多少换衣服的时间,虽然在正月里,但穿着很是素净,宝蓝缎袄就掐了个月牙边,襟上绣了几支梅花,马面裙也就是鹅黄素面,头上一根金钗,是太孙赏的一根小的镶玛瑙的,只有白狐抹额还算是挺打眼。这么一身素素净净地低头从帘子下面进了屋,越发显得身段窈窕,太孙一眼看过去,都看得呆了一会,才由衷道,“以前觉得,你是穿天水碧最好看,现在瞧着,倒是素色都好,显得你白。”

徐循这个小婕妤吧,身上总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听太孙这一说,便抬头看他,这么轻灵可人的小姑娘,脸上不知怎么地却有一股迷糊劲儿,就是被人夸了,都不和一般人似的羞赧,而是普普通通地说。“是吗,那我以后多穿给您看。”

这就怨不得人想要逗逗她了,太孙想,谁让她受了夸奖也没受宠若惊呢?搞得人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不过,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儿问,逗弄徐循的想法,还是得先放一放了,他冲宫人摆了摆手,“传膳吧。”

能在太孙宫里服侍的宫人,哪个没有眼色?几个宫女悄无声息地就退出了屋子。太孙冲徐循招了招手,看着她小猫儿一样,灵巧又娇憨地走过来——这欢喜一个人,连她的步态看来都是可爱的。便不禁把她搂在怀里,才用慰问的语气道,“今儿在宫正司,受委屈了没有?”

徐循这个人说话很实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那种说没有,又泫然欲泣的事情,太孙觉得她是不会做的。所以当她摇头说,“没受什么委屈。”的时候,太孙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

“都怎么罚你了呢?”他又问,手不知不觉就把徐循的金钗给拔掉了,想打散她的头发梳弄梳弄,可金钗下来,这狄髻还是坚若盘石,还是徐循笑了一声,主动地把狄髻旋了一下,才解下来的,她那一头乌亮的长发,顿时就披散了一肩头。

“就让我看一下仁孝皇后娘娘书写的《女内训》,也没人来教我、数落我,还给我吃点心呢,让我爱看多久都行,想回去就回去,以后也不必再过去了。”徐循说,“我看了一会,觉得挺无聊的,就和两个典正聊天。”

“聊什么啊?”要不是有点饿,太孙都要被徐循甜脆的声音给说困了,她这样絮絮叨叨的道家常,听着就让人特别安心,特别地想要合眼好好歇息。

“就聊说我犯了什么事呗,我说我特别好奇,整个腊月都没怎么进内宫,也就是进去过除夕。我除夕时候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呢,要永华宫娘娘这样提溜我……两个典正一听就笑了,都说,永华宫娘娘病得厉害,哪管事儿呢?宫正司也是认印不认人,谁知道是谁动用了她的印信?还说,让我往除夕晚上和我一个屋的娘娘身上去想。”徐循掰着手指头说。“我说我就奇怪呢,那位娘娘怎么就这么爱为难我,爱下我的脸面,连年都不让我好生过的。典正们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和气一些的陈典正说,‘木秀于林,您是太得张娘娘的宠爱了’。然后,别的她也不肯多说了。”

她圆溜溜的眼珠子直望着太孙,像是两丸黑珍珠,无邪得不成样子。“您说,刘婕妤为什么就看我这么不顺眼,一直要为难我呀?”

可怜见的,虽然已经屡次被牵扯到了风波里,却还是懵懵懂懂,压根不明白太孙宫在这场争斗中所处的位置。这样天真无邪,仅凭一股福运护身,虽说小心谨慎,可也不知能好运多久。太孙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点怜惜,他想了想,说道,“这怎么说呢,这么和你说吧。张娘娘和王娘娘,一个有家世,一个有宠爱,一直是有点犯相的。王娘娘病了以后,皇爷有点偏疼,就像是上回,三宝太监呈进来的贡物,皇爷就和张娘娘说了,让王娘娘先挑。张娘娘一听,心里不得劲儿,赏了你好几次贵东西,你领情,我办事,我得和皇爷说呀。我就和皇爷说了,张娘娘心里难受呢,她多年来管理后宫任劳任怨的,也是不易,皇爷虽然没有收回成命,但倒是自己赏了张娘娘好些好东西。一碗水端不平,张娘娘高兴了,王娘娘心里可不就又难受了?有时候,宫里,你帮了一个人,就得得罪另一个人,这种事是没有捷径可走的。”

看徐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太孙不禁又问了一句,“懂了没有?”

小婕妤忙猛力点头,“懂了、懂了!刘婕妤和永华宫的人亲近,说不定就明白了王娘娘的心思,正旦那天兴风作浪,就是为了……呃——给咱们太孙宫和张娘娘一点颜色看看。”

“你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吧。”太孙失笑道,“其实,背后还有汉王叔兴风作浪的。刘婕妤家人都在他手上,肯定要听令行事,你当她真的那么有闲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为难你啊?”

