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再把话点明了一些,“身边宫人有了身孕,如此安排也是情有可原。这一胎是女儿,多一个也不多。若是儿子,可就是皇长子了。”

在皇后生育无望的情况下,皇长子那基本上就等于是太子。太子生母,将来万一皇帝走在两个女人前头,你这个太后好意思让人殉葬吗?前朝也有大把两后并尊的例子。到时候顶多是给胡太后多上几个徽号罢了,嗣皇帝心里肯定还是更看重自己的‘生母’。

当然,若是皇后死在前头,那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徐循心里其实一直就是怀疑皇后很可能什么都知道,但是就感觉自己活不长了,才根本懒得计较。她给自己送的满月酒,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托孤意味。她一直犹豫也就是这一点——但不论如何,既然皇后有不知道的可能,她尽过情分,夜里睡得也能安稳点儿。

“皇长子……”皇后仿佛在慢慢地咀嚼着这三个字,过了一会,才又笑道,“你说,我该如何做呢?”

徐循看了她好一会,心里真是觉得十分难过,她忍住了涌上的酸涩,慢慢地道,“开枝散叶,生儿育女,始终是好事。若是贵妃自己有孕,那没什么好说的,可若想阴夺人子,这毕竟是违背天伦的事儿……后宫制度,似乎也不允许吧。宋真宗时,那是皇后去世了,才轮得到刘娥那样行事。此事由娘娘出面,实在是占尽了情理,您打发藕荷,随刘太医去给孙贵妃扶个脉,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五个多月,差不多也要开始显怀了。就算刘太医睁眼说瞎话,藕荷想必也有一些办法能试探出孙贵妃是真孕还是假孕。是真孕不必说了,皇后虽有小小尴尬,但她和皇帝、贵妃的关系还能坏到哪儿去?是假孕的话,从太后的态度来看,她也是很勉强才同意孙贵妃的做法,如今真相大白那也不必说了,就算不治孙贵妃的罪,把真正怀孕的那个宫人带出来居住总是可以的吧。生了女儿,不必说,随便晋封一下养起来就是了,生了儿子,那怎么封呀,怎么飞黄腾达呀,日后怎么得意呀——也是人家应得的不是?谁让人家生了儿子呢?就算要抱养,那也该皇后抱,历朝历代,没有皇后在位的时候,贵妃抱养子嗣的,说难听点,一个妾抱了一个通房的孩子,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计划是这样,到时候可能实施的过程里又会有很多波折,但在徐循来看,皇后这么做的风险是很小的,毕竟,她实在是已经没有多少能失去的东西了。

这也不是一道很难以计算的数学题,但皇后却是沉默了良久,方才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小循,这个宫里这么多姐妹,今儿我算是看清楚了,也就是你对我有真心。——真是谢谢你了。”

徐循想到皇后昔年对自己的照料,心中的感慨和酸楚真是难以言喻,她低声道,“娘娘万别这样说,我也没做什么。”

“你还没做什么?”皇后失笑了,“说了这番话,已经是够把我当自己人了。”

“若要这样说,昔日娘娘对我的照顾又该怎么算?”徐循摇了摇头,“娘娘从前对我说过,咱们姐妹不是外人。这些年,我一直把这话记在心里。”

皇后也不禁勾起唇角,她握住徐循的手拍了拍,“我也一直都记着这话……我知道,咱们两人间谁都没有坏心眼。”

是不是真的从没有过坏心眼,徐循实在不敢说,有时候她觉得在这宫里过活,就像是在黑暗中盲目摸索,每个人的面目都是这样的模糊,连她自己都不敢说她没有往坏里去揣测过皇后。但起码,她们俩做出来的事,最终对对方都是好心,这也已经够了。

“我盼着姐姐能早日康复。”她真心实意地说,“皇子、皇女们,都还要仰仗您的抚育呢。”

一般人家,正妻就算无出,庶出子女也得把她当亲妈来看。很多人家的孩子,对嫡母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从小被管大、养大,一处吃一处喝,不是血脉之亲,也能有浓厚的亲情。就算没有生孩子的可能了,皇后也可以——而且也应该尽力教养还没出现的皇长子,这不但是她的权力,而且也是她的职责。

皇后却只是很无力地笑一笑,她有点站不住了,就近在廊下给自己找了个地方靠着歇脚。

“就因为你和我贴心,我今日也和你说句真心话……”她轻轻地闭上了眼。“这些事,我也收到了一点风声。该想的,我也想得明白,可小循,我没力气了。”

