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真的也是丝毫胃口都没有了,她忍不住就抱住肩膀上下搓了搓,孙玉女也是一脸的惶然,太孙也是摇头叹息不语。就是服侍的宦官与宫女,亦都露出后怕之色——他们能独善其身,也是因为住在太孙宫里,不然,只怕也要被卷进去了。

屋内沉默了好一阵,孙玉女才忽然道,“哟!说起来,这事外头肯定没有丝毫风声吧?”

她这一说,徐循才想起来,内廷的事,除非闹得太不堪了,不然,外廷众臣是无由得知,也无法干涉的。有些事过去了以后,连内廷众人都不知底细,更别说外面的人了。可以说,宫里的人哪怕死绝了呢,外头什么野史也好,传说也罢,都不会有一点痕迹的。当然,《起居注》里也根本不会有这一笔……人死在内廷,基本就等于是白死,死后连一点点痕迹都别想留下来。就是她徐循吧,比如说明天就死了,家里人只怕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能知道消息呢。当然,至于个中原委,就更是永远都别想得知了……

她没有说话,倒是太孙应了,“嗯,肯定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哎呀,其实杨士奇他们何曾不明白呢,只是不敢出声而已,此事背后牵扯到了谋害皇爷的事。不然,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倒是什么都知道,随便一扔就是一个大消息,但孙玉女却没追问这个,而是急急地说,“既然如此,那得快给南京写信,让太孙妃别着急过来了。先在南京多留一段时间也好!”

现在天气转暖,风向也变了,小囡囡的身子也好了,太孙妃应该也要准备择日北上。——这一阵子大家都是人心惶惶的,徐循倒是把这事儿给抛诸脑后,连太孙估计也是才想起来,他哎呀了一声,“正是,你说得对,明天就使人快马送信过去,多住一段时间再来也好!”

这一点徐循也是很赞同的,由是大家便转了话题,说起留在南京的妃嫔,现在只怕多数都要北上。太孙叹息道,“可惜,这却又无法劝阻了。”

能把自己人捞出来已经不错了,皇爷的女人,这个真是没法管。大家叹息了一阵,也只能如此罢了。太孙吃完饭就去正殿了,徐循本来也要走,孙玉女却留她道,“今晚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徐循说,“大哥一会指不定还回来呢——”

“就隔了没多远,那么几里路,里头在成批成批的死人呢。”孙玉女的话也说得很直白,“他要还有心思取乐,那也太没心没肺了……就他有,我也没了。”

看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内宫里的风波,对孙玉女的心情也是有很严重的影响。徐循犹豫了一下,便应承了下来,于是两人分别梳洗了一番,在灯下对着心不在焉地下了两盘棋,便一道睡下了。

躺了一会,徐循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瞪着床顶正在发呆呢,那边孙玉女也偎了过来,低声道,“没睡啊?”

“睡不着。”徐循老实说。

孙玉女叹了口气,紧紧挽住徐循的胳膊,“我也睡不着……你说,琳美人,是不是也被……”

太子的妃嫔里,美人中最得宠的就是张琳,因为和太子妃同姓,大家都叫琳美人。徐循还记得头一次在太子宫里吃饭的时候,她和太子妃抱怨没青菜吃时那天真可人的样子。她性子甜美,与世无争,东宫中低位年轻妃嫔宫女,都很喜欢和她玩耍,徐循和孙玉女自然也不例外的。

“她那样受宠,侍寝次数总是独占鳌头……”徐循叹了口气,“过几天让嬷嬷打听一下,估计也就能知道了……”

孙玉女嗯了一声,不说话了,她抱着徐循的手臂有点发抖,过了一会,又问,“你怕不怕?”

话里已经是有点哽咽了。

徐循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我慌得很……其实、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就是忍不住……”

两个小姑娘就凑在一起,嘤嘤地抽泣了起来,孙玉女一边哭一边说,“我好想回家,好想回家……我都进来十年了,可还是天天都想回家……”

徐循被她说得,更是难受得恨不能把胸膛剖开,她的眼泪和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走,一开始还想安慰孙玉女呢。“别怕,就是实在不好了,大哥也会护着我们的——”

话说到一半,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带着颤抖的低弱女声,渐渐地转化成了真正的哭声。

大杀

只要是走漏出来,消息就终究是瞒不住的——这太孙都知道的内情,漏到王瑾这里也就是时间问题,王瑾再转头和孙嬷嬷一说,徐循不就也了如指掌了?

太孙说内宫现在就和活地狱一样,的确也是很有道理的。现在的内宫,根本就已经乱了套了。获罪的根本就不止吕婕妤一宫的人,据说,宫里被临时调整出来羁押犯人的宫阙,已经是连开了五间之多了。就是这样还锁不下,现在哪宫里都有屋子,上了锁,原本的主子往里头一关也就完事了。

张娘娘真是和太孙说的一样,封闭宫门已经完全不管事了,她那里到底还是没有人敢于去乱来的,别的妃嫔,也不论年资了,几乎各个宫里都被来回搜检了好多次,有一点疑问解释不清的立刻就锁起来,什么时候审那都是以后再说了。就是这样,宫里已经是一团糟了,也没法子正常开饭,听说还有人还没审问呢,就这么活生生饿死的。

妃嫔都这样了,宦官和宫人,命岂非就更贱了?这一次办案的全是皇爷身边以外廷为主的中官,以司礼监太监刘思清为主,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根本就不讲情面,据说专事拷打的下房内,从早到晚都是惨叫连连,动不动就往外抬死人。至于抬到哪里去,这个就连太孙也不知道了,还是王瑾消息灵通:“景山后头出去,没多远就出城了,城外有个乱葬岗,挖个浅坑丢进去也就是了。这一阵子,乱葬岗附近的野狗,皮毛都吃得油亮亮的。”

