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傻话,你们这些娇妻美妾,本来就该好好地在后宫享福的,还指望你们帮我,那我成什么了?”太孙轻斥道——可这轻斥,却斥得徐循心里有点甜。“从前我没多说什么,是因为情况摆在那里,大家都只能将就。现在就不一样了,咱们自己独立出来开宫,个人都有独立的院子了。以后别的地方不敢说,自己的院子里,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没必要憋着忍着。”

见徐循微张着嘴,认真地聆听着自己的说话,禁不住又轻轻地拧了拧她的脸颊,才轻声道,“在我跟前,就更不必想那么多了,明白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哥不会生气的。虽说都是这后院里也有些规矩不能废,可人心都是歪着长的不是?有规矩,那也能有偏爱嘛,小循你懂不懂大哥的意思?”

徐循的心早就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其实这种事,怎么说吧,她没想过太孙会这么直接地用言语来许诺什么,在后宫里,男人的宠爱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赌咒发誓,喜欢你,那就经常让你侍寝嘛……不喜欢了,失宠了,侍寝的次数不就少了?太孙这话,确实是说到了她心里,让她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又还有些迷惑。

刚好,太孙才说了,在他跟前,说话也不必想那么多。徐循便眨巴着眼睛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大哥为什么忽然和我说这个啊……是不是,因为仙仙也有了好消息,怕我心底难受?”

太孙望着她天真可人的容颜,不禁打从心底一笑,他将徐循抱进怀里,喁喁地道,“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大哥这不就要回去了吗?怕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孤独寂寞、胡思乱想。所以,就给你吃枚定心丸……我们小循啊,在大哥心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挂得上号的。就是分别几个月也没什么,别往心里去,啊?”

说实话,徐循也没想到太孙居然这么体贴自己——她和太孙之间,尊卑高下显而易见,只有她去体贴太孙,没有反过来的。要说不感动,那也是假的,她靠在太孙怀里,主动伸手搂着太孙的脖子,低声道,“本来没什么的,你对我这么好,我倒是有点委屈起来了……其实,孩子的事,我还怕你怪我呢,白伺候了你这么久,也没个结果,我都觉得有点没脸见人了。好像是谁都对不起似的……”

太孙不禁放声朗笑,他也扳着徐循的脖子,两人鼻子对着鼻子,嘴对着嘴的这么轻声呢喃,“傻孩子,想要你快点生,那是为你着想。你真当我就这么发疯似的想要子嗣啊?这事儿,随缘吧,有就有了,没有也不着急,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两人细语一番,也算是解开了一个小误会,徐循心里倒是真的舒服了很多,她趴在太孙胸前,梦呓一般地说,“我有时候也有些害怕,大哥你对我太好了,我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让你对我这么好……”

“你傻啊。”太孙的表态倒是很坚决的。“怎么就这么妄自菲薄?选秀是多少人参选呢,能把你给选出来了,你还不够好?再说了,你就是不如别人好,又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我们家小循的迷糊样儿。”

说着,轻轻地蹭了蹭徐循的鼻头,情不自禁地就亲了上去。徐循也不顾忌可能经过的中人和宫女子了,想到即将分别的几个月,倒是主动扳着太孙的脖子,把这个吻给加深了。

她难得这么主动,两人又是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时候,太孙哪里还禁得住撩拨,搂着徐循的后脑勺,翻身就把她给压到了长凳上,还贴心地用手垫着她的脑袋,免得徐循被碰疼了。

两人深吻了一会,身躯也扭动了起来,都觉得有点难耐了。可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徐循还挺有忌讳的,太孙要扳她的腿她都没配合。太孙也是明白她的顾忌,半支起身张望了一下,又俯□道,“放心吧,都走得很远了,看都看不见——这一回,咱们不脱衣服!”

大哥可是马上就要走了……

徐循一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张开腿自己倒是把裙子给撩起来一点儿,太孙哪里还忍得住?两个人捣鼓了片刻,真的没脱衣服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太孙一进来,徐循就差点儿翻了白眼,赶快寻了个香囊咬住了,就这么着忍住了声音,只是从喉咙里被顶得嗯嗯哼哼的,让太孙的动作,也更加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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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舍不得,毕竟归期都定好了,也不可能无故耽搁,太孙到底还是上船回南京去了。徐循遂开始了虽有些孤独,但却也十分自在的独居生活。她借口联系骑马,倒是可以时常出去转转。算是尽情地享受了一把西苑的美景,不过,随着南京来的一**人,逐渐地把外皇城充塞了起来,徐循的活动范围,也就相应地越发缩小了,一开始还去西苑,后来只能去东苑了。等内宫城也开始往里进人以后,孙嬷嬷便提点了徐循,徐循也就暂时把骑马这个活动,给搁置了下来。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太孙宫里也开始进人了。——太子妃带着太子宫里的一批妃嫔们,按着安排,先一批到了宫城里,顺便地也就把太孙宫的妃嫔给带来了。不过,这一次太孙妃并没跟着来,据说是因为小囡囡病了,太孙妃放心不下。而何仙仙要养胎呢,生产完了才能来,所以这所谓的妃嫔,也就只是孙玉女一个人而已

葡萄

北京和南京比,首先在规模上就更胜一筹,虽说孙玉女等人,也是从通惠河码头下船的,但她们是白天到的,单单是一路上的所见,就已经足够孙玉女赞叹个半天了。一进太孙宫,也不去看自己的屋子,也不去看屋子里的摆设什么的,拉着徐循就念叨起来了,“这么大!天这么高!风这么干!都说北边冷,我是一点都不觉得,南京这时候,冻得人手上要长冻疮了,可这儿的风吹来,全被斗篷给挡着,手一缩,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了。”

“那是你穿了厚斗篷。”徐循笑着说,“若是按南京的时序,这会儿咱们都还只能穿绒袍呢,北京这里就都下起雪来了。”

“可不是这么说呀。”孙玉女说,“我们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就觉得那些皮袄啊,重个半死,其实也没有多么保暖,挡不住那股刺骨的寒意,手脚一样还是冰冷的。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夹绒、夹棉的袍子轻便,现在来了这里,才觉得皮草好呢,虽说风冷,可斗篷一穿真就全挡住了。”

两个南方小姑娘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徐循说,“还好身边没什么人,不然,不知道该怎么笑话我们没见识呢,这么寻常的知识,也要当事儿来说。”

