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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徐循所知,掌掴之事并未流传出去,除了皇帝还有她那几个近身侍女以外,外人应该是无由得知。顶多就是马十,因为当时也在外屋,所以知道了一点内情。不过她和皇帝吵架的内容,到目前为止也还是仅仅局限于两人之中。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后,再没人那么大胆,敢来偷听她和皇帝的对话了。

既然如此,外人来看,徐循怕就是真的病了,惠妃过来探病,当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徐循要不接待,倒有点不通人情了。——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装睡,请惠妃先回去,不过花儿又补充了一句,“惠妃娘娘说,就算您歇息了,也得把您给叫起来。”

这下可就苦了孙嬷嬷了,别人在那布置‘病房’,也不是什么为难的活计,她却得过来帮着徐循化妆,起码要把脸上的红痕给遮盖掉,还得尽量修饰得自然点儿,别让惠妃看出来了。

徐循一边被她上妆,一边还在和孙嬷嬷纳闷呢,“皇后到底和她说了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皇后是去看望惠妃这个细节,在欢儿回来以后,当然早就被赵伦等人给打探出来了,徐循心里其实也有和皇帝一样的疑惑:病才好就这样跑来跑去的,她和惠妃有这么要好吗?再说了,惠妃昨日不还病着,今儿就过来探病了?难道她的病也不是真病?

这宫里到底有几个人的‘病’是真的啊,她现在已经有点分不清了,该不会连皇后前段时间的病都是假的吧?——徐循想着都觉得有点好笑,这真和前朝差不多了,有谁不想见人,就称个病,‘病’可真无辜啊。

果然,惠妃虽然不说是容光焕发,但看起来也是神清气爽气色健朗,半点都没有身体不康健的征兆,一进门她先打量了徐循几眼,随后便露出了心知肚明的笑意,往炕边一坐,“我就知道,你也装的啊?”

“是啊是啊。”徐循索性也不做戏了,薄被一掀,从半躺变成了盘腿,让人把炕桌摆上来,和何仙仙相对而坐。“你也装的?”

“我这都装了十多天了!”何仙仙冲几个都人们挥了挥手,“你们永安宫要不得体面,我还得继续装下去……还好,你够争气,恰恰好就掐准了时间,不然,我都不知道顶得住顶不住。”

徐循有点不明白了,她掀了掀眉毛,静静地等着何仙仙往下说,何仙仙却没解释的意思,反问道,“前阵子,你是和大哥拌嘴了吧?”

“嗯。”徐循道,“因为韩女史的事情,皇后说她是因为不想殉葬才不愿做昭容,我当时帮她说情的时候,说的是她自知不会得宠……大哥的性子你也知道,最厌恶被人瞒骗的,就过来说了我一顿。你没瞧见这十几天我都没出门吗?”

“你胆子是够大的了。”何仙仙一伸舌头,没有半点诧异之情——果然是早知道了,“皇后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吓得不轻。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样都敢为她说情?换了是我,我才不管呢,我自己都在受苦,她倒好,几句话就想求个脱身,真是想得美。”

这就是个人性格问题了,徐循不欲争辩这个,只道,“那你装什么病呀?——皇后别是想联合你来对付我吧……她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何仙仙呵地一声,冷笑道,“当然,没说得这么明白,就说觉得你现在已经不适合养壮儿了,她自己又没心思养,所以问我愿意不愿意养壮儿。若愿意,时机合适时,她自然会和大哥分说。——就在坤宁宫里,请安以后把我留下来说的。”

给壮儿找养母?

徐循有些吃惊,她脑中似乎是划过了什么,但这片段的想法过得很快,想要捉住的时候又不见了踪影。她只能收摄心神,听何仙仙絮叨,“我当时心里就想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壮儿换人养,她岂不是要把你给往死里害?我就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你得罪了大哥,壮儿跟着你,只怕要受委屈……”

“然后你答应了没有呢?”徐循也有点好奇,“还是就那么回绝了?”

“我说我得想想。”何仙仙说,“回去以后就病了呗,想着病到几个月后再说的。结果昨天她居然亲自来瞧我,把原委给说了,说是你骗了大哥。又说什么你连点点都没养好,点点现在是野得要直接去干清宫告状,容不得弟弟……可有这事呢?”

徐循真觉得脸上发烧,她点头道,“有……唉,这孩子,我都没法说了。”

何仙仙也伸了伸舌头,但未深究,而是又狡狯地一笑,“反正我说我不信,就这点事,大哥不至于就冷落你了……后来我又和她说,真要是你养不得,她也不愿意养,那说不得只好由我来养壮儿了——小循,你不会怪我吧?要是你真倒了,与其便宜了别人,我是想,倒不如拿来我养。”

“我怪你做什么?”徐循失笑道,“她说这话其实都十分无聊,真要是大哥不让我养壮儿,她又不养,到时候直接安排你来也就是了,事前说这干什么?”

