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

徐循简直都要晕过去了。

皇长子给她养?亏太后想得出来!

就是太后想给,皇帝也点了头,徐循都不会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事实上,她都不赞成把孩子给皇后以外的人来养,要么亲妈,要么就是皇后,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别人有谁有资格来养皇长子啊?这要是没养好了,那算谁的?

“妾身自知资质有限。”她毫不犹豫地就给回绝了,“怎敢教养皇嗣。”

说完了,想想赶快补了一句,“如是娘娘以为皇后和贵妃都不能教养皇长子,以妾身之见,不若交还给生母亲自教养,或是由娘娘出面抚养,亦不失为稳妥之策。”

太后眉头一皱,深深看了徐循一眼,“你这可是有点拈轻怕重了啊,庄妃。”

徐循赶快就给起身跪下了——虽然太后话里没有什么指责的意思,但这姿态还是得做出来,人没有嫌礼多的,“娘娘明鉴,妾身出身微末,资质浅薄,怎堪教养皇长子?按说,宫中除了皇后和生母以外,也没有别的妃嫔可堪养育皇长子的。”

至于为什么孙贵妃会被列入养育候选,那理由大家都明白,也不必多说了。

太后嗯了一声,倒是也没反驳,只是微微冷笑了一下,“要按你这样说,宫里还不能出现阴夺人子的事呢。这世上难道就活该讲规矩的人瞧着不讲规矩的人,这么高高兴兴地昂首上骧?”

“这……”徐循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想了想,便字斟句酌地回道。“正因如此,才要娘娘出面主持公道啊……”

太后深深地瞅了徐循一眼,“你先起来说话吧——私下议事,何必如此多礼?反而显得见外。”

什么时候,她都变成太后的内人了。徐循有点受宠若惊,也没有再矫情做作,缓缓起身坐了下来,又劝太后。“终究谁来养孩子,其实也就是个名分,这孩子若不能跟着皇后,其实倒还是跟着生母最好。毕竟是亲妈,定能好生照料的。若是不行,养在清宁宫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不是亲生的,放在谁宫里都是尴尬不是?毕竟是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男丁,该怎么带才不算是亏待了孩子,那可没谱呢,除了亲妈以外,谁能禁得起这样的掂量?”

这话倒是在理,也越发透出了徐循刚才言语中的真心实意。确实,哪怕是皇后呢,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就是不好带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谁知道旁人就犯什么嘀咕了?倒是亲妈来带,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就从这个角度来说,清宁宫都不是很适合养育孩子,万一带出个三长两短了,和皇帝的母子之情,难免都要蒙上阴影。

太后沉吟了片刻,望着徐循的眼神,已是柔和了许多,她想了想,又道,“不如令亲娘贴身照顾,住到坤宁宫去,你瞧着如何?”

此举旨在维护皇后的地位,若是玉牒上写的是生母的名字,这孩子就彻底没孙贵妃什么事了。说实话,徐循还是不大看好这计划的成功几率,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处置,对孩子倒是最好的,也未必皇帝不会让步。便含笑点头道,“娘娘圣明,此举确实是十分妥当。”

“若是如此,那玉牒上该记谁的名字呢……”太后又在犹豫此事了。

都让亲妈带了,记谁的不是亲妈的孩子啊?徐循道,“还是记生母的最为名正言顺吧。”

太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徐循见此,遂起身告辞,太后也没有多留。

自从孟姑姑被打发出去以后,太后身边的老宫人做事都特别小心,虽说徐庄妃退了出去,但没听见太后召唤,也不敢贸然进门。

等了许久,已是快到用膳的时间了,几个宫女子便在门口遥遥地拿眼神互相示意,却也没什么人敢叨扰了太后。——若是平时还好,这几日老人家心绪正不顺呢,若是打扰了她,谁知道会不会落得和孟姑姑一样的结果?

可马上就要摆饭了,如是老人家沉浸在心事中,误了饭点,又没人提醒的话,指不定出来也会发怒,总得进去提醒一声才好。

几人正在那用眼神纠结谁进去呢,门帘一响,脚步声就从里间踱了出来,一群人顿时都变成墙根的一道影子,就怕被注意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棉门帘动了一下,两个宫女忙上前挑起了沉重的门幅,太后微微一低头,就从屋内钻了出来。——身上却是已经穿戴好了大毛斗篷。

“走。”她随口招呼门边站着的宫女子,“你随我去。”

宫女子忙就扶住了太后的臂弯,伺候着她下了台阶,“老娘娘是要上哪儿闲步去?可要唤辇?”

