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太孙宫的时候,因为距离春和殿很近,太孙经常在春和殿用晚饭,用了晚饭再喊人过来侍寝遂成常态,实际上按宫里的规矩,当晚适合侍寝的女眷,按例是被誊写在膳牌扇的。皇爷点了膳牌以后,妃嫔遂前来陪同用餐等等。当然以太孙辈分,很多事也没那么讲究。今晚叫徐循侍寝,他回来时间又早,徐循打扮了一番就跑到重华殿去寻太孙了。

其实真要比较起来,孙玉女还是显得受宠,因为昨儿太孙是直接去延春宫找她了。不过徐循也在重华殿里住了有好几个月,对此地并不觉得陌生。——现在,她和能进得了重华殿服侍的这些中人,也已经很熟悉了。迎面进去,先一路用含着笑意的眼神和金英、王瑾打了招呼,又和青儿、紫儿点了点头,掀帘子进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侍膳宫人川流不息地往上抬菜,尚食局的典膳也进了屋子。

正规地说,皇室成员三餐都要有人先尝过的。这个尝膳工作也得当着太孙的面进行,不过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就不执行了,甚至连御膳房送来的菜也经常是被冷落在一边的,这些温火膳,满足不了太孙的胃口。太孙常在春和殿吃,就是因为春和殿有膳房,能吃上一些体己菜,他在太孙宫自己吃的时候,就会派人去皇爷的小厨房点菜。

当然,这都是南京的事了,现在到了北京,太孙宫距离内宫真是有一段路了,从那处来的菜,这么大冷的天,就算有火温着也早都冷了。但同样太孙宫也有了自己的膳房,徐循、孙玉女最近吃的就都是膳房给做的菜,起码路途还算是近,送来不需要再翻热,虽然是份例菜吧,也不至于不能入口。这一点来说,算是生活质量的小小提高。

“今儿排场好大啊。”她给太孙墩墩身就算是行过礼了,太孙也不计较这个——现在大家都很熟了,熟不拘礼嘛。很多多年的老妃嫔,见到主子了也就是点点头而已——也没等太孙说话,就跑到他边上挨着坐了下来。

“我也这么说呢。”太孙对徐循一笑,两个人一点都没有小别后的生疏,好像太孙就是出去散了个步,两个人不是两个月没见,只是两个时辰没见一样。“膳房那边估计人手也是刚配齐了,这是攒足了劲给我显本领呢,这顿饭菜色倒是够丰富的了。”

和徐循一样,太孙每天也是有份例的,他一天的份例能管徐循一个月的吃食了,什么米啊面啊,奶啊肉啊,要都给用全了,能做出一百多道菜来。当然平时这些份例,尚膳监并不会全用——多少也就是规定一个意思而已,实际生活中都是不按条例来的。可今儿太孙宫膳房要显本事,菜比平时都多了起码一半,整整摆了能有五张方桌,大菜硬菜就不说了,光是应节的小菜,就有烩羊头、爆羊肚、炸铁脚小雀加鸡子、清蒸牛白、酒糟蚶、糟蟹、炸银鱼、醋溜鲜鲫鱼——全拿红头签子在盘边上糊了名字,徐循一路看过来,一路念,又笑道,“这是把一个月的菜都做上来了吧?”

她语调清脆娇甜,报菜名儿抑扬顿挫,和唱歌似的。太孙听了高兴,便说,“你把这些菜都给我念一遍,看看膳房给做了什么好东西。”

徐循笑道,“我不要念,等我念完了,菜都冷啦——您看着想吃哪一道,我再给你念哪一道吧。”

太孙便直起腰,往桌上扫了一眼——别说,这些菜隔远看去,未必都能认出来是什么。他随手指了一盘,徐循看了念道,“是带油腰子。”

太孙微微一点头,便有人上前,先夹了一份,却是奉给典膳,典膳看了点头,再奉给太孙。如此吃了两口,太孙便失去兴致,挥手道,“把大锅子留下,拼一圆桌菜,余下的撤了赏你们吃吧。”

这才是他平时吃饭的惯例,徐循上前帮着挑出了十多样太孙爱吃的——太孙口味随皇爷,爱吃面、吃辣、吃肉,点心爱吃甜、吃奶,她看着签子,再结合平时的印象,和王瑾一起商量着挑了十多盘子,这里自然有人把方桌撤下换成圆桌,在中间放了个八宝鱼头豆腐大锅子,下面烧了火,浓汤滚滚,看着都让人食指大动。

连典膳也下去领赏用饭了,屋内只余青儿、紫儿并几个中年宫娥服侍时,太孙方才动了兴致,连声道,“温酒来!”

温的有好几种酒,也是一样温在水里,青瓷瓶上挂了红签子。徐循去挑的时候,看到除了御酒房造的金茎露、太禧白以外,还多了两瓶新酒,便笑道,“这个荷花蕊和秋露白,是新酒呀?”

“噢,是王瑾在宫外酿出来的,今儿咱们试喝两钟,如好,再让他造。”太孙说,“你各样倒一钟来我喝喝?”

倒酒这个也无需徐循自己动手,自然有人给她倒好了,徐循只端过去给太孙而已,太孙先喝了半杯荷花蕊,剩下半杯就拿在手上,送到徐循唇边了,徐循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太孙笑道,“徐娘娘,小的服侍你可仔细么?”

徐循白了太孙一眼,咽下酒品了一会,才道,“这酒对我来说太醇了。”

果然,太孙还若无其事呢,徐循脸上已经飘起了两团红晕,太孙哈哈一笑,“你平时自己吃饭,不喝酒的?”