“我也这样想。”何仙仙渐渐从亢奋中平静了下来,“我猜,她必定是酝酿着坏水儿要对付你呢……多半还想拉我下水。所以我也就不敢把话说死,不然,她找上袁嫔、李婕妤那几个小妖精,反而更麻烦。”

“那我还要多谢你了?”徐循笑着反问了一句。

“咱们姐妹,说什么谢啊?”何仙仙自己说着都笑起来,“我昨儿还在寻思这事儿呢,今早起来,就听说你宫里的钱嬷嬷被赏穿了红衣,我这心可不就放下来了?赶紧的来找你说道说道,免得你被蒙在鼓里,若是不小心,落入了她的圈套,也是麻烦。”

“盛意可感。”徐循笑了,“就是你过来得这样快,也不怕得罪了皇后?好容易和她要好了几分,别惹得她也恨上你了,那可麻烦。”

“我怕什么?”何仙仙满不在乎道,“她敢亏待我,我就敢上清宁宫告状去。她现在还得怕我找大哥说道呢,她不是说了,大哥最讨厌别人骗他吗?瞒着大哥就安排起壮儿的归宿了,我倒要看看她心虚不心虚。再说,就是我真想养壮儿,你这宫里忽然又有了喜事,也不兴我上门探探你的口风,再下决定?”

这倒也解释得通,反正何仙仙一脸心里有数的样子,徐循也就不多问了,两人又说了些点点乱跑的事,何仙仙听得乍舌不已,直道:“我们家莠子要有你们家点点一半的调皮,我也就满足了。”

第195章检讨

徐循差点晕过去了——皇帝究竟都和女儿说什么了,这孩子就前天还压根不知父母出了什么事,现在怎么就忽然间一口成人腔调,连和好都说得出口?

“和好?”她笑着重复着女儿的字句,给自己拖延时间,“我和你爹吵架了吗?”

“嗯呀。”点点看着还是那样无辜,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徐循的疑问了。

“谁说的?”

“爹说的。”点点有点不耐烦了,又问,“娘,那,那你什么时候去——去找爹啊?”

徐循有心要说自己和皇帝没吵架,皇帝是骗女儿的,但又觉得这么做不大好,毕竟皇帝说的也是实话,但如何要回答女儿这个天真又直率的问题,她也一点头绪都没有。看了看身边的下人,见她们或是移开眼神,或是面带暗笑,知道也都靠不住,便只好叹了口气,道,“这个……谁和你说的让我去找他,你爹吗?”

“对啊。”

“那为什么不是你爹来找我呢?”徐循便反问点点,以攻代守。

点点显然有点被绕得找不到北了,她侧头想了想,有点不肯定地扳着手指道,“我、我和爹说……”

颠三倒四的,慢慢把意思给表达出来了:她一开始还是向着娘的,让爹来找娘和好,但爹不肯答应。于是点点就一直问一直问,问到最后,爹说这一次错在娘,要娘来道歉才行,所以让她回来找娘。

点点的执拗性子,倔强起来能到什么程度,徐循这个娘难道不清楚?皇帝明显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把难题推给自己……徐循有点啼笑皆非,一时更不愿顺了他的意,被点点的追问困住,只是见点点眨着眼,非常期待地望着自己,又有点毛毛的——自己若是不答应,点点少不得又是一番哭闹了……

当然了,她也能设法把问题又推回给皇帝,让点点再找爹问去,只是这一招第二次用可就没那么好使了,再说,点点心里存不住事,自己现在推卸一下倒是轻松,女儿这边就要挂心三天,再忙忙地去找皇帝传话,做娘的如何舍得这么折腾自己的女儿?

“这……”她想了下,便先下决定道,“好,娘会找爹和好。”

点点果然浑身一松,仿佛是撂下了什么千斤重的担子一般,扑进母亲怀里咯咯笑道,“真的吗?娘,真的吗?”

徐循道,“是啊,娘可不骗人。下回你去见爹的时候,娘写一封信给你带去,你爹看了,说不定就原谅娘了呢。”

这话里有好几个词的意思是点点不明白的,“什么叫信啊?还有什么是原谅啊?”

徐循不免又是一番解释,点点闹明白了,虽然还有些不满,“为什么是下回啊,现在不行吗?”——不过,她也不是纠缠不休的性子,既然主要问题得到解决,余下的小细节,徐循糊弄一番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点点给徐循带来的烦恼就告一段落了,这孩子也深谙轻重有别的道理,先问最重要的和好问题,等徐循满足了她这一点,她便开始好奇了,“娘,你这几天都干啥去了?”

“爹说我去干嘛了?”徐循真是被她问得招架不住,“不是说了吗,我病了。”

“你骗人。”点点指责道,说完又分析了一遍,徐循居然被她说得无话可回,找不到什么逻辑上的漏洞。她扶额向钱嬷嬷投去求助的一瞥,钱嬷嬷亦是爱莫能助。

“嗯……”拖了半天,徐循只好随便道,“娘那是生你爹的气呢,所以就不出门,成天睡着。”

“娘不乖!”点点立刻大声教育徐循,“娘不按时起床,娘不乖!”

