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不管。”她和皇帝撒娇。“您要和他们顶牛,换个事儿顶吧。别再拿我的事当话口子了,大哥,人家不要做奸妃——”

活色生香的爱妃在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本来就难以令人抗拒了,兼之徐循还是劳苦功高,他的确觉得对她有点亏欠,皇帝被她推着、搡着,心思便渐渐地也软和了下来,却还是有点抗拒,“本来我这硬着呢,忽然又软了,不知道的人,还当我是对内阁服软了!”

徐循扑哧一声就笑了。“大哥要对着他们能硬起来,那才糟糕了呢!”

皇帝先一怔,再才明白徐循在打趣自己口误,他禁不住又拍了徐循尻尾一下,“你啊!”

“啊,原来我说错了?”徐循故作害怕,“其实大哥对着那帮子七老八十的大人们,一直都是很——硬——的——”

皇帝气得呀,也不顾是不是白天了,当下就让徐循明白了一点:天子同志的口味并没有发生变化,对着内阁大臣们,他是思想上硬,对着油嘴滑舌的徐娘娘嘛,那就是身体上硬了……

当天下午,皇帝便正式下了诏书,册封徐循为庄妃。虽然压根就没把贤妃之争的事写进诏书里,但明眼人都是看得清楚的:徐娘娘一到京,皇帝就改了主意,这明显是徐娘娘居中说了话的关系。

本来一场风波,都快进展到廷谏的地步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因为仗义直言被贬斥出外。徐娘娘一到京,一切风雨消弭无形,虽说她是辞去了贤妃的嘉号,但京中也是有了说法:这徐娘娘的做法,确实是真正的贤明呢。贤妃嘉号,其实她确实是当之无愧的……

庄妃

风风雨雨,终究是有过去的一天。等徐循的封号定下来了不久,朝廷也就迎来了一连串的册封大典。当然打头的非皇后册封大典莫属了。这也是国家级别的盛典,不夸张的说,整个朝廷乃至后宫,除了太后、张太妃、李太妃和文皇帝贵太妃以外,都要因为皇后册封大典而动起来。

礼部官员什么的就不多说了,早就忙得焦头烂额、鸡飞狗跳的,连着司礼监和太常寺的大太监们都是罕见地行色匆匆。前好几天就开始在奉天殿里忙碌了——这三大殿虽然平时也用不到几次,但遇到有国家大事的时候,还是很离不开的。尤其是奉天殿,规模最盛大的礼仪都是要在这里举行。

徐循她们这些后宫妃嫔当然是不可能瞧瞧热闹就算数的,她们也被发给了簇新的礼服,所有人都动员起来整改尺寸,梳理发饰——刚搬过家,很多东西都要现去翻找。若是宫里的嬷嬷们不大精明能干,这时候可就有点头疼了。而更浪费的是,因为她们都还没有受册,所以给做的还是太子才人级别的常服,皇妃礼服现在都还没发给呢。等到册封礼的时候,少不得又要来做好几套符合皇妃身份的礼服。

反正皇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司礼监属意她们谨守礼制,徐循等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众人忙着换了新衣服,就去坤宁宫前排练一下届时的站位等等,虽然第二日才是册封大典,但这会儿坤宁宫里都已经设好了御座和册案。外命妇什么的也都要入宫来排演一遍流程。

第二日早上,皇后很早就起身要出去奉天殿接受册封和百官朝贺,徐循等人倒可以从容起床打扮,等皇后回坤宁宫后,在宫中朝贺她一遍,这一天她们的事就算是完了,大约也就是站一个时辰完事。

至于皇后和皇爷就没这么轻松了,皇帝早上册过皇后以后,晚上还要自己出去受百官称贺上的表笺,然后两个人一起斋戒三天,到第三天连徐循等人都加入进来。然后所有人再跑到太庙跟前去再行一次礼——皇后谒庙礼,这一次礼仪的隆重程度和册立比也是丝毫不差的。尤其是跪拜上香的次数也是增加了很多。

这些事都折腾完了,回去以后再陪着皇后把张太后拜谒一遍,所有人在宫中饮宴一番,前后折腾超过七天的皇后册立仪才算是告一段落。如此的册立大典,虽说只动员京官,但在礼仪的繁琐程度上却是丝毫都不逊色于皇帝的登基大典的。这也是体现了皇后和皇帝的敌体地位——皇后‘小君’,在国朝出现大事,皇帝不能执政,宫中又没有太后的时候,朝臣们能够顺畅地接受皇后监国,却不会多搭理妃嫔们的一句话,不管她的地位有多特别,身份有多尊贵。参政,在后宫中始终都是只属于皇后的特权。

忙完了皇后册立仪,接下来的皇妃册立仪就相对要简便一些了。起码徐循只要参与自己的那一场就行了,倒是刚入宫的那些小妃嫔们比较可怜,身为宫中仅剩的内命妇,她们还是得和亲王妃等一起参与每一场皇妃册立仪。

按照册封诏书的时间顺序,册立仪也是安排的孙贵妃、何惠妃、徐庄妃这样的顺序。徐循的永安宫一直都在忙着给徐循做衣服打首饰的事儿,有点空徐循也赶紧去给太后和文庙贵太妃请安说话,再说,还有几个小妃嫔也被分到永安宫的管辖下居住,徐循也得表示一下关心之类的,对于别人的皇妃册立仪她是没什么闲情逸致去关心。也所以,等孙贵妃的册立仪都过去了两三天了,她才听说:孙贵妃的册立仪上,居然除了金册以外,还出现了金玺。