“我们喝的酒没这个好。”徐循说,“也就是兰花饮、芙蓉液,在外头算是好得不得了了,和这个比也淡。”

太孙唔了一声,“我喝惯了,倒是不觉得多好。就是比别的醇厚些,在鼻子里有点荷花的香味。”

说着,又吃了几筷子菜,徐循侍膳过几次,很有经验了,早舀了小半碗鱼头汤凉着,这时候刚好奉上,太孙开始作了。“浊,撇撇。”

徐循只好把本来也没有几片的油花轻轻地撇到一边,舀了一调羹清汤给太孙,正好就喂进去了。“现在好了吧?你都多大了,还要人喂……”

两个人一边吃酒,一边谈天,徐循问些回南京路上的事,太孙也问问北京的变化。不知不觉就吃了有快一个时辰,菜没吃多少,酒也没喝多少,多数时间都在聊天了。太孙还和徐循说,“可惜了,王娘娘毕竟还没去多久,不然,教坊司里喊点小唱来弹曲子,更有意思了。”

“哪有人家常吃饭还要听小曲的。”徐循现在和太孙说话已经是非常随便了。她拿起一个乳饼塞在太孙口里,“吃你的吧,再娇下去,就该吃粗菜忆苦思甜了。”

粗菜也是本朝御膳的特色,真是就拿油盐炒的苦菜根、红菜头什么的,全是田间地里苦哈哈吃的菜色。这是太祖爷为了警惕子孙,忆苦思甜而定下的铁律。到如今无非是原样拿去倒掉而已,谁也不会真吃。太孙哈哈一笑,咬了一口乳饼,又拿徐循的手放在手心里捏来取乐。

两个人坐在一处说点家常,吃吃菜喝喝酒,因为不是每天见面,所以也很不愁没话题,就像是一般的家人一样,宁馨里又带了一点**,一点情调。这样的情境肯定是能让人非常放松的,最重要的,是因为朝夕相处了很久,所以那种隐约的陌生感已经完全不见了。要说起来,徐循和太孙相处的时间,还比太孙和孙玉女相处的时间更久呢。虽说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但男女有别,没成亲之前,两个人见面的机会虽多,时间却又不长。

当然了,这种相处的风格也是要看人的,有的人就是在一块一辈子,都处不出这种感觉来。反正和徐循在一起,可以说是不乏温情、又不乏激情。太孙也挺喜欢这样的感觉,和她在一块感到什么都能说,比较放松,也不必担心徐循多心生气什么的,当然,更不必担心她到处乱说了。两个人吃完饭还泡茶聊天呢,又假装下棋。——所谓的假装下棋,就是一边在棋盘上落子,一边听徐循说她学骑马的事。

“后来我可以一气从东苑跑到西苑,腰也不酸了。”徐循说得很高兴,“就是练出来了,腿有劲儿可以蹲住了。难怪都说扎马步、扎马步,骑马多了真的练腿劲!”

太孙听着听着,听到腿劲,心头一动,斜着眼望着徐循说,“真的?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练出来了?我不信。”

小徐一听就动情绪了,“改明儿我骑给你看!”

“不用改明儿了。”太孙一把就把徐循给拉到自己身上了,“你就在这儿骑给我看看——我看你能骑多久!”

这所谓的骑,当然不是骑马了。徐循的脸一下都红透了,她嗫嚅了一下,“棋都还没下完呢……”

“封盘再下。”太孙果断地做了决定,扬声道,“青儿——”

随着一声应是,帷幕一掀,一张很舒服的床就已经被准备好了。此时夜深人静、红烛高照,寝殿里正是颠鸾倒凤的好时机。徐循的上衣一件件地掉到了腰际,裙子一层层地撩到了腿上,她真的信守承诺,策马由缰,好好地把身底下的某人给驱策了一番……

在这种事上,男人当然都贪新鲜,但也不是说熟就没有熟的好了。彼此对对方的身体都很熟悉,知道怎么能给对方带来快乐,节奏也合上拍了以后,就有一种同新人相比不能达到的酣畅淋漓般的感觉。两个人喘息着倒到枕头上的时候,彼此都很心满意足。太孙侧头去看徐循,却发现徐循也正情意绵绵地看着他。他心头不禁一软,便伸手将徐循揽进怀里,低声道,“昨晚我回来了,没去找你,你想我不想?”

徐循很自然地说,“想啊。”

她嘟着嘴,伸手一下下地顶着太孙的胸膛,“回来得那么晚……我还想着,昨晚你肯定是要和孙姐姐的,指不定我还能在晚饭前先见你一面呢。没想到你回来得那样晚,直接就进延春宫了。”

这话说得,多贴心啊,又透着思念,又透着懂事大度——不争宠,知道孙玉女离了太孙好几个月了,第一晚也不和她抢。太孙心底就和吃了一碗热牛奶似的,别提多妥帖了。他上下地抚弄着徐循的脊背,道,“是我不对,下回一定争取早回来,早给我们小循看一眼。”

男人在满足以后,肉麻的话都是不要钱的。徐循嗯嗯哼哼,看来也怎么没当真,太孙有点不爽了,拉了她的耳垂一下,又说,“是了,明年你胡姐姐即使过来了,怕也不能管宫务了。她这一向身子都不太好,还是要以将养为主,不能多操劳。”

“哦。”徐循自然地说,“那就要多劳烦孙姐姐了。——说起来,也不知仙仙生了没有,这一胎若是小子,家里就有喜事了。”

