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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宫里所有人都将眼神集中在了干清宫的方向。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千人所望,被望的皇帝却没生出什么感应,他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笑道,“光是这匣子就做得不错,珠光宝气的,看着怪爱人的——倒让我想起买椟还珠的典故来了。”

“欧罗巴那边一贯如此,就是这么个密密麻麻的镶嵌法,用的纹饰也和咱们惯用的不一样。”马十对这匣子也是爱不释手,抚弄了半天方道,“您瞧,咱们爱用的缠枝花在他们这儿就是半点也找不到踪影,全拿小珍珠镶嵌的多宝花。”

“这是多宝花吗?”皇帝研究了一下,“不像啊,我看倒是像鄂图曼国的圆圈纹饰,这别是他们自己配的匣子吧?”

“这也难说,这东西毕竟珍贵。”马十瞅着也觉得像,他改了口,“不过以前鄂图曼那边来的宝物也看过,好像没有拿这许多小珍珠镶嵌的——许是这东西特别名贵,连鄂图曼人都改了性子。”

皇帝也是一笑,“能换一城之地的东西,你当开玩笑啊?——来,爷就让你开开眼,见识一下真正的宝贝。”

说着,他颇有几分神秘地冲着马十,慢慢地打开了匣子。匣中顿时刺出一道光线,险些就刺伤了马十的眼睛,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使劲地眨了眨眼,方才是缓过了那一阵刺目劲儿,皇帝倒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把匣子稍微放平了,匣中便无光芒,马十壮着胆子一看,只见一面光亮非凡的闪耀物事静静躺在漳绒衬垫上头,稍微一动就是精光四射,叫人看不清细节。

“这——这是——”

皇帝拿起来递给马十,“仔细别打了,不要在日头里看。”

马十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珍奇宝物,拿到背影处一看,才慢慢醒悟过来:“这——是镜子?”

一般的铜镜,虽然光可鉴人,但本身带了黄色,却是不能如此刺目的反射阳光,这镜子做白银色,触手虽沉重,可镜子里人面清晰,在阳光里更是流光溢彩璀璨刺眼。马十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下,也是赞不绝口,“跟着爷爷,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有幸见识过了,但这透明玻璃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连气泡都没有,最难得就是玻璃烧得好。这镜子本身,像是那白银挡在后头,倒没什么了不起的。”

“嗯,理都知道,就是这无色玻璃难得。”皇帝说,“郑和呈上来的时候,说是在欧罗巴有个小国,靠着这个造玻璃之术富裕无比。只不知在当地,这无色的玻璃是否也极为珍贵了。”

“我等中国地大物博,尚且难寻无色琉璃,”马十不错眼地欣赏着自己清晰的面容,暗忖:原来我长得是这般模样。口中却是毫不停歇地拍捧,“那蕞尔小国怎会多产这个?想必也是举世难寻,才卖得这样昂贵吧。”

“这就谁也不知道了。”皇帝从马十手上把镜子给拿走了,眯起眼观察了一会,遗憾道,“工艺都看得出来,若是我们的人来做,说不定还能把银打得更薄一些,只是玻璃造法难得罢了。”

也正因为难得,才显出了这东西的珍贵,主仆两人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皇帝又拿镜子反射阳光,刺了马十的眼一会,方才珍重收好了此物。问马十道,“刘思清来了没有?”

马十出去了一趟,便把刘思清带进来了,老太监颤颤巍巍,给皇帝行了礼,便跪在地上开始回报。

“昨日到今日,清宁宫使者外出八次,”刘思清如实说,“分别去往……”

回报过清宁宫,他又说了长宁宫、咸阳宫乃至小吴美人所住便殿的动静,这一次更详细,连宫主的情绪、脸色都回报得很清楚。最后说到永安宫,“永安宫除了出门领膳以外,没有使者出门,皇庄妃娘娘心情好像也不错,在院子里看了小皇女走路,和宫人闲聊,下午又抱小皇女去花园里玩耍。曹贵人、焦贵人均有外出……”

比起动作频频,主人外出也很频繁的其余几宫,皇庄妃简直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硬生生是把永安宫活出了南内的味道。皇帝不禁就是一笑,他近乎无声地说了一句,“难为她了。”

