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徐姑姑手底下的体面人,现在神色也都是激动内蕴,虽说是碍于有外人在场没能窃窃私语,但可以肯定的是,回到下房以后,宫女子们少不得是要议论此事的。马十恨不能把来龙去脉都赶紧和她们八卦一番,他是最知道细节的呀,猜也能猜出来,从清宁宫出来就过永安宫,又问了这样的问题,肯定是太后娘娘把徐娘娘给推出来了呗。

前一阵子,徐姑姑和孙娘娘做对的时候,马十还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孙贵妃和她没有什么怨仇,坏人家的好事干嘛呢?这一位可也是皇爷心尖尖上的人啊。若是生了个哥儿,以后徐姑姑可不就是被孙娘娘随便揉搓了?这一辈子可长着那,万一孙贵妃的哥儿就长大成人了呢?哥儿越长越大,徐姑姑却只能是越来越老,对将来终究不是什么好消息……

得,现在马十是全明白过来了,徐姑姑心里有数着那,先没请动皇后娘娘,干脆自己就对皇爷吹了枕头风,这生母罗姑姑一保住性命,清宁宫那里里应外合地再一发力,孙娘娘现在那都是明日的黄花了,皇爷——皇爷虽是皇帝又如何了?天下事不顺他意的那可多了去了,马十伺候在皇爷身边,都没少听他骂娘的。就算想立孙娘娘,如今局势在这,皇爷心里也得掂量掂量啊。

不显山不露水,让所有人心悦诚服地就走到了这一步,徐娘娘的手段,那真是得挑大拇指。——不愧是从前在南京领着他们和众臣顶牛的徐姑姑,马十是到现在才觉得自己看懂了一点点徐姑姑的手段,却是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眼看众人都退到了屋外,他身为近侍中的首领,自然要亲自守在门口。马十不敢说话,在那用眼神找着柳知恩呢。从小一块提扫帚棒长大的兄弟,如今虽然品级还低,可在徐姑姑跟前也是大红人儿了,如今徐姑姑要有结果,可不就意味着柳知恩的结果也要来了么?马十这也是有意和柳知恩亲近一番,也是真心想说声恭喜,正好就拉他来守门了不是?

可眼神才落到柳知恩身上,马十就是愣了一愣。

——柳知恩脸上,别说喜色了,竟是连点笑意都没有的,还比平时都要更严肃。在一群遮不住笑意和兴奋的下人跟前,简直是太显眼了。而且,他看来也是丝毫过来守门的意思都没有,站在当地思忖了片刻,眉头竟然是越皱越紧。

马十心里一咯噔,见柳知恩看了过来,便不由得是询问地挑了挑眉毛。

柳知恩对他露出了一个苦笑,摇了摇头,竟是没有过来守门的意思,而是冲马十拱了拱手,一回身,倒是消失在了正殿通往后花园的走道之中。

他这是干什么去的?马十反射性地就想,该不会是——

连他都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但却又难以自抑地想:柳知恩该不会是去偷听了吧?

永安宫和所有建筑一样,房梁高挑不大隔音,隔间又多,屋内道路曲折,对于熟悉永安宫地理的柳知恩来说,也许总有那么一两处秘密通道,是可以让他窃听到屋内动静的。

可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也不用多说了吧?那刘能不过是多嘴了几句,就落得个凌迟的下场,柳知恩若被发觉,只怕是满门都要受他的牵连。

马十倒吸了一口冷气,也不禁开始琢磨了:这立继后不是喜事吗,柳知恩他何必呢?

却是越琢磨,他的冷汗越是往下潺潺而落——徐姑姑的做法,站在皇爷角度来看的话,似乎又全是另一番风景了。

#

在外门口胆战心惊的马十恐怕并不知道,他还是落后了整个局势一步。现在的皇帝,已经是把对徐循的怀疑给放下了——就像是他在徐循跟前,没必要装模作样一样。两人在一起十年了,他对徐循的了解,又何尝不深刻?说那什么一点,连几个内阁大臣的心思,皇帝都能看得明明白白的。徐循刚才但凡有一丝做戏的痕迹,皇帝还能给放过了不成?

徐循纯属被他娘坑了,皇帝很自信地想,如果说幕后还有谁的话,那也就是眼下只是静等上表求退的皇后了。不能不说,这几步都走得很好,皇后抛开别的不说,其实在谋略上,还是挺有水平的。

只可惜,就像是他不会和亲妈玩心机,也不相信亲妈会在没有怂恿的情况下和他玩心机一样,皇帝也觉得他的后院不是玩弄心机的地方。若有谁以为能够凭借着谋略钳制住皇帝,等待她的结局那就只能是参照胡氏了。——就这都还算是有情分的,没情分的,直接一杯毒酒赏过去,难道她还能不喝?胡氏的谋略,并不能让她坐稳皇后之位。而只会更增添皇帝对她的反感。就好比说今儿这事吧,要不是他还跑来永安宫求证一下,徐循岂不是冤死了?就看她前前后后做的这些事儿,要往坏里去想她的动机根本一点都不难。皇后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就这还送这送那的,好像他会委屈了阿黄似的。