皇后和皇妃的礼服差别虽然不是很明显,无非是皇后多了一件翟衣,用的也是龙冠,但册书的页数有不同以外,最大的不同还在于,皇后可用宝玺,皇妃却只能用印。所以皇后册封礼上,不但有册案,还有宝案,皇妃册封礼上就只有册案一尊了。印玺虽然可以合称为一物,但在礼制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质。印那谁都可以有,宝却只能是皇帝夫妻使用的,仅就后宫来说,太后之宝、皇帝之宝、皇后之宝,都有号令六宫的效力,而妃嫔之印,能管的也就是自己一宫的区域了。

虽然这东西还是象征意义居多,事前都没有任何招呼,事后也没有什么解释,但金宝的出现,对宫里这些浑身安满了机簧的人来说,已经是个极为明显的信号了:必要情况下,贵妃也是可以动用金宝,号令六宫的。

这么一来,除了礼仪衣饰上的些微区别以外,后妃之间,还有什么不同呢?

徐循本来还时常去坤宁宫陪皇后说说话的,消息传出来以后,倒是不敢过去了:这件事,清宁宫那里是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反对的声浪,可见太后老人家也是持默许态度的。皇后肯定也不会多说什么,可心里是什么滋味,那谁想不出来?这时候过去了,这件事是提好还是不提好?提不提,都是徒乱人意。

她也不想去长宁宫给孙玉女道喜——徐循觉得这件事太没意思了,让人听了都觉得讪讪然不是滋味,她也不愿和那些低等妃嫔们混在一起,去趁这个热闹。

“赵昭容、吴婕妤是第一批过去的。”孙嬷嬷倒是很关注新人们的动向,“曹宝林、焦昭仪是第二日过去的,倒是李美人、王美人和吴美人、刘美人到现在都没过去。”

赵昭容、吴婕妤和曹宝林、焦昭仪,是这一次选秀中被正经采选出来的四名新人,至于四位美人,李美人、王美人就是从前伺候皇帝于潜邸的青儿、紫儿。吴美人、刘美人是没上册的,待遇低了一些。

要说才貌等素质,选秀出来的那毕竟是万中选一,怎么都比宫女子出身的这四位美人好。但四位美人却是占了年资的便宜,在宫里那都是有背景有出身的,也早都被收用过了。李美人、王美人甚至就是皇帝的启蒙先生……说起来是要比还没侍寝过的四位新人更有底气。尤其是刘美人,怎么都要顾忌到旧主的心情,起码得等何惠妃被册封完了,去过旧主那里了再往长宁宫去才好。徐循闻言,不过一笑,她对这事最遗憾的就是自己当时在南京,没能给花儿争取上名分,至于说别的和新人争风吃醋之类的事,那根本都不是徐娘娘的作风。身为新人比较谨慎,皇后和贵妃是两边都不想得罪,这种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嬷嬷有些微词,“别人也罢了,赵昭容应该也等一等的。”

四个新人外加四个美人,一共八个低等妃嫔,孙贵妃长宁宫管得最多,吴婕妤、曹宝林、吴美人现在都在她手下住。何惠妃管了焦昭仪和她自己婢女出身的刘美人,徐循呢,这里是赵昭容和李美人、王美人,论品级是比长宁宫差一步的,不过胜在两个美人都是熟人了,也能说得上话一些。李美人和王美人没去参拜孙贵妃,说不得也是为了等徐循的册封礼也未必呢。比较起来,赵昭容的态度就有点急功近利了,连曹宝林都比她沉得住气点。

徐循不否认自己心里是有点微微的不舒服,但她懒得去计较这些个,只是叹了口气,“怪道说女人多了都是戏呢,咱们这才十几个人呢?就有这么多讲究了。她爱去就让她去吧,难不成因为她过去了,咱们还要为难她么?”

李嬷嬷也就不说话了——徐循要封妃,待遇肯定有变化,永安宫里也是要进新人的,嬷嬷们心里也都装着事儿呢,以后还能不能和今日一样被信用,就得看她们的表现了。所以几个嬷嬷现在也是越来越注意,就怕自己说话不顺徐循的耳。

“您来试试这身袄子。”她从长案上把衣服取下来了。“绣娘们也是辛苦,这一阵子都睡不好觉呢,要赶的衣服太多了。礼服还好,便服就是做得不经心了。”

徐循也就懒得再关注外头的事了,她又开始履行最近最主要的任务:充当衣架子。

何惠妃的册封典礼风平浪静,用的还和以前一样,是镀金的银册,给的是金印。反正内外命妇行礼如仪,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发生。她的册封仪完了以后,就是徐循的册封礼了。头天晚上皇帝还特别跑来看了看徐循,笑道,“天气冷了,我那天在皇后那里还说呢,给你礼服做大一点,你礼服下头多穿几件衣服,也免得着凉了。”

他这却是有点想当然了,册封仪上穿什么那是有严格规定的。徐循就是想少穿都不行,更别说多穿了,只是她也不忍打击皇帝,因温言笑道,“我也早准备了,想着多穿两条护膝,这样跪着的时候膝盖也舒服点。”

“可不是的了,你胡姐姐就是跪得久了,回来就犯咳嗽。”皇帝说道,“这几日又病着呢,明日受你朝拜,还得支着身子起来换衣服。”

皇后册封那天,天气特别地冷,皇后又起得早,穿得也是礼制里规定的那几件,再说这种册封大典的日子都是不敢吃太多的,空着肚子吹了一天的冷风,又冻又饿的怎么能不病了?徐循笑着说,“她那个册封麻烦,得跪好久,我这个简单,穿得也没那么沉,不至于生病的。”

