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便听得远处院子一阵吵闹,声音仿佛就是永安宫后殿传来的。

徐循眉头一皱,身边宫女哪还有不知什么意思的?红儿掀帘子就出门了,过了一会,回来说道,“禀娘娘,是后头三位贵人要去长宁宫给贵妃娘娘道喜。”

这消息可传得够快了,还没一个时辰呢,连吴婕妤她们都知道了,看来,该知道的人,现在应该是全都没落下。徐循想了想,也是点了点头,“都是孙贵妃的嫡系嘛,也该早些过去——没拦着吧?”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便没拦着。”红儿小声说。

钱嬷嬷便借机劝道,“按老奴想,您现在也该过去恭喜一番,贵妃娘娘见不见,那是贵妃娘娘的事,您心意到了那就行了——”

她被徐循看得不敢说话了,过了一会,连坐都不敢坐,站起身低头袖手,一副小心翼翼听训听参的样子。

徐循见钱嬷嬷服了软,摇了摇头也没发火,只道,“嬷嬷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您当日既教了我那些忠义贞烈的道理,今日怎么还要让我和狗一样地活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钱嬷嬷还能再说什么?只好跪下来请罪,“娘娘恕罪,是奴婢一时口快,没能想透。”

“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你们自己心里明白我的态度那就行了。”徐循道,“都起来吧——别为了外头的事,咱们自己人还闹得这么战战兢兢的。”

钱嬷嬷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和红儿对视了一眼,都不敢再提长宁宫,而是一起逗点点玩,“好啊、好啊,小公主,咱们走几步——”

然后……然后也没啥了,长宁宫产子,说到底和永安宫也没什么关系,日子该怎么过还不就是怎么过?顶多就是各方送进来的消息更多了点罢了。

到了晚上,坤宁宫方面依然是寂然无声,倒是清宁宫和长宁宫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徐循第二天知道的时候还有点无语——清宁宫那面来人要抱小皇子去看看,被长宁宫给顶回来了。说是“孩子才落地,身子弱禁不得风,太后娘娘要看,还请移驾长宁宫。”

也不能说谁对谁错,不过太后貌似是没有亲身过去的意思,至于皇帝,则压根没顾及到这边。去完太庙,又回长宁宫抱了儿子,这天早上正好常朝呢,估计就是心情很好地上朝去了。想来如今的京城权贵圈内必然也是热闹一片,都琢磨着该怎么讨皇上的喜欢呢。

徐循这里,也迎来了何仙仙这个访客。何惠妃劈头第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过去?”

徐循笑问,“你还没过去?”

何仙仙就撇了撇嘴,到底是有些酸溜溜的,“究竟是运气好,这样都能赌到……要我现在过去,我是不服得很。”

现在过去是不服,终究是有一日要过去的。徐循耸了耸肩膀,“我们这三个贵人,倒是昨日就过去了。”

“都一样。”何仙仙笑了,“消息传来的时候,赵昭容在我跟前奉承呢,一听说,好像有人拿鞭子抽她一样,站起来就要走,满口里只说自己闹肚子……转身就换了衣服,赶紧的跑去长宁宫了。”

赵昭容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也难为她有始有终,这些年来始终都坚持这种风格,徐循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何仙仙静默了一会,又说,“皇后那边,就没有一点音信啊?”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徐循反问了一句,又摇了摇头,“今日不是请安的日子,我也没过去坤宁宫。”

该提醒的,早都提醒过了。那时候皇后还是有充裕的时间来反应的,现在,孩子都落了地,你要去计较谁生的,那可就没真凭实据了。皇后这时候就是后悔了,世上也没卖后悔药的。不过,按徐循来看,她倒也未必会后悔,根本都是已经把自己给完全放弃掉了,又何来的悔意?

至于在她,能做的都做了,想做的都做了,你要说妒忌恨这样的负面情绪,也许有一点,但徐循心里更多的还是感到了一种爽快——这种感觉,别说入宫以后了,就是入宫之前,只怕都没有品尝过多少。

何仙仙长出一口气,也是摇了摇头,和徐循开玩笑道,“改明儿,我也让身边人给我生一个,是女孩就让她自己养,是男孩我就也说是我自己的。多好啊,这后半生不就一下有靠了?”