太后微微犹豫了一下,“让抬个暖轿来吧。”

“是。”一声清脆的应答,顿时就有人去传话了,太后出门的诸多装备也为人一一送来。昭君套、大风帽、手套、暖炉……等老人家装备好了,暖轿也到了,老宫女服侍着太后坐进了暖轿里,垂手等着她的示下。

等了半日,还没等来了太后指示。老宫女有些诧异,不免壮着胆子瞟了太后一眼,只见老人家坐在暖轿之中,双眉紧皱,竟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去……文庙张贵妃那里。”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迟疑,太后微微一睁眼,又是看似沉稳地吩咐了起来。

——只是,对于跟随她多年的老人来说,这话中的一丝犹豫,却是如此的醒目、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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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宁宫折腾回永安宫时,已经是快用晚膳了。徐循疲惫地进了屋,见着嬷嬷们和柳知恩面上的疑问之色,摇头道,“我现在是什么都没力气说了……”

话虽如此,可柳知恩不能在宫中过夜,徐循休息了一下,到底还是把他叫到身边,将自己和太后的对话交待了一遍,“甭管你怎么在心底埋怨我,这孩子我是真不愿意养——不过,你要有气那就直接说吧。”

柳知恩静静道,“娘娘说的乃是正理,这孩子确实不是永安宫该养的。奴婢又怎会埋怨娘娘呢。”

徐循细看他眉眼,见柳知恩神色平静,倒不像是做违心之论的样子,倒有点奇怪。“我还以为你会在心底把我给骂死呢。”

柳知恩被她逗得莞尔一笑,“娘娘何出此言?奴婢倒是不明白了。”

“真不怪我掺和进了这事里?”徐循的心情也松快点儿了,冲柳知恩挑着眉毛,“一点也不怪?”

“一点也不怪啊。”柳知恩自然地说,“娘娘是永安宫的主子,您想怎么做事就怎么做事,只要娘娘高兴,奴婢就是陪着娘娘去了南内,都是心甘情愿的,又怎会怪呢。”

徐循嗤笑了一声,“你这不就是在怪我吗?不然,干嘛拿冷宫来吓唬我?”

“随娘娘怎么说吧。”柳知恩的眼神里带了一点笑意,“娘娘要是会被冷宫给吓着,也就不会如此行事了。”

徐循哈哈一笑,“去你的,拿我来打趣,柳知恩,你胆子倒是越来越肥了!”

她思忖了一番,又叮嘱柳知恩,“往后这段日子,宫中必定是风风雨雨的难以平静,到时候,咱们的处境怎么样可还不好说。你,我是信得过的。可别人那边……这番话也别轻易告诉了出去。”

柳知恩丝毫不曾讶异,反而隐隐带了一丝赞许,他欣然道,“奴婢明白。”

顿了顿,又道,“本想和娘娘说个新鲜事儿,如今看来,娘娘听了也不会觉得有多吃惊……清宁宫被打发出去的孟姑姑,本是罚去了浣衣局服役,如今倒是报了老病不堪使用,被人接出宫去了。”

虽说是各为其主,但宫女和宦官不同,对出宫还是有个盼头的。尤其是孟姑姑这样手中执掌了权柄的大宫女,年岁也不小了,有所求也是很正常的事。徐循笑了一下,“是孙家在背后操办的吧?”

“瞒不过娘娘的眼神。”柳知恩捧了她一下,才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看太后娘娘和您是单独相处,便可知道她老人家对清宁宫内外,已没那么放心了。”

连清宁宫尚且如此,永安宫的人心如何,更没法保证了。徐循自知自己走的这条路不能为所有人理解,几个嬷嬷就有异心,也是人之常情,可临到这时候,也不免有些过不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过了片晌方道,“这件事,我也是对得起我的心了。胡姐姐那里,不至于难以见她……事态如何发展,只静观其变吧——这本也没打算继续插手,就是要卖我,又能卖什么呢?只盼着我们这里,就有谁有了异心,也能看明白这点,大家太太平平地过吧。”

柳知恩点了点头,安慰徐循,“不过未雨绸缪而已,几位姑姑都是极忠心的,必不会对不起娘娘。说那什么点,太后老娘娘毕竟是老了……”