徐循都快听吐了,这一阵子,她是怕得茶饭不思,人都显着地消瘦了下来。

孙玉女也和她差不多,晚上常做噩梦,有时候提起张琳来,也是直掉眼泪:琳美人的确是头一个遭罪的,脸上被划拉了起码二十多刀,当晚就撞柱自尽了。尸首立马就被抬出去,估计也就是和王瑾说的那样,去到乱葬岗中,为野狗腹中餐了……

此时已经是三月中了,这场大戏整整地是演了有一个多月,可好像压根没到结束的时候。现在原委也是渐渐地浮出水面了:其实就是太孙当时说的那句话,在这宫中,有人密谋要加害于皇爷。

事情暴露的经过其实是这样的,吕婕妤一直和宦官关系紧密,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体。此事在年前就已经为人密告给皇爷了,只是快要迁都,皇爷没空搭理这些小事,虽说极为不悦,但也打算是在年后好好地处理一下这件事,顺便整顿宫廷风气。所以,年后过了十五,就派人把吕婕妤给控制起来了。

吕婕妤自己做贼心虚啊,不知道是偷情的事东窗事发,还以为是当年陷害吕美人的事出来了,此事在当年弄了有一百多条人命,若是查出来以后,她岂不是要被烙铁烙两个月再死?估计也就是担心这点,吕婕妤才一审就崩溃了,什么都招了以后,干净利索地就自己上吊了。

当时,这整个事件的性质还只是清扫宫闱而已,查检的主要就是一些角先生、春宫图等淫具,所以太孙宫也被查检了,当然因为十分清白,所以安全过关。但就在查检太孙宫的当天,吕婕妤把从前的事招出来了,不合招出来后又自己自尽了。皇爷一听回报,又怒又疑,立时开始拷打吕婕妤的宫女,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拷打着拷打着,拷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吕婕妤和宫人鱼氏简直胆大包天,非但当年买通宦官诬陷吕美人,和宦官私通,彼此勾搭磨镜结为对食,而且还想谋害皇爷本人!

虽然说,吕婕妤这几年也没什么宠爱,该怎么谋害皇爷还根本没说,但仅仅就是这句话,立刻就把皇爷的脾气给点燃了。谋害皇帝,背后肯定要有推手,有人配合,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吕婕妤和鱼氏是死了,可别的宫人没死啊,全都抓起来打,严刑之下,她们开始招了,每个人招的主使人还都不一样,低等妃嫔里几乎没有不被攀咬的。皇爷也是不分青红皂白,攀咬一个就抓一个,这些被抓的惊慌之下再互相攀咬,除了那些年资非常深厚,和后辈几乎没有往来的妃嫔,诸如崔惠妃等,又或者是地位非常尊崇,攀咬了也没用的张贵妃娘娘以外,几乎没人能独善其身。整个内宫,现在可不就成了活地狱了?

最要命是,这被抓还不只是主子的事,下人们全部一律陪抓,抓起来以后还要另审,宦官和宫人也互相攀咬啊,现在的内宫就像是一片苦海,几乎都没人能幸免于难,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是谁遭殃。

当然,被攀咬了以后,抓起来也就是拷打而已。只要你够清白,能顶得住,那还是可以保住无事的。问题是在后宫这么久,这些妃嫔,如几个嬷嬷所说,来路都是不正的,很多不是良家子,有些习气也是从宫外被带进来了。手里根本不能说是很清白,有些犯禁的东西或者是犯禁的私情还是存在的,而整个内宫严防死守,根本没法丢弃。所以到后期,有被吓破胆的宫人,一被找上门直接就自尽了。又或者是被抓进去以后,因为犯禁的事情比较多,皇爷一声令下,当天就去了景山外头,再回不来了——有些作风比较大胆的,和宦官私通迹象比较明显无法辩驳的,两人直接剐到第二天的,也有。

到这时候,徐循才知道为什么嬷嬷们感慨,说是内宫不像是皇后在的时候,有点越发没规矩了。和太子宫、太孙宫清白的环境比起来,内宫简直就是藏污纳垢,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有些人是冤死,有些的确是触犯了规矩,不死也应该要受到相应的处罚,不过现在也没那么多事了,大家糊里糊涂地,都一起死吧。

三月里,其实是皇太子的千秋节,外廷如常庆贺朝拜,行礼如仪,太子宫按例也必须开宴。皇爷没发话不办,这礼仪就一定要遵循,徐循和孙玉女过去赴宴的时候,看见太子妃都是只想哭——这一个多月,太子妃也是消瘦了一些。张才人、李才人等等,眼下都有深深的黑眼圈。

这一餐饭,大家都吃得很沉默,多余的话谁也不想说了。往年皇太子千秋,宴会上,光是太子宫的美人就能坐两桌,现在么,那些青春逼人的少女们,一个个全都不见了,余下的只有和太子妃差不多年纪的嫔妾们了。唯独郭才人,或许是因为生育了三个皇子,倒还是安然无恙,陪坐在下首,但面上的傲气,也是收敛了不少,很是有几分失魂落魄。

这么些活生生的人,正月里还在一道说笑,两个月以后就是阴阳两隔了。徐循和孙玉女如何能受得了?回去以后不免又抱着大哭了一场。

在如此惶惶然的气氛中,进了四月,太孙宫也迎来了第二次查检,这一次查检的主要是下人居所,不过,虽说太孙宫禁卫森严,但到底有两个多月的缓冲,只要不是傻的,这两个月里肯定是把犯禁的东西给处理掉了。是以又一次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查检,这一次,来查检的还是冯恩,只是连太孙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了,还把冯恩叫到身边,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话。

徐循和孙玉女当时都在自己宫里,也是事后才听说的。晚饭桌上,孙玉女便问太孙道,“大郎你问了冯恩什么事啊?”