何仙仙是三月份怀上的,正好现在也到了九个月上头,随时都可能发动生产。太孙被这一说,也觉得有点期待,“可惜,不论是男是女,头一年都不好搬动冒风,怎么说也得过了周岁再往这里带,明年内,还是只能和他的姐姐和小叔叔、小姑姑们做伴。”

这倒是的,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南京的妃嫔很多,比如刘婕妤就是病了,还有太子宫里好几个美人,不是怀孕就是坐月子等等,或者孩子幼小不好搬动,情愿多留一段时间再来的。因没男人在了,现在都居住在内宫里,倒是也挺方便的。

两个人说了点闲话,也就到就寝的时间了,太孙见徐循爬起来去吹灯时,身段窈窕玲珑有致,心念一动,手便捏在了徐循的腰上,“小循,我们不如——”

徐循回过头,脸上一红,看得出来,她也是有点想要的——虽然口中没说什么,但却配合地把腿儿给分开了……

第二天起来以后,太孙就吩咐王瑾,“搬两坛子秋露白去宜春宫,让婕妤练练酒量。以后你留神瞅着,宜春宫短什么了,只和我说。婕妤人老实,不会要东西,咱们得体恤起来,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了。”

王瑾一哈腰,稳稳地应了一声。“奴婢一定谨遵少爷吩咐,不让老实人吃亏。”

嚣张

迁都后的第一个年,肯定是过得很嚣张的。别说前朝新年大朝办得热闹了,连后宫的新年朝贺都办得非常盛大。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今年后宫里来了好几位王妃。

藩王无事一般是不上京的,都只在自己封地附近活动,这一次迁都盛世,前朝也来了好几位藩王。但最是风口浪尖的汉王,虽然也要求上京朝贺,却没被许可。倒是汉王妃来了,赵王和赵王妃也来了,还有代王妃、安王妃等藩王妃腊月里都到了京城。可想而知当然整个腊月的庆祝活动更热闹了几分不说,连次数也增多了。

这么一来,徐循和孙玉女倒也忙了起来——这种老中青三代家庭聚会的活动,青年一代没有人出面肯定是不合适的。太子妃直接把她们俩就当作是太孙妃的代表了。所以虽然位卑职小,但也只能每天坐轿子往内宫赶。参与这些没完没了的洗尘接风活动。

因为很多藩王妃,成亲就藩以后,都是很多年没有探亲的了,连皇太孙成亲都没有回来共襄盛举,这一次肯定想见见太孙宫里的新人,奈何太孙妃又不在,只好把孙玉女和徐循都拉来见面。这长辈见晚辈,肯定也不好空手的,符合品级的首饰怎么也要赏两件。徐循和孙玉女遂得了许多首饰,都不算太名贵,但也直是好东西了。最好的一点,就是藩王妃手里赏出来的,和她们平时得的首饰不一样,上头一般没有刻名。——没刻名,又不太名贵,且还是长辈给的见面礼,按例不登册,拿来赏人是再好不过的了。徐循已经给四个嬷嬷一人留了一枚金簪。其余几个宫女,一年忙活到晚,她预备也给赏一枚金戒指,好歹也让她们防身。

说起来,也就是因为这些王妃们进了京,徐循才又见到了张贵妃。去年一整年的忙碌,使得张贵妃看来憔悴了一点儿,但她的精神头儿还算不错,和王妃们说笑的声音也很响亮。对小辈们,她还是那样亲切,看戏的时候时常把徐循叫到身边挨着坐,正好太子妃也搂着孙玉女,这样她们就不必在偏殿里挨着低等妃嫔们坐了,可以跟在长辈们身边,享受比较好的景色和音色。

不过,徐循有时候还宁愿自己能在偏殿里坐着呢。在张贵妃身边坐,她心里一根弦老是松不下来:这蓝宝凤钗,虽然是被太孙揽到自己头上了。可张娘娘要是问起来,她也的确不知该怎么交代。

此外,座中都是超品诰命,正妃扎堆儿了,给她这个嫔妾的压力也挺大的。她是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倒不如孙玉女挥洒自如了。——好几个娘娘都对孙玉女很感兴趣,时不时就巡梭过一个眼神。孙玉女倒也是镇定自若,没有一点局促。

关注孙玉女的原因,大家心里清楚,面上却都装糊涂,其中还要数汉王妃最直言不讳,某次宴会上,孙玉女随口说了个笑话,她拿手帕掩了嘴,笑得前仰后合的,冲太子妃笑道,“嫂子,不是我说,倒是可惜了的。我是没见着太孙妃,也不知她有多好的人品,心里就为这姑娘可惜。”

这话说得,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了,全看向孙玉女。徐循心里都替孙玉女觉得尴尬,她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敢到处乱看,也是丝毫不知孙玉女现在的表情为何。

太子妃的语气也是有点惊讶,不过还是挺礼貌的,她说,“这是怎么说呢,弟妹。”

汉王妃韦氏当然也是个美人了,虽说年纪大了,保养得是极好。看来珠圆玉润,十分和蔼可亲的,被太子妃一提醒,她好像也自知失言似的,握着嘴笑道,“是我失言了,不过,这事儿我也是有所耳闻——昔年在宫里,我可见过胡尚宫几面的。没料到她这么有福气,现在倒多了个当太孙妃的妹妹。”

徐循根本都听不懂,她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张贵妃,张贵妃好似根本就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地低下头,笑着问徐循,“你今儿怎么没戴我给的那对耳坠子?”