她低声说,“让他们去折腾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不想争了,她要做皇子生母,就让她做,要做太后,让她做,她总不能还把我给杀了吧?我就在这坤宁宫里住着,她要杀了我,我也就在这不挪窝了,爱来就来,我等着呢。”

皇后的话,说得是真情实意,没有半点虚伪。徐循望着她,一时也不禁无语,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也是,反正再怎么样,也得尊您这个皇后嘛。姐姐你现在可是超脱了……”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继续的?徐循扶着皇后进了里屋,看着她睡下了,方才告辞出来。

回到永安宫里,柳知恩一早等在那了,他是知情人,徐循今日去请安去了这样久,以柳知恩的智商,如何猜不到这是在做什么?徐循一回屋,他就跟进来了。“娘娘——”

徐循也没有吊胃口的意思,“没用了。”

柳知恩的眉毛就挑了一挑。

“皇后已经垮了。”徐循的声调冷而干脆。

想了想,又不免叹了口气,“还记得我和你打的比方吗?”

柳知恩轻轻地点了点头,“您觉得……皇后娘娘已经被吞进去了?”

“何止是吞进去,我看,她是早被嚼吃光了。”徐循低声说,“现在剩下的,就是吐出来的一点渣子而已。”

柳知恩也不禁默然无语——皇后的命,不能说不好,却也不能说好,命中带来了这天降的皇后位置,却也是夺走了生男的最后希望。也许有的人会在这样的打击后再站起来重新出发,但从徐循的反馈上看,皇后却是不存在这样的可能了。

那也就没办法了。皇后不能说没有一搏的实力,肯帮她的人也绝不会少,太后、徐循,都是很重量级的帮手,但她自己先垮在那了,别人就是扶,都扶不起来。

后宫里又有谁会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无用功?

“比起来,孙姐姐是要强韧一些。”徐循想想,也不免感慨万千。“一样是命运多舛,眼下,她不是又有可能再添个男孩了?”

皇后不插手,太后壁上观,这孩子若是男孩,肯定是要记在孙贵妃名下,当作亲养的来处理了。

“咱们要不要……”柳知恩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徐循反问,“管了以后,孩子就变成我的了?”

“也是。”柳知恩想想也笑了,“横竖,这事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娘娘还是安心在永安宫带点点是真的。”

“可不是如此。”徐循笑了一下,“这要是生个男孩,我也为孙姐姐高兴——这一下,她可真是心想事成,扬眉吐气了。”

虽说如此,但话里到底还是带了点讥诮。柳知恩看得是清楚分明:虽然没立场说话,但庄妃娘娘心里,是有点看不上贵妃娘娘行事的。她心慈,肯定是见不得这样的事儿。

不过,虽然看不过眼,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管不管,这男孩都是别人的,也轮不到徐庄妃来带,这事儿,终究还是别人的事。永安宫啊,作壁上观那也就行了。

这一观,就观得是风平浪静,就观到了隆冬腊月。

感情

三翻六坐,七爬八走,不知不觉,点点也已经到了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坐起身满地爬的时候了。——也是因为这孩子添了本事,现在活动范围反而被限制住了,徐循特意令人清出了她居住的正殿东厢房南间,这一整间屋子除了点点的玩具以外,什么东西都是拿木头做的,一点瓷、铁也不许进屋,免得点点碰碎了受伤。听了乳母的话,又给点点缝制了一件从头到脚都是连身,只有裆部是两片皮子搭在一起的大衣服,平时抱她出门透气的时候,连身衣一穿,毛斗篷一裹,小孩子浑身都是热的,一点也不会受凉,到了外头要用净房也方便,一蹲□,小屁屁就露出来了。

太后对这设计就赞不绝口,笑道,“你这个乳母,倒是个能耐人——也是你慈和,不然,底下人未必这么尽心伺候。”

毕竟是公主,乳母就是伺候好了也没多少体面,苦挨十几年,能拿一笔钱出去就不错了。自然不如皇子那样得到看重,乳母、宫女们,的确很可能不如服侍皇子那样尽心尽力。这也是徐循待下好,才把下人的积极性都给调动起来了。

“是点点惹人爱。”徐循笑着说,“连您都这样喜爱,底下人哪有不喜欢的。”

也是,比起何仙仙的狗尾巴,还有孙玉女的圆圆,点点的确是更得太后喜欢。——这孩子健壮啊,当时就胖大得几乎生不下来了,现在吃得也是圆滚滚的,一笑起来,两边脸颊上都是肉,才八个月,咿咿呀呀的也会说好些话儿了。而狗尾巴体弱,说话慢,又老生病,不能常到太后跟前,比起来,除了皇后出的阿黄以外,可不就是点点得她老人家的喜欢了?莫说太后,连两个太妃甚至是文庙贵妃,都很喜欢点点。——她们自己的孩子,也都还没有生出孙辈来,就是生出来了,也肯定不能时常抱进宫来见面的。