因为眼下这特殊的局势,三个人开始习惯一起用饭了。太孙也是反常地有十多天都没召人侍寝,宁愿独眠,徐循和孙玉女遂经常一道安歇,三个人倒像是兄妹一样,白天太孙出去劳作挣饭,晚上回来一起吃饭,说说家常。

此时伺候着的乃是王瑾、马十等绝对心腹,以及青儿、紫儿这样的大宫女,太孙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言道,“我问他这几天见过阿翁没有,阿翁的情绪如何,好些了没,还要发作到什么时候。”

这话问得是比较直接了……而且也有点犯忌讳,这发作,是脾气发作呢,还是疾病发作呢?若是平时也就罢了,落到此时的皇爷耳中,只怕要激起一场风波。孙玉女顿时色变道,“你怎好和冯恩这样说话!”

“你放心吧。”太孙有点不耐烦。“冯恩自己都怕得要死,还敢挑拨离间?再说,最近他也把态度表示得很明显了……”

徐循倒是明白太孙的意思:冯恩对太孙宫,还是很友善的。她插口问道,“最近大哥都没能见到皇爷吗?”

“阿翁早都不理朝事了,他现在就管在后宫杀人,还有领兵出征的事,别的事全是爹和我在安排。这半个多月我都没能和阿翁打照面。”太孙略带烦躁地道,“这都一个多月两个月了,什么脾气不能冷静下来?再杀下去,内宫人都要被杀绝了。这老头子,年纪越大,杀性越重,简直和个疯——”

话没说完,徐循和孙玉女都惊呼了一声,太孙也是猛地住了口,几人面面相觑,都未曾说话。徐循可以发誓,她看到太孙眼里闪过了一丝罕见的惊慌——

就在这时,天边猛地一声炸雷,简直是震耳欲聋,众人都吓了一跳,孙玉女回首眺望了一下窗外,道,“要下雨啦——”

才说着,雷声不绝于耳,一个接一个地炸了起来。徐循有些怕打雷的,捂着耳朵不知该往哪躲,太孙见状,倒露出笑容,把她抱进怀里,笑道,“别怕,有我呢。”

外头已经刮起大风,大有飞沙走石鬼哭狼嚎之势,夜空中浓黑一片,乌云卷舒不定,显然是在酝酿一场暴雨。就在这风雨欲来的气氛中,不知谁一声惊呼,“走水啦!”

果然,宫城方向,已经是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即使距离迢远,依然也能见到火光上直冒出来的一缕青烟。太孙腾地一声就站起来了,“不好!看起来像是三大殿方向!”

三大殿是前廷的中心建筑,也是国家根本,这要烧起来了那可不得了。太孙立刻就出宫去寻人了,徐循和孙玉女也从正殿出来,相携着往偏宫方向走。才走了没一段路,火光已更大了,此时已可以肯定,的确是三大殿起了火灾。

按说这样不祥之兆,应该令人忧虑才对,可徐循借着火光,却发觉孙玉女的神色放松了一点,唇边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奇道,“你——”

孙玉女压低了声音,满怀希望地道,“傻丫头,三大殿被焚,为不祥之兆,皇爷倒行逆施,必惧天变,只怕今日以后,诛戮可止了!”

徐循这才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几个月来,心中首次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苗,又有些诧异地道,“我从前还不信**报应,天人感应。如此看来,竟真有这样的事!以后,要更存畏惧之心了。”

孙玉女也是比之前要放松快乐地多了,她挽起徐循的手,哼歌一样地道,“可不是,九天上、九泉下,都有眼睛看着呢,就是皇爷也不能过分呀。瞧你——吓得脸都白了,好了好了,快别这样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前头……前头烧死的人,应当也就是今年最后一批冤死鬼啦。”

这话说得,有点自私自利的感觉:前头烧死的,那都是外廷的宦官,和内廷是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徐循想到这些外廷宦官在内廷干的事,也是没法对孙玉女生气,她心里好像是也有了底似得,禁不住就浮起了希望,恨不能马上就到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就都会好了,皇爷的疯狂,大概也能告一段落了吧?

可事实上,两个小姑娘毕竟还是太天真了一点。虽然宫人们都暗自庆幸三大殿火灾的发生,而宫外的官大人们,也是借此上书攻讦迁都的决定,但皇爷一面下罪己诏,一面依然故我,在内廷继续着他的审问和杀戮,对外,也是将劝谏迁都的大人下了诏狱……

余波

天气很快就炎热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徐循上京一周年的日子也都要逼近了。京城的夏天也和以往一样,用与南方不同的干热迎接着大部分来自江南鱼米之乡的宫女们。

因为冬天比较寒冷的关系,北方的屋子建制肯定比南方厚实,密闭性也比较好,所以阳光的热度不大能直射进屋子里,再配合上一些冰山,屋内很容易就比较凉快了,体弱一点的,穿着纱衫呆在有冰的屋子里,还会着凉呢。孙玉女就是这样,这几天因为贪凉,都在冰山附近午睡,也不盖被子,结果这个月就格外生不如死,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竟是痛得脸色发白。

也因此,太孙妃进太孙宫的时候,她就没能起来迎接,是徐循带着人候在太孙宫门口,在一柄油纸伞下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把太孙妃接到了清和阁里坐下。太孙妃还嗔怪她,“这么客气干嘛,日头那么大,就是在伞下,你也容易中暑不是?”