确实是难为皇庄妃了,在席卷了整个宫廷的猜测和疑虑之中,还能这么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步调,她的心志也算得上是强大的。——别说小虾米了,就连太后,现在也是有些不安起来,对儿子的情绪估计是有点把握不住了,这两日派了好些人来询问皇帝的状况。孙贵妃那边更不要讲,她那里现在是漩涡的中心,所有人都关注着她,她自己也是有些躁动,连着几天晚上都没睡好,屋里的灯是亮了一夜。

虽然不可能做到在每个妃嫔的心腹里都埋下钉子,但当皇帝愿意开放权力的时候,东厂的能力还是不小的,也不知是刘思清怎么使得劲,重点监控的太后和孙贵妃,每天起居的时间他都能给调查出来。这人心里有事,外在就有表现,只看每天睡眠时间的长短,都能多少推测出主人的精神状况。

先来了个太子身世,紧接着峰回路转,皇帝一回京就把罗氏家人给处理了,玉牒上写了孙贵妃的名字,光是这一惊一喜之间,就是极大的心理落差,紧跟着,所有奏请立后的奏章都是泥牛入海没有回音,皇帝本人也不见太后,也不见她,完全就是一副冲动以后又有些后悔,心意未定的样子……这可就只差临门一脚了啊,若是再功败垂成的话,孙贵妃这辈子估计都要耿耿于怀,这让她晚上还怎么能睡得好觉?估计这十多天都是数着日子过的,就差直接冲到干清宫来了。

皇帝不禁微微扬起唇角,他站起身子,打断了刘思清的叙述,“行了……不必说了,你回去歇着吧,过几个月,我把人选出来,你就能回家好好享福了……”

言罢,他不再搭理刘思清,而是示意马十备辇,“走。”

上了轿子,马十才颤颤巍巍地问,“皇爷——咱这是去哪儿啊?”

皇帝微笑着说,“去给太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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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贵妃最近确实是睡不好觉。

就这情况,谁能睡得好觉啊?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太后,处在她的境况里,只怕都会睡不安寝——在所有这些人里,孙贵妃相信,现在也就是太后最能理解她的心情了。

大家都是一块长起来的,到现在,贵妃和皇帝认识也有二十年了,抛开生命里最懵懂的几年,贵妃相信自己对皇帝的理解,也不会比太后更少多少。皇帝的性子她清楚得很,打发罗氏一家流放三千里,她并不吃惊,自闭干清宫中不见后宫任何一人,甚至和朝臣都不见面,贵妃也不吃惊。

皇帝现在是在犹豫了——罗氏一家四口自取灭亡,为了天家颜面,他只能选择将其流放出去。既然如此,玉牒继续空白也没有任何意义,填上她的名字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立她为后,躲在干清宫里,只怕就是因为犹豫难决,不愿和朝臣见面,也不愿处理请立皇后的那些奏表,在他自己理出个头绪之前,都不会和任何人接触。

在立后这件事上,皇帝的态度从原来的坚定,渐渐变为摇摆、犹豫,甚至于对罗嫔的重视本来已经是逐步提高,贵妃甚至已经调整了自己的心态,预备就这样断绝对后位的遐思——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太后居然会捅出罗氏这么一个大纰漏,把原来不利的局势又扳倒了过来,活生生送了她一个大礼……在倒足了十年霉运以后,孙贵妃是第一次接收到了来自天命的眷顾。

然而,经年的失意已经令她无法轻易喜悦,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孙贵妃几乎是本能地等待起了接下来的转折:一定会有转折的,不可能就这么一路顺下去。

她是对的,皇帝后悔了——又或者说,皇帝犹豫了。立她为后,几乎就宣告着和太后的决裂,而孙贵妃虽然祈祷着太后的第二个失误,却也相信太后未必会如此松懈,有很大的可能,她还是会将此事敷衍过去,皇帝固然也有可能从此和太后分道扬镳,但这希望十分渺茫,孙贵妃了解皇帝,他对母亲的感情相当深厚,虽不说事事唯母之命是从,但即使太后直接承认了这件事就是她做的,十有八.九,皇帝也还是不会马上立她为后。现在太后的立场已经很清楚了,宁可弄虚作假也不愿见到孙贵妃上位为后,皇帝立后,等于是深深伤害了母亲的感情,太后颜面何存?以后母子两个还怎么见面?