至于圆圆,虽然养在公主所,和阿黄就是邻居,但自从她母亲封宫养胎开始,太后就再没召见过这个孙女儿了。反正她几个月摆出的态度,就是当长宁宫那边完全不存在一般。这都多会儿了,按说,孙贵妃应该是马上就要‘生’了,清宁宫这边是连产婆和乳母都没给预备。甚至于说,悄无声息间,太后身边的孟姑姑都不知去到哪里了,现在管事的,是原来的二把手乔姑姑。

徐循也不是瞎的,太后的倾向她当然是完全看得明白:老人家虽然没有揭穿孙贵妃的意思,但却也丝毫没有掩盖自己的不满。而仿佛就是为了要做给孙贵妃看的一样,这几个月,皇后、庄妃和惠妃三宫的待遇,倒是越来越好了,打从入冬以来,点点隔三差五就能得到赏赐,全是给小孩子的好东西。什么儿科圣药啊,什么特地去求的长命锁之类的……这份体面,徐循受着还好,却是盛大得甚至让一直待遇平常的何惠妃都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孩子面相好啊。”太后夸奖点点,“爱笑不爱哭,浓眉大眼的,一瞧就是心正,怎能不招人喜欢?”

说着,便亲自将点点抱起来走了几步,到门边去看雪,“哎哟,还挺沉!”

点点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在太后怀里居然也呆得挺惬意,一手还环住了太后的脖颈,指着门外的冰棱子给太后看,把太后给逗得直乐,“我们点点也知道这不好?是,尖尖的伤人呢——一会儿就让人敲掉。”

两祖孙玩耍了一会儿,太后方才把点点交给乳母,自己扶着腰回来坐下,问徐循道,“你瞧着皇后的病养得如何了?”

随着时日推移,长宁宫里的‘孕期’快到了生育的日子,别说小请安的日子何惠妃不去,连大请安的日子,过去坤宁宫的人都越来越少了。也就是徐循还是雷打不动的每次都去请安,皇后偶尔也就是和徐循见上一面,还能说几句话儿,别的人她也根本都不愿出来见面。对此事,太后自然是了然于胸。

“身体是好了不少,现在脸上渐渐都有血色了。”徐循斟酌着字句,“就是……”

太后皱了皱眉,“没有问过长宁宫的消息?”

徐循心内不免暗叹:太后的态度是何等明确?奈何皇后已经无心纷争,这件事她不出手,别人也只能干着急。

“有太后娘娘照应着,皇后娘娘现在不管事,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她委婉地说。

太后拿茶的手一顿,看了徐循一眼,见她若无其事,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也不禁有些赏识她的胆色。

虽说只是个妃子,但徐循入门多年的表现,太后也是看在眼里的,两人这些年间,虽不说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情感,但关系也算得上是良好。此时又恰逢老人家心情也烦闷,她叹一口气,也是难得地说了实话。

“你别瞅着我就是那么的为所欲为了,我也有难处啊……有些事,该怎么和你说好呢……”

太后的难处,徐循也是理解的,皇帝亲儿子来求,孙贵妃又是放在跟前养大的,到现在都和彭城夫人情分不同寻常,太后虽然看皇后好,却不是她的亲妈,不可能豁出去给皇后谋利益。皇后自己起来了,她还能帮着给皇后撑腰,皇后若不起来,她也只能站干岸儿,顶多也就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倒是有些同病相怜,徐循也没再多说什么,见天色晚了,便抱起点点,回她的永安宫去。

才回到宫里不久,皇帝便来了。

他来得好,正好赶上了点点吃饭——虽说奶水还够吃,但点点馋嘴儿啊,已经是明显地表示出了对各种食物的兴趣,连整块的肉都想吃。牛奶、羊奶制品,更是比人奶还爱,现在徐循每顿都给预备点小零嘴儿,她吃饭前拿上来,刚好逗逗点点。今儿就预备了一碗牛奶蒸蛋,香香甜甜,点点很是爱吃。

皇帝一来,徐循手里的调羹顿时就换人拿了,他脱了外袍,往炕上一靠,饶有兴致地就拿起调羹逗引点点。点点张大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吃的,却也不恼,咯咯笑着,抱住了父亲的手臂,啊啊地要吃。

“大哥你就别逗她了。”徐循看了也是好笑,“仔细她一会恼了,又要哭。”

皇帝往点点口中塞了半勺子蛋羹,还振振有词,“我这是怕她被烫着了么!”