徐循失笑道,“你倒是这么操办去吧——也不瞧瞧,就她那样,现在还是一身的麻烦呢,凭你,怕不要被清宁宫那里骂死了。指不定一声令下,你就得上南内反省去了。”

现在的南内,虽然已经开始增修,但毕竟是没有人居住的幽静之地,原来徐循等人居住的偏宫,现在供奉的都是一些宫里从前去世妃嫔的灵位什么的,比如说文庙张贵妃,这一阵子身体都不大好,若是去世的话,就可以在这里享用一下后人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祭祀。还有皇帝几个命薄早夭的弟弟,也在这里有私设灵位,有时太后都会遣人过去拜祭。何仙仙要被关到那儿去的话,可不就是幽禁冷宫了?

何仙仙呸了一声,笑骂道,“有脸呢?上头摆着一个不关,就关我?我闹到清宁宫前头都有理!”

打趣孙贵妃几句没什么,毕竟牵涉到了太后,徐循没和何仙仙继续瞎扯下去,“你也别说酸话了——要来邀我一起去呢,我是不去的。你也别等我了,想去就去吧。”

“想去?我是不想去的——就没想过。”何仙仙嗤了一声,“该去,那总是要去的。你是真不去啊?”

“我去干嘛?”徐循没说什么难听的话,毕竟何仙仙也是打算过去的。只换了个角度道,“那一位的生母就在长宁宫里躺着呢,我身边孙嬷嬷在那看护,贵妃心里,只怕恨我欲死,就是去了也没用。”

何仙仙肯定也是听说了这事,只是当着徐循不好问啊,这会儿徐循挑明了,她也便压低了声音,满面兴味地道,“我还想问你呢——咋想的啊,都现在了,还跟在坤宁宫那边呢?就是留了生母,那也不能给坤宁宫养吧。这事于你又没好处,你掺和什么呢?平白和她做对,就不怕她给你使绊子?”

“……就是想做就做了呗。”徐循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何仙仙解释,“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多憋屈啊,随心顺意地这么活着不好吗?”

何仙仙和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半晌才道,“那是你有宠——随心顺意,你也不怕自己随心顺意到沟里去?”

“这就得看你是怎么想的了。”徐循觉得解释也是解释不请的,正要换个话题,那边门帘一掀,红儿进来了。

“娘娘。”她脸上都带了一股说不清的不情愿似的,虽然还笑着,可笑硬是就透了勉强。“坤宁宫来人了。”

到底还是来人了。

何仙仙和徐循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何仙仙是一脸的‘终于来了’,徐循这里,却是有些诧异,‘怎么来了’?

“快请啊。”不管怎么说,礼数总是要有的。徐循忙说了一句,这里何仙仙也站起身,“你们家点点睡醒了没有呀?”

来人还是藕荷——这会儿,藕荷脸上是连笑影子都不见了,神色肃穆得,压根也不像是这宫里才有了喜事。她墩身给徐循行了礼,犹豫了一下,便道,“我们娘娘打发奴婢来,问娘娘一句话……”

“什么话啊?”徐循是真有点好奇了。

“我们娘娘问……”藕荷犹豫再三,一咬牙到底还是开了口,“现在,还来得及吗?”

皇后毕竟还是后悔了。

皇后终于恢复过来了?

皇后还来得及吗?

一眨眼间,三个念头几乎是同时掠过了徐循的脑海,让她也有点不知如何回应了,过了一会,方找到头绪,问藕荷,“现在,娘娘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了吗?”

藕荷面上闪过了一缕极为复杂的情绪,她忽然间垂下头,捂着嘴——明显是在压抑着自己的哽咽,这对于一个宫女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失态了。

“我们娘娘……我们娘娘……”她翻来覆去地说,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徐循都看不下去了,忙让人拿了一张手帕给她。

过了一会儿,藕荷才算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先给徐循请罪,徐循说了无妨,藕荷才道,“其实,娘娘当日对我们娘娘说的那番话,奴婢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可我们娘娘主意变换,心情也是随时起伏,一时这个一时那个,却是难有个准数儿。直到今日,皇长子出世了,方才是如梦初醒……”

徐循这才算明白怎么回事,一时有些感慨——说是淡泊,怕也是还有那么一星儿火花没灭,只是皇后的体力和精神状态,已经是不足以支持她坐下清醒的判断了。如今自然只能啃噬着后悔的滋味,而比她更痛苦的,还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明知解决办法,却又无法出面解决的大宫女。藕荷瞧着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今日,心中的压力和焦灼,只怕是比皇后都多。