徐循的心现在也立刻跟着吊起来了,她再顾不上注意汉王妃那边了,这里自己故作自然地笑道,“太沉了,坠得耳朵疼……”

张贵妃就疼爱地拧了拧徐循的耳廓,笑道,“要不是怕耽误了你,真想让你进内宫来和我住——可想想,你进来了,心里不知多怨我不说呢,连太孙怕也怨上我了,这方才罢了,日后,多和你几个姐姐一道进来请安吧。住得远了,情分可不能远……”

说着,又问起太孙,“太孙在新住所住得还习惯吗?今年夏天可有受什么委屈,觉得太孙宫有哪里还不够好?”

两人这边闲谈,徐循那边就听不清汉王妃和太子妃的对话了,你来我往也不知说了什么,孙玉女忽然大声道,“皇爷圣明天子,行事自有道理,我心里怎会委屈呢?娘娘这话说得,嫔妾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一下倒是把所有人都给惊动了,众人都看过去时,汉王妃却是怡然自得,似乎根本没有听出孙玉女话里的恼火,她慢条斯理地挑剔着橘子上的脉络,反而冲孙玉女温厚一笑,道,“别的事,父皇自然是洞明烛照、运筹帷幄,可这婚事就难说了。远的不说,近的——”

她冲赵王妃努了努嘴,又是一笑,才道,“不过也没什么,横竖无子嘛,天家婚事,还不是以男丁为尊,不喜欢就废——”

“弟妹!”

“王妃!”

太子妃和张贵妃同时出了声,徐循从未见过太子妃面上如此霜寒,平日里和蔼的脸现在是完全挂了下来。不过,见张娘娘开声,太子妃平静了一下,也就不做声了。

就徐循看来,张贵妃是很不想掺和这滩浑水的,把汉王妃喝收了声,她也不说话了,场面一时,倒有些尴尬。

赵王妃显然也很不舒服,她不比太子妃顾忌多,直接送给汉王妃两枚大白眼,方才温言问徐循,“你是哪家的闺女,和咱们国公爷徐家,可是亲戚不成?”

这明显是问出来转移话题的,徐循忙回道,“我父亲就是寻常塾师,世代住在南京,同国公爷就是同姓的缘分。”

赵王妃便点头向张贵妃道,“现在宫中选秀也好,为咱们宗室子弟们赐婚也罢,多数都有选择这些良家女子的,我看着也很好。我们家大小子将来若是择媳,也求一个这样漂亮懂事的良家女,我就心满意足了。”

大家便把话题说开了,说到明年预定要办的选秀去了。“距离上回选秀,也有四五年了吧,明年不知要不要再选呢……”

好容易散了席,大家便各自回宫去了。徐循有心和孙玉女说几句话,但两人分乘轿子,也没法说。再说孙玉女当晚侍寝,回宫以后直接收拾收拾就走了,徐循只好和当班的钱嬷嬷、孙嬷嬷八卦,她把宫里的事很仔细地和两个嬷嬷说了,叹道,“汉王怎么样,我没见过不敢说,这个汉王妃可是真够讨厌的了。”

两个嬷嬷也是咋舌不已,钱嬷嬷道,“有些话也就是她敢说了,太子爷和太子妃娘娘但凡说一句这样的话,皇爷不大发雷霆才怪。真是惯坏了,这些年,汉王都没见宠了,言行举止还是如此放肆。”

“这不是摆明了要挑拨离间吗?”徐循很有几分愤愤,“咱们宫里不得宁日,难道她有好处?这个人真损。”

骂了几句,表明自己高尚的道德水准以后,小徐婕妤开始人性化了,她八卦道,“可汉王妃说的那是什么事啊,什么胡尚宫不胡尚宫的,我可没听明白。”

这四个嬷嬷可以说是各个都身怀绝技,赵嬷嬷料理内务是一把好手,把宫人们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宫规礼仪方面十分在行;孙嬷嬷在梳妆打扮之外很会搞人际关系,李嬷嬷呢,光是从教坊司带来的功夫,已经足够让徐循受益无穷了,更别提她曾婚配过一段时间,是宫里最接地气的一个,钱嬷嬷则是宫中老人,人情练达不说,宫中典故也知道得很多。所以一说这事,徐循就很自觉地看向了钱嬷嬷。

钱嬷嬷沉吟了片刻,便道,“这事知道的人很多,告诉贵人也没有什么,您心里有数,别在人前露出就行了——太孙妃娘娘是家中幼女,她们家乃是济宁富户,原本有一长女,被选入宫服侍。她聪明伶俐,习字后好读诗书,很得仁孝皇后的喜爱,没有多久就转去当女官了。三十出头,已是尚宫,当时为太孙说亲的时候,本来都定了是如今太孙嫔的。可具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忽然间又要去另选,总之皇爷令司天占卜时,卜得星气在济南一带,皇爷就令人去暗中查访,这些选秀的中人宦官们,就把胡尚宫的幼妹给选上了,言说此女在当地颇有贤名,而且命相大吉,皇爷便令胡尚宫回家教养幼妹。后来选秀的时候,张娘娘和太子妃均暗中查看过,也觉满意,这么着就选定了如今的太孙妃娘娘。”

徐循还真不知道原来她亲身参与过的选秀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她也是听着迷了,不禁就问,“那大哥能愿意吗?”