这还是太后呢,今年连五十岁都没到,只因为流露出倦勤的心思,对外事过问得没那么严密了。这便被人明目张胆地欺到了头上,人情淡薄处,连太后都不可免,徐循对永安宫却没这么乐观。她摇头道,“人心可是禁不起风雨的,这一次事情,和从前所有风雨不同,栽了,我得不是,安稳过去了,我也没好处。也不是谁都能和你一样忠心耿耿的。”

柳知恩欲要宽慰,却也只能是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徐循见他这样,倒是一笑,“罢了,你也早些回去吧。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个疤,又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必如此牵肠挂肚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难道孙家人还能把我们家给灭了满门?还是用心带点点吧,别的那都是虚的。”

柳知恩回去以后,徐循胡乱向嬷嬷们交代了几句,“清宁宫那边也是心意难定,让我过去帮着参赞参赞……”

带了点点吃过晚饭,她便早早地歇下了,一夜无梦,睡得很香。

第二日早上起来,便听说了一桩不小的八卦。

“大哥去坤宁宫了?”她问孙嬷嬷。“晚上去的?”

“用了晚膳去的,”孙嬷嬷很肯定地说,“呆到后半夜,才出来回了干清宫安歇,现在是满宫里都传开了。”

这……徐循也有点拿不准了。——难道,这是坤宁宫要复宠的意思了么?

皇帝心思如何,现在是谁也猜不准了。皇长子生母的命给保住了,又是个男丁,让孙贵妃收养的心思说不定是早已淡去。虽说和皇后感情不好,但要说起来,满宫里也就她有资格照看皇长子了。为此和皇后和解……以前皇帝肯定不会答应,现在却不好说。反正皇后也不能生了,不正是养育皇长子的最好人选吗?

“留意一下宫里的动静。”她没有下结论,只是吩咐着孙嬷嬷。

几个嬷嬷自然是心领神会,自去做事。徐循这里深居简出,只顾着带点点,自己却是并不肯出门一步。

这天还好,也许各宫都和徐循一样莫名其妙,众人倒是都持了观望的态度,可等皇帝在接下来几日接二连三地去了坤宁宫以后,以风向标赵昭容为首,一干跑长宁宫的低等妃嫔,又一窝蜂去给皇后请安,连大小请安的日子都顾不得了,生怕迟了一天,就得罪了皇后似的。

徐循很是无语,也不像是身边几个嬷嬷那么乐观——皇帝已经很久都没去给太后请安了,她还是满了解皇帝的,他对母亲的敬重和亲近之心从来不弱,此时若是回心转意,只怕第一个就该去清宁宫和母亲修复一下关系。

果然,这些凑热闹的妃嫔们,皇后还是一个也没有见,虽然皇帝还是定期去坤宁宫探访,但平日里,皇后却是闭门谢客不说,连自己宫里的宫女都看得紧紧的,丝毫也不肯放出门去。坤宁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成了不解之谜。

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底,皇长子的满月礼近在眼前,诸臣请立太子的奏章已经上到第三遍了,皇帝却仍还没有批复。君主态度的暧昧,未免使臣下有了几分疑惑,这第四遍奏章,目前还没人往上递。朝中京里的政治局势,仿佛也是陷入了重重的迷雾之中。

也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这天早上起来,徐循的永安宫,第三次接待了大宫女藕荷。

她还是带着礼单来的,这一次,这本礼单厚得和一本书一样,藕荷跪在地上,给徐循请了安,“禀庄妃娘娘,我们娘娘请给您带句话……”

她的语调平静而伤感,“娘娘说,这一次,她是终于看明白了——可,却也是再来不及、追不回……欠您的情,这辈子也还不清,只还厚颜求您一件事——日后,还请庄妃娘娘多照应照应皇长女,能留给她的东西,也只有这些了……”

徐循望着这本厚厚的红单子,不知如何,忽然想到了刚入宫时太孙妃给她念嫁妆单子的情景,此时此刻,回首前尘,心中岂无感慨?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娘娘何须如此客气?事已如此,也正好安心休养……皇长女的事,我若还有一丝力气,必定尽力照拂。”

藕荷俯□,重重地给徐循磕了几个头,到底还是忍不住露了一丝哭音。“如此,便多谢娘娘恩德……”

也就在同样的时刻,太后缓缓放下了茶盏,神色复杂地看了皇帝一眼。

“要废后,可以。”她爽快地说。

皇帝先是一惊,后又是一喜,才要说话时,太后又竖起了一根手指。

“但——玉牒上,大哥儿的母亲,得记他生母的名字。”

显然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情景,老人家已是胸有成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顺畅,一点思考的痕迹都没有。——却也并没让皇帝感到诧异。