徐循也是好些天没见女儿了,有点想着,凶不起来。居然又被女儿抓住痛脚——点点有时贪懒不起床,徐循和钱嬷嬷可都是数落过她的。

这孩子大了,确实是越来越难糊弄,徐循只好举手投降道,“好,娘不乖,娘不乖。点点罚娘吧。”

点点居然把母亲给说服了,简直高兴非常,跃起来跑到钱嬷嬷身边,指着徐循咿咿呀呀地喊了半天,“姆姆,你看,娘——”却是喜得手舞足蹈,自己傻乐进了自己的世界里了。

既然见了点点,徐循自然也就不避讳别人了,请安时间已过,她也没有特别过去相请,倒是令人把壮儿抱来查看了一番。壮儿一进门,便被点点围着跑了一圈,倒也精神起来,啊啊笑着,要扑徐循。

虽说是一岁四个月了,但壮儿开口晚,现在还不大会说话,只是善笑,他明显是认得徐循的,十多天不见,显得比往常都要亲热,扑在徐循怀里玩了一会,扶着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啊啊叫着,招呼在一旁玩笑的点点,点点便过来牵着他的手,要往院子里跑。

屋里有了两个小孩儿,这份热闹那是不必说的了,一个时辰还好,过了一个时辰,徐循都觉得吵得头疼,便让乳母将两人抱到里屋炕上去玩。又令各宫人散去自己忙活自己的事。

除了两个小宫女在屋内站着以外,当值的蓝儿和赵嬷嬷都是撂帘子去了外屋,和赵伦一起,一个是算账:永安宫现在人口多了,每天各屋支取炭火,送这送那,都要有个数在,才能和永安宫小库对得上号,不然,这里头一出一入,说不准就给了一些宦官报账牟利的机会。还有一个,也是安排各住处的人事,冬日生病的宫女多,永安宫这边的制度,凡是病了都要上报,统一给请医婆,病情重了就要请太医,以及缺勤休假时轮班如何调整,都是需要人斟酌的。另有各种寻常的赏罚之事,亦不消说起,徐循如今身份,自然不会亲自管着这样的事,是以凡事都是两个嬷嬷和两位大宫女,以及赵伦商量着办。至于钱嬷嬷,如今只管着点点,宫里别的事就不大插口了。

院子里虽然时而有宫人、宦官来往回话,但屋内却是安安静静,隔着帘子传来的孩童笑声,给这份静谧增添了几许宁馨,徐循让钱嬷嬷在炕边上坐了,笑道,“点点如今是越来越难管了,我心里寻思着,是过一阵就送公主所去,还是就收在永安宫,在我跟前养着,我还能管着点。嬷嬷你说呢?”

钱嬷嬷寻思了片刻,便道,“点点这性子,实在是个刺头儿,胆大心细,脾气又倔,老奴也不是自夸,我做了这些年的教养嬷嬷,手段还算是有些……唉,只是调理点点,时常也觉得力有未逮。如今她也不大怕我,昨日看来,也不大怕皇爷——毕竟皇爷太宠她,对她和气,也就是还怕您几分了。只怕送到公主所去,天高皇帝远,见不到您了,她又淘气起来,那老奴可管不住。”

徐循虑的也就是这一层,钱嬷嬷实在是她手里能拿出来最好的人才了,连她都降不住点点,要找到另一个人来降她,只怕是难。她就怕送到公主所以后,钱嬷嬷约束不住点点,那些礼仪嬷嬷管得又不得法,激起她的倔性子,说不得都会闹出比今日更大的事来。闻言也是叹了口气,方道,“是啊,我前几日还想,大不了就送公主所,可昨晚睡着睡着又觉得不成,今儿您也这样想,说不得还是先养在膝下,过两年再说吧。”

“是,”钱嬷嬷亦叹道,“她聪明着呢,一般人可糊弄不住,可有些事又实在不能和一个孩子说。这么一来,为难的倒是大人了。”

徐循苦笑道,“可不是呢?今儿这事就是如此,他……”

她说了半句,又吞了回去,低下头并不继续,只是拿手指甲来回划拉杯壁,在晶莹的水汽上留下了一道道划痕。

钱嬷嬷看在眼里,不免微微一笑,她冲两个小宫女轻轻地挥了挥手,抛出猛料,“老奴昨儿也和点点絮叨了老半天,赵、孙两位姐妹,也和马十唠嗑了许久……您别急,在干清宫里,皇爷也一样是被逼问得冷汗直流。”

点点毕竟是个孩子,时隔两天,能把对话颠三倒四地复述出个几成就算是不错了,再说徐循和她相处的时间,始终不及钱嬷嬷那样多,钱嬷嬷有大把耐心一点点地从孩子口中把对话给拼凑出来,徐循可未必有这个兴致。再说,昨日点点的记忆毕竟还新鲜,她知道得比徐循多,殊为正常。徐循听了,也是不由得一挑眉毛,她故意冷淡地道,“哦?”