“其实,和你说立继后的事,也不能说是毫无铺垫。”皇帝现在就很放松了,他冲徐循招了招手,“过来挨着我坐么,隔那么远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把徐循揽在怀里了,他才笑道,“刚才在清宁宫,娘是这么说来着,废了胡氏以后,她以为立你比较妥当。”

徐循吃惊得整个人又是一跳,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那是完全不可能作假的,皇帝被她逗笑了,“淡定点,这么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我——这——我——”庄妃有点语无伦次了。“大哥——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哇。”

不用她说,皇帝也是早都肯定了这个事实,他摸了摸徐循的肩背,安抚道,“知道、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轻蔑地扫了桌上的红本本一眼,“依我看,这件事应该是皇后向太后提的意见。”

徐循回以一片沉默,皇帝摁了摁她的肩膀,道,“这么简单的事,不必我还给你掰开揉碎了分析吧?”

徐循摇了摇头,倒是为皇后求情道,“胡姐姐就是有说这样的话,肯定也是一片好意,况且她很快就要被废了,无非也就是说说而已……”

“她算计着你呢,你倒是还一心为她说话。”皇帝嗤之以鼻,“快别傻了,她哪有什么好意,无非是见你得了娘的意儿,又素来讨我的喜欢,便挑拨你出头和孙氏争罢了。你还真以为她是诚心给你送礼?这是你实诚,没中她的计策,换了别人,也无需我来问,只怕是早都开始想入非非了。”

徐循对此是一片默然,皇帝也瞧不出她心里的想法——也许多数还是有点不服气,但却不会和他争辩了。

今次将人遣下,确实是明智之举,想到上次那莫名其妙的一架,皇帝心里便是憋屈。他偏首亲了亲徐循的发顶,又道,“且先放下这事不提——还没和你说呢,皇长子的生母罗氏,我是定了给她封个嫔位,玉牒上也记她的名字。”

这句话果然换来了徐循的笑意,她很自然地说,“恭喜大哥了,再没有比生母更能善待孩子的。皇长子在生母跟前养大,必定会无病无灾的。”

这倒也是这个理儿,不然,皇帝也不会妥协得这么快。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孙姐姐还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只怕是对你有埋怨的。”

徐循顿时又沉默了下来,不但如此,还低着头把玩起了衣角,并不愿抬头去看皇帝。

“一家人过日子,有时候不论对错,现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不论你孙姐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反正也没有成功。”皇帝不可能傻乎乎的注意不到徐循的情绪,“再说,她也没对不起你不是?再要穷追猛打也有点没意思了,论情不论理,你稍微还她个人情,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人情?什么人情啊?”徐循还有点傻乎乎的。

“傻样,眼下不就是还情的大好机会吗?”皇帝笑了,“胡氏不乐见孙氏继她为后,便推你出来打擂台。老人家那边,和孙氏也有些龃龉,是以也是有意支持你,为的就是要压制玉女。你这不是被退到了风口浪尖上了吗?不如,你这里先表态支持玉女,她以后也就不好意思和你为难,照旧是好姐妹。除了你以外,娘在宫里还能捧出谁来和玉女对抗?到那时候,我再令玉女好生诚恳给老人家赔罪,这件事还不就是如此风平浪静地办下来了?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可不是好呢?”

很简单的策略,但却要比硬扛着来得好。毕竟皇帝也不想和自己的亲妈过不去不是,此事能如此结束的话,各方利益都得到弥补,可谓是双全之策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徐循却没有和他预想中那样答应下来,反而还是垂下头去,不和自己对视……这不情愿的意思,任谁都能看得很清楚。

皇帝微微一皱眉——女人就是麻烦,难免有些妒忌之心。其实这样做,于双方都好,玉女的性子他很明白,虽然现在难免生气,但若小循这里退了一步,她也不是那样抱着不快不放的人。

他遂温声道,“好了,小循,你想什么,朕是知道的……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把你孙姐姐扶上后位,不是说在我心里,她就胜你一筹。事儿就该是这么样儿的,难道等你孙姐姐为后了,她就好意思翻脸欺负你了?我就不疼你了?若是她欺负你,你和我说,我包保给你做主。”

皇帝这番话,说得的确是真心实意,并没有什么欺压、哄骗徐循的意思——不是真宠,他还犯不着这么软绵绵地和徐循说话呢。

可徐循还是毫无反应,她低垂着头,僵硬地坐在皇帝怀里,皇帝都去扳她了,她还躲了一下。

不过,这一躲也是把徐循的答复给躲出来了。

“不行。”她摇了摇头,态度居然很平静。

“啊?”这一回,换皇帝被说懵了。

“这事儿我不能答应您……我虽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当皇后,可我却能说,孙姐姐的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徐循还打开话匣子了,她抬起头就这么平平常常地和皇帝对视着。“您想让她当皇后,有您的考虑。可我不能为这事奔走,我的分量不足以立后,我心里明白,这样的事若公开提出,我一定推辞……可我就是不能答应您这件事儿,我本来就不服气她当皇后,如今也不能违心行事。”