知子莫若母,母亲对他的了解有多深,皇帝心中也不是没数。再说,只怕坤宁宫那里,也是早都给清宁宫送过消息了。

正因为清宁宫那里一直都没有音信,皇帝今日才会主动上门拜访,知母莫若子,对母亲的性子,皇帝难道就不了解了?长宁宫和清宁宫的冲突又不是什么秘密,稍一询问哪还有不知道的?还要算上之前几个月的闷气……太后会把这口气咽下肚子里,那才怪了。

“成。”他稍一思量,也觉得此事合情合理,便顺畅地答应了下来,还主动买一送一。“儿子意思,给那罗氏一个嫔位,娘意下如何?”

“玉牒的事,说定了?”太后没搭理这个话茬,而是又问了一句。

“自是依母后意思去办。”皇帝有丝诧异,却仍是应了。

“这罗氏呢,好歹诞育了皇嗣……怎么你也封个妃吧。”太后这才提起了皇帝的话题,略带讽刺地一笑,却也没有多纠缠此事。“是妃是嫔无关紧要,给个名分那就行了。”

她又沉思了片刻,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续道,“我知道你废后的意思,是不愿让胡氏来教养太子……这事,你顾虑得也有理,胡氏那身子,是禁不起这般劳累。”

“娘说得是。”皇帝欠了欠身子。“胡氏现在只宜静养,不适合再有什么操劳之处了。”

太后点了点头,“后位不宜虚悬太久,尤其罗氏这个情况,也不适合教养太子。你说是不是?”

一步一步,都是冲着他想要的方向走,皇帝此时反而有点不安了,他略带保守,“娘言之成理,罗氏的确不是带孩子最好的人选。”

“嗯。”太后也很满意,“依你之见,该立谁为后呢?”

“这……”皇帝头皮有点发炸了,他硬着头皮道,“孙氏自孩儿还是太孙时起——”

“孙氏虽说曾被列入考虑,”太后却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皇帝。“但文皇帝昔年便以为她身体孱弱,难以生育,且性情狡诡、暗藏心机,亲口将其黜落。若非当时我在御前为其求情,竟都意欲将骑另配他人。先祖遗命言犹在耳,孙氏资质,不堪为后。”

当时婚事生变,的确是太子妃居中周旋为孙氏争取,太孙得她嘱咐,都不敢为孙氏说话,免得文皇帝一个不喜,她便落得个三尺白绫的结局。文皇帝是怎么评价孙氏的,只有如今的太后有发言权。皇帝虽然郁闷兼怀疑,却也没有当面指责母亲编造瞎话的道理,只好改打感情牌,央求道,“娘,此事都到今日这个局势了,若不立孙氏为后,她该如何自处——”

“那是她的事。”太后漠然道,“国朝后位,岂可因人情轻许?孝慈皇后、仁孝皇后,哪个不是母仪天下,品德无可挑剔?就是我,虽不敢和前人相比,亦可以夸口,上事舅姑下抚子女,还能令这一家子老小都算满意。”

何止是还算满意?文皇帝多次亲口称赞,仁孝皇后也是爱重不已。可以说,昭皇帝的皇位有一半是她斡旋回来的,另一半,是她肚皮里爬的儿子给邀宠回来的,昭皇帝本人发挥的余地都不是很大。若不是因为如此,太后又哪有如此深重的权威?

而她给新后提出的标准,头一条上事舅姑就不符合,孙贵妃和太后之间的关系,现在可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良好。

皇帝也有点没辙了,太后说的句句是理,只好一边寻思着,一边问,“那……以娘之意,该立谁为好呢?”

“我看,这后宫中也就只有徐氏,品德、功劳、人缘、感情,都足以配得上为你的继后。”太后淡淡地道,“若你非要废后再立的话,我看,不如以她为继后,把罗氏接入坤宁宫中,双方一起抚养大哥儿,如此方才能令我放心。”

这么石破天惊,另辟蹊径的一条思路,顿时是把皇帝给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猜疑

不论如何,这立后的确是件大事,皇帝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是十分可以理解。太后虽然说了这话,但也没指望皇帝立刻就点头称是,见他沉吟不下,便主动道,“皇后废立,毕竟还要以你的意思为主。我这个老婆子,也就白说两句罢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想为你操太多的心思……也免得你们年轻一代,嫌我老不死了!”