一边说,一边还情不自禁地显出窃喜的样子,仿佛不必做皇后而受那么麻烦的册封,很值得高兴似的,皇帝看了,禁不住在她额前弹一下,笑道,“真是傻样。”

忽然又想起来,遂掰着指头给徐循算,“因这几年事多,你又不在,几次发钱发东西你都没拿多少,你看你这宫里,像样的摆设都没几件。快想想还缺什么,借封妃的机会,一发赏了你。”

徐循环顾屋子,看着那太孙婕妤时赏的五彩大盘、青花大瓶、王瑾给送来的芙蓉石盆景,太孙妃有一次送的玉插屏,孙贵妃前阵子过来玩带来的紫檀笔山……一时颇有些无语,只好搪塞皇帝道,“我这东西都是够的了,就是人不够使——我也不要逾制的人口,您就用心多拨几个伶俐的宦官、宫女来给我使唤就行了。”

几个嬷嬷顿时都竖起耳朵了,皇帝多灵敏的人,焉能没有察觉?扫了她们一眼,再看看一无所知的徐循,不由得在心里就叹了口气。

这丫头,就是当了妃子,都不让人省心的。有事的时候靠谱,没事的时候,就开始冒傻气了……

刚这样想,徐循就添了一句,“现在要管的人多了,嬷嬷们也有点忙不过来——我也舍不得放她们出去管事儿,这都是要留着贴身服侍我的嘛!”

看她且言且笑的样子,连皇帝都有点琢磨不出来,徐循说这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他还真琢磨了一会,看了看徐循,不由得又失笑起来。——自己的女人,又不会算计自己,有心还是无意的,重要吗?

“也是,现在毕竟是妃了,下面也有人要靠你吃饭呢。”皇帝想了想,也觉得要有一个人来帮着徐循管事儿,不然,徐循平时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偶然管事还好,长期要她用心办事,也累得慌。“那这事就包大哥身上了,一定给你挑几个可心的人来帮忙。”

徐循笑开了——却又一垮脸。“大哥,你今晚可不能在这儿吃饭了。”

一般留下来吃饭就是要过夜的,徐循今晚伺候了皇帝,明天难免体力不济,册封礼要支持下来,就比较吃力了。

正因为徐循不是很擅长拍马屁,这句话就把皇帝给说得特别高兴,他哈哈大笑,拧了拧徐循的脸蛋。“傻呀,难道我留下来,就必定要做那事儿?我今儿还就在你这里吃饭了——咱们也说说话,和我们小循说话,心里特别敞亮、舒服。”

徐循还有点不情不愿呢,“……好吧,那你可不能反悔啊……”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皇帝倒琢磨起来了,结果,虽然没有把徐循给正法了,但当晚到底也让她又下了一回棋,这才肯和她一道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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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徐循也是一大早就被叫起来了。都没人顾得上床上的皇爷,一屋子人围着徐循打扮,先让她沐浴过了,然后换上崭新的白色里衣,外穿青缘襈的织金云龙袄子,红缘襈的织金云凤裙子,再加一层交领窄袖浅色护领的桃红金绣团凤的褙子,再加一层青底鸾凤云纹的鞠衣,外披大红纻丝的大衫,这算是把衣服都穿完了。

然后开始加佩饰,深青色的纻丝霞帔挂了凤纹玉坠子,腰上先系一层红线罗的大带,带下挂白玉云样玎珰,玉花彩结绶,然后是一层玉革带,用青绮,描金云凤纹,十件玉片,三件金片钉成一条革带,光是这条带子都有四斤多。再穿上青线罗的袜子,描金云凤纹的青绮鞋,鞋头镶嵌三枚明珠——到目前为止,徐循的衣服算是穿戴完了。

接下来就是更重的翟冠了,皇妃的翟冠大概和太子妃的凤冠是差不多的规模,只是用翟鸟而不用凤鸟而已,其华美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了,重量也不必多说。光是金簪、金凤、珠宝钿花这样的佩饰都有快一斤了,而这些东西还只是用来固定凤冠的而已。整个凤冠装饰了各种云片、珠翠、蕊头、珠花、翟鸟等等,起码有五斤之多……最后再拿上一个玉谷圭,她的行头就算是彻底完成了,她整个人基本也已经等于是被压得、捆得都动不得了。

徐循现在算是领会到了张太后和皇后的厉害了,她们穿着这一身衣服是要一穿一天的——她呢,穿上这一身衣服以后,不是别人搀扶都是很难走动,才站了一会儿,脖子简直都要断了……

也别说冷了——她走上几步就开始发汗,所以一早上她连水都只喝了一口,吃了一个鸡蛋就再不敢吃什么。好容易等得到了时辰,一行人把她挟持出去,在宫里等待皇帝的大驾。

虽然昨晚就在永安宫歇的,但皇帝必须去华盖殿打个转,也是早被人接走去梳洗打扮,和装扮洋娃娃似的穿戴一新,不过他不必像册封皇后一样,穿最隆重的衮冕,皮弁服也就够了。在华盖殿里装模作样一番以后,派个穿红内史来永安宫册封她。徐循则在左右扶持下迎出宫门外,再回来行礼。

站了这么久,又走了这几步路,徐循这时候已经是浑身酸痛了,她艰难地在嬷嬷们的帮助下下跪行礼了好几次,接了金册、金印以后,差不多就算是礼成。徐循可以用近一个时辰,把她用两个时辰画的妆、梳的头发和穿戴的行头给卸下来了——不过不要急,这也不是说整件事能就这么结束。