堂堂藩王,怎么说都是对皇位有想法的,居然用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在后宫中搬弄是非,太孙想想都觉得好笑。他冷笑了一声,又说。“你胡姐姐要比你明白一些,正旦那日,故意把事情闹大,暗示定国公出面,不就是为了让皇爷知道这事?”

小徐循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这么说,皇爷真是已经知道这回事啦……那封诏谕,也真是为了这件事发的?难怪,宫正司的两位典正,今天对我特别的客气,原来也是看皇爷的脸色做事……”

“你这就又不懂了。”太孙不免疼爱地揉了揉徐循的脑袋瓜子,“她们要找你去宫正司,何处不能找?等人散了,你也回了太孙宫再找不行吗?到时候,除非是你胡姐姐去请太子妃,不然你就真得去宫正司了——就是去了,恐怕也都没人知道。在坤宁宫前找,多少双眼睛盯着?稍微闹不好事情就大发了,知道的人就多了,这风声就能吹到皇爷耳朵里了。永华宫那里,却也不是交代不过去,无非就是办差太尽心而已,态度还是好的。宫里的女官那都是心明眼亮之辈,看不出正统谁属?明面上对永华宫是给足了面子,私底下呢,让她们有苦说不出。所以我和你说了,这人心是最要紧的功课,别看底下人位卑职小只能听令行事,其实一个闹不好,上头的主子,是被坑了还不知道呢。”

果然,小婕妤是听得目瞪口呆,她吃吃艾艾地道,“那这样说,两位典正倒又还是好人了——”

“怎么,难道你今日对她们特别不客气?”太孙禁不住又是一乐。

“那倒是没有。”徐循连忙说,“我对她们就那样,我想她们无非也是奉命行事,没什么好迁怒的……”

这也不出意料——徐循这个人,就是这么本分实诚。太孙嗯了一声,偏头亲了亲徐循的额头,道,“所以啊,你就是个被人管的婕妤呗,我看你也只能被人管了,要管人,你根本没这个脑子——只怕连你身边那群嬷嬷们,心眼都比你多。”

“做您的妃嫔,难道都得心较比干多一窍吗?”徐循眨巴着眼睛,做出了一副不解的样子,太孙看了,打从心底笑出来,他道,“那倒不必,其实呢,和人精打交道打多了,同你这个笨人在一起,我也觉得踏实些。我看你就是要骗我,都骗不过。”

徐循理所当然地道,“您是太孙,储君位分,当然比天下好多人都厉害。别说我了,后宫中能骗得过您的人能有多少啊。”

她又白了太孙一眼,嘀嘀咕咕地说,“再说,我骗您做什么,您不骗我,那都好得很了……”

太孙哈哈大笑,又被她哄得极是开心,他说,“总是这么宝里宝气的,干脆,以后都叫你宝宝算了。”

徐太孙婕妤翻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把自己的不满给表达得淋漓尽致,太孙更开心了,他抱着徐循,“宝宝、宝宝”地叫了好几声,太孙婕妤不大高兴了,“人家今年都十六岁,是个大姑娘了!”

太孙又逗了她一会,才道,“好啦,拉我起来吧,咱们该吃饭去了。”

徐循要拉他,却哪里拉得动,用尽全身力气也难拉动太孙,太孙一用力,她反而被太孙拉在了怀里,小姑娘脸上染了一片红霞,“哎呀,您刚不说要吃饭……”

正说着,太孙的肚子也响了起来,他面上一红,也就不再勉强徐循,站起身和她一道去惯常用膳的西里间。

走了几步,徐循又悄声问,“那……定国公这一状告了,能把刘婕妤给告倒吗……”

“这……”太孙微微一怔,“这就得看皇爷的意思了。天下是皇爷的天下,宫廷是皇爷的宫廷。谁能摆布得了他呢?这事会怎么发展,还得看皇爷有没有这个闲心,去惦记着这个事儿吧。”

也许,皇爷是曾有这份闲心的,但时运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过了正月,国事繁忙,因迁都在即,有许多工作要做。二月中,又有个尼姑造反,势头极大,须臾间已经闹出了几城,皇爷很是恼怒,接连诏谕官军搜捕这个叫做唐赛儿的女尼姑,别说什么刘婕妤了,气得连申斥诸诰命夫人的事都给忘了,内阁众臣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把这份诏谕给压在了公文的最底下,这整件事,到底还是不了了之。

作者有话要说:我叫王宝,你就叫我宝宝吧。

难怪小循不乐意……

随驾

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后宫的生活还是很悠闲的。就是汉王,也不能一年到头地寻思着在后宫兴风作浪,恶心太子和太孙不是?其实徐循觉得,刘婕妤也都不过是他的一手闲棋而已。现在她知道汉王的心思了,太孙偶然也会和她说一些外头的事,比如说朝中有些官员,一直在瞪大了眼挑太子的不是,这背后都是谁在支持,现在大家也都能猜到了。