“这……”她也是有点犯难了:说实话,皇后哪怕是本来心灰意冷,这会儿想要奋勇一搏,她都不会如此不看好。可现在嘛……

“我还是当时那句话。”徐循道。“娘娘能失去的东西,本来也没有什么了……”

藕荷会意地点了点头,眼底也燃上了一点希望的火花,徐循看在眼里,是叹在心里。

——她又添了一句,“只是,如今她要压上的赌注,可就真的比那时候来得更沉重……这就得看娘娘是怎么选的了。结合如今后宫的局势,娘娘也当有自己的判断,这判断,却不是我们能为她做出来的。”

藕荷这会儿还有点似懂非懂的,望着徐循一时没有说话。可徐循也不能提示再多了,她摇了摇头,“如果娘娘现在连眼前的局势,日后的得失都计算不清的话,那倒还是不如按兵不动……”

不然,她又怎么可能和皇帝、贵妃周旋?这两个人,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藕荷似乎是又明白了一点,她跪下来重重给徐循磕了两个头,“娘娘恩德,奴婢实不知如何言谢……”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这种时候,能给坤宁宫一个好脸都算是有情分的了。能说这么多,徐循已算是仁至义尽,不论皇后会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这份人情,她是要承的。

徐循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这一阵子,也是苦了你们了。”

等藕荷出了宫门,何仙仙也早托词走了,只有钱嬷嬷回到徐循跟前伺候,徐循想想,也戏谑地对钱嬷嬷道,“你心底看着藕荷,只怕是很有几分同病相怜吧?”

钱嬷嬷忙是摇了摇头——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娘娘怎会如此想……”

她到底是说了一句知心话,“皇后娘娘已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娘娘心底,起码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是啊。”徐循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已经是彻底乱了阵脚了。”

“您看……”不知什么时候,钱嬷嬷倒要请教徐循了。“若坤宁宫出面,此事可还能成么?”

现在出面,顶多也就是把这孩子恢复生母自养的局面了,虽说这无异于是把孙贵妃的脸往地下踩,但皇帝会不会答应还真的很难说——之前漫不经心地答应了贵妃的计划,多半是因为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如今既然是男孩,不给生母的位分,那是有点说不过去,再说,这种事除非能瞒住所有人,不然在将来就很容易出现纷争。然而要瞒住所有人的希望根本接近是零,若皇后能取得太后的支持,还真不是不可能打动皇帝。

虽说孙贵妃在皇帝心里地位自然不同,但在徐循看来要和皇嗣比,她的分量还是欠了点儿。现在的皇后,虽然选择已经不多,但还不算是走入真正的绝境。

“这得看皇后会怎么选了。”徐循说,“这条路不好走,但若是沉得住气,也不是不能搏一搏。”

钱嬷嬷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您当时都给她出谋划策了……这一回,索性也就把路给点明了不行吗?”

“当时和现在可不一样。”徐循摇了摇头,“那时候,若按我的路走,大家的损失都是最小的。贵妃那边,无非也就损伤些颜面而已……”

可如今,皇后若是再走出面干涉的道路,不论采取什么措施,最终的结果,后妃肯定是不死不休。孙贵妃这里,以前还在怀孕的时候被皇后戳穿了计划还好,顶多就是宣布‘流产’,然后再宣布某氏有身孕而已。现在她若是输了,去哪里找另一套完善的记录?根本已经是来不及了,前朝后宫都知道生了皇子,贵妃所出。这时候要再反口,只能是把真相公诸于众。

一个妃嫔不守本分,阴夺人子,她想干什么?闺房美德还能站得住一条吗?这种事都被揭发了,孙贵妃要点脸面就该自尽,就是不要脸面,怎么也得被打发到南内去了,最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皇帝顾念旧情,让她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维持一定的体面。若是他去在孙贵妃之前,届时新帝和生母会如何对待孙贵妃,还真不好说。

而若是皇后输了,皇帝不肯认这事实,她不等于是污蔑清白妃嫔吗?到时候她还有什么脸面做这个皇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宫里?皇帝容得她,孙贵妃都容不得了。多方迫害,总之是不会让她好过的,甚至于说……

当然,比起孙贵妃来,皇后的风险还是要小一点,毕竟,现在她和几个月前一样,依然是没什么好输的。皇帝和她之间仅存的那点情分,根本就连损失了也都毫不可惜的。——徐循也不觉得皇后会顾惜这个,她好像顾惜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但不管怎么说,徐循这一次却不能,也不会再开口说什么了,头一次,她已经尽过了自己对皇后的情分,这一次要再往里掺和,那不等于是恨不得把贵妃往死路上逼吗?