太孙愿意不愿意,一般底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孙嬷嬷那不是有个对食吗?这个对食刚好不还是太孙的大伴吗?另两个人就去看孙嬷嬷,孙嬷嬷也没装傻,摇了摇头,啧啧了几声,“肯定不愿意啊,可也不好说什么——他不说还好,顺顺当当地就把孙嫔给收了。若是一说,激起皇爷脾气,孙嫔现在还未必在宫里呢……”

看来,她和王瑾在一块的时候也没少八卦太孙的事儿,这才对此事□心知肚明。徐循却没心思顾忌这个,她皱起眉头,都不知道疑惑什么好了,先想问:皇爷干嘛这么讨厌孙姐姐。后又更好奇胡尚宫的事,“哎哟,这么一说,这个胡尚宫可是个厉害角色,从宫女做到尚宫,好稀奇呢。”

女官怎么说都是有品级的,比起宫女那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富户之女,被选入宫服侍,三十出头,已是尚宫——这简单一句话背后,一个人精形象简直是呼之欲出。再阴谋论一点想想,凭什么皇爷就看不上孙玉女啊?凭什么司天就选到济南啊?凭什么就选了胡善祥啊?要知道胡尚宫可是尚宫诶,六局一司里,最位高权重的也就是尚宫局的尚宫了,她们负责内外传递消息,把内宫需求反馈给外臣知道,也是很有和外臣见面的机会的,要说同司天勾结……这,虽然玄幻点,但也勉强还能成立。

“再厉害,也薄命。”孙嬷嬷也嗟叹道,“妹妹才封了太孙妃没多久呢,山东一带流行瘟疫,染疫没了。这人命真和草纸似得,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不见了。”

钱嬷嬷也嗟叹一声,遂和孙嬷嬷说起宫里女官的变迁。

徐循自己咂摸了半晌,见话题变了,也不敢再八卦下去——问几句是人之常情,寻根究底的,钱嬷嬷这个管女德的可要说她了。

她坐在当地,禁不住是又想起了汉王妃的那番话,只觉得这番话里,真是没一句没有深意,没有用意。再往深里想时,不禁便想得痴了。

回过神来,亦暗道汉王妃厉害——就算明知是在挑拨离间又如何?换做自己是太孙嫔,就算明知她没安好心,恐怕也少不得要心气翻滚一番了。

忽然间,她很庆幸自己现在和太孙嫔是分宫住了。小徐婕妤发了个抖,一时也是有点惆怅:可惜了,张娘娘特地点名让她多进宫服侍,不然,这一阵子,要是能不进内宫,那该有多好啊……

恼火

很可能是汉王妃在朝的时候,这样的事儿并不少见。所以这番口舌,在宫里根本都没激起个响儿——又或者激起响儿了,徐循却并不知道。现在太孙宫分出来了以后,几个嬷嬷的消息灵通度是等比下降的。顶多也就能做到对太孙宫里的事了如指掌,别的那就不要多想了。

反正,就算是大家各有想法吧,面上肯定也都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时近新年,谁也不会把这种丧气的事儿闹大,汉王妃不会,张娘娘不会,太孙宫里的人就更不会扫兴了。徐循估计孙玉女可能比谁都怕这事儿被人继续提起,所以第三四天,她就很恰到好处地“病”了。内宫的种种庆祝活动,她都没法参加。

她不去,徐循就更不想去了。好说原来孙玉女在的时候,太孙宫有人需要出面的时候都是她当仁不让,现在孙玉女不在,出来和汉王妃等对话的就是她小徐循了。但不想去也没有办法,现在宫里就剩她一人了,她不去,谁去?

徐循去看望孙玉女的时候,一屁股坐在暖阁里,就是不想动了,她说,“我恨不能也病一场呢,现在想到进宫,浑身的寒毛都炸!”

孙玉女其实也是正好快来事了,确实有点不舒服,拥被坐在炕上,越发显得面色苍白,颇有几分楚楚可怜。听徐循说话,她免不得就是一笑,“都巴不得进宫讨赏呢,谁和你似的这么没出息哇?叫大郎知道了,少不得要笑话你。”

徐循吐吐舌头,“赏?我怕讨来的是打呢,现在见了汉王妃,我都打从心底发怵。你瞧吧,她一句话就把你整成这个样子,我要是撞到她手上了,还不知道怎么地呢。”

她这么大大方方地提起前事,倒显得没异心,孙玉女也是一笑,她反而为太孙妃说话,“别听那个老毒妇瞎说,她就是要在我们太孙宫里下钉子。娘娘入选的事我再清楚不过了,清清白白,丝毫龌蹉没有。胡尚宫再能耐也就是个尚宫而已,入宫都多少年了,家里有没有这个妹妹她还不清楚呢。”

以孙玉女的资历,这番话说出来似乎是可信的。徐循也不敢多问,只好做同情状道,“这话就算是假的,也害人不浅呢。现在被她这样一讲,你倒不好在人前现身了。损人不利己,一点长辈的风范都没有,什么玩意!”

孙玉女哼了一声,倒是来了点同仇敌忾的兴致,“这个就叫苦了?大郎的那两个叔叔,什么妖怪事儿做不出,仗着靖难时候的功劳,从前没就藩的时候,简直是群魔乱舞,不知造了多少事。你是没赶上热闹呢,赶上了你就知道了。那几年,咱们春和殿的日子可不好过。”

这就是亲养的媳妇了,咱们春和殿几个字,孙玉女说来真是自然得不得了。徐循听了,心中未免有几分感慨:不管汉王妃说的是真是假,孙玉女的遭遇,确实是很令人同情的。

“我就听说了汉王……”但是这话她当然不会傻得说出口,徐循顺着孙玉女的话就往下八卦。

“赵王也是一样的。”孙玉女对宫廷掌故知道得也不少,尤为可喜的是,消息来源比较上层,可以弥补嬷嬷们的空缺处。“做妖做怪的,从不消停。就现在这个赵王妃,那都是后立的了,从前的赵王妃人也挺好的,就因为和他合不来,他借口无子要废人家不说,还把她的侄子一剑给杀了。”

徐循不禁瞠目结舌,“哪有这样事的!”