在这一点上,太孙承受的压力就要小很多,一来他还年轻,总是紧紧跟随在皇爷身边,没有什么监国的机会,自然也就不会被人挑毛病了。二来,公允的说,太孙的确也没什么毛病好挑的。高大英武,多次被皇爷夸奖,说是和他生得很像,文治武功都得到了皇爷的肯定。跟皇爷出征的时候打过胜仗,在皇爷身边的时候还要经常和随军大臣们接触,让他们教导治国之道。后宫生活,也是规矩正常,一妻三妾和和睦睦的,太孙宫里从来都没有争风吃醋的丑事,汉王就是要挑毛病,都挑不出什么。

太子那就不太一样了,第一个,形象不太好,确实是比较胖,第二个,身体不太好,不好到什么程度?不好到皇爷十二岁就给当时的皇长孙行了冠礼,在皇太子还健在的时候,就把皇太孙的名分给确定了下来。这都是害怕太子早早去世,朝中又起风云啊……从这点来看,徐循觉得,与其说汉王是输给了太子,倒不如说他是在和太孙的斗争中全面落了下风。

这第三嘛,还有就是太子经常监国,经常要自作主张地办差,自然也就经常受到皇爷的训斥,第四,便是太子又比较好色,春和殿里美人如云。皇爷为了这事也呵斥过他几次,所以这个太子,做得是比较难受的。倒是太孙悠哉悠哉,每次随着皇爷回京了,那就是上上课、练练武,出席一些礼部安排的活动,侍奉一些国事宴会,再就是回到后宫陪伴妻妾们,和她们说说话、逗逗闷子了。

太孙的幸福指数高,太孙宫的幸福指数也比较高。太孙妃现在安心养胎,每天就是早上和太孙聊聊天,也就不说什么了。太孙嫔呢,除了每个月的那几天比较痛苦以外,现在每天都要代表太孙宫去春和殿请安,回来了陪太孙妃说说话,也是忙得有滋有味。徐循和何仙仙因为位分小,去得比较零散,那就更自在了,徐循一到春和殿就扎到两个才人屋子里去,陪她们说说话、做做活,欣赏一些衣料和首饰,也是鸡零狗碎地听一些两宫的琐事。这太子宫和太孙宫,太子和太孙生活的不同,就是她听了两个才人的念叨,再加上太孙偶然和她说的一些事,自己总结出来的。

张娘娘那里,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徐循也就很少进去请安——今年是迁都年,皇爷又忙于朝事,后宫的事只能由张娘娘、尚宫局出面,和二十四衙门合作办理。不然,用张娘娘的话来说,“推给外廷和中人们,省事是省事了,可到了搬进去的时候,住起来不舒服,再折腾说到底还是费事。宁可我们现在忙碌一些,到了行在啊,那就安耽了。”

也因为如此,太子妃有空都要进去帮助张娘娘,这也是皇爷发过话的:储君正妃,身份无疑要高于普通妃嫔,现在永华宫王娘娘病情越来越重了,压根无法视事。让太子妃来帮助张娘娘,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月,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了,也快到了太孙妃临产的时候——说起来,去年快八月的时候有的胎,不知不觉也就是十个月了。一宫廷的人都很期待,太孙妃的家人,也特地从老家济宁赶来,得到皇爷的特许,进宫探望太孙妃。

能和家里人见面,这赏赐可比多少金银珠宝都来得贴心,孙玉女、徐循、何仙仙都羡慕得不行,徐循在那天甚至都不想呆在太孙宫里,三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拜见过了太孙妃的母亲光禄寺卿胡夫人,三人便结伴溜到太子宫里吃茶说话。说起来这事,张才人顿成众矢之的,被李才人笑着罚了好些苦役才算完:她却是逢年过节,都能和自己母亲见一见面的。

当晚,徐循去陪太孙吃饭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这事儿呢。和太孙说,“虽说我不该讨赏,可要是哪天,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讨了您的欢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那就让我见见家里人’,而是说,“那您就赏我两幅家里人的画像吧,我进宫都两年了,别说家里的事,现在,连爹娘的长相,记得都不那样清楚啦。”

徐循现在是经常有份侍膳的,有时候她过来陪着太孙,两个人也不做什么(次数比较少,太孙毕竟年纪轻轻),就是说说话、吃吃饭。太孙也不要徐循给他夹菜舀汤,这些事都有下人做,他倒是经常给徐循夹些皇爷的体己菜,看徐循吃得眉花眼笑,他自己在碗后面偷偷地笑。说,“看你吃饭这么香,我胃口都大开了。”

徐循听他这样说,自然更用力地享用美食了,她又不是傻的,小厨房做的菜,就是最平常的烧鹿筋,都比大厨房的好吃,能多吃一点,为什么不多吃一点?