说是这样说而已,刚才太后的做法其实已经是插手得一塌糊涂了,什么叫做以皇帝意思为主?除了同意一个废后以外,别的几件事根本完全都是太后的主意。而且态度还挺强硬的,大有丝毫无法妥协的感觉,皇帝如果不想这么搞,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放弃废后,但如此一来,皇长子还是得跟着母亲一起迁入坤宁宫里和皇后一起度日,而这又是皇帝绝对没法接受的一回事儿,他又不贱,以前还想要个嫡子的时候,和皇后一道折腾那还说是有个共同目标,现在连嫡子都折腾不出来了,未来几十年还要时常瞧见皇后那张脸,欣赏她那冷冰冰的表情和功利十足的行事,皇帝心里想到就是直犯腻味。他觉得自己还真没必要如此委曲求全,起码也是个皇帝,这点主还是能做的。

可确定废后,紧接着问题就来了,太后给的这条路,那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地方的。和她说‘您的思路我基本同意,就是有个细节您看能改一下不——改立孙氏为后行不行’,那等于是侮辱了老人家的智慧。母亲的性子皇帝也很了解,若是局面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指望太后回心转意改变态度,可是有点难。

强硬的办法,不是说没有,现在走出去就此不理会清宁宫,也不是说就不行了。以自己对老人家的了解,虽说手中还握有一些杀手锏,但如此两败俱伤的招数,太后也不会说随随便便就给使用出来,为了个儿媳妇的位置,她不至于。

——但,望着老人家倔强紧抿的嘴唇,眉间隐约可见的皱纹,皇帝心里却也是硬不起来。虽说这些年来,母亲不是没有对自己严厉有加的时候,就是现在,对自己的起居甚至是朝政大事,都还是屡屡派人询问,丝毫也没有放松。但归根到底,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母亲贪权、恋权,纯粹就是出于她对自己最真切的关心。有许多事,皇帝当时心存抵触,如今想来,却都是太后的一片苦心。就譬如说这个服用丹药问题,没孩子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皇长子出生了,皇帝掐指一算,他怀上的时间,和自己完全断药的时间,恰恰好就是隔了一年。

若非母亲一生辛苦为父亲斡旋,只怕太子之位早已不保。甚至于说,若没有她给自己带来了生命,皇帝如今何能站在这里和她顶牛?皇帝身受最纯正的儒学教育,虽不说有心入《二十四孝》,但也还没混账到会和母亲对吼的地步。老人家对孙氏这么抵触,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太后一生人持重守礼,最重的就是规矩二字,若非自己苦求,只怕早在罗氏有孕期间便戳穿了此计,此事若不给个完整交代,老人家心里是断断不会释怀的。

还有一个,前一阵子,孙氏确实是对老人家有点太不恭敬了,有些事情,她也许无意,但母亲这里一旦知道,却未必是这个看法。在这一点上,皇帝对贵妃也不是没有不满的,这宫里你贵妃可以和任何人过不去,但对一手把你拉拔大的皇帝亲娘,却不能有什么蓄意不敬的地方。此事,就是太后不说,他也是有话要说。

但这一切现在都不是问题的关键,甚至不是次关键。皇帝沉吟片刻,便果断地下了决定。

“皇后废立,毕竟不急于一时。”他道,“现在外头更关心的都还是立太子的事……”

话说出口,不由又是一怔——在母亲跟前,皇帝肯定不会怎么步步为营,谁闲得没事和亲妈玩心机啊?话说出口他才是完全想明白了,除非立刻反口,不认自己刚才对玉牒记名的许诺,不然,若立太子和废后立后不能同步进行,孙贵妃势必就要面临朝野上下的质疑了——孩子都张扬出去,说是贵妃所出了,这会儿玉牒却没写孙氏的名字……

皇帝对掌管玉牒的宗人府很有信心——这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起码在太后有心反对孙氏的情况下,宗人府这边根本都不是关注的重点。而如果说,在立太子前后,把立孙氏为后的势也给造起来,那也还罢了,外头的大臣勋戚们也不会来管这个闲事。可现在这两件事要不能同步进行的话,外头还不知把孙氏传得如何呢,等到名声坏了,就算说服了太后,要想废后再立,只怕也是困难重重……

皇帝这下是真无语了,满心的火,当着亲妈的面还不好发,整理了一下紊乱的思绪,终究还是续道,“不如先把立太子的事商议出一个章程如何?”