这一回,吃惊的人换成了皇帝,他整个人都懵在当地了,才止歇了没多久的头,一下子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皇帝按着太阳穴,一时都说不出话了——他是整个人都又乱了。

不答应?——她徐循凭什么不答应?她——她有不答应的权力吗?真是好笑了,自己这么好声好气的……

“为什么?”皇帝觉得自己不能生闷气了,再这么憋着他得爆了,“——你——你——为什么。”

徐循已经是调整姿势,跪到了皇帝的身边——这是个请罪的姿势。

“臣妾不能答应,”但语气一点都不请罪。“孙贵妃阴夺人子心术不正,这样的人怎能母仪天下?”

“不能?”皇帝轻轻地咀嚼着,“连我让你——徐循,连我请你,你都不能?”

“妾身非但不能……”徐循的语气还是很硬,“而且也不想,非但如此,还要劝诫大哥。既然已经许可将生母记入玉牒,普天之下都将明白,孙贵妃有意图阴夺人子的嫌疑,如此德行还能堂而皇之入住中宫,让天下人该如何看待天家?大哥也要为自己的名声着想!”

皇帝一时,竟不能答。徐循的逻辑根本毫无瑕疵,连他都挑不出刺来。

但这并不是说他不会感到愤怒——逻辑、道德,这些事的确是没有什么好分辨的,可法外容情,法外还能容情呢!他和徐循的情分呢?去哪里了?难道他是逼徐循操刀把自己的亲爹妈给杀了,还是把点点和番到外国去?没有啊!他让徐循做的不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件事?徐循居然——居然还不答应?

在她心里,难道自己和她的情分就不足以让她让步,不足以让她做点不那么正确的事?这些年的日子,这些年对她的好难道都是好到别人身上去了?

“你、你!”皇帝都不知道现在是心痛还是头痛了,各种怒火从心底席卷出来,被背叛的受伤,被忤逆的愤怒,无法回嘴的憋屈……他随手将茶盘一推,屋内顿时哐啷大响,这响声多少还发泄了他心中的暴虐。“你好样的!徐循!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有!”徐循仰着脸,她脸上浮现的倔强——对于皇帝来说竟然是如此的陌生,忽然间,他发觉自己似乎完全也不认识这一个徐循。“然而天理昭彰,徐循不敢逆天行事!”

“好哇,你这是在给我扣帽子?”皇帝勃然大怒,简直恨不能拔剑砍些什么东西才能解恨。“你还好意思这么和我来往高处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干些什么!闺房女子务求柔婉贞顺,你占了几条!你还以为你是完人了你!女、女四书、女诫里,有教你和夫主顶嘴?你这是目中无人,你这是忤逆大罪!你以为你入宫是为了谁?是为了让你这么教导我的?让你来教我的?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徐循!这是你做的事吗!”

“我入宫是为了服侍您的,不假。我中选时才十三岁,什么也不懂,是宫里女史把我教成这样的。柔婉贞顺、谦让恭敬,先人后己……这都是为了更好地服侍您。”徐循的双眼也亮了起来,她的气势根本没有减弱,“是您希望我变成这样,我才长成这么一个人的,这些年来我兢兢业业,夙夜自省,尊奉的都是这些做人的道理。可也正是这些做人的道理告诉我,孙贵妃就是不够资格做皇后,她的德行就是不足!”

“你——”皇帝不禁气结,连话都插不进去。

“我本来就是为了服侍您来的,您今儿倒不如索性就告诉我,您到底要我怎么样。”徐循的声音越来越大。“您是要我遵循女诫,遵循多年来内书堂的教诲,服侍您、劝诫您,不争、不抢、不妒、不恼,还是要隐藏心意巧言令色,排挤异己践踏规范,就瞅准了皇后的位置往上爬?我是您的人,您要我怎么样,我就是怎么样,后一种人,您当我不会做吗?”

她的眼眸忽然变得无比幽深,就像是两个会吸人的洞,“后一种人,我也会做!您到底要我怎么过活,发句话那就行了,您要我做后一种人,我就做,我就尊奉孙贵妃为后,把她当成典范,我和她学!我也不管道德,不管规范,不劝您不管您,您让我干嘛我就干嘛,大哥您要想让我做这样的人,那您发句话,我整个人都是您的,你要我改,我以前的人都算是白做了,今日起我就做一个这样的人!”

“你这是把我比商纣啊!”皇帝气得手都抖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昏君?你——你——”

他的眼神在室内巡梭了一会,终于寻到了一把装饰用的金剑。上前几步就拔了出来,对准了徐循道,“你信不信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徐循瞥了未开刃的剑锋一眼,忽然竟笑了。

“剑锋这么钝,怎么杀得了人?”