今天也不例外,说起来啊,小厨房赏过来的菜也都不是什么大菜、硬菜,按太孙的话说,‘都是皇爷爱吃的北方家常菜’,可徐循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连一个炒合菜都特别好吃。今天随便一个韭黄炒蛋吧,要不是徐循害怕一会还要伺候太孙,吃了韭黄嘴里气味不好,她非得多吃几筷子不可。太孙听了徐循的说话,就往她碗里添了一块烧羊肉,说道,“不就是要两幅画像吗?还要做了了不得的事才能讨赏,在你心里,我是有多小气啊?”

太孙闲了无聊,就喜欢和徐循逗闷子、抬杠拌嘴,徐循现在也是越来越不怕他了,她嘟着嘴说,“您怎么这么笨啊,这东西固然没什么,可没有大功,哪堵得了别人的嘴嘛。难不成,太孙宫里的姐姐妹妹你都赏两幅画像,那春和殿里的长辈们知道了心里又该怎么想?这要闹腾出去,又是我生事了。”

“不就是被内宫为难了几次嘛,瞧我们小循给委屈的。”太孙笑了,背过筷子,拿筷头敲了徐循的额头一下。“安心吃饭吧,等你立了惊天大功,何止赏你画像,我发话,让你娘进来看你都成。”

徐循顿时放下了碗,“惊天大功?”她半信半疑地说,斜着眼睛瞅太孙,“我能立什么惊天大功啊,您就只是骗我吧您……”

太孙翻了个白眼,“你傻啊,只要你生个大胖小子,皇爷能不知道,能不高兴吗?这一功把皇爷都给惊动了,还不叫惊天大功啊?”

徐循还真没想到这句话能这么解释的,她想了想,也捂着嘴笑了,“是是是,是挺惊天的。那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不过,生孩子还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太孙宫里一妻三妾,到现在也就是太孙妃有了好消息,其余三人,侍寝次数都不少,可就是没有一点动静,这也只能说是缘分还没到吧。——要知道,自从太孙妃有了身孕以后,太子妃可是亲自发话,给她们三人都请了太医,对症下药地开了食补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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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四月中旬,太孙妃屋子里时刻就都有稳婆在守着了,张娘娘也遣人送来了八个奶水充足的乳母,和预备伺候皇子皇女的教养嬷嬷、中人,连着产婆一共二十多个人,严阵以待就等太孙妃发动。快足月那几天,几个嫔妾都不去太孙妃那里请安,就怕打扰了她。

稳婆、乳母、教养嬷嬷、使唤的小中人、小宫女,都是二十四衙门操办着选送,由于后妃都出身寒门,根基不深,和主要服务于皇帝的二十四衙门首领太监很难拉上关系,因此根本不存在买通下人给产妇、皇嗣下黑手的可能。就比如说这乳母吧,每季都有四十名奶口,在司礼监特设的礼仪房内等候内廷的宣召,这四十人里选拔哪几个进宫给张娘娘挑选,张娘娘再挑选哪几个,那都是没数的事,就是有心人要做手脚,也不可能把关节打通到这个地步。——不过,就是规定得这么周全,防范得这么周到了,皇嗣夭折的可能也依然不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孩命贱啊,一场伤寒就能把人给烧死的事可不是屡见不鲜?更别提产妇了,不管准备得再周全,身份再尊贵,每一次生产也都是一脚生、一脚死。太孙宫内的气氛,是喜兴中透着紧张,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到底是皆大欢喜呢,还是悲剧结局。

不过,太孙妃这一胎还算是挺安稳的了,四月末一天,大中午发动的,生了大约六个时辰,孩子便落了地,虽说是个女孩,但好在母女均安。太子、太子妃乃至皇爷和张娘娘都十分欢喜,纷纷亲自过来探望皇曾孙女,作为皇太孙的嫡长女,她的地位,将来也会高于诸公主之上。

至于太孙妃,今年还年轻,仁孝皇后都是生了两个女儿才有的太子,谁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失望,毕竟那就过分苛求了一点。——不过,因为迁都事忙,皇曾长孙女的出世,皇爷并没发话搞什么官方的庆祝活动,也因为她本人辈分低,典籍无记,礼部亦无奏闻。除了宫里搞了洗三和弥月宴以外,也就没什么多余的动静了。

不过,喜庆的气氛却并不缺乏,恰逢端午节前,虽然天气大暑,但这算是一年中能和春节媲美的大节日了,众女眷也很当一回事,从五月初一就换穿了五毒艾虎补子蟒衣,又忙着在门两边放菖蒲、艾草驱虫,门上挂吊屏,画的是除五毒的故事,屋里也开始熏香,驱五毒,保一年蚊虫不加叮咬:再高贵的去处,也很难保证蚊虫不加滋生,尤其是宫里地势低洼经常积水,蚊子简直是防不胜防。