正说着,见女儿又冲自己张开嘴,不免笑道,“怎么这么会吃啊,点点是不是小猪呢?”

点点大概对父母已经都有了认知,见到父亲来看她,十分高兴,努力地挥舞着手脚爬到皇帝怀里,啊啊了半天,也不知是认可父亲的判断,还是驳斥他的指控。徐循在一边看着也觉得好笑,索性拿起小碗,自己分装了一碗蛋羹出来,和皇帝争宠道,“点点,到我这里来,我也有蒸蛋吃。”

两人斗争了一会,都拿着调羹逗引孩子,点点左看看、右看看,很有几分茫然,想了想还是抓住皇帝的手,啊呜一声把蛋羹吃掉了,皇帝得意不已,哈哈笑了几声,方才好生把大半碗都喂给点点,方放下碗道,“吃这么多可以了,再吃多只怕积食。”

小孩子看到碗里还有,先还急着想要呢,被皇帝抱着安抚了一会儿也就忘了。她此时确已吃饱,口中喃喃,握着玩具挥来挥去,自得其乐地玩了一会,一闭眼就睡了过去。皇帝抱在怀里低头看着,面上柔情无限。徐循要乳母把她抱走,都为皇帝止住,“不沉,让我抱一会儿。”

等点点睡熟了,为乳母抱下去放到悠车里了。两人这才出去西屋用饭,皇帝和徐循在那闲磕牙呢,听说徐循今日去了清宁宫,便笑道,“娘倒是疼你,三不五时的都把你叫去坐坐。”

徐循只是笑,不说话。皇帝又道,“说来,我这几天忙,怕过不去,下回你过去的时候也记得和娘说一说,长宁宫那里,产婆和乳母都该预备起来了。眼看孩子这个月就要落地,到现在什么还没备齐,也太寒碜了点。”

这算什么意思啊,徐循瞅了皇帝一眼,笑道,“大哥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过去呢,耽误事了可就不好。”

皇帝看来没怎么当回事,和徐循开玩笑道,“干嘛,吃大哥的,喝大哥的,连句话都不愿给大哥递?黑心不黑心啊。”

“这让我怎么递嘛。”徐循搁了筷子,脸就放下来了。“要说您去说,瞅太后娘娘那样儿,我去递了话那也是白受气,合着您就心疼孙姐姐?我的脸面那都是白给的?”

皇帝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徐循一点就着。他有点诧异,“好好的怎么就动怒了呢?不去就不去,筷子捡起来吃饭吧。”

能让皇帝委曲求全的,大概这宫里也没几人,徐循没有继续挑战皇帝的底线,拿起筷子继续夹菜。那边皇帝还在给自己找场子呢。“这事儿,二十四衙门又不是不能办。我一句话吩咐下去也就办好了,刚才不是逗你玩呢吗?”

前几个月,皇帝过来的时候不提这事,徐循也不会主动提起,现在话说到这份上,她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了。看看身边都是自己人,遂直言道,“大哥,这事这样办,有意思吗?能瞒得了谁呢?从上到下,谁不是心知肚明的……只怕现在连外朝大臣心里都明白了。您哪怕直接把孩子给她养呢,也比这么闹好点吧?狸猫换太子都传了快两百年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虽说大家心里都是有数儿的,但直接摆到台面上来讲那还是第一次,要不是徐循有宠,皇帝脸一沉,一声污蔑就能把她治罪了。可毕竟两人也是多年的情分,徐循说的这理儿也不能说有错,皇帝想想她从前和自己口角的那一次,到底是微露对孙贵妃的妒忌,心里虽然无奈,却也有点美滋滋的——女人争宠,身为被争的男人,心里大抵都是这样半无奈半高兴的。

“认的哪有生的亲啊?”他拍了拍徐循的肩背,“别不高兴了,啊?大哥又不是偏心她,这你宫里不是也没有这么一个有喜的宫人子吗……”

说着,便压低了声音,“再说,你和孙姐姐不一样,孙姐姐是不能再有了。这一次,不论是男是女,在她名下总是让她多一份依靠么。她命苦,也就求这么一次——你和她计较什么?你要是想这么整,大哥一样成全你。”

这说得都是什么话啊!

徐循整个人都无语了,皇帝这个逻辑实在是太胡搅蛮缠,浑身破绽,根本无懈可击。什么叫做她也想这么整?她会做这样的事吗?

看了皇帝一眼,见他还是一脸安抚地拍着自己,徐循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来问,“这么说,这件事是孙姐姐求您的了?”