不死不休的那是皇后和贵妃,她和贵妃,虽然说不上有多紧密的联系,徐循也很看不上她这一次的所作所为,但这份看不上,还没到要逼死她的地步。

再说,帮人帮到这一步,也已经很够了,皇后的命运,最终还是要她自己来决定,其余人就是再关心,也只能扶上一扶而已。

“您不想把贵妃逼死,只怕那面早是恨死您了……”钱嬷嬷说着,自己也乱了,她叹了口气。“唉,这事儿闹的,总觉得宫里的天啊,才晴朗上了几年呢,这就又阴霾得连日头都看不到了。”

“您教我那些做人的道理,不是让我像狗一样活着的嘛。”徐循笑着说了一句,“冲人摇尾巴撒欢的那是狗,这么血淋淋互相撕咬,何尝又不是狗咬狗?就为了担心贵妃害我,我要帮着皇后去往死里对付她……那皇后那头,不论怎么出招,立意正也都变成不正了不是?大哥知道了,心底还不知会怎么想呢,就是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可……可……”钱嬷嬷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只是叹气,“唉,娘娘,您这样,倒是对得住自己了,可……长宁宫那里哪管这些啊?”

能对得住自己,已经是很高的成就了。这十年苦熬下来,若是连自己都对不住,徐循疑心自己迟早得疯。但她说了钱嬷嬷也不会明白的——她将来终究还有出去的一天,还能再有自己的生活,钱嬷嬷考虑的,到底还是怎么风风光光的走出宫廷安度晚年。

她换了个说法,“她现在还有闲心来恨我,对付我吗?我看她惦记的早都不是这个了吧。”

也是,钱嬷嬷也不能不承认:现在的长宁宫,只怕是把全副精力都用来戒备清宁宫和坤宁宫了。永安宫这里,虽然可能也令她烦恼,但却未必是她最大的威胁。

皇后究竟会怎么出招呢?

皇长子刚出生的这几日,只怕整个宫廷都在思忖着这个问题。

很快就到了洗三日,皇帝在政务之余大赦天下,庆祝着长子的诞生,压根都没有想起来看一眼他波涛汹涌的后宫。

而皇后也就是在皇长子洗三日后两天,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上表请立太子。

第二件事,她乘车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

消息一传开,不必任何分析,是个人都知道,皇后终于是出了招……只是她的对策是什么,就目前来说,也只有她和太后清楚了。

徐循自然也有几分好奇,和第二日来访的何仙仙一样,她们都想知道皇后采取的是什么策略——当然,去找太后那基本肯定是皇后的第一步了,出于对长宁宫的不满,太后连皇长子的洗三都没出面。皇后要连太后都不找,那也别出招了,继续好生养病吧。

“你也不打听打听。”何仙仙就埋怨徐循,“藕荷那天不还来找你吗?你问她,我不信她好意思说不知道。”

徐循白了何仙仙一眼,“要问你去问,人家要能说,那就不是宫女了,自个儿早都是娘娘了。”

何仙仙嘿嘿笑了一下,也不羞赧。“她要说的话,我早都去问了。可惜,会说的不问,想问的不会说——真不知道,我们的皇后娘娘这一次能挣扎出什么个结果来。”

徐循也想知道,不过,她在清宁宫虽有关系,此时却不便出面打听。“静观其变吧……这时候出去打听,那也太事儿了——按说你都不该过来,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该老实呆着,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何仙仙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啊!你我底下的人,现在谁不是见天往长宁宫跑?多我一个乱窜的,也显不出来。”

徐循很无语,只好瞪着何仙仙不说话,何仙仙也瞪着她,两人瞪着瞪着,都笑了起来,气氛倒是有点荒谬的欢快。

正是此时,清宁宫处来了人,“太后召庄妃娘娘相伴。”