也就是在这样忙碌而喜庆的节奏中,太孙又要出差了,这一次出去,他要轻车简从先到北京,为皇爷再把北京的各处设施都验收一遍。虽说这都是验收过好几遍了,皇爷本人也去看过,但老人家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明年新禧他到了北京以后,第一次新年大朝那重要性就不必多说了。所以还有大半年,他就把最贴心的大孙子给派出去了,再把把关。——当然,若非太子身体肥硕,天气又热,本来,这是他的活计才对。

这一次出去,太孙要在京城住上好长一段时间了,各处的验收、扫尾,起码都要有两三个月才能完事。这和跟随皇爷出征、游猎不一样,打仗和打猎一般都是不带女人的,巡游呢,皇爷能带,别人一般不带。这种出去办差,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太孙在外还好,回了住处,饮食起居没个女人打理也不像样。皇爷考虑得很仔细,和太孙说起这事的时候,还问他呢,“你想带哪一个,你说吧。”

太孙眼珠子刚开始转呢,皇爷又想起来了,“是了,你宫里那个姓徐的太孙婕妤,不是挺有福运的吗。这一次出去办差,虽说事不大,但关乎新都也是非同小可。有她跟在你身边旺一旺也好,她最近能走得开吗?”

走不开,那无非就是有喜或者有病,徐循健健康康的,这些问题一点都不存在,太孙还能说什么?只好笑着说,“怎么走不开,她一天闲着也是闲着,让她跟我出去走走也好。免得一天到晚和我叨咕着宫里憋闷。”

“这也怪不得她。”皇爷对徐循印象好,就很宽容,“这宫里到了夏天,闷热得确实没法呆了,把你打发走了,我也带着你爹去离宫散散。又湿又热的,憋屈!还是咱们北京好,天都高几寸,热起来也是干热,比南京好过得多了。”

太孙呵呵笑,也没说什么。第二天进了太孙宫,和太孙妃提起来,“皇爷又要派我出去办差了,去北京呆三两个月再回来。”

一边说,一边伸手逗弄太孙妃怀里的大女儿,摩挲着她的光头。太孙妃把他的手拍开了,“小孩子卤门没有合拢,不好乱摸头的……路上小心些,别吃生水、生瓜生果。”

太孙唔了一声,就去捏女儿的胖手,“说是可以带一个人跟在身边服侍,你说,让谁去好?”

太孙妃肯定是不会跟去的了,就不说女儿,她出了月子,因贪凉吃了冰西瓜,上吐下泻的,到现在都没休息过来,还病着呢。闻言沉吟了片刻,倒是主动说,“按理,该玉女儿陪着你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平时印象分高就是有好事啊!俺们这是皇爷钦点!

美差

“按理,该玉女儿陪着你去的。”太孙妃说,“但我病着,宫里离不开她。再说,她每月那个毛病你也知道,跟着你南来北往的折腾也不好……都说小循是你的开心果,我看,就让她跟你去吧。”

太孙妃所言,倒是句句在理,太孙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去春和殿请安的时候,他又和太子妃打了声招呼,太子妃也没有异议,反而道,“也好,她在这里,被人惦记着,行动都要小心,她委屈,我们也替她委屈。能跟你出去散散心也不错。”

太孙听母亲这么一说,倒是一怔:他却没想这么多,本来还虑着玉女不能跟着去,以她性子和资历,只因为皇爷偶然的心血来潮,便反而落到小循后头,心里说不定有几分不快。但听母亲这样一提,也觉得在理。徐循毕竟是在刘婕妤跟前挂了号的人,也有去宫正司领罚的事儿做话柄,现在是永华宫病重,刘婕妤的新靠山有点靠不住了,也是被皇爷的态度弄得有点畏缩,所以才安分了几个月,等她缓过这口气来,说不定还会再拿徐循做筏子。

他顿时也就下了决心,“您说得对,现在胡氏病着,玉女也躺在床上。打发她出门的事,少不得又要麻烦娘了。”

太子妃笑着横了太孙一眼,“娘为你操的心,难道还少了么?以往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到底是疼婕妤,唯恐她年小不知打点行李,在路上、到了京城后,受什么委屈吧?”

说到辗转,太子妃也是够辗转的了,从嫁入燕王府到现在,从北京到南京,现在又要从南京回北京,来回打了好几次转,对于女眷在路上的一些讲究肯定是很清楚的。太孙也没否认母亲的话,他笑着说,“这孩子小嘛,不太懂事,以前都是姐姐们照看着。现在两个姐姐都不舒服,昭仪您也知道的,那场病以后身子骨一直不算很好,也不能累着,说起来,现在我宫里也就这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了,偏偏还宝里宝气的不靠谱,可不就得您多费心了?”