话一说出口,整件事忽然就明白多了,徐循现在算是想通了全盘关窍——这件事若是皇帝和孙贵妃的合谋,或者说是皇帝的主意,没可能不先取得太后的许可。这些年,朝中大事都要和太后商议呢,宫中事更是还攥在太后手上,若是自把自为,皇帝对太后是交代不过去的。

再说,皇帝也是自知理亏,所以才能坐视长宁宫处境尴尬,不愿为她向太后争取……这要是皇帝自己的安排,长宁宫哪可能这么低调?恐怕孙贵妃也明白,皇帝心里这杆秤,随时可能偏向别处,所以才连一点风波都不敢兴起,一点委屈都不敢诉吧……

皇帝默然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徐循,而是旧话重提道,“你孙姐姐身子不好,不能再有了,她也命苦……”

都说到这份上了,徐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屑地一笑,却没有接皇帝的话茬,“咱们不提这个了,平白叫您为难——还是吃酒吧。上回大哥你使人送的那两坛子新酒,我尝了不大好,你喝一杯试试看?我觉得偏酸了——”

也许是她的错觉,皇帝似乎都是松了口气——她的性子,皇帝自然也是清楚的,对这事,甚至于对贵妃是什么看法,皇帝也不是傻的,当然能猜得出来。不过他来永安宫,是为了放松的,又不是来和人吵架的,而且徐循也不管宫,又不是皇后,说到底孙贵妃‘生’出的孩子也轮不到她认可。她能知趣不提,皇帝自然也是乐得轻松。

“偏酸倒是未必,是你生了点点,口变甜了。”他又和徐循唠起了家常。“新戏看了没有啊?为娘的千秋节新编了两出戏,我还没看呢,也不知好不好……”

絮絮叨叨说了半晚上,皇帝就在徐循这里洗洗睡了。第二日徐循把他服侍着上朝去了,自己到点点屋子里,看着孩子在铺了大棉被的炕上爬来爬去,一边同李嬷嬷闲话些点点吃奶拉屎的事儿。

“吃得好,拉得也好,没积食——小点点胃肠特好,不犯这个毛病。”李嬷嬷身为养娘,也是爱点点爱得不得了。“半夜醒来两次,吃了奶拉了尿就又睡去了,一晚上都没闹人。”

昨晚皇帝在徐循这里说话,旁边还是有人伺候的,虽说这些话,自不敢随便乱传,但李嬷嬷当时就在边上呢,此时也免不得和徐循八卦一番。“却没想到,贵妃娘娘命运如此多舛。”

钱嬷嬷嘴紧,此事便可见一斑,她虽然早知道了贵妃不好再生育的事,但李嬷嬷身为她的亲密同僚,却俨然是一无所知。

徐循笑了一下,“少说人家的事吧,咱们还是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那就行了。”

“是。”李嬷嬷低眉敛目,受了徐循的教诲。

逗了一会儿点点,她又有点忍不住了。“只是……皇爷也就能许了她?这事闹的,可不就和您说的一样,太没意思了么。”

“大哥那完全就是感情用事。”徐循手里逗引着点点,“站起来——站起来,好乖!——这宫里可不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了?还有谁能约束得了他,当然是爱讲情就讲情,爱讲理就讲理——朝堂上讲理讲够了,回了后院还讲理,岂不是强人所难了?”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李嬷嬷乍听觉得有理,可咂摸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不禁嘶了一声,“可——可——”

这‘可’什么,她却是说不清了。

“可你觉得,这天理人伦,也能随着大哥的意被他这么随便摆布么?”徐循漫不经意地笑了笑,为女儿擦了擦唇边淌下的口水。

“这……”李嬷嬷寻思着,是说不出话来了。“老奴还真不敢说。”

远的不说,宋代不就明摆着有‘狸猫换太子’的事儿,虽说最后仁宗还是知道了真相,可那时候他养母、生母都已经去世很久了。

——可本朝这宫里,皇后还在呢,太后也还在呢,太后的态度怎么着,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事最终会如何收场,是不是就如了皇帝的意这么太太平平地了局了,这就真是谁都不知道了。

“是,我也不敢说究竟会如何。”徐循笑了一下,“这不是正宗的骑驴看唱本么——咱们啊,边走边瞧吧。”

顺遂

虽说因为孙贵妃有意模糊,这孩子具体是哪个月怀上的并不清楚。但有一桩事是可以肯定的——一般来说,怀胎不能超过十月,不然你说弄个三年而育的,这样的事那太后可真吃不消了。进了十一月,大家都在盼着长宁宫的动静,就连柳知恩都有点不淡定,和徐循闲磕牙的时候,几次无意间提到了长宁宫。