当然,在孙贵妃来看,怎么见面——该怎么见面就怎么见面呗。儿子都多大了,难道立个后还要太后点头?但问题是皇帝不可能这么想,现在他就等于是在两个女人间来回摇摆,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她让自己等,让自己耐心的、从容的等,学着永安宫那无动于衷的样子,在满天的流言蜚语中丝毫不为所动,还是如常度日……

但,做不到。

立后要立的是她,太子‘生母’是她,她是漩涡的中心,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孙贵妃自己呢?忍不住、憋不住、耐不住……她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从她十岁入宫到现在,她就一直在等着成为皇帝的妻子。这件事简直已经成为她的执念,她的一个梦魇,到底是不是、能不能,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有个答案。哪怕这答案是否,她也能释然,也能尝试着继续活下去。——只是不要这样继续吊着她,仿佛是一出戏到了结尾,在这最后关头还保持十足悬念,让她急到简直要抓头大叫,才能宣泄心中的怒火。

因为忍不住,她撒出人手,打探着干清宫和清宁宫的动静,因为忍不住,她每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这种日子再多来几个月,孙贵妃觉得自己可以提前入土了:就像是她刚刚得知自己无法成为太孙妃的那些日子一样,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娘娘。”来回报消息的宫女进了屋子,她神色有几分肃穆,“皇爷出干清宫了。”

“是吗?”孙贵妃精神一振,“去哪里了?”

来人稍微嗫嚅,似乎也害怕她的怒火,但终究是鼓起勇气道,“去了……清宁宫。”

果然没有这么顺。

孙贵妃都没动情绪,她扯了扯唇角,“知道了,下去吧。”

等吧——也只能等了。皇帝在清宁宫和太后说什么,最后又下什么样的决定,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到底结果如何,只能等了。不管是立后还是不立后,最后他应该都会亲自来告诉她一声,他们之间的情分,起码会让他过来交代一句。这一点,她还是可以肯定的。

只是这结果到底会是什么结果,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孙贵妃心底不断地分析着皇帝的心理,也许是定了要立她,所以去太后那里摊牌,也许是定了不立她,所以去和太后讲和……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玉牒已经写了她的名字,不可能把她和太子分开,只要孩子没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得起!

等了不知多久的时间,等得孙贵妃已经都快没脾气,都快把自己的最后一点仪态给等掉下来的时候,终于等来了轻飘飘的一句通报:“回禀娘娘,皇爷来了。”

孙贵妃精神一振,她很快站了起来,仔细地拉了拉袄子下摆,试着露出一个带着期盼和喜悦的笑容——但却不能过分,罗氏的事,必定闹得皇帝十分恼火,她不能不喜悦,却也不能太喜悦。

“大哥。”她迎出了屋门,“终于来看栓儿了。”

皇帝微微一笑,迎着她走了过来,他面上的每一丝表情都落到了她眼里,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她开始分析:他的心情不算太好,笑容里透了一丝心虚,整个人很紧张……

她的心直往下沉去——皇帝不像是带着一个好消息来的,甚至不像是带着烦恼来的。他很可能是带了一个不利于她的坏消息来的。

刚去清宁宫见过太后……这个坏消息是什么,还用问吗?立后的事,果然没这么容易决定。

但却不是全无希望,孙贵妃想——万事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在绝望里总还是能有那么一线生机在。而她要做的只是不顾一切地去把握住最后的那么一丝机会,如果这一次连太子生母的身份,都不能让她升任皇后,恐怕太后也不会给她又一次翻盘的可能了。

想一想皇帝的性子,想想他和太后的关系,想想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她好像分心三用,其一在忙碌地思考,其一在同皇帝谈笑,还有一个自己脱出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看着那个紧张的、兴奋的、失落的、奋发的自己,这第三个自己似乎觉得一切都有几分好笑,令她情不自禁,有大笑的冲动。