她跪着膝行了几步,直接强拿着皇帝的手,圈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哥你要我死,那就掐死我好了,从入宫起,这条命就是你的了,要掐就掐,我不会反抗的!”徐循仰着头说,整张脸就像是烧起的大火,烧得令皇帝都感到刺眼。“然而,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是掐死我,我也不会改变!”

处置

马十听着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叫喊,真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腊月冬风的寒冷——刚才他虽然也站在门外,但寒风吹过来的时候,仿佛都被身上那层厚重的毛皮斗篷给抵挡住了,留下来的只有打从心底暖出来的那股子兴奋狂热。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屋内传出来的声响,马十心底的热火慢慢地熄灭了,就连那层斗篷仿佛都不再管用,被风一吹,连五脏六腑都给吹透了,若不是他正身在大庭广众之中,马十都恨不能蹲□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发抖。

“……那就掐死我好了……”徐娘娘的声音自门帘后隐隐约约地就透了出来。马十浑身一个机灵,再忍不住,转过身震惊地瞪住了厚厚的棉帘子。

徐娘娘这是疯了吗!她是不想活了?

皇爷会怎么反应,马十不知道,但皇爷的祖父,文皇帝,盛怒之下那是真的干得出把妃嫔活活掐死的事的。文皇帝一辈子金戈铁马,马上打来的天下,尸山血海都经过了,怎会把人命当一回事?而皇爷也随着祖父多次征战,不是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软弱汉子,真把他惹急了,指不定真的把徐娘娘掐死了。她还能到哪申冤去?

虽然国朝的后宫好像还没出过这种事,但马十却很肯定这件事的结局——鱼吕之乱那么大的事,死了那么多人,外面能不知道吗?可大臣们连一声都没吭。文皇帝的起居注根本都没记……徐娘娘一个人的命,能和那几千人比吗?掐死了那就是白死,外头根本都不会得到什么音信的,也就是打发人往徐家送个信儿罢了,只怕徐娘娘的家人还要因此惶惶而不可终日呢……

徐娘娘这又是何苦呢!唉!马十也不清楚来龙去脉,还当徐娘娘是因为自己被冤枉了,在那和皇爷发脾气呢。他心里真是为徐娘娘着急:过刚易折啊!对皇爷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自然是柔能克刚。您对他发什么脾气呢!真是的!本来皇爷心里还没气的,被您这么一激,万一掐死了,那没的可是自己的命啊!

在徐娘娘喊了这么一句以后,屋里一下就静了下来。马十的耳朵都快竖成兔子了,心简直都要跳到嘴巴里,他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进屋查看一下情况。万一皇帝盛怒之下真的在掐徐娘娘,好歹也能喊一声,把徐娘娘的性命给保下来再说了。

当然,闯进去的话也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直接被皇爷在盛怒之下……不论是被皇爷随口赐死,还是随口打发去服贱役,反正对于马十来说也都是不能承受的损失。

他还在那犹豫呢,屋内便哐啷啷传来了连番的巨响,像是有人在里头拆屋子似的,这动静把厢房里的下人们都给惊出来了。马十很清楚地看到钱嬷嬷脸上的神色——本来还透着喜庆的笑意呢,她是带皇四女的嬷嬷,刚才皇爷提起继后说法的时候,人还没在屋里。刚才可能是有人过去给她说了这事,钱嬷嬷正高兴呢……

唉!马十是发自内心地暗暗叹了口气,他也顾不得屋里的动静了,横眉立目做出嗔色,拿眼神瞪了一圈,一圈人就都又立刻消失在了来处:这皇帝都说了退下了,在他没有传召之前,任何人要窥探屋内的动静,那就是找死。

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屋内隐隐约约地也传来了皇爷的吼声,还有徐娘娘的声音——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马十的心还是落回了原地。起码,徐娘娘还没被掐着脖子,还能说话。

然后,然后皇爷就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屋子,唿地一声,差点没把棉帘子给掀飞了。马十顿时就忘了自己的种种顾虑,颠颠地跟在皇爷身后。——皇爷进来有一阵子,抬轿子的宦官们早都散开各自取暖去了。马十不跟出去,皇爷连轿子都没得坐。

皇爷根本都没搭理马十,顶着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来的雪,直接就往前闷头直冲,马十在后头看得是浑身冒汗,一时间,又是心疼皇爷,又是为庄妃担心,好容易这边轿夫们把轿子抬起来,全都是飞一般往前小跑,好容易追上皇帝时,皇帝都走出老远去了。

没有小几子,马十忙跪在地上,让皇帝踏着自己的大腿上了轿子,也不敢起来,就这么恭声询问,“爷爷眼下是要去哪儿?”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四处乱看,也没见这暖轿何处有个大氅什么的备用,一咬牙便解了自己的斗篷,给皇爷双手呈了上去。“奴婢冒昧,亵渎爷爷了,只是才下雪,天冷,爷爷可万不能冻着了。”

皇爷刚才出来的时候,可能脾气大,火气也旺,也不觉得冷,这会儿坐上轿子,他开始抽鼻子了,听了马十的话,哼了一声,便取过斗篷围在了膝上——到底是嫌脏,没肯自己披着。

马十少了斗篷护持,也是冷得藏不住一个激灵,他忍住环着自己发抖的冲动,虔诚地又问了一遍,“爷爷,眼下是去长宁宫,还是回干清宫——”

这就是问话的艺术了,可能皇爷现在情绪也是激动得都做不出决定,但选择题还是会做的。

“回干清宫。”仅从声音,便可听出皇爷的心情有多恶劣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传太医来!”