大约第二天上午,徐循和皇帝又要全副武装起来,一起去奉天殿拜谒一番。跪拜完了以后,皇帝可以在奉天殿嬉戏一番。徐循本人则要回永安宫升殿,大开正殿所有门扉,一边吹着冷风,一边在宝座上接受(这一阵很劳碌的)内外命妇们以及她娘家亲戚们的朝拜。

朝拜完了,擦擦被吹出来的鼻涕,还来不及和娘家人多说几句话呢,她就得去拜谒两宫了。先到清宁宫给皇太后行礼,再去坤宁宫给皇后行礼。两宫都穿燕居服(也是礼服的一种,不是便服),在正殿等候,这么着拜过了以后,整件事才算是彻底结束。不论是名义上还是礼法上,徐太子才人都是正正式式地成为了徐庄妃。

然后,徐庄妃也很不负众望地紧跟着皇后、孙贵妃、何惠妃的脚步,顺利地病倒在床了……

隆冬腊月,这样从天没亮到天已黑地折腾上两天,能不生病吗?这一身衣服,那是冬天吹风寒,夏天捂中暑,春秋天还能给压出病来呢,所谓的册封大典,完全是纯体力活啊!

徐庄妃倒在床上咬着手帕,一边打喷嚏一边愤恨地想:原来皇妃的尊荣,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不过,册封大典虽然辛苦了点,可成为皇妃却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让徐循又惊又喜的第一个好处,也很快地就被传达到了永安宫。

暴发

封了妃以后,徐循也可以说算得上是皇帝正式的小老婆了。和那些嫔妾相比,她的地位肯定是要更高的,不夸张地说,她在太子才人、太孙婕妤时期的种种待遇,已经被她封妃后的正式待遇比到泥水沟里去了。这种改变是全方位多层次的,要一一盘点清楚,只怕还得花点时间。

首先最明显的,当然是每个月份例的不同了。徐循以前一个月也就是五只鸡、五只鸭、五只鹅,每天两斤鲜肉,以前在南方就是猪肉,到了北方变成羊肉了。然后各种鲜蔬啊、鸡子啊、面食啊,油糖什么的,其实也是够她和她身边亲近的宫人们吃的了。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妃嫔们每顿吃剩的那都是赏给身边亲近下人享用的,所以多了也不怕浪费。

现在做了庄妃,徐循的份例等于是翻了三十倍,每天光是肉就有猪肉十五斤,羊肉十斤,然后鹅三只,鸡五只,熏肉五斤,猪肚二个,羊肚二个……各种滋补品你比如说胶东的枣子呀,上好的黑糖啊,那都是几斤几斤的给,光是做点心用的面就有两斤多,米饭什么的那都是另算的了。即使是冬天,也有洞子货鲜蔬供应,这些东西基本都是贡品,已经是很难拿钱去估算价格了。徐循刚进门的时候曾经一次性赏过三千两银子,按这个吃法,可能也就够她吃个三年多的。

民以食为天,吃的质量都上去了,别的好处还能少了吗?借着封妃的借口,皇帝赏赐给永安宫千匹布料,其中绫罗绸缎绉锦绨绢,各色兼有,在外头能卖五钱银子的上好松江棉布,在这里根本都不上档次的。然后是各种她生活所需的琐碎用品,什么补子啊、鞋子啊,毛皮啊,都有赏赐。连宝石都是十几匣地往永安宫里送,徐循嫁妆里得的那批宝石,在里面只算是中等,其中下等的是用来镶嵌鞋子、衣饰的,中等的给徐循赏人,上等的给她做首饰。像是徐循以前得的红宝石蝴蝶坠子那样的好东西,匣子里也颇有几件可以相提并论的。

各种摆设自然也不必多说了,皇帝都亲自关照过的,底下人还能不重点关心?再说,徐循在内侍里有人缘也不算是什么秘密,王瑾、冯恩,一个是孙嬷嬷的对食,还有一个是受过徐循恩典的,这两位现在都算是呼风唤雨的大太监了,冯恩虽然因为当年抄检太孙宫的事,不大得皇上的喜欢,但却依旧很得太后信重,这两个人嘴歪一歪,管库房的哪还不知道怎么办事?什么天然山水人物的大理石插屏啦、白玉的曲灯啦、象牙墨玉的围棋子,紫檀木的棋盘啦,这都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东西,全和不要钱一样地往徐循屋里送。至于人人都有的剔红漆器、铁力木家具,紫檀木小件和金玉如意、倭金围屏等等,自然也不必多说了,徐循屋子里的摆设几乎全换了一遍,她在太孙婕妤时期得的那些家具什么的,现在全被造册收到库房里堆放起来了。

还有人手,皇帝既然亲口许诺过给徐循找几个可心人使唤,自然也不会吝啬。他从自己身边分了一个内侍给徐循使——柳知恩。还有几个内侍,虽然是二十四衙门选送,但也是得过关照,均都是明理老实,又能书会写的人物。再加上各种层次的宫女们,永安宫里一下就添了二十多个新人,下房那边,怕是要兴起好一阵波澜了。

柳知恩也是皇帝身边的近侍,皇帝把他赏过来,象征意义是非常强大的。徐循以后有什么事要往干清宫递话,或者是想着皇帝了,都不必托人情什么的,直接让柳知恩过去一趟,皇帝身边的太监们,自然会变着法子地提醒皇帝徐循的存在。就是两人有什么龃龉了,皇帝身边也不会连个为她说话的人都没有。要知道,内侍、宫女们之间,可不作兴彼此倾轧,都是在宫里服侍,朝不保夕的可怜人,从小一块提扫帚棒,给师父、养父做牛做马才发达起来的,私下或许想彼此有纷争,当着皇帝的面却从不会给彼此坍台的。这一点,连皇帝都是心知肚明。