何仙仙虽然不便说话,却立刻是瞪了徐循一眼。——还说没消息来源呢,这会儿,最大的消息来源都亲自打发人来请徐循了,她何愁不知道最新、最全的内.幕消息?指不定,还能翻云覆雨,在这混沌不明的后宫局势中,横插一杠子,撬动整个后宫的天候呢。

富贵

徐循就是再不想去打听,这会儿也没法不掺和了。太后相召,她不能不去,和何仙仙道别,自己换了一身衣服,这就起身上辇,往清宁宫过去给太后请安。

宫中得子,这是极大的喜事,自从皇帝成亲到现在,都过去十几年了,终于有了一个男丁。按说清宁宫里里外外也都该是喜气洋洋才对,可太后脸上却是看不出喜怒,虽不说把阴霾就摆到了眉宇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人家的情绪并不是很高调。

“如今长宁宫那边该怎么办,你有个看法没有。”太后有个好处,说话做事都很直接,除非实在不好启齿的事儿,不然也不会玩弄暗语什么的。徐循给她请过安了,她便挥退了身边伺候的宫女,直接询问道。

“长宁宫的事……”徐循也不可能给太后装糊涂,眉头一皱,“妾身尚未得知全部来龙去脉。只知道是生了男孩,别的事倒是一概不知的。”

太后呵呵一笑,“是不知吗?是没听真吧——也不瞒你说了,孙氏此番行事,我是极不赞同的。皇嗣生母,容不得丝毫含糊,起码容不得她一个妃子来含糊。这孩子落地以后,我是有心把他接到清宁宫里来养……”

姜是老的辣,太后的不满憋了几个月没有表示,恐怕也是碍于当日应承了皇帝,如今一知道居然生子,立刻釜底抽薪,直接就想把男孩给接走……有孙嬷嬷在那里看着,生母也去不了,孙贵妃若是明白老人家的心意,就该摘了钗环上门来求老人家高抬贵手了。

按徐循对太后的理解,孙贵妃要在生子当天肯服软的话,下场倒也未必会有多严重。孩子才落地,什么消息都没往外流传,外廷只要知道有个儿子就成了,儿子的生母是谁,谁也不会在乎。再加上皇帝的倾向,两大巨头出手,这事官面上还是能抹平的。

可孙贵妃那边,显然是并不打算照顾老人家的情绪,直接就拿孩子的身体作为借口,把清宁宫给顶回来了——这不等于是在往太后脸上甩巴掌吗?大孙子洗三,清宁宫这边气得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也就是皇帝,洗三当天光顾着和他那几个兄弟庆祝去了,根本都没顾上后宫里的这些纷争,这几天,只怕都在酝酿着立太子的步骤呢。

“孩子养在清宁宫也是个办法。”徐循当然得站在太后这边,“有您的照应,定能康健长大。”

“算了算了。”太后摇了摇手,“我都多大年纪了,哪有照看孩子的精力?——你也别欲言又止了,皇后昨日来找我,其实也是在商议这事。”

她瞅了徐循一眼,看似很平淡地说。“皇后是有心把贵妃生的这孩子,拿到身边来养。”

徐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道惊雷给劈中了一般,一时半会都没能反映清楚,打了个磕巴,才算是把太后话里的意思给弄明白了。

贵妃生的这孩子……皇后是不打算戳穿贵妃的把戏了。

请立太子,不必多说,她就不请也得立,不过是姿态而已。

拿到身边来养——皇后这是打算把贵妃的桃子给摘了?

也不是说不行,有贵妃的做法在先,这请君入瓮的举动,带有很强的讽刺意味,太后未必不会支持。而且不管怎么说,皇后身为嫡妻,本来就可以随意把任何一个孩子养在身边。前朝如此的做法,也是屡见不鲜。皇后出的这一招,虽然和她预想的有一定差异,但也不能说是考虑得不周全。

但……孩子的生母呢?若是如此处置,又该置于何地?

徐循便不免皱起眉头,一时半会,都没对太后的说法表态,太后打量了她几眼,不动声色道,“此举我一时也难以决断,你意如何,不妨说来听听。”

徐循看了老人家一眼,忽然明白了过来。

太后只怕是对她动了疑心吧……前几日藕荷过来寻她的事,只怕是没有瞒过老人家的耳目。——只要老人家愿意,占了名分和权威,她对后宫的控制力,当然还是一等一的强。

这主意并不是她出给皇后的,徐循就是走到天边都不怕没理。她也并不畏惧说出实话——这几年间,和太后的接触,也使得她对太后的智慧有一定的信心。她坦然道,“不瞒太后娘娘,妾身心里,也是不愿见到这光天化日之下拆散人伦的事儿。若是坐视孙妃将皇长子记在名下,朗朗乾坤,还有天理可言么?”