底下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当然是连忙照做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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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一个又一个的喷嚏,马十板着脸,示意小黄门把御医给领着退出去了,自己回过身,把刚烧好的山泉水灌进小壶里,焖了一焖,斟出了一盅淡淡的饮子来,拿小茶盘端了呈给皇帝。“爷爷进一杯菊花饮子吧。”

菊花麦冬秘制的饮子,在遍地都是火炕的冬日,是皇帝爱用的饮品。润肺明目去火气,极是滋润清凉的。皇帝虽然没有做声,但却也拿起了压手杯慢慢地啜了几口。马十退了几步贴壁鹄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也不敢多做。满屋里的中官不论身份高低一概如此,一反素日逗引皇帝行乐的活泛样儿,屋内的气氛,阴沉得几乎能拧得出水来。

不过,也许对于心情不好的皇帝来说,这些人的呼吸声都是嘈杂的。一杯水没喝到一半,他就挥了挥手,“都下去吧,马十服侍着我就行了。”

虽说金英、范弘和王瑾这样的大太监,平时在司礼监那也是威风八面权柄日重,连内阁大学士见了都要笑着拉手问好,可要说到皇帝的衣食起居,马十是绝对的权威。这些年来,也就是马十从里到外,把皇帝的衣食起居给研究得透彻了,在什么时候皇帝需要什么样的服侍,就他马十能拿捏得最是恰到好处。

虽说这会儿他也有点晕晕乎乎的——刚才雪地里受了寒,马十觉得自己要不喝碗姜汤,回去就得发烧了。可主子发话,只要病气还没发作那都肯定得留下来啊。马十接受着同侪们暗地里递来的同情眼神,垂着头不动声色,等一屋子人都走光了,方才小心翼翼地问皇帝,“爷爷,要不,奴婢给您捏捏肩膀?”

“不必了,刚才针灸了一番,现在肩膀暖融融的,还挺舒服,你再一捏就该发涨了。”也许是那一钟菊花饮子发挥了作用,皇帝的语气也和缓了一些。

好吧,马十不说话了,继续垂着头,和站在针板上一样样地立规矩。只盼着皇帝这里该干嘛干嘛,不管是看折子还是去找孙贵妃商量,又或者是去清宁宫、坤宁宫继续和哪个后宫妃嫔沟通也好,哪怕睡一觉也罢呢,就别在这发呆了。

但皇帝却不放过他,他静默了一会儿,直接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刚才——是你在门边守着呢吧?”

这没啥好说的,估计是出来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马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自作主张,请皇爷责罚。”

皇帝压根没搭理他的话茬,“都听见了?”

这……你要说没听见,那就是明晃晃的欺君啊。马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隔了两重厚帘子,声音传不出来的,回爷爷,奴婢……就听见了两三句。”

“你倒是实诚。”皇帝笑了一下,笑声空空洞洞的,像是牛吼。“那你可知道,今日庄妃已经是犯下了无人臣之礼的大不敬之罪!”

俗话说十恶不赦,大不敬正是十恶中的第六罪。要往这个罪去办庄妃的话,别说庄妃一个人,她一家基本上也都完了。

马十头皮发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他突然有给皇帝连连磕头的冲动,但又很快遏制住了——庄妃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她犯罪,他磕什么头啊?

也可能是病糊涂了,马十现在就是迷迷糊糊的,有点像是在梦游,压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这……”马十这了半天也没下文。

皇帝也没搭理他,仿佛是自问般地道,“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没心肝呢?从她入宫到现在,十年了,我对她哪里不好,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她就这样对待朕?还让朕掐死她?”

他忽然一下又大怒了起来,直接拿起青瓷笔洗又往地下扔,“朕刚才就该顺了她的意,把这个忘恩负义的贱婢掐死了了事!”

马十吓得也不顾碎片了,膝行到皇帝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连声道,“爷爷、爷爷息怒!”

他现在也顾不得去想庄妃到底怎么惹怒皇帝了,一叠声地就是安抚。“爷爷刚才头疼呢,这会若又动怒,病情反复了可怎么好!您万请顾惜自己的身体!”