“可不就是了?”孙玉女也翻了个白眼,“包藏祸心,没一个好东西——就仗着靖难时候的功劳呗。一人都蓄养了好些护卫,谁知道想做什么,只苦了太子爷、太子妃娘娘,受着弟弟们的气,还要给他们说话,别提多委屈了。”

所谓的四世同堂,唯一个忍字,这话实在是不假的。这种大家庭的长子长媳,因为有继承权的关系,所以也要奉养老人照料弟妹,遇到几个精怪的小叔子小姑子,有些委屈也是毫不稀奇。只是徐循万万没想到太子和太子妃也要受这种委屈——而且,还比一般人家要多受许多。她不免和孙玉女一道嗟叹了一番,孙玉女才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也不想去里头,你老实胆小,憨憨的没什么心眼……一进宫又倒霉撞了刘婕妤的枪尖,被两边挑着当斗气的靶子,你心里也是战战兢兢的,这我都明白……”

进宫这么久,徐循和孙玉女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两个人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争宠关系,脾气又都不错,现在彼此说话办事也没那么表面,的确是很正常的发展。但,孙玉女也很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徐循听了,心里也有点怪怪的:不是说她觉得孙玉女不好,就是这个人吧,为是非所围绕,她是个怕事的人,现在和孙玉女靠拢起来,自己心里不由得就有点没底似的。

“但现在太孙宫必须要有个人出去撑场面,不然,谁知道汉王妃又说什么怪话呢?”孙玉女没留心徐循的沉默,继续给她鼓劲儿。“从去年开始,皇爷脾气就特别不好,挑三拣四的,太子爷那边也是烦得不行,就是大郎都有点战战兢兢的。这时候咱们在后宫不能给他们添乱、添心事,我之所以装病,也不是闹脾气,就是不想让汉王妃再拿咱们太孙宫自己的事来说事了。你就是再不想去,也要开开心心地过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你要到了汉王妃跟前,肯定是和张娘娘坐在一块儿,你就见机行事呗,张娘娘那么喜欢你,肯定会为你出头的。”

徐循本来心里的确很没底的,被孙玉女这么入情入理地鼓舞下来,倒舒服一点儿了,她思忖了一会,也就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啦,不会给大郎丢人的。”

孙玉女满意地轻轻拥了徐循一下,说,“你这么坐着不累吗?躺上来和我一起靠一会儿吧。这分宫住了,也有不好的地方,以前想找你,打开窗户一看就知道你在忙什么,喊一声过来就行了。现在想找你说话,可没那么容易了,你也不经常来看我。”

太孙宫就她们两个主子,平时白天太孙都是不在的,要是不进内宫的话,她们俩不一起打发时间,彼此也真的都很无聊寂寞。所以其实徐循和孙玉女这一阵子也的确经常一起玩。

这人呢,就挡不住朝夕相处,只要不是互相非常讨厌,熟起来都是有感情的。徐循对孙玉女的感情比较复杂,但也不是说就没有好感,听她这么说,她犹豫了一下,就真的踢了鞋,躺在被子外头,和孙玉女互相搀着靠在了一起。

“那天汉王妃那番话,你别对大郎提起。”孙玉女安静了一会,又道,“你应该也知道了,迁都事多,皇爷现在脾气不好,精神有时也是有点不济了。朝廷里的事,基本都让太子处理,时不时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反正就是烦吧,大郎也得跟着一起烦,咱们后宫里的事就不能让他烦心了,现在太孙妃不在,内宫里受了委屈,你心里不得劲了,回来和我说,咱们一起出主意,该往上捅的,捅到张娘娘那里去,该瞒下来的咱们就一起捂着……和你说句实在话,虽说生了也不能自己养,可这有孩子和没孩子就是不一样,咱们俩呢,现在就得互相依靠,携手共渡难关……”

又做了一会思想工作,徐循也是表了几次忠心,孙玉女方才满意不说了。两个人倒在暖阁上,透过比较名贵的琉璃窗——这东西一间宫殿里也就是一扇了,是营建大报恩寺的副产物——望着外头的宫墙上厚厚的积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徐循才透了一口气,低声道,“刚进宫的时候还没觉得,现在感觉,在宫里活着,怎么这么难呢?没事儿还好,大家开心罢了……有了事,却总是……总是坏人得意,好人憋屈。”

孙玉女倒是被她给说笑了,笑了一会儿,“你以为这都和唱大戏似的,一出就是一出?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看谁能得意到最后。现在欺辱咱们的人,日后失意的时候,有得是!”

但到了最后,这笑声又化作了一声酸楚的叹息,孙玉女把脸埋到了徐循脖领子里,徐循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拍了几下,孙玉女的脸就在她肩膀上来回蹭了几下,和小猫儿似的稚气,她轻轻地说,“可你说得也对,享多大福就要受多大的罪,在宫里活着,有时候是要比外头更累……”

也许是情绪上来了,她忽然轻轻地抽泣起来,徐循瞪着房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慢慢地拍着孙玉女的肩膀,过了一会,孙玉女自己也就好了,擦着眼睛直起身子,张口要说些什么。

话还没开口呢,徐循就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大哥的。”