徐循本人倒是挺无所谓的,她主要操心的还是永安宫这几个低等嫔妾之间的关系:这都是已经过了新鲜期了,大家也都明白了彼此的尿性。不再那样小心翼翼彼此克制着脾气相处,再加上最近又换了个宫殿住,吴婕妤、曹宝林和小吴美人之间也是,三个人都分出起码四个派系来,彼此背着人说对方的坏话。到了徐循跟前也是明争暗斗的,都是想在徐循跟前卖卖好。徐循本人又没什么心情去搭理,又不能不去敷衍一二。

不过,说起来,距离上次选秀也有个几年了,听说太后有意为皇帝再次选秀,徐循也能理解这三人急于出头的心情,横竖她们三个谁也没赵昭容那么出奇,不就是要讨好她吗?总比想陷害她来得好,每天都有人上门请安,陪她下棋刺绣,闲谈解闷,也不能说就不解压了。就是受了好处得付出回报,这个回报令徐循还是觉得挺为难的。

现在宫里能服侍皇帝的地方,也就只有咸阳宫和永安宫了,皇帝有需要,那自然要过来啊。也许是因为何仙仙对手底下人压制得比较厉害,也许是皇帝觉得有点亏欠徐循,又也许是在徐循不能承宠的小一年里,两人又积累了足够的新鲜感。反正从她可以侍寝以后,次数和从前比反而是增加了一些,只是因为有了女儿的关系,皇帝不叫她去干清宫了,改为时常过来永安宫小住。——也所以,那三个人都很急于在徐循跟前表现自己,踩低别人啊。知道皇帝就在永安宫正殿,却不能过来的那种心情,对于永安宫住户来说应该也是比较痛苦的。

可虽然明白她们的心情,徐循却也是挺无能为力的,她顶多就是经常安排点歌舞晚宴什么的,把大家都叫来一起吃饭,让她们也在皇帝跟前露个面。至于皇帝当晚睡谁那里,这就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了。——说来也是倒霉,这都几个月了,皇帝好容易看上了曹宝林一回,曹宝林当天还见红。只有吴婕妤和小吴美人各自分了两三个晚上,余下的夜晚,几乎都是徐循陪着。从记录上看,她的侍寝记录最长的有骇人的近二十天。

其实这二十天里,当然也不是每天晚上都那什么的,皇帝今年快三十岁了,虽然摔打身子的锻炼是一直都没落下,但毕竟和以前比,也没那么龙精虎猛。虽然没到力不从心的地步,但徐循有种感觉:和以前会用药的那时候相比,皇帝的强度是有点下降了。

不过,强度下降了,却又还有技巧补足,虽然不能再晚晚几次,可就这么一次,因为皇帝诚意高了,质量还是挺好的。徐循以前和他还有点不能太配合,一开始会有点疼。生育过后这个问题不复存在,两个人反倒是更合拍了。她奶水褪得慢,天癸来了还没完全断掉,皇帝的一些恶趣味,她都不想提。在这方面,虽然说次数是没以前那么频繁,但徐循还是挺满足的。再说,有皇帝在,点点也总是比平时要好带一点——孩子嘛,虽然咿咿呀呀地才会说话,但其实心底也很懂得亲近自己的亲爹妈,亲爹在这,她的心情总是特别好的。

至于皇帝喜欢不喜欢和她一处呢,徐循也没问——这还用得着问吗?要是皇帝不喜欢,他还来干嘛?

孙贵妃‘发动’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皇帝就在永安宫里,他、徐循和点点正坐着吃饭呢。报信的中人就来了,“回禀皇爷,长宁宫发动了。”

皇帝表现得挺淡定的,“哦,御医、产婆和乳母都预备好了吗?”

“周太医正好就在。”报信的小黄门犹豫了一下,“至于产婆……”

因为太后耍脾气的关系,贵妃的产婆是民间预备的,就徐循理解到的消息,就是孙家去办的这事儿。至于乳母,太后倒没含糊,让奶口房的人过去给亲自挑选了一番。不过时间终究仓促,这起产婆也没学过宫礼,这会儿都在皇城原来太孙宫所在的南内关着学规矩呢。

皇帝对此事显然也是知情的,他不紧不慢,“从发动到落地,总有几个时辰的,这会儿快让人去喊也来得及。”

三言两语把人给打发走了,皇帝舀了一勺汤,“吃饭、吃饭。”

徐循一开始还忍着没说什么,等饭吃完了,见皇帝还没走的意思,她便有点忍不住了。“您怎么还不过去啊?”