孙玉女嘟起嘴道,“可别说是寻常呢,咱们南边人一点都不知道这个事。我就和你说个笑话吧,我们在船上的时候,我屋里的欧阳嬷嬷,都多大年纪了,还把咱们的皮衣都锁在箱笼里,搁到后头船上去了。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太子妃娘娘身边一群人都拿了皮袄出来穿的时候,我们可傻了眼了。可箱子全堆在一起,就是要拿也不方便呀。后来只好和娘娘说了,请娘娘发话,才把我们的箱子给找出来开了拿衣服。”

她挽着徐循的手臂,又笑了,“我那时候还担心你呢,我同她们说,还没到京城就这么冷了。现在的京城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要是小循只带了夏衣、秋衣,这会儿该发慌啦,也不知道冻着了没有。”

孙玉女是彭城人,和徐循一样,都是江南的姑娘,不知道这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可徐循离京之前,非但她自己的嬷嬷给收拾了几箱子衣服,连太子妃都给赏了有两箱子呢,里面就有七八件皮草斗篷的。不过徐循现在肯定不好说呀,她就道,“我也是歪打正着了,因当时过来的时候,嬷嬷们就说,明年就要迁都了,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来呢,反正船上地方大,不如多带一点过来也好。几乎就把我的四季衣裳都给带全了。”

孙玉女也没太在意徐循的答案,左右打量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走,咱们在宫里绕绕去!在南京的时候,院子那么小!现在到了北京,地方可确实是大得多了。光是咱们太孙宫,就赶上从前的春和殿啦,也不知道现在的太子宫又是什么样子。”

“也挺好的,大小倒是和从前差不多。”徐循说,“毕竟是在宫城里,地方还是有限的,比不得咱们在外头,肯定更宽阔一些。”

的确,太孙宫从建制上来说,丝毫不逊色于一般的亲王府第,甚至还犹有过之。整个宫殿群落威严壮美,其实论规模要比太子居住的慈庆宫大了好多,不过这话徐循肯定也不敢和孙玉女直说的。只好含含糊糊地带了一句,孙玉女也不大在意,拉着徐循就开始在太孙宫里浏览了起来。

与其说太孙宫是一个大宫殿,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紫禁城,各色监制都是很齐全的,从东安门进来有小角门,可以很方便地进入太孙宫,不过太孙宫的正门是冲着南边开的,名唤重华门。这里徐循、孙玉女等人不跟着太孙也不能随便过去,因为这就相当于一般宫廷里的外宫了,往里走重华殿,那是一般行礼受拜的时候才会启用的正殿,两边偏院安置的是小书房、练武场这些太孙日常起居需要的场所,里头的后殿才是太孙寝宫了。再穿过丽春门,就是太孙妃的住处清河阁了,这条中轴线上的居所,

光是刚说的这些,就和春和殿附近那个委屈的太孙宫要差不多了,徐循其实一直觉得南京的住处根本就是随便一间院落改出来的,她也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不安排她们住到西边和春和殿相对的屋宇里去。结果到了北京,一下矫枉过正,又来了这么一间比东宫还宏伟的太孙宫,反正不论大小,都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中轴线以外,东西两侧各有两条长街,东长街往外是一排库房,内侧还有一间膳房,穿过去就是东苑了,花木扶疏十分美丽。内眷们都可以随时从角门出去游逛的。西长街一排九间小宫——说是宫,不是殿,就是因为每宫都有完整的四面围墙,内有主殿、偏殿,各种建制俱全。按徐循等人的身份待遇来说,这么大的屋子给她们住根本就是浪费。不说别的,就说宫里那一排下房吧,就是把杂使婆子都安排住进去了,那也还绰绰有余呢。

也就是因为这么个全新的安排,使得徐循根本就不敢自己挑住处,还是写信去问了太孙妃,画了图让她给安排的。这九间宫殿在西长街上一字排开,虽说是都差不多吧,但最深处的延春宫相当靠近清和阁,请安都少走几步路,还是有一些细微差别的。

太孙妃的安排倒是中规中矩的,按年纪往下,延春宫在最里面,那就是最大的孙玉女住,第二间延喜宫给何仙仙住,第三间宜春宫给徐循住以后,余下六间基本都空着。全新的屋子里连家具都没有,看着也怪冷清的。

延春宫、延喜宫里当然是大部分东西都先期被运来陈设好了的,延春宫里一群宫人忙里忙外地在布置,孙玉女和徐循看了一会也就出来,又到延喜宫逛了一下,出来走在西长街上,眼望着一排宫殿过去,正好一阵北风吹过,两个小姑娘都轻轻地打了个寒颤。孙玉女紧了紧斗篷,挽起徐循的手,忽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徐循也跟着她叹了口气,两个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徐循才问,“你做什么唉声叹气的呀?”

孙玉女瞅了她一眼,倒是扑哧一声笑了,“那你又叹什么气呀?”

徐循也笑了,“我不知道,看你叹气了,我跟着你。”

孙玉女拿胳膊肘轻轻地顶了徐循肋骨一下,“你就和我装吧你。”

她看着连绵不绝的屋顶,又叹了口气,倒是自己把谜底给揭破了。“我就不信,你没想着这个……单是这些主宫都还空着六间呢,我们自己的宫里还有偏殿、暖阁。这些地方,总是要有人住的吧。没过几年,只怕里面也就住满人了。”

看到空屋子,想到这些事,十分人之常情。徐循也没有否认孙玉女的意思,垂下头,拿脚尖跐着地也不说话,孙玉女紧了紧搂着徐循的胳膊,过了一会,又轻轻地说,“太孙妃娘娘就不说了,仙仙福气大,怀得早,怎么也算是有结果了。就咱们俩,还是孤孤单单的,连个做伴的小闺女都没有。”

徐循也是打从心底涌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她也紧了紧和孙玉女挽在一块的胳膊肘,笑着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福气会来的。实在来不了,咱们就和崔惠妃娘娘、张贵妃娘娘一样,彼此做个伴不也顶好。”

不管怎么说,只要太孙能登位,她们这批潜邸旧人一般少说都有个妃位的,就看混得好不好,能到什么位置就是了。后宫封号也是有讲究能看高下的,虽然待遇没什么区别,但要争总是有由头。当然啦,不想争的人,有个妃位,够养老也就行了。皇宫里妃嫔那么多,得宠的终归只有几个,别人难道还不活了?徐循在这事上还是看得很开的,她又说,“再说,就是有了孩子,也没法养在自己跟前,有没有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孙玉女扑哧一声笑了,“你就酸葡萄吧你,吃不着你就说酸了。等你自己有了,你不知多开心呢。”