孙玉女瞅了她一眼,徐循也一脸无辜地望着她,不知谁先开的头,两个人扑哧一声就都笑了起来,倒是把刚才室内凄清委婉的气氛,一扫而空了。

笑着笑着,孙玉女就挽住了徐循的胳膊,半是夸奖,半是感慨地道,“小徐循,好人呐!怪道你这么讨人喜欢,咱们这宫里,人精子、人尖子多,像你这么样纯的,可没有几个。”

也不知为什么,徐循就是不敢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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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委太孙嫔那里做过了一些思想工作以后,太孙婕妤得以用比较饱满的精神状态去迎接新年了。腊月三十那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太子宫,孙玉女今日却是真不能来了——来事了,在床上躺着呢。

反正一天也就是这些礼节要行,身为太孙婕妤,本来就是辈分最小的那个,今年多了好几个藩王妃,她的位置就更不起眼了,差一点没排到阁子外头去。一整天徐循都循规蹈矩的,吸取去年的教训,一句多的话不敢说,一口多的东西也不敢吃。这么着谨慎戒惧地到了晚上,好歹也没出什么事儿——最爱找事的刘婕妤病了,留在南京呢。年后才上船过来,别的妃嫔,谁也不是那种爱找事的性子。

眼看着快到子时了,徐循也放松了下来,和李才人、张才人坐在一处,看《众神仙庆赏蟠桃宴》,李才人一边嘘寒问暖,抱怨徐循自从迁都以后都不大进太子宫里找她们说话了——和皇爷那边的规矩一样,太子的子嗣,除了郭才人生的那三个小的太子妃没带以外,其余都是由太子妃安排着养大的,现在大了出去外东宫专门给皇子皇孙居住的区域住,李才人就更看不到了。这个年纪的妇女,除了和小辈说说笑笑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追求,徐循陪着两个才人说闲话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她们对徐循的确是颇有一点疼爱的。

徐循也在努力解释呢:地方远,事情多云云。正说着,隐约听得一声脆响——紧跟着,堂屋方向就传来了男性阳刚的怒吼声。

基本上,现在外头坐着的男人也就是天家那些了,皇爷、太子、太孙,还有几个藩王。徐循很熟悉太孙的声音,知道这绝不是她大哥在怒吼。又听得声音有几分苍老,她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大年夜的吼人,一般人不会这么没眼色吧……十有八-九,是皇爷又恼火起来了?

可又有谁这么没脑子,会在年夜里惹到皇爷呢?

随着这一声怒吼,东西几间开殿蓦地都沉寂了下来,刚才还热热闹闹嗑瓜子看戏的妃嫔们,现在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互相拿眼神说话,耳朵也都竖起来去捕捉正殿的动静。徐循当然也未能免俗了,她年轻,耳力还好,确实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人说话的声音。正在那纳闷又兴奋地猜测着怎么回事呢,脚步声轻轻地就往偏殿来了。

“太孙婕妤徐氏可有?”一个老中人出现在了偏殿之中,很和气地问。

一屋子人顿时就又都看向了徐循。

徐循咽了咽口水,慢慢地站起来了,还没说话呢,老中人冲她一弯眼睛,很客气地道。“皇爷有旨,请您跟老奴走一趟吧。”

龙威

皇、皇、皇皇皇皇皇皇爷?

徐循整个人都不好了,皇爷?

除了去年新年那一次以外,徐循根本就没见过皇爷了。她听到的多数都是皇爷的传说……这些传说对她现在的心情可是没有半点帮助。

都说皇爷脾气喜怒无常的,所以猜测皇爷为什么喊她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徐循在脑海里发狂似的一遍遍过着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低调着呢!总体说来,入宫一年多以来她都低调着呢,除了倒霉被刘婕妤挑出来一两次以外,她平时恨不能把头塞进屁股里做人,皇爷就是要挑刺怕都挑不出来吧。

话虽如此,可徐循心里还是慌,还是没底啊。这一路走得是脸色惨白,要不是还有点定力,失魂落魄之下说不定都得吓摔了。

带她的老中人估计也是看出来了,眼看快到正殿了,他忽然住了脚步,冲徐循温和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姑娘不必担心,里头没你的事。进去以后,照实说话就成了。”

这个老中人,身材高大气质威猛,瞧着不怒而威,一进屋就把场面给镇住了,没想到一开腔语气倒十分温和,却又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徐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呢,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服饰。

大红纻丝云蟒贴里——蟒纹!大红!

徐循再往膝盖一看,膝盖下头还有一条蟒纹呢!

赏穿三襕红蟒贴里……这个老中人,不,老太监,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蟒纹近龙,一般不是皇亲国戚是不可以乱穿的。宫眷逢节庆换穿蟒衣,那是因为她们都是皇帝的女人或者小孩,中人可没这个福分,能享受如此普适的待遇。能穿蟒纹的那都是有特别体面,经过主子发话赏穿的。能穿红曳撒,已算是天子近臣,中人里的贵人,可被称为“穿红近侍”。穿红蟒纹贴里,还在左右袖子上的蟒纹襕之外,在膝处再加一条蟒纹襕的,那绝对是牛人中的牛人,中人里的位极人臣了。

她被这么一吓,倒是忘记害怕了,跟着老太监碎步进了正殿,也不敢抬头看人,糊糊涂涂地给正前方皇爷所在的地方行礼请了安,还没起来呢,皇爷就发话了。

“谁让郑和去找她的?你们这些杀才,平时老爸爸、老先生地喊得蜜似甜,大年夜要办差事了就躲懒!”皇爷一开口,整个气势顿时席卷了正殿,徐循虽然不敢抬头,但感觉上在座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蝉地听着皇爷乱发脾气。“我身边他娘的连一个如意人都没有!你们这帮王八羔子也他娘的凑趣,专捡他娘的喜庆日子给老子败兴!”