“这孩子肯定就是太子了,”太后对好容易才生下来的大孙子,也肯定是相当看重的。都没说什么孩子太小,现在立太子只怕太不保险什么的话。——其实按前朝规矩来说,一个孩子一般都是要养到八岁上,没有太多夭折危险了才能说立太子的事。没有养上十岁,都根本还不能算是人。“现在天气太冷,不适合行礼,等春暖花开,孩子也满了百日的时候,再行册立大典。你道如何?可下诏让礼部商定,把他该出席的场合稍微删减一下,别的事情,走流程就行了。”

皇帝心绪稍缓——在这件事上,他和太后并不存在什么冲突,“儿子也是这样看的,儿子还想,不如在大慈恩寺给这孩子做一场祈福康健的法事……”

虽说是帝国之主,但此时的皇帝,不过也就是个平凡的父亲而已,儿子的任何事,都想要事必躬亲,和太后商议了好一会,太后突然叹了口气,“这孩子都生下来这么久了,我还没见过他呢。”

皇帝心中顿时就是一酸,望着母亲的神态,一时哪里还记得什么利弊,什么心机?因道,“从长宁宫过来,的确路途遥远,怕孩子冒了风。不如,儿子现在就侍奉着您去看看他?虽才几日,但胎里黄已经褪了,白生生的可好看!生得倒是有些像爹。”

怎么说都是大孙子,太后眼底闪过了一丝渴望的光芒,她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一下,方道,“罢了,我年岁也大了,路途这样遥远,若受了风生了病,可怎么得了?一切等春暖花开后再说吧。反正,也没几个月了。”

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这后院起火,婆媳闹矛盾,确实是让人烦心得说不出话来。最重要,这一次和他意见相左的还是皇帝的亲妈,不是说你简单粗暴地赐死或者幽禁能够了事的。皇帝走出清宁宫的时候,真是满肚子的邪火,却又还要藏着不让人看出来。——毕竟,他现在也不是当年的年纪了,若是在女人那里受了气就去鞭树,别说别人,连皇帝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的城府。

可这家事和朝事不同,牵扯进来的每一方可以说是都扯着皇帝的心,皇帝心烦得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被冷风一吹,一时间疼得都说不出话,跨在马上稳了一会儿,方才胡乱下了决定,吩咐左右道,“去……去永安宫吧!”

此时天未过午,正是用膳的时候。皇帝没在清宁宫用午饭,可见和太后谈得不顺。他身边的内侍都是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多话一句,即使听说要去永安宫,多少都有些诧异,但也没有人敢多嘴什么,全都是老老实实低眉敛目,随在皇帝身边,一路进了永安宫。

“大哥怎么来了。”徐循看到皇帝,有些诧异,但还是一如从前,站起身笑脸相迎,又迎上前亲自帮皇帝脱掉了斗篷,“外头才下了雪,冷得慌,怎么没戴风帽吗?眉毛上粘的都是雪粒。”

说着,便举手为他拂去了雪粒,又摸了摸脸颊,笑道,“有些凉呢,快往炕边坐坐,暖一暖。——可要换一双袜子?刚才雪地里走着,恐怕脚冷呢。”

走进永安宫里,这份亲切、宁馨又家常的感觉,是别处都无法得到的。虽说别人对他也许一样照顾得细致入微,但谁也不能像徐循这样自然又亲昵地对他嘘寒问暖。若是从前,就算心里还有气,徐循这么一番服侍,皇帝的心也早就软了下来。可今日,伴随着太阳穴突突的疼痛,浮上心头的却是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说不上是感动、猜疑又或者是恼怒——刚才被冷风吹的一路,并不能使他冷静下来,现在的皇帝,已经是彻底乱了。

徐循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她关切地将皇帝引导在炕头坐了下来,“可是被风吹得头疼?我记得马十有一手好按摩功夫,要不然,让他给你捏捏?”

皇帝捂着额头摆了摆手,手往炕桌上一搭,不期然就搁到了一本什么东西上,他的视线往旁边一瞟,便见到了一本大红色厚厚实实的礼单。

“谁给你送的礼啊?”皇帝一面说,一面就拿起来翻看了一下。

这一看,他的眼神就凝住了:虽说没有送礼人的名字,但单从礼单上的物件来看,这绝不是外臣给徐循送礼能开出的单子。而且,说得那什么点,外臣的礼单,也不会随随便便就递进永安宫来。

“是胡姐姐送来的。”徐循的态度倒是十分坦然,还添了一句,“说是让我给收着,等阿黄出嫁的时候,再为她添些陪嫁。”