她顶了徐循一下,徐循也没法否认,只好嘟嘴说,“不然我还就一个劲钻牛角尖,折腾自己,让自己心里难受吗?现在没有,就说葡萄是酸的。吃着了,葡萄就是甜的嘛。”

本朝的皇子皇女,不论哪个妃嫔所出,全都归在皇后名下教养,各级藩王呀,太子呀、太孙呀,后院也都应循此例。子女落地以后,给产妇看上一眼,就抱出去给乳母带了,吃喝拉撒都不用生母操心的,都是皇后给安排场地,六司一局包括二十四衙门给安排人手,皇女七岁、皇子八岁就开蒙了。然后皇女自然有女红课程要上,皇子的情况微妙一点——主要是因为现在这几朝局面安定下来不打仗的时候,各位皇子基本都很大了。至于皇孙什么的,地位毕竟也不是很高,太孙的几个小兄弟都是随便找了几个人来教,皇爷对他们的教育是一点都不上心,所以也不能说还有什么规范。倒是太孙的几个年纪接近的大兄弟,还算是一直在上课的,从八岁开始就和太孙一样也有讲师给他们做经讲。

当然啦,从出阁读书这天开始,皇子就和内廷基本脱离关系,要出去外宫单独自己住了。只有乳母和几个中年宫娥可以跟出去服侍,连妙龄宫人都没法近身的,一直要等到快成亲的时候,才会由皇后做主拨给几个宫女,让她们来教导亲王、皇子等等。这些规矩,以前几个嬷嬷也是很详细地给徐循讲解过的,所以对于她们妃嫔来说,生了孩子,其实也没法朝夕相处,很多时候也会出现母子、母女之间感情淡薄的现象。比如说已去世的常宁公主,据说出嫁前,仁孝皇后让她和生母崔惠妃娘娘多说说话,母女两人相对的时候,常宁公主还怕生呢。

因为有这样的规矩在,所以虽说是酸葡萄心理吧,但也够徐循和孙玉女自我安慰的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刚才的那种失落现在好像又不见了踪影。孙玉女抿着唇一笑,兴致勃勃地拉着徐循又往前赶了。“走!咱们上东苑逛逛去!才下了雪,山上肯定可好看了。我生这么大,还没见过落到地上都不化的雪呢。”

没心没肺,也有没心没肺的好处,孙玉女都这么说了,徐循还有什么心事?她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拉上孙玉女就出去东苑玩儿了。等快到吃晚饭的当口,才回来宫里,那时候,孟姑姑都来过一次了,是太子妃打发她来,看看两个小妃嫔安顿下来没有的。

才到北京就调皮,出去玩耍没赶上这一茬,孙玉女和徐循都有点吐舌头,孙玉女怕生,不回自己宫里,在宜春宫吃了饭,又和徐循说了半宿的话,干脆都一起睡了,说定第二天起来,一道去给太子妃请安。

嫔妾们就是这样,没有太多的心事,做主母的可就不一样了。太子妃忙活了半天,这才刚歇下呢,就是睡前的这点空档,也都顾不上休息,半靠在床上,还要听孟姑姑汇报工作。“太孙宫那里,安顿得都挺好的。奴婢一间间宫室仔细看过了,摆设得挺得体。没想到,太孙婕妤平时看着迷糊,办起事来还挺干练的。”

太子妃听了,眉眼间的皱痕也舒展了开来,她仿佛不经意地问,“太孙宫那是怎么个布局,现在是如何住的?”

孟姑姑自然形容了一番,她口齿便给,说得比画得还逼真。“西长街那面一字排开是九间偏宫,最北是延春宫,住了玉女儿,离清和阁最近。太孙昭仪您也知道,是到出发前才觉得胎不稳不能来的,延喜宫却是已经给她空出来了,太孙婕妤住第三间宜春宫。”

太子妃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低声道,“这孩子,的确很实在省事,不枉大郎、大郎媳妇疼她一场。”

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明日起,让她和玉女一块过来,帮着我做点事吧。”

孟姑姑低眉敛目,恭声应了是,又放松下来,笑道,“明儿见了婕妤,可要恭喜她一番,才随驾没多久呢。您一来,她就又得了脸面了。”

“脸面都是自己挣的。”太子妃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大郎媳妇自从生了囡囡以后,也是这病那病的,一点都不得安稳。我也是有心让她多歇息一阵子,好好将养身子……”

她沉吟着拖长了尾音,把孟姑姑的心也跟着吊了起来——不过,这话到底还是没说完,没能下个定论,太子妃就又改了主意,“不过,来日方长呢,还是先看看大郎媳妇恢复得怎么样再说了。”

孟姑姑暗中透了一口凉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是,按我说,您也该仔细保养保养了。这半年,为了迁都的事,您是废了多少精神,才能这么四下周全……”

宫漏三声知半夜,好风凉月满松筠。宫里的夜,从来都有很多故事的。

低调

这天晚上,徐循睡得还不大好——都下雪了,宫里当然烧了炕,太孙宫这里组织试烧的活动还是徐循提醒衙门里的中人们去办的呢,屋子里暖洋洋的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北方天气干,还得在屋子里放一盆水才没那么燥。可孙玉女因为刚到北京有点害怕,在床.上非得要搂着徐循,把徐循给热得浑身不舒服,好容易睡过去,起来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好像是出了几身的汗,又都蒸干了。

因为她品级不够,不奉诏不能擅入内宫,所以昨天也没去内宫迎接太子妃,现在有孙玉女领着那又不一样了,两个人着急起床梳洗,然后一道上马去内宫给太子妃请安。孙玉女倒是会骑马的,骑术也还可以,两人一道在马上慢慢地往慈庆宫过去的时候,天上飘飘扬扬又下了雪,徐循今日没带兜头的斗篷,只披了一件白狐大氅,头戴了一色的白卧兔儿,都是太子妃给的当年的老衣服,她到手以后稍微改了改上身穿的。今日穿过去,也有让太子妃看看的意思。

虽说下了雪,但风并不大,徐循也没觉得冷,又不想撑伞,反正路也走了一大半了,索性就这么淋着,等两人进了慈庆宫里,雪已经落了一头一脸。孙玉女忙着替她拍掉了一些,徐循自己也抖落了一些,两人便进去给太子妃请安。