不说别人了,就是孙贵妃,都没有这个殊荣,可以被皇帝默许了和他身边的太监打关系呢。这种事一向都是忌讳,皇帝要是没发话,你这么去打关系了,那就是擅自沟通内侍,失德的大帽子妥妥儿就给栽下来了。

至于宫女们什么的,就不消多说了,反正左不过都是供徐循使唤,这帮子人的忠诚那肯定都是毫无问题的——摆着徐循现在如此得宠,现钟不敲,谁去打铁啊?徐循要做的,也就是量才而用罢了。

这些她自己生活上的变化,虽然深刻而且急骤,但还不足以勾动徐循的太多情绪:人就是这样,才从市井入宫的时候,徐循是挺满足于这种极大丰富的物质环境的。但问题是她的食量并不会随着待遇的变化而增长,太孙婕妤时候的待遇和庄妃时候的份例,对徐循来说基本都是一百分。她现在又还没什么心思去赏鉴自己得到的珍玩,光是吃食和人事上的变化,已经激不起徐娘娘心里的波澜了。

让徐循高兴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在宫里也不算白过,身为皇帝庶妻的亲戚,徐先生和徐师母都得了朝廷封赐。徐先生得封锦衣卫指挥使,徐师母也得了诰命,而且按照外戚惯例,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是世袭的。现在还不到十岁的徐小弟,已经有了铁打的饭碗了。皇帝而且还赏了他们家二十顷地,都是江南的肥田,而且还是连成一片的。

南京一带的上等水浇地,现在估计都能涨到五十两银子了,而且要知道江南地面,现在连成一片的地已经非常少了,有的地几乎都是按分来算的,徐先生以前的近百亩良田就被分隔成了十多个地块,这种连成一片的上等水浇地,价值甚至是要翻三倍来算的。一百五十两一亩,足足两千亩地啊……

徐循刚算出来的时候都吓呆了——往大了算,这一次徐家就得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好处……

什么叫宠,这就叫宠啊。要不然这么多人愿意做皇帝的女人呢?皇帝一高兴了,赏给你的好处那是实实在在的哇,你说人还有什么追求?自己锦衣玉食扬眉吐气了,不也就图个家里人一起扬眉吐气锦衣玉食吗?徐循刚算出来的时候真有点流眼泪的冲动:这些年在宫里受的苦,真没白熬。当年要是嫁了别人,有很大可能也是一样吃苦,还得不到这么多的好处。

但这都不是最大幸福感的来源,最大的幸福感,来自于张太后作兴的新规矩:宫里妃嫔亲眷入觐,原本也是没个规矩在的,现在张太后改革了一下老规矩,每两个月,各妃家人可入觐一次。当然徐循等人逢年过节,也可以给家里人送点东西了。

送的东西都不可能多贵重的,就是个念想,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能恢复和娘家的走动了,徐循最高兴的其实还是这个。

既然都得了封官,各妃的家人自然也都是到北京居住了,众人都能和娘家人再见面,也都是高兴得不得了。何仙仙来永安宫翻检徐循得的赏赐时,野史笑容满面的,丝毫都不计较徐循得的封赏比她的多,还捞起一把下等珍珠,打趣徐循道,“现在真是暴发了,连珍珠都和流水似的,能从指缝里漏下来。”

徐循笑着说,“你要喜欢,就一整盒端走。”

“我干嘛要你的。”何惠妃很傲娇,“我自己也有。”

“你自己有,那还羡慕我的做什么?”徐庄妃吐槽何惠妃,“瞧你那酸的,我还以为你自己没有呢。”

“我虽有,却不如你的多。”何仙仙拿着标红签的赏单看了看,也是说了实话。“别说我没你的多,就是长宁宫那一位,怕也是没你得的多……那二十顷地,在宫里都传开了。也不知道那一位会不会又闹着让大哥多赏她一些。”

徐循到底是回京晚了,赵嬷嬷一人独力难支,光是自己宫里的事就够忙的了,前阵子的消息,她还真不清楚。闻言怔了怔,“怎么,差得有这么多吗?”

“约比你少了三四成呢。”何仙仙算了算,“我得的就是你的一半。贵妃比我的多了两成,你这个赏里,零碎珍玩、布匹银两,我估计就比皇后少那么一点点儿了,就是银两比皇后少了三千吧。这地却是比皇后得的还多……”

徐循这一次受赏了二千两银子,五千贯足陌铜钱,都是给她赏人用的。毕竟她本人在宫里也完全用不上这些阿堵物,又不可能出宫买什么东西。皇后得的银子不能叫赏,应该就叫给,她和皇帝之间也不是赏赐的关系,就绝对数目来看当然也不少了,但,得的封赏比妃子少,对皇后本人来说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徐循的手就在半空中顿了顿,才够到了茶碗,她蹙起眉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何仙仙举杯润了润唇,又道,“你也别担心你就成了出头鸟什么的,咱们俩家里人一样,都是封的锦衣卫指挥使。可长宁宫那位直接就封的是都督佥事,和国丈是一样样的。几个兄弟,反比正经国舅出路还好。皇后心里恨她还来不及呢,你毕竟也是有功没赏冤得慌,她又和你好,倒不会怎么着你的。”

徐循彻底没话说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讲,我反而没话回了。这地,我是辞好还是不辞好?”

“我要是你我就拿着。”何惠妃一撇嘴,“真要论功,咱们谁能比得过你呢?跟出去服侍了几次,都是你的苦劳,在南京那也是你的功劳……这都不说了,文皇帝在北京发疯的那一段时间,宫里不是你管着?她除了在南京生病以外,也没做什么事。要不是她当年运气好,被选了正妃,你们俩现在谁比谁兴头还真不好说呢。就那么几百亩地么,她要还好意思和你计较这个,还配当皇后吗?”