问过了栓儿的寒暖,说过了一路上的故事,谈过了喜峰口的胜仗,皇帝在孙贵妃这里都吃了两碗点心了,这才终于说起了立后的事。

“本来从外地回来,等风头过去,就想慢慢和娘说起立你的事……”他有一丝吞吐——甚至都不敢转头面向孙贵妃,而是乘她起身给皇帝倒茶时说的,他在桌前,面对着一桌的珍馐,仿佛如此便可以回避她的失望,“没料到居然出了罗氏这么一遭事儿,只好把生母写了你的名字。娘为此好几天都没吃下去饭,直说对不起罗家人……这立后的事,我看还是——”

终于来了。

在她还没有酝酿好应招的时候,皇帝把话给放出来了。孙玉女呆立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脑际完全一片空白。

刹那之间,这第三个自己仿佛接管了她的身子,她听见自己柔声一笑,打断了皇帝的话。

“知道知道,为了大局,还是不能争吧——”孙贵妃很理解地说,“没事,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我早都习惯了。”

上一次妥协时,皇帝还是个没有实权的太孙,什么事都得听从长辈们的安排,当时他确实是争过,可最后,为了不触怒文皇帝,不招惹他那变幻莫测的脾气,太孙毕竟是没有争到底。

这一次,皇帝已经是天下之主,然而……

皇帝的呼吸声顿时就粗重了起来,他的手举到了桌上,但却没有夹菜,只是伴着肩头沉重的起伏而轻轻的颤抖。午后的阳光照到桌上,不知射在了什么上头,带起了一阵颤动的光。

皇帝沉默了一会,终于说,“你放心吧,你跟我这么久,我肯定会给你个结果……你这个皇后,我是立定了。”

扳回来了!

终于又把皇帝的心给扳回来了!

孙贵妃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取得了这样的成功,她居然又一次在绝境里把皇帝给拉了回来——甚至于还得到了皇帝如此明确的许诺,皇帝在十年前虽然也说过很多这样的话,但今天这一句的分量是不一样的,这句话说出口,他就不能再反悔了。从前的十多个月里,他也从来都没有有过如此强烈的许诺!

这后位,已有九成到手!

无数复杂情绪浮现,她想要压制,可实在压抑不住——二十年的辛酸,最终终于换来了这么一句话……

屋内只有两人,皇帝还背对着她,在这一刻,孙贵妃允许自己的面具破裂上那么一小会儿,允许她那复杂的情绪,自行酝酿那么一两刹那。喜悦、酸楚、解脱、担心……无数情感纷至沓来,但最终占据了主旋律的,还是……

得意。

或者说自豪也行——虽然未曾见血,但她确然又一次将太后击倒。这一次是她赢了,这后位甚至不能说是皇帝赐予她的——光靠着皇帝的喜爱,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这后位,货真价实,是她一手一脚,从失落中拼出来,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她靠着自己对局面卓绝的判断和对皇帝深刻的了解,最终博弈出的结局,太后还以为她更了解皇帝,还以为只有她知道攻心?

——最懂得皇帝,最能对他施加影响的,是她孙玉女才对!

她放任自己得意地一笑——却也只是一笑,便又收敛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将一切感觉都化作了惊讶,“这——大哥——这——”

皇帝缓缓地回过神来,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话。

“你放心吧。”他望着她,神色似乎有些悲悯,语调却很温和,仿佛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已经确然下定了决心。“你毕竟跟我这些年,我不会让你没个结果。”

孙贵妃不知该说什么了,随着这第二次的肯定,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来,她投入了皇帝的臂弯之中,“大哥——我——大哥……”

皇帝的手迟了一刻才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抚慰的节奏也和以往十分不同,似乎更为粗疏。然而,孙贵妃却再无法留意得到,她已被狂喜淹没,再难去计较,大哥笑声与怀抱,是否比从前要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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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里一片沉寂,不论是哪座院落,在清晨的阳光中都似乎无人居住,只余一片寂然。西为秋位,尽管正在盛夏,但暖和的阳光似乎都照不到清宁宫里——这一处,毕竟是属于未亡人的世界。

乔姑姑轻手轻脚地进了清宁宫,克制着自己不对正鱼贯下值出宫的同事们露出羡慕之色,她慢慢地走到太后床前,监督着大宫女们服侍着太后起身。今日,屋内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尽管有七八个大活人正在屋里进进出出,但唯一可以听见的,只有太后那沉稳的呼吸声。