内廷往北京搬迁,是反着顺序来的。地位最低的杂使婆子和苦力中人先来一批,把大家什安顿好了,炕烧起来了,摆设给弄好了。这时候中等职司的女官们来一批,在内宫里把办公处所给布置好了,各宫巡查过了,最后低等妃嫔们来一批,宫里也暖上了,人烟也稠密了以后,高等妃嫔们再过来直接进驻,等到她们到了以后,太子和太孙估计也就陆续到了,最后新年大朝皇爷登临新都,迁都的事就算是大体上完事儿了。现在,搬迁的进度就到了低等妃嫔来宫这里。太子妃带了太子宫、太孙宫的所有下人都搬迁过来了不说,内宫里也有一批婕妤啊、美人什么的已经住过来了,同时过来的还有张贵妃等贵妃娘娘的细软,因贵妃娘娘没来,这些事都得太子妃来管,因此慈庆宫里来往回事的女官和中人是络绎不绝,徐循和孙玉女进来的时候,刚下去了一批人,太子妃头顶勒着一条窄窄的镶珠抹额,正和张才人说话呢,见到徐循来了,也很高兴,让她到近前说话。

分别这么久,好容易又看到了长辈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肯定都要欢悦起来的,徐循也是有心露出笑容,打点精神好好地和长辈们问问好说说话。但她起来身上就粘乎乎的,出去受了风冒了雪,当时还没觉得怎么样,现在进了屋一暖,反而是浑身不舒服,好像雪没拍干净,全化作水气往骨头缝里钻一样,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脸似石榴,面上发烧,有点头重脚轻了。勉强走到太子妃跟前,才行了礼还没说话呢,张才人便道,“哟,怎么了,脸上烧成这个样子,头发也湿漉漉的,难道这么大冷的天,你还出汗了不成?”

众人听说,都是吃了一惊,孙玉女忙道,“哎呀,可能是刚才过来的时候下了雪,扑到身上着凉了。”

她上前试了试徐循的额角,“是烫烫的!”

人都生病了,当然也来不及说什么,太子妃忙命人备了暖轿,把徐循原样送回太孙宫去了,又问得徐循过来的时候随身带了司药南医婆照顾,这才放下心来,遂又令人传话去找医婆不提。

这么折腾了半天,太子妃也是有点无奈,和孙玉女笑道,“这个小循啊,早不病晚不病,我们才来她就病了。我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呢,还想抓你们俩的壮丁,看来她是没戏了,只好揪扯你来帮忙。”

孙玉女和太子妃那是什么关系?两个人早都用不着客气什么了,听太子妃这样说,她便道,“我想着您也是要人来帮忙的,现在这宫里女官可没几个,宫人都只有原来的一半多,地方又要比原来更大了,光是清扫宫殿,一间间地清点家具就是不少的活计,还有张娘娘她们的细软也要好生安置吧?就咱们带来那些人,可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去呢。”

太子妃一拍大腿,“可不是呢?二十四衙门也是忙得脚打屁股蛋,这帮子杀才,有了皇爷做挡箭牌,内宫的事能推就推了,只顾着和六司一局扯皮,我也懒得和他们多说什么了,不帮忙就不帮忙吧,咱们娘几个都辛苦几日,也就把内宫给照料好了——既然小循生病了,那就让她好好休养,别掺和了。你和我一拨儿,张才人和李才人一拨儿,东西六宫咱们各领一半,现在分宫表都出来了……”

孙玉女刚来,就和太子妃一道忙上了,正好,现在内宫里也没有男主子,三大男,皇爷、太子、太孙都还在路上呢。太子妃干脆就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住了,徐循还是独个儿在她的宜春宫里养病。因为生病了嘛,也不用进内宫去掺和添乱,反而挺悠闲的。

她这个病,其实说白了就是女孩子体质娇弱,淋雪受寒后有点头疼脑热的而已,一帖药下去再静养几天,也就和没事人一样了。就是徐循比较贪懒,听说内宫忙,便懒得天天冒着寒风过去帮忙,刚好接着装病,缩在自己屋子里罢了。

这几天下了雪正要化,天气十分寒冷,徐循没事就在阁子里躺着,因为孙嬷嬷、蓝儿红儿服侍了几个月都没有休息,十分辛苦,她也是放了三个人几天假。让别的宫女和嬷嬷们轮换着服侍——太孙妃没来,又自己分宫居住了,宜春宫里的事,还不是她说了算?

赵、钱、李三位嬷嬷许久没见徐循了,也是有几分惦念,这几天有了空都往徐循跟前跑,暖阁门一关,说什么话都不怕被人听见,又安静又亲香,徐循就靠在炕上,和她们窃窃私语着别后南京宫殿里的事,一时笑一时叹,别提多自在了。——一别就是好几个月,通信也不方便,她对南京那边的情况,还真有几分好奇。

其实,这几个月也真的出了好几件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王娘娘的丧事——王娘娘素来多病,今年开春起病情就更厉害了,今年七月,病情突然恶化,人就这样没了。那时候太孙刚好也是要动身回南,也有赶上王娘娘七七的意思。

“仿的是太祖爷时候,成穆贵妃的例子。连太子爷都跟着披麻戴孝的,”赵嬷嬷很仔细地给徐循描述了一番王娘娘的丧事,“就是办得有点仓促了,赶着下葬以后大家就忙乱着搬来北京,太孙殿下在河上遇风稍微晚了几日,就没赶上。”

徐循对丧事办得有多热闹倒是没多大兴趣,听说以后也就是唯唯而已,人都死了,就是办出花来她反正也不知道,听到王贵妃的阵仗,她也是丝毫都不羡慕。

赵嬷嬷看她这样,也是叹了口气,又道,“贵人是不知道,自从昭献贵妃去世以后,皇爷的性情就越来越急躁了。脾气很不好,从前他还时常去昭献贵妃那里坐坐,现在贵妃都没了——就是这几个月,宫人被打的、罚的,可不老少呢。私下里都传,皇爷头风一犯就要杀人,您说多可怕了吧。”

徐循呀了一声,还没说话呢,赵嬷嬷又说,“这是私下里传的,外头都不知道,您也别乱说——据说这几个月,太孙和太子都没少受气。皇爷一头疼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连太孙都挨了许多次数落……这件事,等您见了太孙,看太孙怎么和您说的吧。太孙不提您也别提,太孙提了,您心里要有个数就是了。”

女人八卦起来那都是没个完的,徐循一面是吃惊,一面也是很兴奋,啧啧了半天,也说,“哎哟,听着是怪怕人的,倒是辛苦大哥忍着了。”

除了这个事以外,别的那就都是太子宫太孙宫里一些小事了,比如说某某太子美人病了啊,某某人又怀了云云。反正这么多人要往北京搬迁,不是什么小工程,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如期出发的很多,要养病的呀、要养胎的呀,林林总总都是理由。徐循一边听赵嬷嬷数着留下来的人名,一边和这里的人名对着,对了半天忽然想起来,“哎呀,郭才人不是跟着来了吗,怎么孙姐姐来看我和我说话的时候,没听见她提呢?”