徐循笑着说,“我在门洞里站了好久呢,不碍事的。”

两个人也有快一年没见了,毕竟总有些说不出的怯生感觉,现在见了面,彼此笑了笑,见对方都还是那个语调,变化好像不大,这种生疏之情也很轻易地就消褪了。徐循帮孙玉女解释了一下,“……刚出来时候去看她,她痛得迷糊过去了,唇都是白的。我也就没喊,自己过来了。”

按说,这个毛病,一般年纪大了,经过人事了,也就渐渐地好转了。孙玉女怎么是到了这把年纪还痛得这么厉害,也的确是有点出奇了。太孙妃眼底掠过了一丝诧异,摇头毫不在乎地道,“何必行此虚礼呢?她这个病,在这里也是请御医来看的吧?”

以前有太孙妃在的时候,这些事是她一手安排,现在太孙妃不在,孙玉女自己的很多事都是太孙出面说话的。徐循说,“还是原来的那个医生嘛,每个月依然开方吃药的——就是总也不见好。”

太孙妃入宫以后,肯定要进内宫、东宫请安,一边说话,徐循一边就跟着几个大宫女一起搭把手,帮着太孙妃擦脸漱洗什么的,太孙妃也没和她客气,一边擦脸一边说,“既然如此,一会儿,你陪我进宫去见太子妃娘娘吧?等咱们回来了,再在这皇城里好好地逛一逛。”

语调居然还是挺兴致勃勃的,好像丝毫都不知道北京城里的这些事……

徐循也不知是该吃惊还是不该吃惊:东厂厉害成这样子,谁知道太孙宫的书信会不会被人翻阅?写给太孙妃的信她是知道的,一点不该有的话都没说,送信的也不是太孙宫的人。如此看来,送信那边的中官,也是丝毫都不敢透露出蛛丝马迹,所以皇城里死了这么多人了,南京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也许,就连京城外头,也都是一无所知吧。太孙无意间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也透露了外廷的动向:外廷也挺热闹,因为三大殿失火的事,皇爷要发罪己诏,又有人借势说不该迁都,该回江南去。还有人在说瓦剌南侵、御驾亲征的事,根本就没有人多提皇城风云一句话——就好像……好像这些死人的性命,对于这个天下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似的,死了也就死了,外头一点都不知道,也一点都不在乎……

她压下了这令人心寒的念头,摆了摆手,“你还不知道吧——”

遂将这几个月宫里的风波仔细说给太孙妃知道,太孙妃听得张口结舌,杯子都差点没拿住,连一屋子的宫人都是纷纷花容失色。

徐循也是说得口干,半日才结语道,“咱们因为住的远,万幸是没受到太多牵连。宫里的使唤人们,也都几乎保全了性命。现在那里面,可就不一样了……”

也所以,最近太孙宫的使唤人,都是发自内心地殷勤周到——惩一儆百,这些幸存者、目击者,心里能不感激他们这些相对靠谱的主子吗?

“那现在怎么样了?”太孙妃一边说,一边不禁就洒下泪来。“别人倒也罢了,东宫那些姐妹,我们也是常见面的……”

“头十几日,听说安王妃、代王妃都进宫了,张娘娘也开宫门了,”徐循说,“好像也是不再杀人了,不过,首恶都伏诛,事情也查得水落石出,现在应该也就是在收尾吧。我们都有两三个月没进内城去了,对里头的消息也是知道得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楚。”

她不禁轻轻地抖了抖,“你们都在南边宫里住着,知不知道三月里,刘婕妤、尹贵人从南京被捉来的事?”

“知道啊。”太孙妃皱紧了眉头,“当时就说是皇爷想见她们,好声好气地把人给接走了的,刘婕妤走的时候还喜气洋洋的呢……”

她倒抽了一口气,“难道说——”

“当时她们还都羡慕留在南京的人呢,”徐循点了点头。“后来才知道,留在南京也不把稳,还要特地接来审!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如何了……”

东厂办事,真是雷厉风行,和民间传说的锦衣卫一般神乎其神,这么多条人命,对南京都是瞒得滴水不露的,没让人知道一点消息。说实话了,其实徐循也不是很吃惊,内宫生活她也是很清楚的,其实所有消息也都是从墙外头来的,在这种人人自危的风暴里,没有谁会把闲话传到南京去,那不是嫌活得腻味了吗?皇爷不想让她们知道,宫女子们就什么都不会知道。

——可,她有种隐隐的感觉,外廷对此事,绝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只是那些大人们,也许是真的不在乎这些人命而已……

虽说刘婕妤一直和太孙宫过不去,甚至说是尹贵人所属的朝鲜派系,和太子、太孙派系的关系只能说是平平,但那到底也都是人命,这么喜气洋洋地坐船进京赴死,实为惨事。太孙妃比不得徐循和孙玉女,到后来都几乎有点麻木了,她才进京,肯定是免不得惊骇叹息一番的,好容易才平了气,扭头吩咐身边的宫人,“跟着咱们来的那些人,都自己查查箱笼去,若是有一丝不体面,休怪我先清理门户了!也省得被查出来了,给咱们太孙宫没脸!”