“点点先一直问皇爷,为什么不来找您和好,”钱嬷嬷边说边笑,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说个笑话,好像这样就能麻痹徐循的警惕,“皇爷好几次都回答得不同,有一次呢,他就和点点说,说因为他喜欢您,您不喜欢他。他对您好,您对他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徐循一眼,“老奴听了也觉得,皇爷这一次不过来,这别的原因都是假的,只怕就是因为这个,才拉不下脸来找您和好,只是把马十派来,给您请太医。”

徐循垂着头只是不说话,钱嬷嬷见此,略略又大胆了一些,她慢慢道,“以老奴所见,皇爷这些年对你,可是没什么能挑的了,算上皇后娘娘,都是六宫里独一份儿,娘娘,这话按理不该由奴婢说出口,不过,皇爷和您都生着气呢,皇爷就能拉下脸来派马十,您心里委屈,奴婢也知道,可这人和人相处,不就是看情分么,就得愿意为了对方委屈自己,才算是情分不是?您一向是最宽和的人,宫里谁犯了错都能一笑了之,怎么就在皇爷这儿,反而连一步都不肯让呢?当时去南内,不也是因为这个毛病?有话您好好说嘛,哭一哭、诉诉委屈,柔能克刚,皇爷还有什么不能答应您的?以前的事,老奴也不说了,如今有了点点,您和皇爷闹别扭,点点不可能无知无觉,孩子心里清楚得很,虽然表达出来是闹,但其实也是因为爹娘不好,心里才不安稳……”

以点点来对付徐循,是最好用的,她动弹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嬷嬷,我和他吵什么,你还不清楚吧?”

“这——”钱嬷嬷一怔,“只恍惚听说是韩女史的事。”

徐循把吵架内容给钱嬷嬷交代了,“我就觉得奇怪,他……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真要殉葬,那我们能做什么?还不就得殉了,连着还不满足,还要我们欢欢喜喜争先恐后地去殉,不这么想那就是没良心。蝼蚁尚且偷生,他那样聪明的人,看不懂这个道理?他不懂得天下没人是想去死的?他不懂得这个理,还怎么去治理天下?归根到底,无非就是压根没把我们当人看呗……我就觉得好笑,他真要不把我们当人,又何必在我们身上寻欢作乐,他去寻真正的人和他一起么!还说欢喜我,对我好?嬷嬷,你没看出来?他拿我……拿我们都当个物件呢,我合了他的意,他就高高地捧着我,死了以后也把我珍珍重重地带下去,他要这样也行,那我就做个物件,他能指望一个物件长什么良心?有什么情意?他对一个物件好,难道还指望物件也对他好不成?”

钱嬷嬷也没话可说了,她仔细地观察着贵妃的表情,见她始终不肯望向自己,便绞尽脑汁,边想边说,“娘娘您也不能这样想……怎么说,皇爷毕竟也是皇爷么,从小见惯了殉葬的事,一个大男人,哪想得到那么多——”

“呵,”徐循截断了她的话,冷笑道,“若是文庙贵妃、敬太妃殉了,你这话还有点道理。你自己想想吧,是不是这个理?”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钱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毕竟不要殉葬,对贵妃的脾气,多少是有些不耐烦的。

“这么说,这一闹也好,您不闹,皇爷将来倒还真要带您走了。”知道吵架的内容,那就有劝架的余地了,钱嬷嬷又找了一个角度来劝解,“既然您是想活的,如今皇爷也知道了,看他那个态度,倒像是已经知道自己想左了,又拉不下脸来赔不是……归根到底,他是皇爷,是您的天,君为臣纲,就是他有错,为尊者讳,您也不该非议。不论有没有理,顶撞皇爷毕竟是您的不对,皇爷既然盼您先赔不是,依了他也就罢了,如此,点点也欢喜了,皇爷也欢喜了,您将来不必殉葬,也欢喜了,皆大欢喜,这件事就此揭过,岂不是好?”

君臣的大帽子一扣,徐循顿时落为被动,满肚子的话一下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她垂下头又划拉了好一会桌面,在上好的清漆上留下了道道划痕,心中却是越划越乱,越划,越是觉得心绪如痕,道道交叠,很快都叠成了一片,连她自己,都再难品味分明。

是啊,钱嬷嬷说得是有道理,他为了她已经委屈了这么多次,让步了这么多次,她委屈一次,让步一次,又有何妨呢?以君臣、以主妾、以女儿,条条道理都在他那里,他是君、是夫主,为了女儿,为了孝道,为了他对她的好,她是该退一次的……

点点天真的笑脸,又在心间浮现,徐循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好了好了,嬷嬷,你说得对还不行吗?——我都答应过点点了,本来也就不会食言。你又何必啰嗦?”

钱嬷嬷心下大松一口气,也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因笑道,“如今这答应,才是真答应呢,娘娘也不必分辨了,老奴心里反正清楚。”

徐循啐了一口,“我不和你说这个了!嬷嬷也尽会欺负人!”