这基本就是废话,徐循要不是这个态度,太后也不会把她找来商量。老人家微微点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然而,”徐循口风一转。“若以妾身所见,此事最理想的办法,应是戳穿真相,为生母设一位分——诞育皇嗣,功足以封妃了。更别说皇长子册封太子,乃众望所归,太子生母,没有个妃位,未免显得国朝待人苛刻,有功不能赏,有过不能惩。”

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里了,她露出了聆听之色,“有理。”

“援前朝旧例,太子虽不是皇后所出,却在皇后宫中养育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徐循又道,“为将来计,这样的办法也能保证后宫风平浪静,皇嗣传承名正言顺。汉明帝马皇后便养育了章帝,章帝待之比生母犹有过之,贾贵人亦是善养善终。以妾身所见,这么处置是最为合适的。”

只是这么办的话,孙贵妃便无容身地了,起码也得受到相当的处分,好日子那得数着过。所以徐循又补充了一句,“就不知大哥意下如何了。这条路,恐怕难得大哥首肯。”

“上策难行啊。”太后也叹了口气,“可有中策?”

“中策,那便是册封生母妃嫔之位,诏谕三宫一起养育,”徐循想了一下,不是很肯定地回答。“如此一来,照顾了贵妃的面子,大哥应该也能点头。”

这等于是让太后和皇帝表态,糊涂账糊涂了,过去的事不计较了。你孙贵妃还是当贵妃,孩子也算你一份,唯一的改变就是多了皇后和生母一起来养,虽说日后几个妈之间免不得勾心斗角,但怎么说也是把孩子的身份给澄清了,该被惩罚的人逃脱了处置——这多少是对皇帝那边做出的妥协。不过这宫里朝中的事,最后能做到是非分明惩善扬恶的又有多少,这样的交换,倒是足以让太后满意了。

“下策有么?”她望着徐循,倒是又问了一句。

徐循默然片晌,真的好想说:皇后提出的不就是下策?可却又不好说,想了下只好摇头道,“放任此等态势继续进行下去,则为下策了。生母不得位,皇嗣如何自安?此时稍一放纵,只怕是后患无穷。”

太后似乎是终于满意了,她意味难测地打量了徐循几眼,忽然叹了口气。

“皇后已经不行了。”老人家终于是漏了一句真心话出来,她有几分痛惜地摇了摇头,“连大义都顾不上……她已是没法再争什么了。”

徐循对此,也只能默然了。

太后支持皇后是为了什么,除了婆媳多年的感情以外,还不是因为皇后的美德和名分?现在除了美德和名分以外,皇后还剩下什么?

可皇后的这个提议,等于是把自己仅有的筹码全都仍在地上来踩……一样是夺子,皇帝疯了才会打压自己更爱的贵妃,把孩子送给离心离德的皇后,不提出正生母位分,就没法占住大义。皇后连这件事都看不通透,还拿什么来和贵妃争?

接二连三的打击,到底是让昔年大度宽和智珠在握的皇后,变成了如今这个反复无常思绪混乱的失势者。皇后这最后一搏,恐怕不但没有多少作用,还把自己多少残留了一些的印象分,也要给败坏掉了。

太后如今既然已经表态,徐循也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皇后娘娘自从滑胎以后,元气虚弱,一时没想通也是有的。您训诫上两句,把利害点明,以娘娘的品性,必不会执迷不悟……”

“帮人没有帮到这一步的。”太后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这一次,孙氏做得不好。可胡氏的表现,也承担不起皇后的担子。滑胎至今都一年了,前几个月她做什么去了?孙氏错了七分的话,胡氏也错了三分。”

徐循有些不以为然,但她也不能和太后去争辩——太后肯定觉得她儿子是没有太大的错处的,因只得委婉道,“娘娘自从入宫以后,也没过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前一阵子人又重病……”

有孙氏在,胡氏要说多松快那也是没有的事。太后虽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是叹了口气。“这都是命吧!”