看似凶狠,其实还是为了维护这些中官宫人们,众人俱都跪下谢恩。太孙妃又寻思了片刻,方道,“此番过来,肯定是要抱着囡囡去见见长辈们的……但此非常时刻,越少人进去事情就越少。一会你就不必跟着了,我一人进去就行,若有问起,我只说你们两人都病了也就完事了。”

这么多杀戮就发生在周围,一个弱女子吓病那是最常见的事,徐循深知太孙妃的好意,不免感激道,“姐姐——”

太孙妃却叹了口气,有点自责,“都是我不好,若早知道,撑着也和玉女一起进京了,你们两个,头上少了人遮风挡雨、当家作主。身份又不是正妃,这几个月战战兢兢地支持宫里,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苦,多少委屈吧?”

她是正妃,又是后嫁新妇,和这种事肯定是毫无关联的,不让她进京,只是为了她安心休养,太孙心里,都只是让她好好地带着女儿养病而已。后来太孙妃来信说自己已经大好了可以过来,太孙把信给两人看,孙玉女不发话,徐循也不好多说什么,太孙便让她来了——说实话,徐循心里是有点战战兢兢的,她多少是担心太孙妃原不知情,来了以后发现北京皇城这么可怕,会埋怨家里人不提醒她。

现在,一开口就是这么贴心的话,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徐循眼泪都要下来了,恨不能贴到太孙妃怀里一阵好哭。却碍于太孙妃还有事情要做,只好擦着眼眶退到一边,太孙妃看了,也不免微微一笑,就握着徐循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拍了拍,安慰道,“好啦,我人都到了,此后万事有我呢!”

说也奇怪,这话,孙玉女也和徐循说的,但她的话,就没太孙妃的话能让徐循真的获得少许安慰。她一直以来都飘荡不安、焦灼惶恐的心情,仿佛在太孙妃的拍打里,也获得了少许缓解。

“姐姐来了,我心里也就有主心骨了。”她有点儿抽噎,“不然,前头几个月,真是没安稳觉可睡!”

太孙妃拍打着徐循,在那复杂万千的感慨外,眼底也出现了一点柔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是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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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孙妃的回归,也是几个月来太孙宫第一次正式和内城发生交往——她的回归,好像也是一种内城生活回归了正常的信号。因为当天下午,从东宫和咸阳宫,都来了探视徐循、孙玉女的宫女,毕竟,对外,这两个小姑娘是都不大舒服的。

孙玉女那种已经痛得神智都很迷糊的状态就不多说了,徐循这里,多少也是有心和来探视的宫人多说几句话,打听打听内城的情况的,可这些宫女子,一个个全是劫后余生的惊弓之鸟,光看着脸色都有点吓呆滞了似的,多的话哪里还敢说?徐循自然也不好追着问,只好让她们回去了。

两个长辈倒也是都没多说什么的,就是让她们好生休养,好了进宫去玩。就是这句话,徐循都咂摸了半天,等太孙妃回来了,赶忙过去打听,太孙妃这才仔细地说给她内宫的变化。

现在的确是不杀人,开始结案了,也开始登记死人的名单——除了那些被定罪后当时就杀掉的以外,那些自杀自尽的宫人中官,最后定性冤死了的,找得到尸骨的就略微厚葬,找不到的就衣冠冢做一个了事。妃嫔们照此办理,倒是有几个朝鲜妃子和底层宫嫔因此被平反,从这件事里给摘了出来。

当然,这些人十有八.九也全都死光了,顶多就是葬礼略盛大一点而已。只有韩丽妃,算是运道大了,她当时被锁在自己宫里,差些也被饿死,却是看她的中官,原来也是她宫里的人,颇有忠义之心,冒了极大的风险给韩丽妃匀了一点自己的口粮,就这样才勉强活了下来,被放出来时,人都瘦得只有一把排骨了。

但,她毕竟是活了下来,光是这一点来说,就要比她的很多同仁要幸运得多了。

至于刘婕妤,毫无悬念,因年轻貌美,颇擅长于房中术,被皇爷认定为私下肯定有和中官眉来眼去,进宫没两天就没了性命。

“现在初步是统计出来了。”太孙妃和徐循说,“咱们整个城里,死了少说能有两千多人。”

两千多人是什么概念?整个皇城所有人加在一起,大约活人也就是七八千,这一下就死了四分之一。这场风暴有多大,至此才算是粗略地出来了一点概念。

“听说皇爷后来回过神来,也是有点悔意……”太孙妃说着说着,忍不住也是叹了口气,“这个月又开始修佛寺、道观了……甭管怎么说,事情也算是快结束了。太子妃娘娘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过一阵子,等新宫规颁下来了,这事也就算是真结束了,到时候,咱们进宫时,也别说、别提,就当作是没这回事吧。”

宫规宫范,就是宫里的规章制度,这场风暴,说是因为有人要谋害皇爷引起的吧,可审到后来,这个初衷也没人记得了,谁会相信这两千多人结成团体,对皇爷图谋不轨?最后,宫里给这事的定性,那就是这两千多人或多或少都触犯了规矩,譬如说宫女和中官乱搞,宫女和宫女乱搞,乃至于宫女用器具自己乱搞等等之类的荒唐事儿。死掉的一些人里,还真不乏是真做了这些事的,还有就是在宫里随意地买卖宫外的各种东西,不体面的也卖等不一而足。

而为了避免此类事件的重演,□运动结束后,自然就要颁发一部更严厉、更细致的宫规,对宫女、中官的行为做更严格的规范,以此来杜绝宫闱不宁的可能性,所以,新宫规肯定是要写的。

这一点,徐循和孙玉女倒也都猜到了,原来的《女内训》、《女诫》,多数都是德育书籍,和法治没什么关系,没有严厉的规矩,让人心存敬畏,宫里肯定也得乱,这一层道理,大家都是能看透的。