徐循急得赶紧地四处张望了一周——还好,天气冷,两个人是在暖阁子里说话,也传不到外头去。

她嗔怪地瞪了何仙仙一眼,“怎么说这样的话!”

何仙仙和皇后之间素来是淡淡的,徐循驳斥她,她也不在乎,嘴巴一翘,反而是若有所思地道,“我就奇怪了,若是从前,大哥这般行事,清宁宫那一位估计早都有话说了。怎么……”

这件事,徐循却也是有点眉目——却还是冯恩辗转告诉她的。

何仙仙把什么消息都和她说,她也不能事事都瞒着何仙仙,徐循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事,还得从大哥服丹药的习惯上说起……太后娘娘素来是最不喜别人服药的,以前她估计也是从旁人那里听到了大哥服药的事。心里就埋怨贵妃和她不是一条心,不免疏远了贵妃。谁知,孙姐姐身子弱,又爱管着大哥,大哥在她那里是不吃药的,孙姐姐竟是瞒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前几个月,大哥才在她跟前吃了一次,孙姐姐拿过药就丢了,还特地到清宁宫去告状……”

太后看这些媳妇儿们,除了自己的素质以外,还不就是看她们服侍儿子的心有多虔诚了。冯恩说得很清楚,那是求子的仙丹。孙贵妃连这样的仙丹都不要皇帝吃,怕他损伤了身子。待皇帝可见是用了真心的,太后本和她情谊深厚,现在误会消解又被感动,心里对孙贵妃的好感,岂不是自然又上了一层?

这话,徐循没明说,但道理也不复杂,何仙仙也是露出了了然之色。她沉吟了一会,不免也略带讥诮的感慨道,“想不到她也有今日。嘿,无宠无子,也没什么出身,现在连婆婆都靠不住了,她心里怕也苦着呢。”

徐循和皇后之间,还是有点感情的,听何惠妃这一说,她越发坐不住,竟是立刻就想去坤宁宫安慰安慰皇后——可想到自己家里得的地,她又纠结起来了。

这地,是辞,还是不辞呢?

险恶

徐循有个很好的特点,那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干纲独断那不是她的性格,她一直都很听得进去别人的建言。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但她能走到这一天,几个嬷嬷乃至红儿、蓝儿等大宫女都是居功不浅,徐循也一直都很注意维护和她们的关系。像是几个嬷嬷,这一次徐循得了好处,转头就是一人赏了一百两银子,那些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东西,她也是放话了,等到出宫的时候一人挑一件,当是她留的念想。

其实这都是虚的,根本的那还是徐家现在世袭的官职。只要徐循在宫里还能站得住,她身边的人出了宫以后,日子自然也能过得平平顺顺的。所以永安宫老人之间不论关系如何,却都是紧密团结在徐循周围,也没有人给胡出什么歪点子。

听说了这封赏的区别,赵嬷嬷第一个面露惭愧之色,自我检讨,“老奴实在是拿大了,这些事,该早为娘娘打听好的。”

“那时嬷嬷也忙,这些虚词就不必说了。”徐循长出了一口气,“这些风风雨雨,又有谁料想得到呢?其实就是早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的,谁知道大哥会赏这么多地下来?现在就先说说该怎么办吧。”

不论是辞还是不辞,都是各有利弊,几个嬷嬷能给徐循出什么出色的主意?广结善缘说起来简单,在贵妃待遇处处超群的宫廷里,行来却是无比艰难。这也不能说几个嬷嬷当时就是白给徐循出主意了,关键是都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太后居然会放任皇帝做到这个地步,直接都把皇后逼得快没地方落脚了。

一群人吞吞吐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徐循见柳知恩欲言又止,就点了他的名,“柳知恩你放胆直言好了,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徐循这里胜在以前根本没有知书达理的宦官,内侍全是做粗活的——她以前没资格也没必要使唤高等内侍。所以柳知恩都没面临什么竞争,虽然地位特殊,但到底是共过患难,在永安宫也是顺顺当当地就立下足来。徐循开这种小会也把他给叫上了,反正即使柳知恩会去和皇帝打小报告,这种表明徐循谨慎不想惹事的小报告也是多打无妨的。

柳知恩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道,“以奴婢之见,此事,娘娘的态度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的态度。”

到底是皇上手里使出来的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徐循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柳知恩见她听进去了,又和几个嬷嬷交换了一下眼色,见钱嬷嬷微微点头,便续道,“虽说皇后娘娘从前贤明公正……可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您不也还只是个没品级的贵人吗,人的身份变了,心思也会跟着变的。这关系该怎么处,若以奴婢来看,现在已经是由不得娘娘您,还要看坤宁宫那里的想法了。”

徐循也不是不明白柳知恩的态度,她就是不怎么能接受这种推测。皇后和她那是选秀时期就有的交情,她初入宫闱不能承宠,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时候,皇后没少拉拔抬举,这些事,徐循都是记在心里的。她相信自己也是表现出了足够明显的态度,让皇后知道她没有僭越无礼的心思,永远都是以大妇为尊。现在难道就因为这二十顷地,两个人就要这么生分开了?