“顾惜身体……顾惜身体又有什么用!”皇帝看来是不把这股怒气宣泄出来,自己心里堵得也难受。“这些年来,好吃好喝待着,好言好语哄着。放在心里的一个人就这么来挖你的心啊!马十!就是块石头,我十年也能把它给捂暖了,她是连块石头都不如,连块石头都不如!”

马十那个心惊肉跳啊,不用喝姜汤,浑身都发的是大汗,除了‘爷爷息怒’以外,别的话他连喊都不会喊了。由得皇帝发泄着对庄妃的不满,心底也是为庄妃捏了一把冷汗——服侍皇帝十多年了,上一回看到他为后院的事烦心,那还是十多年前娶太孙妃的时候了。就是那时候,皇帝的情绪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外露而激烈……

也许是因为马十并不知内情,无法安慰到点子上——也不敢多说,皇帝的脾气也没发多久,便渐渐地止歇了下来。毕竟,这种事必须两个人都知道内情才可以讨论,现在马十啥也不知道,他不等于是在和一面墙壁说话吗?

不过,他也没有和马十详加讨论的意思,沉吟了片刻,便又进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你说,该如何处置庄妃好呢?”

马十这会儿是不敢说一句话了,大不敬之罪,赐死那都是轻的。他要按着这话说,那不等于是给庄妃落井下石?可他要不顺着这话,就等于是为庄妃说话,在不知道庄妃前景如何的情况下,这个选择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点。

两相为难下,他只好一句话不说,可皇帝又催了,“我问你话呢!”

马十牙一咬,捏着冷汗回答,“回禀爷爷,庄妃娘娘是国朝的妃嫔,该如何处置,奴婢不敢妄言。您……您不若和太后娘娘商量着办。”

他没说皇后,身为皇帝近侍,再没有谁比马十更清楚皇后现在的地位了。

按说这话也没什么,说起来就是这个理儿,可没想到,马十这话一出口,皇帝那面忽然间又陷入了绝对的静止。吓得马十一下是也不敢说话了,跪在地上心惊胆战的,都觉不出膝盖上的伤口有多疼——刚才他跪着膝行过来,已经被碎瓷片给擦伤了。

自己这话,怎么就把皇帝给说得那什么了呢?马十就在心底琢磨,可现在他自己也是被吓傻了,心绪乱得很,什么也分析不出来。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眼神在他的头顶盘旋,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切进了他的头盖骨里,把他的脑子都给剜出来翻阅似的……这种感觉非常差,可他却是连动都不敢动一动。

皇帝经常用这样的眼神来评判大臣,马十心里一直都是有印象的,在刘用犯事以后,有一度,皇帝也是拿这样的眼神打量过身边的近侍。但那都是对内书堂,对司礼监的大太监们,马十这样的人,得到的一直都是他温存的眼神。马十心底明白:他无权无势,除了服侍皇帝以外,别的什么奏折、东厂、锦衣卫、织造局,全都沾不得手,皇帝犯不着琢磨他。他得用就用,用得不舒心了就直接踢走,费那心思来琢磨他一个马十干嘛?

其实,私心里吧,马十也觉得,皇爷对后宫的主子们,也多数都是这样。平时和和气气的,其实都是因为懒得去琢磨,就是皇后胡主子呢,又能怎么地了?东厂太监,各地镇守太监,织造局督办太监,这些人要是泛坏水儿,要是被瞧错了,和大臣们一样,是会给皇爷的天下带来很大损失的。皇爷不能不去琢磨,可后宫……就是翻了天,还能怎么样?无非就是坏了皇爷的心情而已,费这个脑子,不值当。

可今儿,皇爷好像不止在琢磨他马十了,马十有种感觉,自己,那就是个——怎么说呢——就是个傀儡替身,皇爷是把他当成徐娘娘了,他瞪着的是他马十的后脑勺不假,可琢磨的,也许就是徐娘娘。也许……也许皇爷从上轿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琢磨了也未必。

皇爷在琢磨什么呢?琢磨该怎么处置徐娘娘?琢磨徐娘娘的为人,居心?马十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下,膝盖都在打抖,现在他就特别佩服那些大臣们,天天沐浴在这样的眼神里,也都不折寿呢。

正在这胡思乱想,马十忽然就听到了皇爷笑了一声。

“好,好。”他的语气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朕都气成这样了,马十你还明里暗里给她说话。徐氏这个人,做人确实有水平!”

马十脑子里咯噔一声,明白过来了——平时用点小心机,皇爷依着了那是懒得去琢磨,现在皇爷正是最兴奋也最生气的时候,自己都说不上是委婉地提出了太后,不等于是把自己的立场和倾向摆给皇爷看了吗?皇爷从清宁宫出来,到永安宫,提继后的事——这些时候,他可都伺候在一边呢!说他不明白他太后的倾向,这是在骗谁?

“爷爷恕罪,爷爷恕罪!”他哪还顾得上什么徐娘娘啊!马十立刻就又重又响地给皇爷磕头了,“奴婢知错了!请爷爷留奴婢一命!”