现在两边分宫居住了以后,赵嬷嬷等人的消息,也没有以往那么灵光了,因为宫里的下房总是分区域的,太孙宫独立出来以后,和太子宫的下房不在一个系统里,要打听消息都没那么方便。这事儿赵嬷嬷也不知道,反而是孙嬷嬷休假完回来当差的时候,一撇嘴就给出了答案。“郭才人性子懒散,怎会耐烦和娘娘一道四处奔波办差?刚到京城就病了,娘娘还特特地给请了太医……可御医什么都没摸出来呢,就只说她是水土不服。郭才人也不管,反正就说是病了,见天只在自己的院子里住着,好吃好喝地只管要。娘娘也懒得管她,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要什么给什么,只当供着个菩萨罢了,也免得再这当口再添事儿了。”

徐循这种真病,属于自己运气不好,错过了领导给的进步机会。郭才人这种假病,那就纯粹是态度问题了,徐循都被镇得有点说不出话了,想了半天才说,“这,这也行啊?”

赵嬷嬷说,“其实您以前就能瞧出来了,郭才人和太子妃娘娘是不大合得来。”

“郭才人不太爱说话,性子是冷了点。”徐循想起几次和郭才人接触时候她的表现,也是点了点头,“就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有胆量——”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赵嬷嬷也是叹了口气,“所以说呢,这地方才一大,才从南京出来,那边院子里就不清静了。咱们独立出来住也好,您这一病,我觉得也挺强的,有时候,多说多错,多做也是多错,您就安心慢慢养病啊,我看也挺好的。”

徐循偷偷地笑了,“我可没想这么多,我就觉得,我这人糊涂。办差肯定是办不好的,与其献丑,倒不如在家歇着呢,嬷嬷你说是不是?”

赵嬷嬷呵呵地笑了,“是,是。可您还没明白奴婢的意思——奴婢的意思是说,以后没事,您就少进内宫玩耍吧。咱们前阵子有点太招眼了,这一阵子低调一点,没坏处的。”

徐循有点迷惑了,看着赵嬷嬷,还想等她进一步说明呢,赵嬷嬷却只是做弥勒佛状,笑而不语。

不论如何,嬷嬷们那总是不会害她的。就像是养育皇子皇女的乳母,只有比生母更加用心一样——生母没了一个孩子,还能再生,可乳母没了这个孩子,就少却了飞黄腾达的晋身阶了。既然赵嬷嬷都这样说了,一边的钱嬷嬷似乎也做赞同状。徐循也就下了决定:冬日,本来就该休养生息,自己跟着太孙,也是折腾了一个夏天了。这个秋冬,就乖乖地在太孙宫里养着吧。

动情

以徐循的身份来说,想要做事,她得花费心机,想要偷懒那还不简单?最忙的那十几天她是真病着,等她好了以后,内宫也没那么忙了,张娘娘也到了北京。她的船队,几乎是把剩余的内眷和宫人都携带过来了,还有很多别的宦官之类的,也陆陆续续地入编使用。如此一来,连太子妃都没那么忙碌,孙玉女更是早就卸了差事,回太孙宫居住。

从前徐循一个人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伺候得她一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可现在太孙宫里有两个人,又多了许多宫女太监,事情就有讲究了。军中所谓两人成伍,现在人都到齐了,规矩该立起来了,那么很自然就需要有一个管事的人。这个人除了照管主子们的衣食起居以外,还要把太孙宫里的宫人、中人的起居和规矩给抓牢了,把各处的规矩给立起来规定好了。总的说来,就是把原来应该太孙妃做的工作,给承担起来。

徐循刚病过,虽然现在是痊愈了,但成天还是没精打采的,南医婆扶了脉,说是这下半年来走了远路,本来就有点水土不服,又病过一次,元气有点亏损了,整个冬天最好是都能静养着。这个当家作主的差事,天经地义就落到了孙玉女头上,而且这一次,连孟姑姑都没过来了——一个,是两宫现在距离比较远了,她来回也不方便。还有一个,徐循和孙玉女那分量毕竟也不重,东宫那忙着呢,孟姑姑也很多事做的,也没空天天过来。

虽说人还是那些人,但场地变了,有些规矩也需要调整一下,比如说现在门多了,各处角门什么时候锁啊,上夜的宫女该怎么安排啊。还有太孙宫有了独立的膳房了,下人们何时吃饭啊,虽是小事,但也得花费心机去协调,才能又体面又便当。孙玉女这一阵子就忙着这些事了,还有得了空也要去东宫请安问好——至于内宫,现在倒是都很少过去了,冬天冷,路又远,从太孙宫过去得进出三重门,就是骑马都很折腾。

也就是因为现在请安变得有点麻烦了,徐循的悄然消失,也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很快就要进腊月,皇爷已经悄然抵京,太子、太孙的车驾,快要从两条路线一起进北京了,明年的新年大朝,肯定也要比什么大朝都更隆重,当然内宫也要有规模相应的朝贺活动,新宫殿,总是有很多事要忙的。徐循这种小虾米,出现不出现的,还会有谁注意啊?

至于徐循呢,虽然不好再出门去东苑了,但现在有了宜春宫这么一个大院子做她的地盘。自己一人独享正殿,就已经住不完了。两旁偏殿做了库房,她的那些家底被运过来以后直接就进了偏殿,没去太孙宫的大库房。闲着没事儿,她就进去清点一下自己的家底,欣赏一下她到手后还没看全的绸缎锦绣,和几个嬷嬷下下棋,偶然也学点功课——学海无涯,很多功夫是耽搁不下的,比如说,即使太孙不在,有些——呃,风流的功课,她还得继续努力不是?还有现在场地大了,可以打马球了,李嬷嬷也和徐循说一些马球、蹴鞠、捶丸的事儿。其中马球因为场地不易找,她没练习,此外蹴鞠和捶丸都是名正言顺地问人要了用具来研究的,对外只说是活动筋骨,在院子里散闷用的。

蹴鞠这个不必说了,反正就是踢球呗,属于男人比较喜欢的游戏,据孙嬷嬷说,太孙跟随皇爷在外的时候,很着迷于蹴鞠,一得闲就要出去踢。就为了这事,还和自己的老师闹过生分,结过仇呢。徐循也就是了解了解,免得当啦啦队的时候都不知道在欣赏什么。其实在这三样对场地要求高的运动里,捶丸还是比较适合于女生的,站定在野外击球入窝,属于比较文雅,对抗性不强的运动。所以徐循即使是在院子里也玩得挺开心的,她对这种持棍击球类运动都特别有天赋,连马球也是,准头特别好,一挥棒就是一个准儿。(捶丸可当后世高尔夫球看,基本就是一种运动)

当然啦,还是根据孙嬷嬷说的,太孙的捶丸玩得也很精绝,徐循这个水准到了他跟前,只有被虐菜的份——依然又是孙嬷嬷说的,这三种运动,太孙都玩得是炉火纯青的,水准一点也不输当世高手。

孙嬷嬷和徐循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和她夸耀太孙的能耐来着,可徐循却听出问题了。“可大哥亲口和我说,他的马球打的就不如那天那些中人们好的。”

孙嬷嬷都乐出声了,“贵人,您还听不出来吗?殿下那天是哄您呢!那帮子中人就是被他一手教出来的……他不这样说,全队里就您一个人打得那么磕磕绊绊的话,您还能玩得那么开心吗?”