徐循便住口不言,并不多说什么。太后沉默了一番,方道,“过了满月,就要写玉牒了!”

这玉牒到底怎么写,就得看这个月内几方势力该如何斗争角逐。徐循点头道,“如今后宫空虚无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都不能主事……究竟如何措办,当然应该由您和大哥一道做主。”

话说到这,徐循的参赞功能基本已经是发挥完作用了。到底采取哪一条策略,就得看太后自己的决定。就徐循自己看来,皇后出的下策,太后估计是不会采用的了。她支持的本来就不是皇后本人,而是后宫的秩序和正统,真你要说打感情分的话,孙贵妃还未必会输给皇后呢,下策得利者只有皇后,损害的却是皇帝和贵妃的利益,虽然看似是退了一步,但根本就是没能抓住问题的关键。

而上策、中策,太后又会怎么选呢?徐循还真是猜不出来。有可能太后的底线是中策,讨价还价用的是上策。也有可能太后被皇帝一通说也就改了主意——反正,在这件事上,太后和她都是一样的,要袖手旁观可以,要下场掺和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全凭心意吧。

徐循自认已经是尽过自己的心意了,见太后点头沉吟,便欲起身告辞。太后瞅了她一眼,却又是摆了摆手,把她给留下了。

“不论最后在玉牒上写了是谁的名字,”太后显得是满脸的心思,“这养还罢了,教导的职责,难道真要交给她那三个娘?”

胡皇后和孙贵妃,不论如何都是经过完善教育的,文化水平高,为人处事也比较有水平,起码不是那种上不得大台盘的寒酸性子,但问题是,现在孙贵妃在太后心里根本是没有形象可言了,完全就是个奸妃。胡皇后,表现让她也失望不说,又体弱,谁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听太后意思,这两个人都不能胜任太子的母亲一职,而太子生母,一个喂鸟的小宫女,想也知道素质如何。徐循虽然对她了解不多,但从太后的语气看来,她也不觉得她能承担得起教育太子的责任。

而在这几个媳妇里,现在最能给她分忧的也就只有徐循了。会问徐循这么一句,十分正常。不过徐循从来也没想过此事,被问得就是一怔,过了一会,才谨慎道,“这……太子大概几岁就要开蒙了吧,出阁读书以后,自有大学士们教诲——”

太后嗤之以鼻,“大学士?大学士能教他学识就不错了。你可别被那些自我鼓吹的傻话给骗了,读书人里十个有九个,自己心眼都是歪的。现在的内阁里,也就只有杨溥一人算是君子,再勉强算上半个杨士奇吧。其余几个人……呵呵。”

徐循又道,“那也还有大哥呢,言传身教——”

“父母父母,大郎就是做得再好,也得有个母亲和他配合。”太后锐利地看了徐循一眼,好像在说:你还在和我绕弯弯呢?

问题就是,这三人看来的确都不是很适合教导太子,从品德上来说勉强最合适的皇后,现在整个人不稳定到这份上,徐循也不敢给她在这事上做推荐了。她思来想去,索性一咬牙道,“娘娘若是担心此点,不如亲自为皇长子挑选养娘。您也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孩子竟是随着养娘还更多些。跟着母亲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

此话也并不假,按照典籍里的规矩,皇子一般四五岁就分出去自己住了,此前此后,漫漫长夜里和他睡在一起的人,那也是他的养娘,而不会是名分上又或者亲生的母亲。徐循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还有皇长子的大伴,也当小心挑选。若是如此,不论谁来抚养,皇长子的品德应当都是确保无疑的。”

她到底还是不愿吐口,在三个娘里挑上一个。

太后点了点头,突然语出惊人,“你说,若是让你来养,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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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爷哎,”马十有几分心疼地抱怨了起来——他跪在皇帝脚边,伺候万岁爷脱靴呢。“您这跪得,膝盖都给磨破了,也不和奴婢们说一声……”

“哦——”皇帝掀起袍摆,这才瞧见自己膝盖上两块醒目的乌青:这几天内,他跪下祭祀祖宗的次数实在是有点多。多到今儿下午微服出宫,去城内香火颇盛的悯忠寺还愿拜佛上香时,居然把宝贵的膝盖给磨破了。不过因为当时跪得腿麻的关系,自己居然是没能感觉得到。