但钱嬷嬷的赞同态度,徐循也不是看不出来:几个嬷嬷里,就数钱嬷嬷的眼力最令徐循信任了。再加上柳知恩那好歹也是在成千上万的中人里,混到了太孙伴当的人才。你甭瞧他袖手站在当地,一脸的谦卑老实,这样的人能力必须不能小了。起码是要比徐循更有真本事,应该也更懂得揣测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很勉强地道,“你们让我好好想想吧。”

柳知恩初来乍到,也不敢多说什么,其余人见了徐循的脸色,也都不再劝了。一行人正要四散,徐循又把柳知恩给叫住了。“你陪我到后花园走走。”

虽说是宦官,但去势以后那就不算男人了,徐循这个地位的宫妃,身边哪能没有几个亲信宦官帮着参赞宫务?只要不是一些需要解衣露肉的私密场合,彼此接触都不需要避忌什么的,随便带上两个大丫头在身边那就行了。几个嬷嬷也都不以为意:柳知恩那毕竟是皇帝亲信出身,徐循有点和皇帝有关的事想私下询问,再正常不过。

这宫廷里,一旦和皇上有关,很多事就是充满了忌讳,别说嬷嬷们走得飞快,连红儿、蓝儿都是远远地跟在后头,都不愿凑近乎的。永安宫花木扶疏的后院里,就只有徐循和柳知恩两个人绕弯儿。

徐循对柳知恩的印象也不错,先不说之前的一些交往,就说在南京逼宫时,门被撞开那一刻,柳知恩是头一个护到她身前的,徐循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刻他的敏捷和决绝。再加上之后的韩二,这两人都算是和她结下交情了,韩二也是经由她说了几句好话,才没被打发去做闲职,而是到地方上去当镇守太监。——能把皇帝的声音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韩二虽说立下了汗马功劳,受了大量财帛,却也不适合继续近身服侍了。

也因为这些前缘,虽然两人相处甚浅,但徐循却能放心对柳知恩说点内心深处的烦恼。“柳知恩,你在大哥身边服侍几年了?”

“奴婢有幸在皇爷身边服侍九年了。”柳知恩规规矩矩地回答,眼神都不带乱看的。

徐循点了点头,“那你觉得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知恩吓了一跳,“这……天威似海,奴婢实不敢妄言。”

徐循暗暗点了点头,又细化了一下自己的问题,“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大哥特地给我多封赏了这些地,心里是不是有些别的打算。”

徐循的意思也很明白了,柳知恩不可能再继续装傻,他沉吟了一下,便在一盆兰花跟前站住脚了——徐循都没来得及赏鉴呢,她这会才发现自己院子里扎了好些绢花盆景,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若娘娘不怪奴婢冒犯……”大部分中官说话,不是公鸭嗓就是特别娘们兮兮的尖利,但柳知恩却和三宝太监是一个路数的,本人比较粗豪,声音也挺低沉好听的。

“你就尽管说实话吧。”徐循忙说,“我的性子如何,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柳知恩似乎是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却又很快掩住了,他没有评论徐循这天真的表白,而是慢慢续道。“就奴婢在皇爷身边服侍的这几年来看,皇爷的心思,多是用在前朝。这帝王心术,用在后宫里可不就浪费了吗?”

柳知恩等于是把道理都给徐循给点透了。——按他的理解,皇帝在后宫里根本都不会玩弄什么阴谋诡计的,说难听点,从皇后算到徐循,这些后妃捆在一起,都没法和皇帝掰手腕子。娘家全是靠皇帝才起来的,还不都得凭他的摆布?这是正经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也所以,皇帝给徐循赏地,就不会有什么让她给孙贵妃分忧的意图,他就是真的想赏徐循而已。这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阴暗的心思,要说皇帝抬举徐循,是为了让她给孙贵妃分担压力,那也未免太看不起皇帝了。

徐循略微放心了一点,在她还没有孩子之前,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皇帝。而虽然大哥一直都很宠爱她,甚至现在还给了她这些好处,但也不知为什么,徐循总觉得在他跟前,她有点没底气,总是比较患得患失,也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嗯。”她沉吟着点了点头,不知如何,竟迸了一句真心话出来。“虽说听了你的话,我也许该高兴,不过不知怎么,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柳知恩笑了一下,没有接茬。两人沉默地又走了几步,他又寻思着开口道,“娘娘宅心仁厚……”

徐循还等着柳知恩的下文呢,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便停下脚步斜睨着柳知恩道,“然后呢?宅心仁厚后头跟着是什么?”

柳知恩的眼睛在徐循脸上一溜就滑开了,他别开脸低沉地道,“但宫里人心叵测,世易时移,一切已经和太孙宫时候不大一样了。”

徐循对他的这个观点,有所感觉,却又没那么深的感触,她沉默了一下,又问,“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呢?”

“奴婢不会辞地,辞地那就是打贵妃的脸……”柳知恩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却也不会不辞,总是先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再说。”

徐循有点高兴,“咱俩想到一块去了。”

柳知恩嘿然道,“这却未必,娘娘有福运,心实诚……小人心思重,虽然和娘娘一样都是这条路子,但问出口的话,却必是截然不同。”

柳知恩话里话外,已经是把自己的意思给表达得很清楚了。他不敢说透,但徐循不至于不明白。她沉默了很久,才叹息道,“有必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复杂吗?胡姐姐一直待我不差的。”

“所以说,娘娘是有大福运的人。”柳知恩立刻把话给圆回来了,他冲徐循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奴婢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点阴微见识,还请娘娘恕小人污染清听之罪。”

“好了。”徐循皱了皱眉,忽然又有点不高兴了。“我说了我不是这样的性子……虽然我不赞同你的看法,但你能和我说实话,这就是你难得的地方了。以后也还是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看我脸色说话。马屁精我周围多得是,要听点好的,何必特地从大哥手里求个人来?”