“哪有我过去守着的道理?”皇帝还诧异呢——反正眼下没别人,也说透了。“你们这几个我都是在干清宫等的消息,她算什么,还要我亲自过去?”

徐循想想也是,不过她这时候有点明白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心情了。皇帝笃笃定定,不急着揭盅,她这个看戏的人倒是有点耐不住,挺想知道贵妃费大劲求来的一胎到底是男是女。

按说,这事她不该多嘴,徐循也最好别再提了——起码就柳知恩给她递来的眼神是这么说的。今日皇帝没上朝,两个人吃午饭呢,柳知恩就站在底下伺候。徐循可看得明白他的脸色:该干嘛干嘛,别多事了。

虽说身份有别,可柳爷靠谱啊,他的意见,在永安宫算是举足轻重的了。徐循对他素来也是信服的,“不过去,那就该睡午觉啦。”

午后小憩,是宫里的规矩之一,皇帝自然没有异议。两人换了衣服上.床躺好了,却是都没什么睡意,徐循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伏在皇帝胸前,低声道,“大哥……”

皇帝揽着她,懒洋洋地。“嗯?”

“现在生的那个……”徐循低声道,“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说也都是有功的。如是去母留子,只怕不祥,对孩子的福运也有妨碍……”

皇帝还被她的说话给惊着了,“什么?你说什么呢?”

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一时却也不禁失笑,“什么去母留子……你以为自己看戏呢?虽说抱给孙氏,可也没说就要把她给——”

他弹了徐循鼻头一下,很亲昵地道,“想什么呢,你这小样。”

徐循已经是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垂下眼帘不看皇帝,皇帝瞧着她的表情,脸上倒是渐渐地没了笑意,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就想到这事上去的?”

徐循低声道,“没有啊……我……我就是想多了呗。”

皇帝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可徐循却是能感觉到他表情的变化。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往下说了——头都开了,一只脚已经是掺进去了,这时候想要拔回来,当皇帝傻的?

“要不是去母留子,您干嘛让孙家给预备产婆啊?”她低声说,“让二十四衙门按以往的规矩,京城里有名的那几个,挑去呗。”

产婆虽说是三姑六婆的一种,于民间广泛存在,但因为其技术也是需要相当的磨练,不可能说宫廷里专门豢养,都是在京城里选择一些有名的老道产婆,名录收备待宣。——当然,这也是双赢两利之事,能进宫廷服侍的稳婆,技术得到了天家的认可,自己能得赏赐不说,日后几乎都是为高门大户所用,民间富户更是争相高薪延请,所以入了宫就没有不用心服侍的。

太后虽然没给提前预备产婆,但名单就那些个人,收在尚宫局,谁都可以去看。难道你说二十四衙门的人过去了,尚宫局还能顶着吗?这些技术有保证的产婆都不用,专门让孙家预备,这让人是不想多也难啊。

皇帝心中也是一动——自个儿就没把这事怎么当真,产婆的事,和孙贵妃提起一耳朵,孙贵妃觉得这么办好,他也就随口应承了下来。现在徐循这一说,一时间是连他都没法打包票了。这产房的事,神仙都说不准,谁知道哪个产婆往肚子上多推了一下,产妇就不行了呢?再说,又是初产……要会做手脚的话,里外都是贵妃的人,还真难泄漏出来。

徐循刚才那话说得也好啊,去母留子,未免不祥。这孩子谁养是一回事,生母起码不能给人害死吧。自己难产是一回事,害死那可不就成横死了?

认真想想,皇帝又有点泄气了,“算了,我看这一胎十有八九也就是个女娃,出不得什么大事的,由她们闹腾去吧。”

这啥意思啊,是女娃,孙贵妃就不去母了,还是说,是女娃,就算是生母横死也无所谓了?

徐循气得打了皇帝的胳膊一下,“点点也是女娃呢,难道女娃娃养不住就无所谓了——怎么也都是你的血脉啊,有您这么偏心的吗……”

这话是有点说错了,皇帝被徐循打得颇为心虚,想想也觉得对——虽说满心里都是已经泄气,始终觉得这是女娃,可就算是女娃,那也得保着啊,自己的骨血,没有随随便便就这么不管了的道理。

“行行行。”他也是不想去细管长宁宫里的事,随意想了想,便揭开帐子,指着屋门口侍立的中年宫女,道,“你伺候过你们主子生产没有?”