“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惊一乍地做什么。”他笑骂了一句,“你个没出息的奴婢秧子,让上内书堂都不上,也就配一辈子给爷脱靴了。”

马十为人虽然伶俐,服侍皇帝极为尽心,但文墨之事上却实在是狗屁不通,前一阵子宫内兴办了内书堂,延请大学士入内授徒上课,教导宦官们读书写字。马十屁颠屁颠地去进修了一阵子,便因为实在跟不上功课,灰溜溜地又回来了。皇帝可没少拿这事来笑话他。

“能给爷爷脱一辈子靴,那是奴婢的福分。”马十当然也不会生气,腆着脸和皇帝逗闷子。“万岁爷就是踹我几脚,那也都是给下辈子积德的‘龙踹’。”

“说什么呢你。”皇帝被他给逗笑了,伸出脚虚虚地踹了一下,“快给朕换了衣服,进宫去看宝贝儿子去。大半天没见了,还怪想的。”

这孩子出生到现在刚满七天,每天皇帝都必须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下午刚出去回来,这会儿都快初更了,明知孩子肯定已经睡了,也还是要过去看一眼才放心。马十褪下了沾满泥水的皂布官靴,拿烫热了的湿布给皇帝包了光脚擦拭过了,又换上干布揉搓了一番,直到皇帝双脚都焐热了,方才给换了崭新的白绫袜子,套了新靴子,“爷爷您这好半日,连口点心都没用——”

皇帝也是有点饿了,“那就吃一口再过去,顺带把今日的折子拿来翻翻。”

今日经过节略和内阁贴条的奏折,便被送到了皇帝跟前。为首的一大叠,都是请立太子的奏折。内容么当然是千篇一律的套话,没什么可看的,但皇帝却还是饶有兴致,一本一本都翻开来看着。——以朝中地位最高,资格最老的太师张辅为首,京畿一带能排得上号的大臣全都上了折子。送折子的人也用了心思,基本都是按官位往下排的,皇帝咬着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慢慢地翻,时不时还笑一声。内侍们拿眼睛互相看着,都是偷偷地抿着嘴笑。

虽说什么时候用饭,那都是看皇帝自己的高兴,但眼看到了晚膳时分,几个内侍还是斗胆请皇帝别再误了晚饭了——今儿中午,因为着急出宫,皇帝就没能好好吃饭来着。

“都这么晚了。”皇帝哎呀了一声,“罢了,今儿就不过去了,免得又惊动儿子。小混蛋晚上都睡着呢,过去了也看不着。”

遂又是换了家常穿的便鞋,这边自有人出去传膳,那边就有人捧着放牌子的盘子过来了。

眼神在盘子上来回巡梭了一会,皇帝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算了,今儿就不叫人了。”

最近一心都扑在儿子落地的事上,没有什么和妻妾们卿卿我我的需求——就是一头牛,耕耘了几年那也有点力不从心啊。现在,他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好好歇息一会儿了,这几天皇帝除了去长宁宫看儿子以外,基本和后宫都没什么接触的。

吃过饭,皇帝抱着奏折进了寝宫,靠在床边慢慢地翻看着,屋内也是静了下来:任何一个人都有希望独处的时候,皇帝也不例外,就寝时候,屋内最多是留两个宫娥服侍,都不会太多的了。顶多就是他身边一般还留一两个内侍过夜,这和后宫妃嫔们的习惯是不一样的。

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中,一位内侍悄悄地出现在皇帝身边,为他剪去了烛花。皇帝并未多加留意,他已有了几分困倦,连眼神都慢慢地朦胧了起来。

“回禀皇爷……”

那内侍低低柔柔的声音,惊破了皇帝的迷蒙,他的头猛地一点,人也清醒了过来。“嗯?”

“奴婢该死,不合偶然听说了坤宁宫的动静……”很柔和的开头,个中用意,却依然是分明无比。即使刘用落了个凌迟碎剐的下场,可为了富贵两字,还是不断地有人前赴后继地走起了大绳。

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皇帝的态度却不多好,他眉头一皱,本待严词呵斥。可随着那内侍不疾不徐的叙述,要出口的话,却又被吞了下去。

“说下去。”当内侍的叙述出现了短暂的中断时,他沉声道。“皇后是怎么和太后说的来着?”

他的眼中,闪闪烁烁,却是慢慢亮起了深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