“好了!”万幸,皇爷的心情似乎还没到那份上,他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了马十一下,“就一句话,你心里不虚的话,怕什么!难道为了这句话,就得把你给凌迟了不成?”

这谁知道啊?马十垂着头,不敢磕头,却也是一句话不敢回了。他的机灵劲儿,在皇爷的威压下,早就不知飞向了何方。

“你说……”皇爷的情绪似乎又好转了一些,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在你心里,徐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就值得你到现在了都还要护着她?”

马十还没回话呢,皇爷又添了一句,“实话实说,不许撒谎,若有一句不实,被朕听出来了,那就拔了你的舌头!”

这话平平淡淡的,但马十却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刘用跟了皇爷多少年?一声凌迟,身上就连整肉都没有了。拔根舌头那算什么!

他几乎是魂飞魄散,也实在是没劲撒谎了,甚至连跪都跪不住,瘫软在皇爷脚边上,呜呜咽咽的,首先就说出了心底浮上的第一个想法。

“徐、徐娘娘为人实诚厚道……不、不贪财……不、不霸道,不耍威风……”马十凌凌乱乱,逮着什么说什么。“咱、咱们底下人都、都爱和她亲近,都、都说……徐娘娘虽然得了意,可心里还装着底下人,不、不和其他主子似的,就爱作、作践人……徐、徐姑姑还把咱们苦命人、当、当、当个人看……”

他在脑海里搜索枯肠,可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别的了——徐娘娘和其余主子不同,确实是没有给马十他们塞过钱,你要说来往,那也就是柳知恩在景山那面时常过来和老兄弟们窜门,但这和徐娘娘本人就没关系了不是?

马十真怕,怕自己一停嘴,皇爷就要拔了他的舌头,可他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别的说了。嘴里秃秃噜噜的,说不出话来,听了皇爷一声喝,‘好了,够了’,便忙住了口。也顾不得是在御前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鼻子全塞住了,刚才一通说,差点是没喘上气来。

皇帝没有再说话,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方才淡淡地道,“你去传我的话,徐氏御前失仪,令其往南内旧居居住反省,一应待遇,如宫女子!”

看来是不打算按大不敬之罪办了,马十松了口气,这才慢慢地缓过来,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跪起身子恭谨道,“是!”

顿了顿,他鼓足勇气又问了一句,“只不知四公主……”

“点点啊——”皇帝明显地怔了一下,便很快下了决定。“把四公主送到清宁宫去,暂由太后抚养。”

四公主怎么说是皇家骨血,也是皇帝特别疼爱的小女儿,徐娘娘犯的事儿,没有牵连到她的道理。

马十也很喜欢这么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儿,听说了皇帝的决定,心下便是一松——南内那边,两年没住人了,虽然现在开始扩建,但肯定不如永安宫舒服,四公主要是跟着母亲过去,只怕会受不住。而留在永安宫呢,没长辈照料,也难说会不会生病。

“奴婢这就去办。”他给皇帝磕了个头,见其没有别的吩咐,这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干清宫的大门,马十这才放纵自己,响亮地擤了擤鼻涕,像是要把满脑子的糊涂都给擤出去一样,他甩了甩头,一边行路,一边把皇爷一路的反应想了一遍,除了后怕以外,心里也难免有点莫名其妙的。

这徐娘娘到底是说了什么话,才把皇爷给惹怒到这份上的呢?永安宫内殿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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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干清宫里闹腾的时候,徐循也没有闲着。

这边皇帝刚出门时,徐循其实也是有点晕眩。她伏在炕边,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才算是相信刚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真的做了什么。

这下事情可是闹大了,皇帝现在是被气跑了,可谁知道来送毒酒的人会什么时候到?也许不是毒酒,是一尺白绫,又也许是削职贬去浣衣局的命令,两个人刚才都已经闹成这样了,皇帝不论做什么反应都是极有可能的,他会下什么决定,谁也说不清楚。

后悔吗?

刚才两人的对话,没有谁是深思熟虑,都是话赶话就爆发了冲突,徐循也是现在才能回头审视刚才那段混乱不堪的对吵。其实,她现在也没法拿什么女德来自我标榜了,刚才她对皇帝的态度,可着实也说不上是什么恭敬。

但要说后悔,还真没有什么后悔的感觉,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股说不出的畅快。徐循现在唯一舍不得的就是点点,别的她是一点都没有考虑,皇帝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随他去。反正她是已经玩够了,赐死也好,幽禁也好,她终究还是酣畅淋漓地活了一把,也就是到这时候,她才觉出来自己前些年到底活得有多憋屈。

想到这里,徐循忍不住就趴在炕上笑了起来,她的视野侧端能望见满目的疮痍——都是刚才被皇帝给捣毁的。可这凌乱不堪的景象,给她带来的却是深深的快意。

点点。

想到女儿,徐循便勉强止住了笑声,她又跪了一会,在脑海里理出了一个头绪,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第一件事,就是拆掉了身上的所有首饰。