太子妃倒是脸色一动,“说来,和你爹比,你宫里人可是少了些,平时不觉得,一产育就有点腾挪不开了。今年忙迁都也罢了……明年如有选宫女的,也给你宫里添几个人罢。”

只要是男人,没有人会回绝这种要求的。太孙想了想,却道,“都还是先不着急了,免得叔叔那里又有话说。阿翁不发话,咱们也不求吧。她们平素服侍我也是尽心尽力,没觉得人不够。”

“也是,你成天随着皇爷出门,一年在家都没几天。”太子妃想想也笑了。“确实还不着急,真有了好的,你阿翁也忘不了你。这不是,听说又要向朝鲜要女人了。”

本朝后宫,朝鲜女的确堪称一景,除了太子没有爱好以外,从皇爷开始,到各地藩王,都有得到过朝鲜女子赏赐。这些鲜女美貌温柔,素来是很得皇爷欢心的,但太孙对她们却是打从心底有点腻味——朝鲜人眼界浅,从朝鲜入京,一般都要经过山东,汉王虽然人不能无故走出乐安,但整个山东都是他的地界,钱货、财物,对朝鲜人来说都是极厚的赏赐,这些朝鲜女温顺惯了,谁不是听父兄的话做事?也所以,太子这么好色的人都不要鲜女,太孙在这件事上,是和父亲保持一致的,他撇了撇嘴,“就是分给我我也不要,阿翁喜欢,留着自己享用吧。”

太子妃不免呵呵一笑,她说道,“除了你,谁还敢和你阿翁这么说话……在你爹跟前,可别这么大话。”

“我心里有数的,娘。”太孙说,“那事儿,我也听说了。”

要不说太孙受宠呢,从小到大,太孙就是被皇爷带在身边长起来的,射一只野兔,皇爷都要高兴得指着他对内阁大臣夸奖上半天,再赏名马、刀枪。太孙做的什么事那都是对的,太子做的什么事嘛,再好也不过就是尚可。这一进一出,差别可就大了,这一阵子,太子就因为监国时一件事,在皇爷看来没有办好,刚受过训斥。在他跟前显摆,可不是嫌皮痒吗?

“在你阿翁跟前,适时地也为你爹卖卖好,说说话……”太子妃话说到一半,太子进来了——现在皇爷在京,太子闲工夫多,平时有空也进来找太子妃说说话。

“娘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太孙冲太子妃使了个眼色,“阿翁对爹,就是期望太高了才严厉。有些人现在他都懒得管束了,那才叫打从心底里疏远了呢。”

的确,从近十年前立皇太孙开始,太子宫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这些糟心事,远不及当年的万一。那时候,太子宫的上上下下,才叫如履薄冰呢,太子妃思及此,愁容也就渐渐淡去,她说,“好啦,当着你爹的面,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免得啊,你爹又和我生气,说我生了个好儿子,和他争宠呢。”

太子也笑了。“谁那么小气,你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尽和儿子栽派我。”

一家三口坐在一处,说了些外廷的事,太孙对父亲提起自己先去北京的事情,太子已经知道,得知徐循可以随行,他有几分诧异,“怎么不是玉女儿?”

比起皇爷,太子对孙玉女的感情肯定更深厚。毕竟,他的长女,也是太子妃的嫡女出生得就很晚,今年才十岁。在她之前,孙玉女就是太孙宫里唯一的童女了,从小看大,情分自然与众不同。虽说对胡氏,太子也十分满意,但总是有点偏心孙玉女的。

“太孙妃最近生病,宫里离不开玉女管家。”太孙说,“再说,皇爷也说小循有福运,跟着出门,能走得顺点。”

太子不由哑然失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罢了,爹让你带小循,你也不必拂了老人家的意思,只是玉女那里,多做点功夫,免得这孩子心里不快。也是可怜见的,虽说命不太好,嘴里却从没一句不好听的。”

得了太子的嘱咐,太孙也就有了令牌似的,回了太孙宫以后,想了想,索性亲自到孙玉女屋子里去,探望正在床上歇着的太孙嫔。

徐循这会儿,也刚得了消息,正坐在太孙妃身边发慌呢。她也不是怕别的,主要是跟随出行,就要照看太孙的衣食起居——说那什么点,徐太孙婕妤自己的衣食起居都要人照看,让她去照看太孙,她怎么能胜任?

当然,还有,小姑娘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从雨花台走出一二十里地去的汤山。这一下忽然间要去相隔了一千多里地的北京,又是一个人去的——虽然是侍奉太孙,但在她心里,太孙和她不是一国的就,指不上他来照应自己。毕竟才十六岁,小孩子也还是有点怕。

这些情绪,徐循不用说太孙妃也看得出来,她强忍着笑意,和徐循交代底细,“其实,太孙的衣食起居,自然有他身边的那些大伴、中人照看,平时你们也都是分住两间,说是照看,就是让你时不时地过去陪太孙说说话,有什么不到的地方照应照应而已……又不是说你真就一个人过去了,虽然说,这全副人马带不过去,但起码也能带一个嬷嬷和两个宫女伺候着不是?有你去了,还得带个女官,给你上档呢。不然,孩子出来了,算谁的?”