徐循一听,可不是全愣住了,再回头一想,脸都红透了,吃吃艾艾地说不出话来。几个嬷嬷对视了一眼,都抿着唇偷笑,李嬷嬷按着徐循的肩膀说,“这也是殿下疼惜贵人的一份心意,贵人就当作不知道便行了。”

太孙的体贴,有时候真是让人再想不到的,徐循站在院子里,越想当日太孙的一言一行,心底越有说不出的滋味,脸上也就越红,不知为什么,竟有点不敢和几个嬷嬷们对视,双唇翕动,嗫嚅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支吾了半日,倒质疑起孙嬷嬷来了,“这些事,嬷嬷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啊?别……别是哄我的吧?”

几个嬷嬷又都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笑容却冲着的是孙嬷嬷。徐循拄着捶丸用的球杖,倒是被她们给笑得摸不着头脑了,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孙嬷嬷非但没笑,强自镇定的面上还有一丝羞红,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嬷嬷?”

孙嬷嬷左看右看,也没给徐循一个答案呢,搭讪着倒是走开了。徐循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了屋里,钱嬷嬷才和她说,“孙嬷嬷和殿□边的王瑾,做了对食啦。您说太孙殿下的事,她知道得清楚不清楚吧。”

徐循闻言,大吃一惊——王瑾那可是太孙的大伴啊,太孙保父一般的存在,对太孙的事当然是清楚得不得了啦。可问题还不是这个,他们上京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照面机会不少,她可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啊。而且,而且这太孙的大伴,地位那可是非凡,孙嬷嬷要是他的对食,徐循怎么能一直都不知道呢?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特真诚地就问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就是上北京路上的事,您也知道,中人命苦,一辈子都孤苦伶仃的。就是能够出宫,在外头置办宅邸这事儿一旦闹出来,肯定也要获罪的。可不就都是在宫女子里找了?”钱嬷嬷倒是镇定自若得很。“王瑾今年也四十多岁了,年轻时候眼光高,看不上这些事,现在年老了,也图个有人说话。一来二去,两人可不就搭上话了?”

徐循这时候再回头一想,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时候孙嬷嬷对同船的小中人特别照顾,说不定也是有一些别样目的的。——不这么照顾,怎么能和王瑾多接触呢?当然,也可能是她就为了表示一下友好,王瑾有心,这就留意上她了……

她迷糊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见钱嬷嬷淡淡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就又问了一句,“那你们三个,是早就有了对食,还是——”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别说钱嬷嬷等三人都有了多年的菜户了,就连蓝儿、红儿,也都有了对食,孙嬷嬷那也是从前的对食没了,这才空出来的,只是从前徐循没问,因此才丝毫都不知道而已。

“这种事虽然天家不许,但其实私底下也是大行其道,大家面上装着不知道罢了。”钱嬷嬷叮嘱徐循,“太祖爷的时候,若是闹出来了大家都得没命,因此也就养成习惯,对外概不声张。您知道了也就罢了,在主子们跟前,别提这事儿。”

徐循肯定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就是想想还是觉得很离奇,自己很是嗟叹了一番,想和孙玉女谈论,又忍住了不提。

不过,总的来看,有王瑾这个大伴做孙嬷嬷的菜户,对徐循那当然是顶好的事了。徐循想想,说不定自己在这几个月里,就得了王瑾许多好处呢,只是她可能都不知道罢了。她也是暗下决心,有空也要对王瑾表示表示,怎么说自己都从他口中得到了很多太孙的喜好,这些信息,有时候是拿着钱也不知道上哪买的不是。

朝中有人好办事,她原来还隐约担心一件事——随驾这几个月,太孙对她频繁的宠爱要是传扬出去了,恐怕姐妹们心里会对她有意见。现在,这自然顺理成章也就不是问题了。徐循和孙嬷嬷提起的时候,孙嬷嬷还笑了,“我早就嘱咐过他了,我说呢,别看贵人面上迷糊,其实心里灵醒着呢。不过,这事儿您就放心吧,您为人这么好,太孙身边那几个有脸面的中人,都对您夸奖有加,绝不会加油添醋,在别人跟前给您添麻烦的。”

徐循这才放松地舒了一口气,遂安心在宜春宫中闲住,等待着太孙进城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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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地离开了几个月以后,太孙在十一月里声势浩大地又进了京城,据说外城还有很多庆祝活动,迎接他和太子的到来,但徐循这些后宫妃嫔肯定是无福参与的,甚至太孙入了宫都见不着她的面——他要去祭庙,要去拜仁孝皇后,要去见张娘娘、太子妃……等这些忙完了,天色都泛黑了,太孙直接被已经低调入城有一阵子的皇爷给叫走了。孙玉女特别叫人做的一桌菜,只有她和徐循两人一起吃掉,吃完饭,两个人也就各自都回了住处去。

徐循心里其实也是挺想念太孙的,有许多话想和太孙说,她还惦记着要提一提打马球那天的事,谢谢太孙对她的体贴——可惜,她人小爱困,吃过饭没多久到了睡点儿,不自觉就靠在炕边点着头打盹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赵嬷嬷轻轻地给摇醒了,“贵人,咱们还是正经宽衣回床上睡吧——”

徐循还想说:几点了,大哥也许过来呢。赵嬷嬷这里就说了下一句话,“殿下刚才已经进了宫里,直接去太孙嫔那里了。”

不知怎么,徐循的睡意忽然间就不翼而飞了,她怔了怔,过了一会,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坐起身道,“那咱们就梳洗了正经去睡吧。”