不过,太孙妃扔下的第二个消息,可就比较重量级,而且和她也有切身的关系了。

“可现在,内城里的活人一下少了这么多,事儿也都没人做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张娘娘同我们说,等到今年秋后,估计是又要选中官、选宫女了。”

她似乎有些嘲讽之意——只是眉毛一抬又止住了自己这不得体的神态。“还有,这一场风波闹得,年轻点的妃嫔都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中年妃嫔,已经撤牌子不侍寝了。皇爷身边也不能少人服侍不是?所以,明年开春,又要选一次秀女了……听张娘娘的意思,东宫和咱们太孙宫,也都可乘便添点人。”

死人怕什么?再找就是了,天家还怕没人服侍?这边刚送走了旧人的棺材,那边新人吹吹打打地,就已经要迎进宫里来了!这大半年的时间,也就仅够余下的活人,把死人们的家私细软打扫干净,再装点一番屋子,迎接新宫人们的入驻吧。

徐循一下就愣住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太孙妃看了她几眼,终究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对皇爷呢,还是对徐循。——见身边也没有别人了,她就压低了声音。“去年事多,大哥无心宫里也没什么。现在咱们可就三个人,我身子现在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浑身酸疼……玉女也是一身的病。小循,咱们选秀时候住一屋的交情,虽说我在这位置上坐着,不能不一碗水端平。可心里亲谁咱俩明白,这半年时间,你可要抓紧啊……”

以太孙妃的身份,这一席话,已经算是说得很过露了……

作者有话要说:蝴蝶效应啊,皇爷的大杀特杀成就,到底还是影响到了小循。

温泉

眼看就是秋后,迁都后这风风雨雨的一年,也快走到了尾声。皇城里似乎遗忘了几个月前的凄风苦雨、滔天血海,又渐渐地染上了年节的欢悦气氛。——一如皇城里的所有事情一样,所有节日的香气,也都是由下而上,一点点地透上来的。

首先忙起来的就是六局一司的女官们,这一次皇城里补充人手,一样也采选了许多饱读诗书、出身名门又不幸青年守寡,或者立志不嫁的独身女子。等她们被培训好了,开始上岗以后,第一批中官和宫人也被送了进来。

中官自然有二十四衙门出面培训,宫人那就归六局一司来管教了——只要皇爷不发作,其实宫里人办事还是很有条理的。进了十月,这批下人已经可以出师帮着做些杂活了。

这些新人都有一个特点,特别地小心谨慎,也都特别知书达理。新颁布的宫规那是都彻底学习过了不说,但凡是气性大一点的,管事姑姑看在眼里,回头一句话,不是罚上夜提铃,就是成夜成夜的罚站、拿大顶,再不听话,别说撵出去了,回了主子就罚去做洗衣奴。若当了洗衣奴还要顶嘴……宫里的管事自然也有各式各样的办法来整治。这都是皇爷和张贵妃吸取前车之鉴,不愿让宫女子带坏了年幼无知的妃嫔主子们,从严从小抓起的防微杜渐之策。

除了对新人以外,新规矩对老人的影响也是很大的。自从皇爷登基以后,宫里的规矩还没有这么完备严明过呢。

一般宫女外出,必须两人结伴,出去回来都要登记。太监外出宫门,必须经过护军搜身,这个规矩从前比较松弛,现在也是执行得非常严密。所有脸面宫女回家探亲,也是进去出来都要开包袱。贵重的首饰等物都要有来历,要能和宫里的记载对得上。不然,连本宫妃主都要接受询问,一旦敲过初更,宫门立刻就得下了千两,所有人不得无故外出……基本上,新宫规也就是贯彻了太子宫、太孙宫一贯的规矩,也使得宫里的气氛更为整肃了。

对此,宫中人私下也是褒贬不一,当然宫女们感到越发拘束了不假,可如此一来,下房里也的确少了很多糟烂污的事,亦不能说没有正面影响。比较饱受埋怨的,就是结对食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也是遭受到严厉打击,现在中官和宫女基本都不敢多说话,当然也谈不上继续对食了。即使是有脸面的嬷嬷们,要和对食见面说话,也得觑个空儿,偷偷地相会一小会,就赶紧分开了。

也许是因为三大殿失火,皇爷这一年都没有出京,甚至连太子的千秋节都免去了庆祝的活动。直到十月进了新人以后,四处的欢声笑语多起来了,宫阙门楼上的彩缎宫花渐渐鲜亮起来以后,皇爷才带着他的心头肉宝贝大孙子,去京师附近的小汤山行宫泡温泉。这也是他今年第一次出门——这对于好动的皇爷来说,也是极为少见的一回事。

至于谁随着服侍,这也不必多说了,太孙妃一如她所说的,现在每逢下雨就浑身酸疼,孙玉女更是个准病号,何仙仙又不在,除了健康福运,深得皇爷喜欢的徐循以外,还有谁敢跟着太孙去皇爷身边?徐循就是不想去都不行,这个名额,一早就内定了是她。连张贵妃和太子妃娘娘,都是不约而同地联手指定,她本人的意愿,已经压根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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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冬日里泡泡温泉那也是很惬意的一回事,要知道有温泉就有地热,小汤山一带的气候一直都比较温暖湿润,很是养人的。再说,大冬天里,泡温汤浴也是很难得的事——这不是开玩笑,民间年年都有冬日洗澡,染上感冒就此不治的事情。就是在宫里,这样的事也是屡见不鲜,很多小宫人,甚至是皇子皇女,都有因为这个夭折的。所以泡温泉,应该说得上是等级很高的福利了,再说,行宫内自然是清洁可喜处处齐备的,别看这事儿好像不大,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徐循呢,就是皇爷的妃嫔,这一次也没有几个能跟在身边服侍,只有喻贤妃娘娘带着崔惠妃娘娘来了——这俩人都是有病根的,泡温泉也算是医嘱,却也都是老妃嫔了,俩人都病歪歪的,也伺候不了皇爷。