徐循还真没想到还有孩子这个问题,她忽然意识到——从南京到北京,一个多月的路,两三个月的差事,几乎半年的时间,太孙……就全是她的了?

抛开太孙半路找美女的可能性的话,这半年里,太孙想要那什么的时候,基本上也就……只能找她?

这可……是个很不错的美差啊。徐循赶快在心底算了一下,目前她一个月能承宠两次算是很不错的了,因为太孙经常出门的关系,从破瓜到现在,十个多月了也就是不到二十次……但是太孙本人,一个月内经常是有十到十五次的。跟出去四个月这就是六十次……

哇,这是一次把几年的份都给伺候全啦!

一明白这一点,她就有点惶恐了,“这……怎么就挑上我了?我前头不是还有人吗,我是说,还有太孙嫔姐姐——”

太孙嫔虽然没有品级,但地位不同寻常,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潜规矩了。太孙妃看了徐循一眼,见她面上是真有些惶恐,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她一个月得在床上躺七天呢……没法去,仙仙自从那次以后,也挺容易咳嗽的。”

这么说,太孙宫除了她也没人能去了。

徐循丝毫不知前情,还以为真就是这么回事呢,她心头憋紧的那口气一下就松开了,顿时喜笑颜开地道,“那就好,不然,我还怕——”

“你怕什么。”太孙妃白了她一眼,“大家都是姐妹,有什么上下尊卑?人家跟得,你就跟不得了?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自轻自贱的,让人看了都为你着急。你这样一脸受气包的样子,到内宫难怪受人欺负呢……从前选秀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她数落了几句,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见徐循只是一味地笑,也是无奈,因又和她商量,“给你带哪个嬷嬷,哪个宫女过去呢?”

徐循身边四个嬷嬷的分工,太孙妃是不知道的,此时一边问一边和徐循商量,徐循也没法下这个决定,末了太孙妃便给徐循挑了孙嬷嬷。“起码还有个人能给你梳头画眉的。”

这么着商议了半日,把各种细节都给定好了,徐循才回去准备。太孙妃靠在榻上眯了一会,便有人来轻声和她说了几句话。

“现在走了没有?”太孙妃没有抬眼,只是懒洋洋地问,“屋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得了来人的回话,她想了想,忽然摇头一笑,便又睁开眼,拿起看到一半的书册,继续翻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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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堂屋东里间里,一位老嬷嬷也正小心翼翼地给孙玉女盖薄被,她谨慎地打量着太孙嫔的神色,沉吟了一会,便开口劝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这事儿,您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可不能再干去娘娘跟前哭诉的傻事了。就和刚才在太孙跟前那样,若无其事的才是最好。”

太孙嫔一双眼直瞪着床顶,整张脸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怎么着的,一片煞白,双眼都有点直勾勾的。听老嬷嬷这么一说,她动弹了一下,半晌才微微勾起唇角。“你放心吧,这事儿,没什么好哭的……是我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别人。”

太孙在她跟前,自然不会把皇爷的话给搬出来,用的理由,还是太孙妃说的那几句现成的。

老嬷嬷松了口气,“这便是了,您只管安心把身体给调养好了,来日方长嘛……”

“是啊,来日还长着呢……”太孙嫔支撑着半坐起身子,从几案上端起了药碗,这是刚才熬好,放着凉一会的。

治痛经,都是暖宫的药材,和苦寒下火的药比,暖宫药,味道腥甜,喝进嘴里是另一种恶心。太孙嫔以前总是推三阻四,不愿意喝。今日,她却是毫不犹豫,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行李

太孙出门,所谓的一切从简,意思是不用太孙仪仗,不走《洪武礼制》里规定的那些繁琐程序,如果指望一切从简就是只带上二三个下人出门,那就太天真了。这一次去北京算是比较轻车简从了,一行人也还有那么三四十个。太孙自己就带了能有五六个使唤中人。徐循带了孙嬷嬷和两个小宫女蓝儿、红儿,反正都是太孙妃参谋着给挑出来的。再加上车夫、护卫,马夫等等,反正队伍也是相当壮观了。因为是夏天出门,还可以从运河直上北京,所以一行人是准备从南京城内走到龙江关,在龙江关上船以后直放北京的。

因为在陆上只走短短地一段路,所以行李多带些也没有什么,孙嬷嬷一听说,立刻带着三个嬷嬷,整理出了四个大樟木箱子,几乎把徐循的衣箱全给装走了,连冬天的皮草都带了许多,徐循还说呢,“不必都带去吧,秋天的时候应该就回来了。”

四个嬷嬷异口同声,“贵人,这叫有备无患。”

赵嬷嬷还补充说,“反正今年冬天都得过去的,不如先带过去,您还少点折腾。到时候和宫里人一起过去,可就不知道是怎么运的了。”

徐循一听,也觉得在理,她笑着说,“这么大的衣箱子,装得完吗?若是还有空,把嬷嬷们塞进去,大家一起过去吧。”