皇帝心底原有的一些猜疑,因为徐循的态度,倒是又浮动了起来。——徐循虽然不是冰雪聪明之辈,但应该也不至于无知者无畏到这份上,当着皇帝的面就把她和皇后的勾当给暴露出来。

“这么说……她那边是一直都和你保持着联系喽?”他半眯着眼,随随便便地就说了一句,眼神都没往徐循那边瞟的。“我还以为她这一阵子是都没见外头人,没有传话呢。”

“传话也没传什么。”徐循回得倒挺淡定的。“最后一次见胡姐姐,好像还是几个月前了,她这一阵子不都是深居简出,连大小请安都不出来吗?不过,今早来送礼的时候,大宫女说了几句话,倒是让我猜到了一点……”

“她是怎么和你说的?”皇帝便正眼瞅向了徐循。他的眼神在徐循脸上移来移去,却找不到一丝不该有的情绪。徐循估计还觉得在和他唠家常呢,整个人都挺放松的,听他这么问,犹豫了一下也就回答。

“她说,请我念着情分,收了她的礼,日后多照拂照拂大公主……”说着,徐循就叹了口气。“大哥,废后的事,真定了?”

“嗯。”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虽说是定了,可也给她留些体面,让她退位修道吧……以多病上表,然后去清宁宫一带给找个宫宇居住,把那边改建成道观也就是了。”

徐循面上掠过一丝怅惘,过了一会才说,“大哥仁慈。”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表情上看,她显然十分同情皇后。

皇帝觉得头疼逐渐有所缓解,思绪仿佛也慢慢地清晰了起来,他微微笑了一下,“嗯?怎么,瞧你的样子,是觉得我太绝情了?”

“这……”徐循看起来还是十分无辜,仿佛压根都没有自己正被试探的感觉,她道,“那倒不是,只是心底难免有所感慨。胡姐姐的品德,没什么能挑剔的地方……哎,就是命不强,身子太弱了点。”

皇帝对此不予置评——徐循等于还是在表达对皇后的支持,只是,在废后之事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这个支持根本什么都不算。

“若是依你,我不当废后了?”他闲闲地问。

徐循很明显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了。“都决定了的事,您再问我有什么用,难道我说几句,您就不废胡姐姐了?”

皇帝半真半假,“这可难说。”

“若是以我看,”徐循叹了口气,也没继续躲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胡姐姐没有触犯规矩,您要废她是有点没理,民间休妻还有个七出三不去呢……”

皇帝便做出意动之色,沉吟了一会,才道,“只是皇长子如今这样,不好收科……这玉牒该怎么记都难。皇后的意思,你听说了没有?她是想要记在她名下的。”

徐循嗫嚅了一下,也摇头道,“这么做,也是违背了天理人伦吧……倒不如记在生母名下,放在坤宁宫里养育罢了。不论是胡姐姐还是新后,日后都少不得由皇长子奉养,这么做,倒也能兼顾了规矩和人情。”

不论是胡姐姐还是新后……

和太后如出一辙的说法……

坤宁宫几次三番的往来和送礼——前一阵一次,今儿又是一次。

皇长子降生前吹的枕头风……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就失去了温度,他垂下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荷包,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小循啊……也不瞒你说,胡氏这皇后之位,是没法再坐下去了,这一回,我是铁了心也要废了她。”

如他所想,徐循对这消息并不感到讶异,她只是略带伤感地点了点头。

“不过,另立新后,如今我却也不打算立孙氏了。”皇帝边想边诌,“她毕竟是德行有亏,如此立后,只怕就埋下了将来不合的种子……你道,我立你为继后,把孩子和生母一道,放在你宫里养,如何?”

屋内的气氛,仿佛都在瞬间凝固,炕下侍立的宫人,不论资历深浅,全都是难掩讶色,往皇帝看来。‘哐啷’一声——却是徐循惊掉了手中刚拿起来的茶碗。

而皇帝也半坐起了身子,抬起眼望向徐循,把她的惊容丝毫不漏地捕捉到了眼底。

愤怒

继后?

徐循整个人都傻在那了,脑子都转不起来似的——继后?