孙嬷嬷被问得一愣神,“回皇爷话,伺候过。”

皇帝挥了挥手,“那你就去长宁宫,说我的话,让你帮着伺候生产……让你进产房里帮手去。”

徐循和孙嬷嬷,一个炕上一个炕下的,这会儿却是被皇帝石破天惊一句话都给说愣住了。彼此面面相觑的,一时间都不知做什么反应好。

皇帝这处置得,也实在是太随意了吧……他这完全是不想后宫太平的节奏啊……

可皇帝看起来并不想收回这话,徐循低声说了句,“怎么让她去啊?也该让您身边——”

“我身边的人不都在干清宫呢吗?再说了,亲近的都是宦官,能进产房吗?”皇帝倒没觉得多大的事,反正徐循都知道了。“去吧,要不让你进,回来告诉我。”

徐循没办法了,只好吩咐孙嬷嬷。“你和马十说一声,让他和你一块过去。”

——没有马十,孙嬷嬷只怕还真进不去长宁宫。

孙嬷嬷就是再冤,也就只好这么去了,然后徐循和皇帝一起,继续睡那没有人睡得着的午觉。

等到午觉睡醒了,长宁宫那边报信的人也一路喊叫着回了永安宫:‘孙贵妃’生了,而且还生得很顺。

很巧地,她还是生下了皇帝的长子。

对策

男孩?

男孩!!

皇帝当时就一跃而起,连衣服都差点顾不上穿,撒丫子就要往长宁宫那里跑。还是徐循好歹给披了一件大氅,这才没给冻着,可就是这样,人也是立刻就没了影。徐循只好忙着抓了几件皇帝的衣服,让柳知恩,“快给大哥送去!”

年已三十,终于得子,怎么激动都是不过分的。皇帝去了长宁宫以后,不一会柳知恩回来,“皇爷在长宁宫呆了一会儿,眼下已经是去太庙了。”

太庙那就是皇帝的家庙,终于得子,皇帝想要把这好消息和祖先们分享,也是很合情理的一回事。徐循点了点头,“孙嬷嬷呢?”

柳知恩就有点嗔怪地看了徐循一眼,“在看理产妇呢。”

“活下来了?”现在徐循也只能拿这点来安慰自己了,起码来说,孙嬷嬷过去还不是一点用没有,到底还是保住了一条人命。

“嗯,生下孩子以后就睡着了。”柳知恩说,“您再没想到是谁的——并不是贵妃娘娘身边常出常入的那几个,我听孙嬷嬷说,那就是从前在院子里专管给贵妃娘娘喂鸟的小姑娘。”

宫女之间自然也有社交,很多事,徐循这个层次反而了解得不清楚。孙嬷嬷那里过去捞一眼,可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徐循点头道,“没见到贵妃娘娘呢吗?”

柳知恩见徐循对自己的行动没个表示,也不便埋怨太多了。他道,“贵妃娘娘现在不要坐月子呢吗?怎会出面?——倒是奴婢刚才过去的时候,恍惚看到清宁宫那里来人问消息,不知太后娘娘是个什么态度了。”

终于生了男孩,虽说养活不能那还是个未知数,但怎么说也的确能让太后欣喜若狂了。没有男丁,就没有传承的香火,不夸张的说,就为了这个嗣统问题,连国家根基都能给闹得不稳了。现在有了一个,就算养不大中途夭折吧,起码朝政就能稳定到太子夭折的时候。到时候实在不行了,那就再抱养都行,反正现在,这种几乎都快烧到眉毛的紧迫感是暂时地给消散了开来。太后的态度,会不会因为这份喜悦而变得有所缓和呢?徐循也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坤宁宫那边是什么个反应。

也许还不知道吧,一般来说,人们都爱当报喜鸟,没有谁会很主动地去冲皇后报告这种消息的。徐循想了想也不大在乎,看看时辰,点点快醒了,便走入她屋内去。果然,这孩子刚醒,才撒过尿,这会儿正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地瞧着一干大人给她换尿布呢。

见到母亲来了,点点咿咿呀呀,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母”,徐循便笑了,“这孩子真聪明,还没满周岁呢,就会说话了。”

这哪算会说话啊?钱嬷嬷已经是收到消息了,这会儿也是五味杂陈,又是担心又是有点失落,望着徐循说不出话来。徐循摸了摸点点的头,“点点,你今儿添了个弟弟呢!”

点点哪懂得弟弟是什么意思,见着身边有个木造的小马,便要去抓。两母女闹腾了一会儿,她饿了要吃奶,方才被乳母给抱开了。钱嬷嬷这才凑到徐循跟前,很复杂地叫了一声,“娘娘……”

“怎么?”徐循扬了扬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