柳知恩自然连声谢罪,不过,也就只是谢罪,不肯多说什么了。看起来,徐循不往下问,他也是不会再开口的。

徐循却已经失去了继续往下问的兴致,她站在空地里,感受着隆冬腊月的气息——隔着厚厚的白狐斗篷,寒风根本都吹不到徐循身上,也就只有鞋底,还能感觉到一点凉意。

后宫中的生活就是如此,人间寒暑,和天上宫阙似乎没有多少关联。

“柳知恩。”她忽然兴起了一点念头,便随便地问,“在你们中官眼里,宫里的日子,是不是要更黑暗很多?”

柳知恩略带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一哈腰,“咱们内侍都是腌臜人,前世没积德,今生来偿债的……过的自然是苦日子。”

“不要这样说。”徐循摇了摇头,由衷地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她望着远处白皑皑的屋檐,轻声道,“其实就是我们妃嫔,又何尝不觉得自己薄命?有时候都觉得,这日子简直暗透了,见不到一点光……可越是这样,咱们苦命人就越要互相帮衬,你说连咱们的人都要这样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该有多没劲呢?”

柳知恩面上再次闪过了淡淡的惊异之色,他的口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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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到底还是遵从了她和柳知恩都一样想好了的那条路子,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坤宁宫去给皇后请安。

随着身份的变化,很多事的确也是有所改变,要想和从前一样,每天早上大家都集齐了给皇后请安,已经是有点不可能了。第一宫里人口越来越多,一屋子人如果没个约定的时间,一上午你来我走的,皇后还要不要做别的事了?可若是定时间,又和点卯一样不成话。第二,宫里地方大,不像是从前一个院子里,没几步路,现在徐循要从永安宫去坤宁宫,路上都得花好多时间。

约定俗成一样的,现在几个妃嫔,隔了几天都会去坤宁宫坐坐,至于去得勤快不勤快,那就得看自己的孝心了。孙贵妃往皇后宫里过去的次数就不太多,比起来,妃子里徐循还是最经常过去请安的一个了。

说到底,皇后确实也是有点压不住阵脚了,徐循走进坤宁宫的时候,心里也在感慨:她们毕竟是做妃子的人,也有点特权。一般的美人什么的,很该天天过来才对,现在却只有李美人、王美人两个人,已经到了坤宁宫偏殿等皇后接见。

她们到得有点早,皇后还没梳洗完呢。见到三人来了也很高兴,让她们陪着一道吃早饭。不过徐循等人都是吃过了来的,徐循就主动起身服侍皇后,李美人、王美人帮衬着,三个人伺候着皇后把早饭用过了,又陪着皇后逗了逗大囡囡。李美人、王美人便起身告辞,把徐循留下来陪皇后说话。

徐循于是也就主动提起了赏地的事,“也是底下人提醒了,才知道是比姐姐家得的地多了几亩。我想大哥日理万机,两次赏赐间隔的时间又长,未必会留意到这些小事……”

她没往下说,皇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微地笑。

徐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后,眼睛里一片凉意,唇边的笑容却还这样亲切——话都说到这里了,她也没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不若我和大哥打声招呼,还是免去几顷罢。”

皇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反问徐循,“庄妃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徐循想到柳知恩话里话外的担忧,钱嬷嬷眼里暗藏的忧心,一时间真是冷汗都下来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人心变得就是这么的快,是不是在皇后眼里,自己就是来上门炫耀,上门踩她的——可却又到底还是存了一丝的侥幸。皇后毕竟和孙贵妃不同……哎,其实就是孙贵妃和她,两个人又岂是没有一丝真感情?

“娘娘怎么想,贱妾就怎么想。”她把心底的委屈全给压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后的脸色。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也不是那样了解皇后,皇后的脸,看起来也有几分陌生。

但皇后下一刻也就叹了口气,面上也出现了一点波澜——甚至可以说是一丝怒气,一丝委屈。

“我还能怎么想?”皇后从来没有这样和徐循说过话,就像是在和徐循抱怨谁似的。“连金宝都容了……还容不下你那几顷地?你这个人,也是太小心了点。”

徐循一时间都没法说话,过了一会,才觉得脊椎骨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她勉强一笑,低声道。“姐姐……”

皇后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

她盯着眼前的茶盏,似乎是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知道你的用意,也很明白你的心意……可这些都是虚的,小循,礼法,比不过人心啊。”

她说的肯定不是皇帝的心,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皇帝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在皇后身上停留过,皇后曾经得到的也不过是他的尊重,可不知为什么,这一阵子,这份尊重,也是渐渐地有些稀薄了……而原本的依靠太后,现在也是有些改了心思,不是说不亲近皇后,而是没那么往死里压着贵妃了。

皇后几乎没把话说得这么明过,徐循也不能只说些场面话了。

“这都是细枝末节。”她便嗫嚅着安慰皇后。“最要紧的,还是子嗣……”

嫡长子的意义,对朝廷、后宫来说都是很非凡的。尽管帝后的感情有所疏离,但皇帝每半个月里,几乎还是有五天歇在坤宁宫的。如此夜夜耕耘,其实也就是想要个嫡子。

皇后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也就是求个子嗣了!只盼着我的肚子对得住这一片苦心吧!”

话说到这里,皇后还好,徐循是浑身不自在——皇后身边还有下人在呢,这些话传出去几句,皇后是顶得住,可她就难免一身麻烦了。再说,她现在明摆着宠爱不下贵妃,在皇后跟前坐着,得意人陪失意人,不压都是压,有些事不是说她不想炫耀皇后就能不在意的。

好容易逃出坤宁宫,她透了一口长气,简直有逃出牢笼的感觉,连一眼都不愿回看,就是急急地往肩舆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