一连三个他娘的,都快把徐循给说蒙了。她慢半拍才意识到,原来这领路的老中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内官监太监,迄今为止已经五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

和郑和相比,金英、范弘、王瑾这些太孙身边的近人,简直就是徒子徒孙了,他们都还只在穿红近侍那份上混着呢……可就是这么一个猛人,在皇爷身边也是轻声细气的,态度别提多殷勤了。“老爷爷请息怒,不论底下的小兔崽子们怎么捧。咱也是老爷爷的奴婢,传话就这几步路,顺带着就去了。说得上是什么劳动呢?”

皇爷还是很给郑和面子的,他宽了语气,居然还有点委屈了,“你正月里就又要南下,朕岂能不体恤老臣子?亦不必在我身边罚站了,去坐——太子是死人吗?此等有功内臣,也当一般中人看待?你在费信、马欢跟前,也是这么傲慢?”

徐循压根都不知道他说的这两人是谁,就替太子觉得委屈:且不说中官和外官不一样,在主子跟前按理的确是没有坐的地方,就说太子吧,都四十多岁的人了,皇爷和他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颐指气使的,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

她才下跪磕了头,没起来皇爷就发火了,这会都还跪着呢,可因为局面这么紧张,压根也没觉得膝盖疼,就在那提心吊胆地跪着。耳中听太子不紧不慢地道,“儿子早有此意,奈何三宝太监太客气……”

倒是很淡定地把场面给圆过去了,最终还是给三宝太监在御前找了个地儿来坐。

这茬过去了以后,皇爷的性子好像也有所缓和了,他居然问了一个让徐循很晕的问题,“嗯——谁跪在下面?”

估计也就是一时没想起来,别人还没说话呢,皇爷一拍大腿,就大声吩咐徐循,“小女子,你抬起头来。”

徐循现在可是正面抵挡龙威啊——更可虑者,这条老龙今天状态好像还不太好,又糊涂又暴躁的,谁知道下一瞬间会否因为她长得不好看之类的理由大发雷霆。她咽了咽口水,平复着如鼓的心跳,慢慢把头抬起来了。

虽说抬头了,但也不能打量皇爷的脸是不?徐循只好虚着眼睛,尽量地看着皇爷的脖子——不过,皇爷在看清楚她的长相后,微微一怔,神色倒是缓和了些。

“起来说话吧!”他说。“老跪着,不嫌膝盖疼吗?”

徐循真想哭啊……大爷,膝盖长在我腿上,我不疼吗?可我也要敢起啊。

不管怎么说,她到底还是站起来了,皇爷没有继续给优待,紧跟着就问,“腊月十三,内宫宴请诸王妃时,你在不在?”

徐循老实答,“回皇爷话,嫔妾在。”

“汉王妃席间说了对我不恭敬的话,说我老糊涂了,给太孙胡乱赐婚,是不是?”皇爷又问,看徐循犹豫了一下,顿时就咆哮起来了,“是不是!”

徐循真是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根本都看不清太孙又或者是太子妃等人的脸色,也没法去看,慌乱间只能记着三宝太监的好心嘱咐,老实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她还没说完呢,皇爷的咆哮声一下就转了向,“好哇!韦氏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一边说,一边居然就抓起身边的一个碗,冲着某个方向飞了过去……

徐循屏着呼吸,跟着这个碗转过头去——皇爷一生戎马,虽然年老,但功夫没落下,准头和力道都是在的,汉王妃一声没出就被砸晕了过去,额前顿时绽开了点点鲜红。

屋内顿时响起了被压抑着的惊呼,太子一下站起身来,以他庞大身躯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奔到徐循身边就跪下了,“爹!还请给二弟稍留些颜面!”

太子妃也离席跪了下来,给皇爷磕头,“还请爹消消气、消消气。”

他们俩都跪了,徐循等人能不跪吗?屋里悄没声息就下去了一大半的人,只有张贵妃和高辈分的藩王等人没跪。老爷子就这还不服气呢,哐当一声又砸了一个碟子,“老子怎么给孙子挑媳妇都有得说!你怎么不说老子选错了太子?哦——我知道了,你他娘心里想着这事儿呢!长舌妇!挑拨离间!蛇蝎心肠!好好的儿子,让你给挑拨坏了!”

一屋子人都压不住他的火气,老爷子又吼了一句,“此等毒妇,理应赐死!”

咕咚一声闷响,汉王妃可能才醒,一听这话顿时又晕了过去。太子和太子妃磕头如捣蒜,高声请皇爷留情,可越是如此,皇爷火气越盛,话说得更直接,“我还在就这样事了,我要不在了,还不得更嚣张!拖下去赏她毒酒!”

大年夜、藩王都在,刚迁都、新年大朝前……

现在连张贵妃都有点坐不住了,杀鸡抹脖子地给几个藩王妃使眼色,到末了,还是代王妃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姐夫!”她加重了语气,“韦氏再怎么样,也伺候过姐姐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本朝徐氏,是一门两国公,姐妹三王妃。太祖年间三姐妹都嫁给了藩王,大姐燕王妃,二姐代王妃,三妹安王妃。后来,大姐做了皇后,去得早,二姐在封地不常来,安王妃比较苦,安王早死无嗣,封国被撤了,她自己回京生活,在京城自己开府,皇爷屡屡加恩,那份眷顾就不必说了。每回进宫,张贵妃都要以上宾礼相待的。

小姨子说话,皇爷很给面子,他的语气缓和了,“二妹,我是清理家门,你可别来掺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