饶是如此,徐循却还是有几分闷闷不乐,太孙进屋的时候,就见她歪在炕上看着窗外的雪花,清秀美丽的面孔上,写满了说不出的惆怅。

这个进宫时连十六岁都不到的小婕妤,在太孙心里的印象,一向都是稚气天真、娇憨可人,就像是个小妹妹似的惹人疼爱。此时娥眉略敛、朱唇微抿,倒让他看了,心头不禁一动:也快十八岁,是个大人了……

“怎么。”他便放沉了脚步,笑着问,“我们小循,是有心事了?”

太孙是从侧门进来的,并未经过徐循跟前,他没示意,宫女也不敢出声通报。所以徐循是压根都没发觉他的到来,还正兀自出神,被这一出声,才惊得双肩一颤,回过头来见是太孙,便又敛了愁容,露出欣喜的笑来,起身自然而然地引导太孙坐下了。“大哥来了。”

在徐循这里,太孙体会到的是一种很自然、很水到渠成的感觉。同在太孙妃、孙玉女、何仙仙等处的滋味又都不同,一定要形容的话,只能说,徐循的笑容和态度,都显得很家常,仿佛在她眼里,太孙就真的只是她的大哥,她的夫主,而不是一言能定万人生死,也能把她捧上青天、贬下地狱的皇太孙……

有时候,太孙是不满意于这种细水长流的,可有的时候,这种感觉又很能抚慰他的情绪。比如现在此刻,他就感受到了心头熨帖,原来低沉的情绪,也随之不知不觉地消弭了一点儿。

“来了。”他也敛去了进门时面上犹带着的一丝怒容,带着温情地关心徐循,“想什么呢,刚才脸上那么愁云惨雾的,叫人看了都揪心。”

徐循并不是解语花类型的人物,她不是那样灵慧机动的,对太孙脸上的那点怒气的余痕,她像是一无所觉,听了此问,略微犹豫了一下,也就老实说,“是喻贤妃娘娘,身上越发不好了。刚从她那里回来,心里也挺难过的……”

太孙微微一怔,随后便是一片恍然,因屋内没有旁人,他便自言自语地道,“我说呢,老头子今天怎么——”

不是事出有因,太孙也很少这么不恭敬地称呼皇爷的。徐循神色一动,这会儿好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大哥今儿在前头,受了委屈?”

太孙挥了挥手,本待轻描淡写地就这么略过去的,但看着徐循一片纯粹关怀的神色,话到口边也拐了弯,“反正就是那样鸡蛋里挑骨头地找茬,把我当孙子似的训了半天!我还说为什么呢,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喻贤妃、崔惠妃这些年来虽然不见宠了,但也是潜邸旧人,当皇帝的如果不是因为特别的缘故,对服侍有功,也算是共过患难的潜邸旧人,都是很有感情的。去年王贵妃走了,转过年来就是一场大杀,今年喻贤妃又也不好,宫中人的心弦绷紧了不说,皇爷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就算是受宠的太孙,也不能幸免于难。

徐循却被太孙的说话给逗笑了,她忍不住扑哧一声,又自知不对似的捂住了嘴巴,冲太孙说道,“可你不就是他的大孙子吗,不把你当孙子,把你当什么呢?”

太孙一愣——却也被徐循给说乐了,自己都觉得好笑,摇了半天的头才说,“你啊你啊!”

“我看也是老人家平时太宠着你了。”徐循也翘了翘嘴巴,“在我们老家街坊,皇爷对太子爷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劲儿,一点都不离谱,当父亲的挑儿子可不都这么挑的,儿子要严管嘛……倒是大哥你,从小跟着皇爷,皇爷宠得你,都不许太子爷管教了,才惯得这么娇娇的没法受气。”

这话,也就只有受宠的近人敢这样大胆地说了,太孙这谦和下头隐藏着的傲气和任性,也真不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

这一说,太孙没话回了,他心里也清楚,徐循说得对,皇爷宠他是够过分的了,就这一点气,他还真犯不着和老人家当真闹别扭。

虽说被娇惯出来的任性,使得他心里还是有点认死理的不服气,但大部分闷气也随着这句话消褪了,太孙的表情慢慢地也就松弛了下来,徐循看着,越发是窃喜偷笑了。太孙看了,倒颇为郁闷,他一抬眉毛,有点拿徐循没法,“你——”

“我说的可没一句假话。”徐循的嘴巴翘得更高了,手也背到身后一摇一摆的,看起来得意极了。“我要说得不对,大哥你就教教我哪儿不对呗?”

“我把你个小蹄子——”太孙动真格的了,他一把夹起轻飘飘的小婕妤,在她的惊呼声、笑声中,往他自己独享的温泉小院子,就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开拔过去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你大哥的厉害了!”