她的神态,赵嬷嬷也是看在眼里的,她也是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非但没按徐循的吩咐去忙活,反而冲几个宫人摆了摆手,挨着徐循坐下了,和颜悦色地道,“贵人要是还不那么想睡呢,嬷嬷今儿,就和您说几句心底话吧。”

阳根

徐循其实也有点猜到赵嬷嬷想说什么了,她现在心底的确是有点烦躁,但徐循自己也知道,按《女诫》、《女训》、《女内书》上的道理来讲,她根本就没有烦躁的道理。第一,她不是正妃,连正妃都要大度容让,不好妒忌,她算是谁啊,也好去妒忌自己的前辈和半个上司。第二,她刚陪着太孙几个月功夫,把几年的份都给提前享用了,孙玉女却和太孙分别了几个月,才回南京,又赶上王贵妃娘娘的热孝——贵妃娘娘的丧事是按成穆贵妃的待遇来办的,太孙也要为庶祖母服丧。在热孝里,肯定是不能行敦伦之礼的,这么一算,都有小半年功夫了,太孙多宠着太孙嫔,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是?

但话虽如此,她毕竟也就是个小姑娘,心里毕竟还是有些嘀咕的:没有拦着他去,可一两个月没见了,好歹也先来看看她,和她说几句话……

“其实我心底都明白的。”她也没有和赵嬷嬷装模作样的意思,低声说,“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嬷嬷您就是不说我,我也知道,我不该有什么怨望、妒忌——”

“哪个猫儿不偷腥,哪个女儿不拈酸吃醋呢?”赵嬷嬷的态度倒是很开明,比不得钱嬷嬷,一直都是正大光明的态度,徐循在她跟前,可绝不敢这么放松。“这几年和贵人在一个屋檐底下,您是什么脾性,奴婢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也不叫妒忌,您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也不会因此对太孙嫔有什么看法的。”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徐循的肩膀,“该怎么和您说呢?这都是人之常情,以前刚服侍太孙的时候,您心里存着畏惧,太孙只要不打您骂您,您都觉得他好,都觉得快活。可现在,太孙疼您,和您好了,您心里也就有了更多的想法,等太孙把这份好也给了别人,甚至是对别人比对您好的时候,您心里就有点不得劲了。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循垂下头没有说话,只是拿手指甲轻轻地揪着香囊上的小线头。

“这男人啊,和女人不一样。这不一样在哪儿呢?男人有阳根,”赵嬷嬷一下又把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地给扯开了,这倒吸引了徐循的兴趣,她禁不住插嘴了。“这我知道啊,嬷嬷——这事,我可比您清楚呢。”

赵嬷嬷一辈子云英未嫁,虽然有了对食,但中人毕竟已经不能当做是男人来看了。徐循这个打趣,打趣得有点刁钻,赵嬷嬷瞪了她一眼,自己也掌不住笑了。她说,“这阳根又叫什么呢?叫做是非根。男人啊,有了这是非根,就是是非人,他本性不是这样也没有用——不论本性如何,只要有这阳根在,心就绝不会老实。没本事的还要出去招蜂引蝶呢,但凡看到个平头正脸的女子,是非根就起来作祟了,自己得不到,也要在心底意淫一番,这是非根才能满意。可太孙殿下没本事吗?太孙殿下的本事太大了,他看上谁得不到呢?现在后宫人少,也就是你们四个,以后历次选秀,人口慢慢充实,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不是说有了新人就不疼您了,只是殿下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会受这是非根的影响。”

“你瞧,我们女人从一而终,有了一个就能满足不是?还有那些中人,和宫人结成对视以后,也是彼此忠贞,一辈子不肯拆伙。”赵嬷嬷顿了顿,很富有睿智地总结,“这就是因为咱们没有那惹祸的玩意儿,不会被它给抓住了脑袋,就能跟着心走。但凡谁有了那根东西,就是由着它做主了。可太孙可以这样,贵人却不能这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进宫是为了给天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的,殿下的宠爱,说白了那就是您开枝散叶的机会。您的心思要放在后代上,而不是舍本逐末,被那根东西牵着走。那东西可没长在您身上,您就是再在意也管不了,再想管,也不能逆了它的天性……哎,这道理,我用言语都没法和您说明白,也只能给您说到这儿啦——”

“不必再说了。”徐循的心现在就和外头的雪地一样,她倒抽着凉气,诚心诚意地谢赵嬷嬷。“多亏了嬷嬷,一看我有点着魔了,就把我给拉回来。不然,要是……要是钻了牛角尖了,那我成什么人了……”

赵嬷嬷便欣慰地一笑,“我就知道,贵人看似娇憨,实则冰雪聪明,该懂的事,您是一点都不会少懂的。”

她把徐循手里的香囊抽了出来——可怜这东西,已经被徐循揉捏得不成样儿了——轻轻地搁到了桌上。“宫里的贵人,都是遴选出来的,没有谁是粗笨的蠢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大家都睁大眼睛在看、在瞧呢。这心思若是不正了,即使再怎么遮掩,也难免不被人瞧出来。您只有心正了,才能走得端正,贵人记住我这句话就是了,这一阵子,宫里事多。皇爷的脾性是越来越不好了,昭献贵妃又没了,我们几个嬷嬷私底下闲谈起来,都是心惊肉跳的,总觉得这宫里就像是一锅汤,随着皇爷的心意,皇爷一高兴,说不定一会儿就全滚沸了……这几年,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遇事多忍忍、多想想,没什么坏处的。”

“本该就是如此。”徐循的眼睛,清澈、清凉得就像是太液池的水。“我出身寒微,没有半点根基,即使有了殿下的宠爱又如何?殿下宠我,是他的兴致,他宠,我高兴,他不宠,我也没什么好失落的。我本来一无所有,他也不欠我什么,只要能服侍得殿下开心,同姐妹们相处和睦,便算是我这人做得还不算太失败了。”

赵嬷嬷至此,方才真正地松了口气,她极为欣慰地抚了抚徐循的手背,“正是如此……不瞒婕妤说,自从知道殿下带您回了娘家,老奴便有此担心了。所幸婕妤心底本分,不曾得意轻狂。您既能如此想,我等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一条,我虽不大管您和太孙的事,但还有一事要提醒贵人小心:今儿这些话,您心底清楚就好了。在殿下跟前,可不能显露出来,他宠您,自然是想您开心的。”

“这我明白,自不会扫殿下的兴。”徐循微微一笑,环住自己的肩膀,轻轻地搓了搓,“这一阵子,我也真是有些被冲昏头脑了,被嬷嬷这么一说,倒是遍体生寒。还好,我身边终究是好人多,自己也还算是能沉得住气,不然……”