别说是这会儿了,就是选秀的时候,徐循也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当上太孙妃,有朝一日入主坤宁宫。皇后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感觉就十分遥远,虽然严格地讲,胡善祥和她的关系一直不错,但这个职位也没有因此失去它那耀眼的光辉,在徐循心里,皇后和妃嫔虽然日日见面,但其中的沟壑却无异于天堑,根本不是人力能够跨越的。

现在忽然说要立她为继后?徐循卡了半天——反射性地才‘啊?’了一声,一脸迷惑地望向皇帝,等着他的进一步说明。

皇帝的神色也有几分奥妙,徐循对他的情绪,以前一直还是看得比较清楚的——这也是因为皇帝在自己的女人跟前,往往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可现在,皇帝的表情却不像是以往那样容易捉摸了。徐循都没法看明白他到底只是随便说说,还是有几分认真。

她的脑子慢慢地也开始转了,首先浮上的还是不可置信,这样的事,皇帝难道就如此随便地决定了?而且,决定了以后直接来找她商量,总觉得很古怪啊……

倒不是说徐循对皇帝和自己的感情没信心,入宫十年,女儿生了,到现在侍寝次数还是数一数二,来自干清宫方面的关怀也从来都没有少过,如果不是有真感情,单凭美色,这可能吗?可以说你让皇帝来讲的话,与其让胡善祥做皇后,倒不如让她了——可问题是,这前头不还是有个孙玉女吗?自己和孙玉女的关系都到这份上了,难道皇帝还以为她登上后位以后,会和孙玉女和和气气的携手度日吗?

徐循想了下,倒是把这个思路给否掉了——对皇帝来讲,后宫里的事那还不得是照着他的意思来啊。人伦大事倒也罢了,这种后妃不合的问题,顶多就强硬要求她们两人相安无事呗,难道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不成?这事,倒是真阻止不了他扶立谁为皇后。就算有阻力,也不会是出自这个方面。

最离奇的事,是为什么不立孙玉女,而是立她……

难道是太后那边出手了?说起来,今日皇后低头,自然不会第一个给她徐循送消息,难道是皇帝先于她收到了消息,然后便去清宁宫找太后商量。因太后反对继立孙玉女,所以就改了主意准备立她?

徐循望向礼单,顿时就想深了一层:难道,是皇后明知事不可为,为了尽力避免孙贵妃上位,所以才向太后推荐了自己?

这个逻辑还是说得通的,只是非常不合乎皇帝的性格。徐循入宫十年了,现在经历的是第三个皇帝的统治,貌似就是最好说话的昭皇帝,都不是那种没主意软耳根子的,这么大的事,被太后说几句就改主意了?皇帝没这么好左右吧。

各种想法飞过了她的脑海,徐循慌乱中竟不知该捕捉哪一个。逻辑说得通,可见皇帝不是随便说说,可她该如何答?

算了,她不是快脑子,现在也是整个人惊呆的状态,徐循索性把一切交给直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大哥。”她有些不快地道,“玩笑可不好乱开啊,立后这么大的事,能这么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吗?”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皇帝的唇边似乎闪现了一缕笑意,“什么叫做想到一出是一出……难道你不配做皇后吗?”

徐循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配做皇后吗?

“我……我不知道啊。”徐循想了一下,也说不出到底如何才能做皇后,她捉住心中的关键,迷惑道,“应该……是不配吧?我又没能给您生个儿子,这当嫡妻,怎么也得要有子吧?”

皇后要是能生儿子,现在肯定也不会被废了,徐循这话虽然看似天真,但倒还是一如既往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皇帝失笑道,“那按你这么说,现在全宫廷也就只有罗氏配当这个继后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徐循还以一脸的问号,这立后到底是什么标准,她本人从未想过,现在也不可能去不懂装懂地和皇帝谈论,保持沉默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倒是皇帝要说怎么样的人不堪为后,她还能说出个道道来。“我又不管选秀……这立谁,您该和太后娘娘商量去不是?”

屋内的气氛,一时还是有些古怪,皇帝好像也被不按牌理出牌的徐循整得有点找不着北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以不容违逆的语气吩咐下人们,’“你们都下去吧!”

没有人敢耽搁,不论是皇帝带来的人马,还是徐循的嫡系,这会儿都和酒水一样争先恐后地往漏勺里涌,多年的培训,使得他们大体来说也都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只是,眼神间传递的激动情绪,到底还是免不了的。

别说徐循的嫡系了,就连马十,都免不得激动得双手微颤:比起孙娘娘,马十和徐姑姑之间缘分更浓厚,双方的关系,一直也都是很密切的,马十的对食年前没了,按惯例他私底下要守孝一年,他还琢磨着,这新菜户是该找刚入宫的小鲜花儿呢,还是往徐姑姑身边的红姐姐、蓝姐姐身上使使劲。这要是徐姑姑能一飞冲天,旧日的情分,说不定几十年后就是他马十荣归故里的根本。你说,他能不激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