“昨天他去了长宁宫吧?”洗过脸,太后开声了,她的语调出人意料的冷静平淡。

“嗯。”乔姑姑只能点头,“去了长宁宫……吃过晚饭,又回干清宫了。”

吃过晚饭,宫门下千两,清宁宫和后宫的消息来往便宣告断绝,乔姑姑只能是今儿早上才收到那边的信儿。

“又回去了?”太后抬了抬眉毛,却没有多问,“罢了,吃过早饭,你往永安宫走一趟……让徐氏过来见我。”

毕竟是老人家,一夜之间,只怕又是拿出了一个新的方案——只要她还是皇帝的母亲,就永远都可以继续这么折腾下去。皇帝都不能拿她如何了,即使贵妃做了皇后,难道还能打上清宁宫来?这局棋,才算是刚刚开始。

乔姑姑却没有动,她微微一躬身,低声道,“只怕是不成……皇爷昨日回干清宫以后,将皇庄妃娘娘召去宫中伴驾了,估计这会儿,娘娘还没出来呢。”

从长宁宫出来,却召了永安宫侍寝?

太后的眉毛慢慢地抬了起来,她的唇边,也重新出现了淡淡的闲适笑意。

172

“我心意已决,欲立孙氏为后。”

听到皇帝这句话的时候,徐循是货真价实地松了口气——终于,这宫里的乱象要结束了。

孙贵妃上位,要说她很欣喜,那徐循的精神肯定是出问题了,但孙贵妃上位了,这皇后的位置上有人坐了,就像是乾坤中的坤月有了主一般的,后宫也会随之安定下来,围绕着这个空缺位置所爆发的争夺、阴谋、暗算、布局,这个混沌的漩涡能够止住,以后的争斗不可能止歇,但却不会太激烈了。

要在宫里下毒害人,除非是皇帝以外谁也没这个本事,完善的制度制约了所有人的行动,除了小吴美人这样的老人以外,新人想往宫里带点犯禁的事物那是难比登天。孙贵妃登位以后,除非是她自己死,又或者是她完全失宠,太子也死了,不然要撼动后位,实在难比登天。——再说,想要撼动后位,起码自己也要生个儿子才行,但如今宫中人再生育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了,若有变数,也只是小吴美人肚子里这一胎……

和孙贵妃比,小吴美人算什么?两个人坐在一块斗心计,她可以把小吴美人活吃了再吐出来,再吃一遍。

后位不能动,宫里的争斗层次一下就低了,以徐循所见,宫中女子日后争宠,无非就是多争皇后一道,取个两边下注之意。得皇帝宠,图子嗣,得皇后宠,图个万一,万一孙后活过了皇帝,也许还有个免于殉葬的可能。

这争后位变成争宠,宫里的氛围可不就是一下祥和多了吗?她也不至于又再要时时提防,被谁顶出去对付孙贵妃了……从她怀上点点到现在,徐循还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到安稳的日子就在眼前,简直是唾手可得。

她由衷地道,“这件事终于有个结果了——真好!”

皇帝本来正凝视徐循,听到她这句话,不由笑道,“你怕是这宫里唯一一个乐见立后的人了。”

除了徐循以外,还有哪个妃嫔没做过皇后梦啊?后位虚悬,就是给了她们一个念想,虽然成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总不乐见这份念想成空。

“我是有孩子的人了,”徐循笑了,“当然巴望后宫安稳,我好安心带孩子……你要把仙仙和我易地而处,她也会希望早点立后。”

徐循的语调简单自然,态度一以贯之,从在南内开始,她就一直催促皇帝尽快立后,虽然太后把这天大的脸面赏赐给了徐循,但她却是从一开始就把这脸面摔碎到了地上……这宫里,不,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很贪婪,有些人贪婪得理直气壮,有些人贪婪得遮遮掩掩,有些人贪婪得心口不一。后宫妃嫔,多数就是如此,面上不贪图后位,心里却没有谁不对这位置有所指望。

只有徐循没有……只有徐循一直都没有,他给徐循什么,徐循就受什么,她从没有为自己求过他。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禁问道,“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做皇后吗?”