一套红宝石的头面,猫眼石的镯子,黄水晶的耳环,和田玉的荷包坠子。浑身上下的首饰脱下来放在一起,可能称一称也有两三斤,拿出去能买上几百亩地。然而徐循望着这一堆光亮耀眼的珠宝首饰,却再难像十年前那样激动,这价值连城的珍宝,换来的不过是嘴角的轻轻一翘。

织金云缎做的外袍,她也自己褪掉了,从箱子里翻出了一身素色的袄裙换上。——虽说中衣自缚,才是标准的待罪装束,但徐循现在已经处于懒得和皇帝玩的阶段了,她褪首饰,不过是不想再戴着他的东西而已。她的一切华服、首饰都是皇帝给的,这些东西是他拿来买她的筹码,可现在,她觉得这些东西根本其实一文不值,和她在这里耗费的十年光阴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去把点点抱来。”她迈出里屋,冲着在门口欲言又止的几个嬷嬷道,“红儿、蓝儿、花儿、草儿,四个嬷嬷还有柳知恩……都喊来这里。”

底下人自然是早已经发觉了不对,只是刚才不敢进来而已。得了徐循的一句话,一个个都和长了飞毛腿似的,不要一会儿,全都聚在了还没被皇帝肆虐过的西里间。

“刚才我顶了皇爷的嘴。”徐循很直接地说,“现在怕是已经要坏事儿了。”

就算是两人的争吵没有响到外头去,皇帝拆屋子的声音也完全是瞒不住的,底下人进来的时候脸色就都不大好看了,此时完全是面色如土。钱嬷嬷抱着点点,木然站在人群边上,连眼神都没往徐循这里看了。徐循环视众人一圈,不免也叹了口气,道,“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这些年来,辛苦你们。如今我成了这样,怕是也没法继续照应诸位了。不过,不论大哥那边怎么发落我,毕竟你们是性命无虑的。”

这倒是真的,就是要杀人也没有杀一片的道理。皇帝既然刚才没有把她给掐死,之后的处理也只会更冷静,不会更疯狂,徐循对这一点也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至于点点,就更不必担心了,怎么说金枝玉叶,她也是皇帝的女儿,不可能因为母亲的事情而乏人抚养。徐循想了一下,道,“到现在这地步了,别人我无力顾及——也都不会受太深的牵连,你们这九人,素来是我心腹,只怕可能会因此事受些搓摩。我这里倒有个机会,可以让你们脱身出去一两个人……皇后娘娘这份礼单,我现在是不能再收了,总要两个人拿去还了。你们到了那里,可以不必回来,届时央求皇后娘娘安排你们出宫,虽说如今她本人不得意了,但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后虽然不行了,但不还有太后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要是这鱼儿一开始就在网外,怕也不会有人为她们多费事儿。

屋内一时,竟无人说话,大家都盯着徐循手里的那本礼单。徐循看了看众人,又道,“现在不必想着忠心不忠心的事儿了,出去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对你们也就是一点要求——有余力,多照顾一下同僚的家人。别的就没什么了……我虽不知道大哥会如何发落我,这一关又能不能过得去,但你们也别想着我今次是行差踏错,此后会改……我这性子就是这样,就算这一次过去了,以后也不会改。不想跟着我担惊受怕的,便尽管上前,我绝不会责怪你们。”

话说到这份上,那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几个奴仆彼此看着对方,李嬷嬷先叹了口气,趴在地上给徐循磕了三个响头,上来接了礼单。

红儿、蓝儿对视了几眼,红儿一咬牙,也上前给徐循磕了头,站到了李嬷嬷身边,草儿受此带动,也上前默默磕头,跟随红儿站到了一起。

赵嬷嬷望着李嬷嬷、红儿,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她忽然也跪了下来,给徐循亦是磕了几个头,方才道,“老奴已服侍娘娘十多年了,娘娘得意时,老奴没少受娘娘照拂。如今娘娘失意,老奴也不能背主而去。”

就算徐循可以一手安排亲信们的离去,但有人选择留下,她也不可能不受到感动,她看了看余下几人,“你们都做如是想吗?”

钱嬷嬷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嗔怪地盯了徐循一眼,仿佛是在无言地谴责着她的任性,她道,“老奴要为娘娘看顾点点,如何能走得开?”

孙嬷嬷连连摇头叹息,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蓝儿、花儿,均都道,“奴婢入宫便服侍娘娘,纵使天涯海角,都随娘娘而去。”

徐循的眼神又落到了柳知恩身上,“柳知恩,你呢?”

柳知恩微微勾起唇角,道,“娘娘又何必明知故问?”

徐循和他对视了片刻,便转开视线,吩咐李嬷嬷道,“你们要去就快,现在还没封宫,迟恐不及。”

她回身入内,把刚才卸下来的首饰抓出来递给李嬷嬷,“出宫后,你和她们两人分一分,也算是我的一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