把钱嬷嬷打发出去了,她也不叫人进来服侍,自己寻了文房四宝来,拿起墨条呵了呵,慢慢地磨了一池子墨,铺开了用澄心堂纸精心制作的小笺,以狼毫饱蘸了浓墨,好半天没有下笔。眼看墨点儿要落到纸上了,方才急急地写了几笔,写了半日,又觉得不好,一把团了,犹豫半日,方才抽一张新纸,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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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皇帝发了话,就算是数九寒冬,到了三日上,钱嬷嬷也得带着两个孩子过去请安。徐循心疼孩子,令人把自己的轿子抬来了,让她抱着壮儿,牵着点点坐在里头,到干清宫门口方才下轿走进去。——虽是短短一段路,但天气冷,点点还好些,壮儿明显就有些不适应了。

皇帝见到次子的时候,他便有些被冻呆了似的,看到皇帝也不知道招呼,明显没认出来这是父亲。倒是点点见了爹,先就要扑上来,却被钱嬷嬷拘住,道,“先给皇爷行礼,教了你的,又忘了?”

点点抓耳挠腮了一会,方才生生涩涩地扑倒在地,朗声道,“给……给……嗯,给陛下请安!”

众人都笑了起来,皇帝也被逗得发一大笑,他抱起点点,对钱嬷嬷道,“好了,孩子还小,别太拘着。圆圆都多大了,有时候见到我还不行礼呢。我这几个闺女,除了莠子是个好的以外,别的都不规矩。”

正说着,太子从里间也扑出来,见到壮儿,便笑道,“弟弟!”

他和弟弟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同龄男孩也就这几个,倒是一下就认出来了。——两岁多一点的孩子,话还不大会说,但路已经走得很稳当,扑上来就要和壮儿玩,点点不乐意了,喊道,“弟弟,我在这呢!”

“姐姐。”栓儿对点点也就是认得,又毕竟是姐姐,大了辈分,有些惧怕,喊了一声以后,便站在当地不动,只是小心地看着点点。

点点当惯了妹妹,忽然间被人叫了一声姐姐——壮儿还不会叫呢,不由大悦,走上前牵起栓儿的手,笑道,“弟弟,咱们一块玩去!”

钱嬷嬷忙唤道,“点点,你东西是不是忘了给爹?”

点点这才想起来,咚咚咚跑回皇帝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给皇帝,一眨眼又不见人影,只留下含糊的呼喊声在风中飘荡,“娘给你的!”

钱嬷嬷苦笑连连,又恐点点和对壮儿一样地对待栓儿,被栓儿身边从人看到,未免不美,只好向皇帝请了罪,便追着她去了。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带着大票从人,很快便消失在了玩物丰富的里间。

皇帝手持薄信,想到这还是徐循第一次给他写信,不免深觉有趣,也不着急进去寻孩子们,站在当地便把信启开了,一边看一边往里走,看了几行,便是啼笑皆非,自言自语道,“这就算是赔不是了?”

按说,徐循的态度也算是挺端正的了,好纸、端正的笔迹,满纸谦词,全是述说自己有多不该无礼失态、冒犯天威,按照《女诫》、《宫典》,犯了多大的罪,多谢皇帝还不计较她的罪过,派人来查看她是否需要请太医,那一掌不算很重,如今已经康复,请皇帝不必再挂心云云……通篇用词虽然过白,但态度谨慎,这封信拿给谁看,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问题是,皇帝是谁?皇帝是从事什么职业的?谢罪折子他每天都要看个好几封好吗?这文字游戏,不说独步天下吧,起码在后宫他是首屈一指的大行家。徐循认错的态度是有了,可她两页纸里压根都没有对自己论点的反省……不管态度多端正了,这反正不是皇帝想看到的求和,颇有些货不对版的意思,皇帝看了两遍,也没觉得心底的闷气有消融的倾向,不过,嘴角倒是翘起来了。

看着这遣词造句,仿佛都能从信纸里看穿出去,看到徐循那不甘心的表情——点点虽然生得像他,但那倔强的神态,却和母亲极为相似。在皇帝的想象中,徐循的脸蛋和点点的竟重合在了一起,倒让他不免嗤嗤笑了几声。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徐循第一次向他低头求饶吧?

脑海里主动屏蔽了徐循向他认错的那次,皇帝漫步走到案前,随手提笔,在信上朱批两行字。

‘览奏俱悉,文理清楚,引经据典有出处,可嘉。唯态度差强人意,不可取,发回重写,下次努力。’

于是,这封由贵妃娘娘苦苦酝酿三天的谢罪折子,便又被钦差大臣点点,原样送回了永安宫……

第196章复出

这算什么,功课不合格?接下来要不要罚抄《论语》三百遍什么的?点点把信带回来的时候,徐循都说不出话来了,把自己呕心沥血了三天才敷衍成的谢罪折子来回看了好几遍,也找不到什么态度上还能再修改的地方。

难道这样还不够谦卑?徐循有点茫然了,不知皇帝要的到底是什么效果,她甚至把信给钱嬷嬷看了,连钱嬷嬷都只能说一声服——徐循的谢罪折子,虽然不说是文采斐然,但也是文理通顺,从各个角度都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唯独要说,也就是那些自责、愧悔的语句,稍微直白了点,而且数量略少,也许无法打动皇帝。

怎么办?既然皇帝要看更诚恳版本的,徐循也就只能再写一封了呗,反正腊月里也没有别的事,她称病到现在都还没算好呢,西苑那边是去不得的了,封闭在永安宫里,除了养养小孩以外,也没有别的事情。