“在梦里想过。”徐循很坦然地承认,“——白日梦里。”

她忍不住笑了,虽然在说的是这么玄幻这么豪华的命题,但徐循的语气,就像是谈论一局马球赛。“不过,就是在白日梦里,我都觉得我当不好皇后的——见了胡姐姐,就知道当皇后有多累了。没这个命,就别想这么大的事。”

皇帝想了想徐循在坤宁宫生活的样子,也不禁是微微一笑——徐循确实是做不来皇后,她太接地气、太亲切了。

“那你就不怕你那孙姐姐欺负你?”他逗弄徐循道。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也故意说,“她欺负我,我就受着呗,反正她不是皇后的时候,也一样欺负我。”

皇帝不免开怀大笑,他突然道,“小循,把你打发去南内,是我对不住你。大哥那时候是不大懂事……是太不讲理了点。”

对南内的事,皇帝正面说过一次抱歉了,但那一次是因情而发,心情激荡之下脱口而出。这一次,却是自然而然地谈了起来,语调清澈,好像是真的看清了那时的自己缺憾在于何处。

徐循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皇帝压她、骂她的时候,她不怕,反而觉得痛快,反而想谢谢皇帝——皇帝平时真的做得不错,她简直不好意思恨他,可现在他软下来了,这么诚挚地谈起自己错误的时候,徐循又一下心软了。

“我……我也有不对啦。”她有丝羞涩地说,“哎呀,不是都过去了吗,你再提起这事干嘛呢。过去了就别提了呗。”

“当皇帝的,就得有当皇帝的胸怀……”皇帝没有接徐循的这个话茬,他眸色清明,淡淡地说,“争天下的时候: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坐天下的时候,就得反过来: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小循,你懂我的意思吗?”

徐循模模糊糊有些明白,却又说不清,她的头点了一半,又摇了一摇。

“这天下没有完人,”皇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亏心事……我是天子,他们亏心就是亏天,就是亏我。这世上所有人都负我,但我不能负人。官宦妃嫔,全都因私欲有求于我,全都在谋我、算我、操纵我,想要夺我的心,去谋他们之欲。他们全都负我,然而,我不能负他们。要计较,计较不完,我还要靠他们、用他们,他们对我无情,我对他们有情。”

要计较怎么计较?真要计较,皇帝就是货真价实的孤家寡人,身边人全都负他,全都该杀,杀完了怎么办?杀完这一批,来的下一批难道还会有差?难道他能杀尽天下之人?

更何况,皇帝是有情之人,他身居权力巅峰,别人对他有求也是自然而然,纵使是至亲又何能例外?他对亲人虽然失望,却仍有情,就像是他看透了东杨的居心,却也不会因此而剥夺他们的权位。他还要做一个好天子,好帝王,将这些星辰全都镶嵌在最该发光发热的位置,围绕着他这中天之主、紫薇帝星运转,维持着天下、后宫的平衡。

这些道理和徐循是说不明白的,但徐循似乎也懂了一些,她的面色有些黯然,“看来,你找到罗氏身后的主使之人了?”

“从今以后,我能放心依靠的人又少了两个。”皇帝已经没有丝毫逞强了,距离上次他说‘我都看得透’,其实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但如今他的语气已经如闲聊般自然而然,再没有任何勉强。“我不怪她们,但也不会再信她们了。”

能信谁?他只能信徐循了,徐循从入宫到今天十多年,不是没有惹怒过皇帝,也不是没有伤过皇帝,她个性强烈,如一柄长剑,宁折不弯,遇不平则做锵锵之鸣,她有时候是让皇帝很烦心……

但她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求,试图操纵过皇帝的感情和心意。几个月前曾经以为负他最深的人,其实才是那个从没有负他的人。

“连负我的人,我都要继续给她们尊荣,给她们富贵,不曾负我的人,我如何还能亏欠?”皇帝抚了抚徐循的手背,他叹了口气。“但也想不出你还缺什么了。”

论身份,徐循是皇庄妃,孙贵妃胜任皇后以后,皇后之下就是她了。论家族,徐循一家因她飞黄腾达,如今几乎算是位极人臣,虽然不能掌权,但三五代内绝无穷厄,百年富贵,已经是一个凡人恩泽家族的极限。