嬷嬷们都嗔了徐循几眼,又去忙碌了。对于带孙嬷嬷随身的决定,几个嬷嬷都是坦然接受,没什么不平的。据蓝儿随口提起,余下三个嬷嬷,在下房里还和孙嬷嬷嘀咕了半天呢,不知在说些什么,又把她们叫去,叮嘱、勉励了很久。

等这里箱子快装完了,那边太孙妃还送了两个大箱子,传话说,“这次过去,换季时未必来得及回来,初去北方,胭脂水粉等物该去何处购置都不晓得。我份例里匀了一点,你们也将有的都带上吧,再有,这里有几匹新布,裁些新衣服穿。”

太孙妃对徐循的关心,真是再细致入微不过了。毕竟出门经验少,徐循和嬷嬷们都没想到这点,一时又赶忙去装胭脂水粉和妆奁,嬷嬷们还要拿布料去尚功局司制司裁衣服,却为徐循连忙止住了,道,“能随大哥出门,毕竟是美差,仙仙和玉女姐姐面上没有什么,心里说不准也有些难受,咱们还是不必这么张扬了。这时候拿料子过去,肯定是要插队给做的,内宫里正愁没有我的闲话呢。”

这一次徐循随驾出去,嬷嬷们比她还要兴奋,这些问题似乎还没来得及考虑到呢,一听都说,“贵人说得对,咱们是不该得意忘形。”

徐循还没来得及得意呢,孙嬷嬷一击掌,“那就在出去前多制些亵衣亵裤,这个倒是我们自己就能做的。”

一拨人顿时又忙碌了起来,徐循望着她们团团乱转的身影,感到了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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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出门,看个黄道吉日那是必须的事,每年钦天监都要呈送一本新的万年历上来,为的就是测算每个日子的宜忌。根据黄道吉日和自己的安排,这才定了日子出发。所以在决定出门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从容准备。在出发前三天,太子妃派孟姑姑来,检查了一遍徐循为自己准备的行李,看完了指点徐循,“这些瓶瓶罐罐的,不是不能带,但最好是在箱子里垫些棉絮、麦麸茶叶的小囊也行,不然若是磕了碰了,洒得一箱子都是味道也不好。”

又说,“多带些花露水是再不错的,还有手巾再拿几条,路上得水不易,有时河水也不知干净不干净了,所以手巾多备一些,到了北京再给洗濯,就不愁这个用水的问题了。”

这都是知疼知热的提点,徐循忙谢过孟姑姑,孟姑姑对她也是挺有好感的——一个人如果又实诚又娇憨,从来也不愿意和谁纷争口角,又得过皇爷、张贵妃的夸奖的话,谁对她都会高看几眼的——就笑着说,“我知道你们这里什么都是有定数的,积攒得不多,我去给你多要点手巾、袜子来吧。还有,太子妃有几件年轻时的颜色衣裳,几乎没上过身,如今也不穿了,不如都赏了你,你按着身量该放的放该收的收,一路上也多几件新衣穿。”

钱嬷嬷对太子妃的行事一直都是很赞不绝口的,徐循现在也渐渐明白了太子妃的能力,这件事,办得又暖心又不张扬,就是被孙玉女和何仙仙知道了,也不至于泛酸吃醋,可徐循又是实实在在地落了实惠。毕竟是太子妃的衣服嘛,又是拿出来赏人的,料子再差还能差到哪去?

果然,太子妃赏了有近二十件衣服,单单是这些衣服就装了能有一个大衣箱,因里面七到八件都是皮草斗篷,还有余下的十一二件是秋日里穿的绸裳缎裙,纱衣罗衣倒是不多,毕竟纱罗单薄,过几次水以后比较容易陈旧,隔上几年就不适合再赏人了。论料子全是极上等的,皮草就不说了,徐循的衣柜一下就丰盛了不少,且多出来的还都是最高级面料、顶级私人定制。就是那些绸段,也全是最上等提花织金的料子,典雅中透着尊贵,除了款式老一点以外,竟是无可挑剔。

接下来几天,徐循的嬷嬷们是全情投入全在改衣服,一屋子人忙得不可开交,何仙仙过来找她说话的时候,见是这样,便索性也帮着她们改。她说,“我母亲从前做绣娘的,我针线活还算来得,斗篷不能改,绸衣帮你改几件吧。”

说着,就不由分说穿针引线地做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就给改好了一件,徐循试过了,略觉得有些紧,嬷嬷们也道,“腰线是不是收得太紧了一点?”

何仙仙狐狸一样地笑起来——这姑娘生得也好看,和徐循不同,眼神有点勾人的感觉,自从生病以后,一直比较清瘦,下巴一尖,这俏生生的魅惑感就又出来了。她趴在徐循耳朵边上,悄声说,“大哥就喜欢衣服紧一点的……”

徐循的脸刷一下就红透了,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强忍着羞赧,冲几个嬷嬷说,“没事儿,就是这样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