“按皇爷这意思,您要是不能写一封让他满意的谢罪折子的话。”钱嬷嬷为了让徐循端正态度写信,什么瞎话都能扯出来,“只怕这病也是不能好的,坤宁宫处,不去也罢了,倒是西苑那里,您可还有差事呢。”

换句话说,你不是想出去放风吗?牢头那边就要打点好,不然,就只能关在永安宫里,甚至连后院都不能多去,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自己这几间屋子里不动。

徐循并不是很贞静的那种人,尤其在去过西院以后,更是觉得长天老日关在屋里,只能看书下棋十分无聊。思及此,倒是真的有点动力去写所谓的谢罪折子了,于是又令人去外头买了大批典籍回来,尤其以各种名家所出的文集为主,翻看其中书信往来的部分,从中吸取(抄录)典雅的修辞,再略加修改,用在自己的道歉信里,一时间屋中是墨香氤氲,纸团遍地,徐循不像是个贵妃,倒像是要赶考的书生,在做八股文章。

内廷之中,虽不说是文采汇聚,但也的确有些以才学著名的女史,要不是这么做实在是太丢脸,徐循都想请一个回来手把手地教自己写了。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不到开始写信的时候,徐循也感觉不到自己文化积累上的欠缺。

“内书堂不是都开了几年吗?”歪主意都打到宦官头上去了,“可有些伶俐的小宦官从中出师了?”

如今宫里的内廷教育,分了宦官、宫女两个体系,宦官那边的内书堂,是由正儿八经的大学士教授,和一般的私塾是一样样的,学出来的宦官,同进士一般,一样是文雅风流、学富五车,非如此,并不足以胜任司礼监使用需要。而宫女的女学,则和妃嫔们所上的课程一样,都是由年老知书的女史充当教导,还有些出身儒门的宦官为副,这些人虽有才学,但和大学士比当然是瞠目其后,教学目的也不一样,大体上是以‘读书明理’为目标,教材都是劝善、妇德之类的读物。毕业生的水准当然就和内书堂没法比了,徐循的算盘打得挺好的,反正王瑾也算是自己人,他现在是大太监,平日公务已十分繁忙,当然不可能为徐循捉刀代笔,但若有徒子徒孙进了内书堂,成绩又不错的……

“这可才开了几年,”孙嬷嬷打消了徐循这个主意,“刚进去的小孩子,哪有这么快出来?您要找人代笔,倒不如找皇爷身边的王振,他素日里勤快知礼,很会来事,和王瑾处得也不错,最要紧是目前还没什么职司,有大把闲空,应该能帮这个忙。”

处得不错,和徒子徒孙,毕竟是两种关系,徐循摇头道,“我都不认识他,哪好意思开口。”

至于女官那边,就不必想了,凡是知名女史,基本都和各宫主子关系密切,这个忙求过去,谁知道哪天就泄漏到别宫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低头自己琢磨呢。

“是了,”几个嬷嬷和徐循相处多年,私下也不那样拘礼,见徐循捧着脑袋,坐在炕边冥思苦想。赵嬷嬷便有些捉狭地问孙嬷嬷,“这王振不是听说要去尚宝监了吗?怎么还托了你来寻出身?敢是和王瑾处不来?”

没有什么好处,孙嬷嬷好端端地提个王振做什么?分明就是他见贵妃得宠,这才想要抱上这条大腿,俾可在如今的位置更进一步,要知道现在宫中和朝中一样,范弘、金英、王瑾三人,地位就如同三杨一般稳固。司礼监有这三人把持,根本没有别人出头之地,而皇帝身边庶务,又有马十等多年追随的大太监伺候,王振就算有万丈雄心、千般手段,也很难往上再走几步。

没有空间往上,要么就寻求外放,要么就是到皇子身边做个大伴,这都是挺好的出路,比如壮儿,然后封了藩王,那就是当地的一霸,身为他的大伴,王振享受到的权势威风,不会下于封地的父母官。或者求贵妃美言几句,去个富庶所在,做个镇守太监也是不错的选择,油水那是绝不会少的。

孙嬷嬷笑骂道,“休编排我,当着娘娘的面,你也不心虚。”

她半是解释,“他毕竟新来,你们都不知道,这人原是县里的教官,也算是有几分才学。听王瑾说,为人又好,机灵可靠,我才荐给娘娘,不然,难道真让王瑾来写么?”