论财富,身在后宫,钱财没有意义,金银珠宝不过是玩具而已,徐循在去南内之前,已经拥有令人艳羡的珍藏……一个女人能拥有的东西,能给的皇帝都给了,余下的诸如子嗣、长寿,那就连皇帝都无能为力。

皇帝还能给什么?给个后位?可徐循也不稀罕后位啊,人家是真的不想要,皇帝给了也没意义。更何况,为太子计,徐循的确也不适合为后。

“所以我就想,干脆送你一个愿望好了——”皇帝告知徐循自己的决定,“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随意开口,哪怕是要内藏库,我也能给你。”

没说国库,因为国库其实不是他私人的,不过内藏库就是,而且内藏库也挺有钱,每年进项都不少,只要徐循一句话,以后每年的进项就都给她了。

但徐循不要这个——她要来干嘛,她是妃嫔,国家管饭啊。

“那我就求您一件事吧。”她立刻就想要把这个宝贵的愿望给兑现了。

皇帝有丝诧异,但更多的倒是兴味,“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还缺什么!”

徐循缺的东西多了!

但她缺的东西里,皇帝能给的却十分有限,有些是他能力所限给不了,有些是徐循自己不愿意说……说不清为什么不愿意,就是觉得说出来不妥当。

不过,她的确有一件事是想求皇帝的,早在听说此事的时候,她便觉得心里不快,现在皇帝给了这一重愿望,她就尽一尽自己的努力。

“饶了罗氏一家四口吧。”她坐直了身子,望着皇帝很柔软地说。“大哥,不论怎么说,那也是栓儿的亲人。”

皇帝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一茬,不过,回过神以后,他并不诧异。

徐循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又何止为罗氏一家人求过情?这么做,只说明了一点:徐循不但听说了他对罗家人的处置,而且也明白了罗家人的真实身份。

“这个愿望不算数。”他一挥手,很决绝地说。

下一刻,徐循脸上就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怒火,一层浓浓的倔强,她坐起身子,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大哥——”

“毕竟是栓儿的亲人。”皇帝倒被她逗笑了,他说,“说流放,不过是为了堵上悠悠众口……就是说斩首又何妨?你知道斩的是谁的首?”

当然,一般来说,斩首示众,由于罗家人在敲登闻鼓的时候已经露过脸了。这个手脚比较难做,索性就改判了流刑,以东厂之能,找四个囚犯来顶替又有很难?更何况流刑又不要示众,判了以后执行不执行都无所谓。手里有权,要瞒天过海还不容易吗?

徐循倒没想到这一层,一时间也是恍然大悟——她倒不是相信皇帝的善心,只是相信他对太子的情分。“我说呢!那我可就安心了——不过,此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栓儿吗?”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罗嫔人就在身边,太子记事以后,别人不讲,罗嫔总可以讲吧?当然了,这件事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滴血认亲一说也纯属玄幻并不可信,太子会不会采信还是两说的事。但这一点,毕竟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皇帝笑容浅淡。

“一人做事一人当啊。”他悠然说,“此事是玉女求我,我也姑且就信了不杀罗嫔是她本心,两人一起哺育太子是她本愿……那么这个隐患,当然也就只是贵妃自己的问题了。”

徐循愕然无语,只觉十分不妥,但又无话可回——皇帝说的,难道不是至理?

“但太子……”她自己住口了:太子安危,基本就是皇后后位的保证,皇后不可能因为太子和她不亲就害他,要知道太子在玉牒上是她的儿子,不论是嫡母、养母两重身份,还是无数旧例,皇后基本都不会遭到什么反噬,反而是搞死太子以后,她就要直接面对有子妃嫔的冲击——如果皇帝还有儿子的话。

如果皇帝没有……那就更惨了,这种继立皇帝一般都不可能怎么理会先帝妃嫔的,倒是那份凄惨才叫难捱呢。这笔帐,皇后算得清楚。

而只要能保得太子无事,皇后将来如何,皇帝看来是不打算插手了,一人造业一人担,孙玉女自己的谋划带来的后果,没必要皇帝给擦屁股。

理是这个理,但问题是皇帝对孙氏一直都是挺有情分的,为什么一夕之间态度骤变?徐循有点不懂,她瞅了皇帝一眼,却没看出什么来。想了想——当然也不会为孙玉女说情了——便耸了耸肩道,“你觉得这样好,那就是这样好吧。”