徐循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还和太孙嘴硬呢,“我可不知道是谁厉害,上回,你还不是——”

笑闹声中,她的说话,已经被太孙同志亲自用嘴给封住了……

闹心

在温泉里做这样的事,其实是挺羞的。尤其是天气冷,虽说泉水附近热气腾腾的,都积不住雪,但空气却还是冷的。徐循的身子要露出去了,就觉得凉,可要是藏在水下呢,动作却又不方便了——这池子深,她踩不到底,只能坐在太孙身上,由他施为。

再说,水那么热,涌进徐循体内又是一种不同的感觉,太孙还没怎么着呢,小徐婕妤倒是难得地有点怯战了,没多久就交代了两回,简直连起身再战的精力都没了。

太孙难得勇猛,把小徐杀得无还手之力,自然大为得意,也不怜惜她年幼娇弱,硬是还要再战。可徐循起不来了啊,根本动都动不了了,进屋有点远了,周身是水也容易着凉。她挂在太孙肩上就气息奄奄地祈求,“大哥你太勇猛了,饶了我吧——”

但凡是男人,就没有不喜欢被这么夸奖的,尤其小徐战力不弱,能把她给虐了,太孙更是洋洋得意。他身下动作不停,抽出一点又狠狠地入了进去,把徐循顶得闷哼了一声,笑道,“只有犁不坏的地,没有累不死的牛。今儿这俗语可得反过来说了,小循你是真不行了?”

徐循有点不服气,但也真是被烫得不成了,动一动都觉得指尖乏力。这种感觉很难言喻,和以前同太孙在一处还不一样,以前吧,舒服是舒服,但除了在马上那次以外,这种舒服,就像是能掌控得了的,轻轻的舒服。

而现在嘛,这种舒服就不一样了,简直是要把她的神智给席卷走了一样,水的浮力、热度,卷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随着太孙的每一次动作,在她的脑海里搅起了惊涛骇浪,徐循刚才已经有两次是根本脑际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说什么了,现在再来第三次,她是真的第一次有点吃不消了。

可太孙这个人,蔫坏啊,见徐循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默认自己的评语了,越发是洋洋得意,要乘胜追击打打徐循的气焰。非但身下动作不停,连手指都不老实起来,以他太孙的身份,居然也配合着开始取悦徐循了。若非场地不合适,只怕还要上口呢。过了一会,徐循又有点不行了,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太孙的动作缓了下来,不禁一阵难耐,虽然可以隐约推测出他的目的,无非就是要自己开口告饶,但到了这时候,什么面子骨气那也都是全没有的事了。徐循根本没考虑这些,只是着急地夹住太孙的腰,失神索要道,“大……大哥……给我!”

茫然间,只听得太孙几声轻笑,身边又传来了水声,仿佛有人进了池子。徐循还在那纳闷呢,正要睁眼去看时,便听到太孙吩咐,“搀着她些。”

原来是他也有点累了,嫌这个姿势不好用力……

徐循顿时便被应声架起,红儿花儿可能也是受过这方面训练的,把她架得稳稳当当,太孙便不用承担她的体重了,可以尽情地折腾着徐循。我们的,徐循又是窘又是羞,抽搐得比往常还要更早了一些,这一下,真的是出自本能锦鲤吸水,把本还欲戏弄她的太孙给打倒了……

太孙同志心里很有些不甘啊,回房以后,硬是又把倦怠欲死的小徐翻过来,慢条斯理地浑身上下啃了一遍,把徐循都快给啃疯了,捂着脸也不知说了多少羞人的话。这才松了松手,放过了小徐。

徐循这一次真的有点被掏空的感觉了,往常恢复一下,还能和太孙说说笑笑的,有时候太孙还比她更困倦。可这一次,几乎是太孙才一高抬贵手,徐循就整个人昏睡了过去。一睡就是七八个时辰,等她醒来的时候,正好是第二天早饭的时辰。

这一醒来,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她来带了两个宫女,红儿以外,还有一个花儿。往常都是红儿伺候她起来,花儿打下手的。可今日便只见红儿,没有花儿了。

见徐循游目四顾,红儿焉能不知她在找谁?她面上不禁浮现了些许尴尬之色,便冲徐循低声道,“贵人,花儿她……昨晚梳头开脸了。”

宫女一般都做姑娘家打扮,梳的都是简单的大辫子,是不作妇人发式的。除非当了管教嬷嬷,那才能上狄髻。开脸的含义当然也不必说了,反正都是被收用了的意思,徐循不禁微微一怔,“——怎么——”

“昨晚您先睡了,殿下还有些意犹未尽。”红儿是个本分人,说起这些事,不禁嫣红了脸。“见我们俩在一边服侍,便随意挑了花儿……”

这种事,别说在宫里了,就是外头都是屡见不鲜。徐循在家的时候年小不懂事,有时候徐师母和街坊邻居闲话,也不大躲着她。这几年回想起来,才知道赵举人也是个风流种子,家里放出来配人的丫鬟似乎都是被他先收用过几次的。太孙昨晚没尽兴,既然徐循没法满足他,那便拉扯一个花儿,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徐循这一阵子心里本来就有压力,听红儿这一说,越发不得劲了,缓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这是她的福气到了,这几天,让她多歇着点吧,你辛苦点我,多做些活计。”

说着,便令红儿去和花儿传话,“等你回了宫,一样给你往册子上报,只管安心休息。”

花儿却不肯托大,休息了半日,便撑着身子过来服侍徐循,忠心耿耿道,“贵人太抬举我了,我不过一介下人,哪有贵人需要人手服侍时,我反而歇着的道理。”

徐循见她眉眼含春,和从前比毕竟是有了变化,虽然知道这事也怪不得花儿,但心底依然有点说不出的酸涩:这件事,按说谁都没错,太孙要抬举她的下人,她还能说不?而且那时候是她睡得太早了,太孙也不可能把她弄醒了特地问她这一句……花儿就更是没什么错处了,说实话,这丫头姿色也就平庸而已,顶多说得上清秀。要不是在行宫里,太孙还未必看得上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