赵嬷嬷亦是十分欣慰:小小年纪,乍然得宠,难免飞扬跋扈、四处得罪。太孙婕妤这大半年来,却是处处逢源,这其中固然运道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但婕妤本人沉稳的性格,亦是居功不小。

能跟着这样的主子,底下人就省心得多了。赵嬷嬷遂起身告退,“时辰不早了,贵人也早些安歇吧……”

她起身退出了暖阁,徐循却半晌都没有动弹,侧耳细听着赵嬷嬷吩咐蓝儿、红儿做事。待四周重又安静了下来,她才轻轻地推开了窗子,望着漫天飘飞的雪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说屋内如春天般温暖,但她却如同置身于风雪之中。并非是环境的险恶,让她兴起了这负面的心情,只是——只是今晚赵嬷嬷的一席话,让她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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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只要男人在宫里,有人失意孤寂的同时,肯定也有人比较开心。孙玉女显然今晚就是比较开心的一个,此时**已经过去,她正和太孙偎在一处说些家常话儿。

“上回我见到金英还问呢,”她趴在太孙怀里,口中絮絮叨叨地道,“我说你出门时候,可有好好用药。他说你总不耐烦吃的,这个不爱吃药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好?”

太孙对孙玉女,似无对徐循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和居高临下的怜惜,却多了一份多年的熟稔和自在,听孙玉女唠叨自己,他翻了个白眼,孙玉女见了,便拿手指顶着他的额头,说一个字便顶他一下,“你再这样,我到母妃跟前告状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看着壮,其实身子骨弱得很——”

“哎呀,”太孙有点烦了,“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每天吃,行了吧?为了这件事,你能把我给烦死。”

孙玉女白了他一眼,“不是为你好,烦你做什么?”

她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便又放软了身子,趴在太孙身上道,“这一阵子,在皇爷跟前还是小心一点吧。娘和你说了没有?就是你们走后不久,虞美人服侍皇爷时,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便被赐了白绫。好像是说到那个什么唐赛儿,虞美人只随口说了一句,‘为一人抓了好多尼姑,真大阵仗’。皇爷便是勃然大怒……”

太孙的脸色也有点阴沉了,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问道,“是了,你们走的时候,你看着囡囡到底如何。”

这时候的新生儿夭折率是相当高的,两个里养不活一个是很正常的事,但几率虽是如此,可做父亲的却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夭折的那个。孙玉女笑道,“你放心吧,囡囡吉人天相、福大命大,一定能扛过去的。不是信都写来了吗,已是好全了。娘娘留在南京,主要也还是为了看顾仙仙。”

太孙点头不语,孙玉女瞅了他一眼,又嬉笑着说,“我还和小循说呢,现在就剩咱们俩没有了。我是没法子,都没能跟着你跑,她一脸好生养的样子,怎么还没消息?肯定是你躲懒了,没好好地耕耘她那块肥田——说,你有没有冷落我们小循妹妹?冷落咱们太孙妃娘娘的小眼珠子?”

看似说笑,但其实内里的淡淡醋意,还是挺容易分辨出来的。太孙有点兴味盎然,“吃醋啦?”

孙玉女也很坦诚,“难免啊!”

她把头靠上太孙胸膛,轻声道,“不是我心胸狭小……”

“我知道,你是心底不牢靠。”太孙握住了孙玉女的手,细细地把玩着玉结一样的指节。“真是多心眼,你觉得我会那么喜新厌旧?没了我,你还有爹和娘呢。哪一个不是和疼亲女儿一样疼你的?”

孙玉女摇了摇头,她面上闪过一丝阴霾,“身份变了,很多事都要跟着变的……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一次到京以后,若非小循病了,母后也是有意培养一下她管家处事的能力,让她帮着一道处理内宫琐事的。”

需要人手,找几个懂事的小辈帮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吧。太孙有些迷惑。

孙玉女瞅瞅他,又叹了口气,“自从囡囡出生,娘娘的身子不是一直都不大好?现在太孙宫又被分出来单过了,娘娘不能管宫务,又不愿六局一司插手。肯定是要在宫里抬举一个人来管家的……”

这么一说,太子妃的想法倒是昭然若揭了。太孙皱起眉头,“你多想了吧?小循那个迷糊蛋,能管得好家吗?娘怎会做这样的决定。”

疏不间亲,即使是和太孙一道长了这么多年,太孙嫔也绝不会在太孙跟前暗示太子妃的不是,她是以夸为主,“娘做人最重嫡传正统,你也知道,我在内宫里不上不下的,说是嫔吧,和你情分深厚了点。抬举我管家,倒显得太孙妃娘娘有点尴尬了不是?两相比较,肯定不能委屈正朔嘛。”

所以,即使是亲如女儿的孙玉女,也要被打压了不能管家,培养徐循这个位卑职小的太孙婕妤来管,至于孙玉女的心情,那也只能靠后来考虑了。

太孙听得是眉头直皱,却又无可奈何,望着一脸认命的孙玉女,他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就是爱多心。这事,娘和你提过?还不是你自己瞎猜,让小循过去帮忙,按我看恐怕就是言传身教些管家的事情。以后你们都是独居一宫了,下人渐渐也只会越来越多,那丫头憨傻没心机的,遇事什么主意都没有,总要学些御下的手段吧?哪里就想得这么远去了。按你这么说,她现在病好了吧——”

见太孙嫔点了头,太孙又问,“那她有经常去慈庆宫吗?没有吧?这不就得了,真要提拔她,自然会带话让她天天过去的。”

这么说也有道理,太孙嫔也不能不点头称是,她还想提一句:虽说是好了,但还需要静养。——但看着太孙的表情,便把话咽到了肚子里。“怕也是我想太多了……都是不说这些事了,睡吧,明儿起来,还有得忙呢——早上记得去看看小循,今儿回来就直接进来了,也不去她那打个转,小妮子知道了怕不好受。你一走就是两个月,她也惦记着你呢。”

太孙呵地一声,“你们女人就是怪,刚还吃醋呢,这就又惦记上她了。我明早真过去看她了,你可不许吃醋啊。”

孙玉女笑着打了他一下,两人遂吹灯就寝。都在枕上躺下了,太孙才翻过身来,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孙玉女嗯了一声,摆了摆头,“你刚才就弄得我疼了,现在还来……不来了不来了,睡吧!”

二次求欢失败,皇太孙同学只好郁闷地闭上眼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他起晚了没来得及看徐循,到了晚上,未曾浪费丝毫机会,他直接指名徐循侍寝。

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