到底还有点疑虑,“可太后娘娘……”

“立后之事已成定局,娘还算是有点分寸。”皇帝摇头道,“她不会主动挑拨离间,把真相告诉栓儿的。”

在立后前阻挠,立后以后为难是一回事,但把真相告诉太子,太子一旦采信,和嫡母离心以后,就极容易造成日后和嫡母的种种纷争……虽然只是一种可能,但毕竟还是隐患,朝堂间为了这样的事横起波澜的时候不少。就比如这一次后位之争,朝堂的表态就隐隐能看得出阵营了,如此隐患,少一个是一个,太后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徐循左右想想,只觉得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在皇帝掌握之中,日后的宫廷即使再起风波,也不会太大,不由得含笑点头,终于是松了含在心中几个月的一口气,“这便好了,人眼往下看,我现在就盼着宫里太太平平的,孩子们能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长大。”

“是啊,”皇帝笑了,“非但是眼下有的能安稳长大,还要凭空造出好些个呢……”

他探过手摸了摸徐循的肚子,笑道,“以后几年,咱们多多努力,多吃些仙丹,总能生个孩子的——已经是重新开炉练过,找人试了药,那种仙丹真有促人生子的功效……”

徐循忍不住笑了,“大哥你这个人真的没正经!”

不过,她也是想着这个事呢——不是说生子有保障的问题,徐循是觉得,现在这几个孩子,都和点点年岁相差得有点大了,要能给添个弟妹什么的,一母所出,点点会更有伴儿……

要生子当然只能找皇帝了,找别人,这宫里也没别人有那功能。虽然徐循心里还没厘清自己对皇帝的感觉,但她还没矫情到不愿和他做那事的地步。一番行云布雨,两人都是畅快,徐循趴在皇帝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皇帝出去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她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肯定也有自己的需要。

“那个愿望……想好了没有?”皇帝精赤的身躯从后头贴着徐循,带来的是一股暖意——他毕竟比徐循壮,也就比她更容易出汗。

徐循心里顿时就想起了一件事,但她犹豫再三,仍是笑道,“这会儿哪有心思想这个……要不,我就把这愿望用在‘再来一次’上吧。”

皇帝被她说得大笑,笑得半日,却遗憾道,“这……不是朕不愿,是朕不能啊。”

三十岁了,又是日夜操劳的皇帝命,虽然皇帝练过的人体力比较好,但也不是毛头小子时候,真是说要来就还能再来了。两次之间总要休息一阵子,又或者和今日一样,干脆就是不能再战了。

徐循本来也就是开玩笑,听皇帝服软,忙道,“你要再来,我可还不能应呢……明日我还想下床走路!”

这句话还算是有效地抚平了皇帝的自尊心,他道,“没事,等仙丹练好以后——”

徐循现在听到丹药两个字就怕,不管是什么丹药都不想让皇帝吃,她摇了摇头,“或者我就把这愿望,用在让你不吃丹药身上好啦。”

“这是好东西,最有效用的仙丹,经过多少人验证,得子特别有效的。”皇帝认真说服徐循,“最早一个服药的到现在,都四年多了,不也是康健如常?你不必担心了,这可不是从前祖父赐下的那种粗丹!”

徐循本来对丹药的反感,也就是因为皇帝吃了那种丹药以后性情大变,现在听皇帝这样说,不免将信将疑,便不再作声,半日方笑道,“那我可不知道把这愿望用在哪里好了。”

会这么说,已是认可了皇帝对生子仙丹的信任,皇帝心中一暖,抱着她道,“不急——你慢慢想吧,什么时候想到了,就什么时候告诉我!”

两人相视一笑,徐循闭上眼,靠在皇帝胸前,轻声道,“唉,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从此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

她的话里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却也透了深深的轻松。可皇帝的眼眸却没有她一样的祥和气息,这双琥珀色的眼望着床顶,就像是望着他的万里江山,望着无边的星宿。

皇帝笑了笑,他说,“我也这样盼着呢。”

只说盼,却不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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