“不行就让王瑾写。”徐循听她们呱噪,也有几分心烦,故意吓唬孙嬷嬷道,“反正写好了,我拿来抄录一番也就是了,不虞被大哥看出笔迹。”

这问题哪是笔迹啊?王瑾怎么说是皇爷的大伴,派俩小徒孙来帮徐循都有点犯忌讳了,亲身上阵,是怕死得不够快?孙嬷嬷一下为难起来,呜呜噜噜的说不出话,徐循看了,心情倒好起来,拍着手笑道,“罢了,瞧嬷嬷那样,眼珠子转得都要掉下来了,倒还是不为难你了吧。”

说说笑笑间,废了三个三天的功夫,她才写好了第二封道歉信,让亲善大使点点带去给皇帝。——不过,和第一封道歉信送出去时的信心满满不同,这一次,徐循自觉思路凌乱、七拼八凑,别人看了虽然说好,她看了却觉得是不知所云。

就这么送出去,多少有些心虚,总觉得过不了关啊……

徐循想了半日,便开了匣子,从装着针头线脑的小抽屉里,取了一个旧日做好的香囊,随信让点点带去,算是充作一点贿赂,多少也表明一番自己的诚意了——这香囊还是她去南内以前做好的,经过几番大变,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还是前日想给点点、壮儿做几个小鞋面时,才翻找到的。

她的女红和绣娘比,自然算不得十分出众,不过也还在水平上,这个香囊用的是明黄的底子,拿金线盘了龙纹在上头,用的是象牙的扣子,明显是为皇帝专做。因为料子好,又收藏得不错,徐循很希望皇帝以为这是她赶工出来的,因此心一软,便原谅了她,不用再去诌那第三封信了。

点点去了干清宫,又回来了,见了母亲,先是一顿语无伦次的大说大笑,连壮儿都笑嘻嘻的,原来在干清宫里,不但可以和姐妹兄弟们玩耍,还能尽情吃糖点心,小孩子吃多了糖,一个高兴,一个兴奋,如何能不多话?

徐循见她没有把信拿出来,也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听她说完了,眼看到了点点要睡午觉的时间,钱嬷嬷上来牵她了,点点方才揉着眼睛,有点困倦地在怀里掏了掏。

“娘,给。”她把信掏出来,好像送礼一样,很慷慨地往徐循手里塞,“哦,还有这个,也是爹让我带回来给你的。”

徐循接过小荷包,往里掏了掏,掏出来几块奶酥……就是当年她第一次侍寝当晚,皇帝打发她吃的那种。因她爱吃,如今宫里年年都有供奉的,点点压根不稀罕,一眼都没多看,打着呵欠,牵着钱嬷嬷就往自己屋里走,留下徐循对着这几块奶酥发呆。

也不过一会,花儿手里端着一壶新茶,从屋外进来,走到徐循跟前,帮她把杯子里的茶给换了,眼一瞥,不由奇道,“娘娘,何处来的奶酥子?”

她定睛一看,“咦?怎么黄橙橙、干巴巴的?这来年的吧?娘娘可别吃了,我这里给您端点新鲜的来。”

说着,便把几块小食收了,不多时,给她端了一碟子雪白软和的奶酥子,“尝这个,这个新鲜。”

徐循抽了抽嘴角——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吃奶酥。

蒙混过关的想法被无情击破,这对徐娘娘的打击有点狠,直到吃了晚饭,她才拆开了被原封退回的信件。果不其然,皇帝的评语一点都不正面。

‘还不如第一封,短短四页,如何有五六人口气?态度不诚,不在言语不精,再重写过。’

“唉……”徐循忍不住对着信纸叹了口气:这个上峰,实在是不好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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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已经过了一半,若是徐循再病下去,就要错过整个除夕年节了,换句话说,留给她写信的时间并不太多,第二封信受挫以后,徐循决定再尝试第三次,这一次采全大白话做法,历数了皇帝之前多年对她的好处,还有她自己种种忘恩负义、无理取闹,反正就是该杀千刀的悖逆之举,歌颂了皇帝陛下光照千古的美德,检讨了自己卑鄙委屈的人格,又表明了对于现在生活的珍惜,以及对于和皇帝和好的盼望,反正大白话,也不需要斟酌词句,凑什么格式,洋洋洒洒,一出脱就是十多页,她还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定里面没有什么怨愤委屈之意(因为‘屡试不第’,这种酸气现在她真是有好大一堆),又熬夜赶制了一个全新的,最最精致的香囊,连眼睛都沤红了,也不敢让别人代做,就怕皇帝居然火眼金睛,看出来针脚和她以前做的一些配件不同。

“这次可是全把面子放下来了吧?”她同钱嬷嬷道,“您只管给我挑毛病,挑得出一点我都佩服您。”

钱嬷嬷反反复复,也检查了几次,这一次,她露出笑容,“奴婢觉得,就算是皇爷也挑不出一点毛病了,这一次啊,这折子,多数应该是能‘留中不发’了。”

留中不发,大概就算是过关的意思了,徐循也觉得这要再不过关,简直没天理,她放松下来,靠到椅背上叹息了一声,见钱嬷嬷要往香囊里灌红豆,却又有点不愿意,嗔道,“嬷嬷!哪能如此……反正,不行,不许灌红豆。”

把一袋子的豆子倒干净了,才把香囊放进信封里,“就这样送过去吧,大不了塞一块鸡舌香么,哪有……哪有你这样的!一囊满满的豆子,多不好看那。”

钱嬷嬷很无奈,“随您,随您。”

徐循现在比点点还盼望三日之期,好容易熬到日子,把点点送上轿子了,她就和等发榜的考生一样,万事都无法宁心,就差没在屋内来回徘徊了。虽然十拿九稳,应该是能过关的,可毕竟这关系到她能否出监放风,年节能不能好好过,又如何不让她牵肠挂肚?

等点点回来了,照例又是一番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徐循也不愿太扫女儿的兴儿,只拿眼睛去看钱嬷嬷,见钱嬷嬷微微摇头,心下就是一沉,一瞬间恨不能冲到干清宫去,把皇帝一顿乱打:我都这么用心写了,怎么还不让过?

点点可看不出娘亲心里的情绪,还在指手画脚,说着和爹爹一起看斗鸡的好玩事儿,这回连信都忘记送了,闹到睡觉的时间,连连打着呵欠,手一伸,让乳母把她抱起来,就直接要回屋里去。还是钱嬷嬷上前从她怀里摸了信,送到徐循手里。

‘有点意思了’

朱批很简单,香囊倒是和上回一样,也没还回来,皇帝的态度挺明白的:有点意思了,但还不够好,起码,是还没好到可以过关的地步。至于怎么过关,那就要看徐循自己的智慧怎么去参详了。

徐循恨得一把将信纸捏在手里,怒道,“我还就不写了呢!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皇帝能把她怎么的花样可多了去了,不过钱嬷嬷是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等徐循小脾气发作完了,才劝道,“娘娘,这可马上就要腊月廿四了……”

徐循现在直想唱一曲‘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她展开信把朱批又看了几遍,直气道,“不成,不写了!管他二十四不二十四呢!”

“这——”钱嬷嬷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可——怎么说都是年呢——”

“那又怎么样。”徐循哼了一声,“我本来不是病了吗,难道他还能管着我病好没病好?”

她双掌一合,“明日起,让曹宝林她们照常过来,后日正是去皇后宫里问安的时候,正好就一道过去了。”

好吧……徐娘娘当时说病,也没问过皇帝的意见,现在要好,理论上来说,也的确是不关皇帝什么事儿……

她也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好’了,第二天同曹宝林等人叙了叙旧,第三天就若无其事地带着众人,去给皇后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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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问安的规矩是静慈仙师兴发出来的,但因为的确方便好用,比起以前那乱糟糟的请安现象,这种制度更方便管理,所以这些年来人人乐于遵行,这六日的大请安,真是满宫妃嫔都到了个齐全,连内堂都站不下了,惠妃和贵妃能在屋里,别的有些比如曹宝林、青儿、紫儿、赵昭容之流,便只能在室外给皇后请过安,再到偏房坐坐,便起身回去了。——这是在皇后出来的情况下,皇后要是不出来,大家对着宝座行个礼,也就各回各家,并不会在坤宁宫多做逗留。

皇后今日也没有怠慢,亲自出来见了众人,又笑盈盈地和徐循、何仙仙都问了好,“今年冬天倒是艰难,大家轮流病,还好,到了年边上,咱们三个都好了,不然,少了谁场面都觉得冷清。”

又道,“可惜了,终究是不能都好,咱们都好了,袁嫔却又病倒,这几天病势还挺沉的,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我已遣太医给她问诊了,也不知道年前能好不能了。”

有了这么多人,大家各自有个磕磕碰碰、头疼脑热的,都是挺正常的事,何仙仙嘴角一翘,“还有七八天就过年,现在就算好了,怕也赶不上了——总是要休养几日才能出门的。”

她又以不大的声量笑道,“还以为她称病是假,有点想法是真的,没想到居然还是真病。”

徐循一开始还有点跟不上何仙仙的思路,想了想才明白:袁嫔的病,是在皇帝不宠幸她,转而去宠诸嫔开始,何仙仙估计觉得袁嫔的病是装出来的,为的只是勾引皇帝过去探望她。

这想法也许不能说没有根据,但如今这个场合谈论此事并不合适——诸嫔、李婕妤最近得了宠幸,相应的也就有了面子,能进屋里来坐,而她们就同袁嫔住在一宫,当面说她是非,虽然是妃位,但这嘴脸也够好看的了。因此皇后和徐循都没搭理这话茬,皇后对徐循笑道,“贵妃这几日养病,脸倒是圆了点。”

“平时有差事,常要去西苑,风吹着都瘦了。”徐循笑道,“如今作养了几日,又是进补又是睡觉的,自然胖了些——又不是青春少女了,这一有肉,可不就现在脸上了?”

其实她也觉得脸好像是有点圆了,不过感觉是被皇帝打出来的浮肿没有消褪完全的缘故,皇后说起了,只好随便遮掩几句而已。徐循又随口关心道,“倒是娘娘,虽然病是痊愈了,怎么脸还尖尖的,颧骨都瘦出来了,看着也有几分憔悴?病后可要好生将养才是啊。”

皇后摸摸脸颊,居然没有怀疑徐循用意似的,反而叹了口气,“年边了,各处事多,清宁宫那里也要时常过去,可比不得你能静养,我这儿这些事,哪一样是能耽搁的?”

徐循在这时候能说的话只有一种,她连忙带领诸宫嫔唱了几首忠诚的赞歌,皇后唇边现出一缕笑意,连连摆手,“快别虚客气了,哪有你们说得这么好?”

她又关切地问徐循,“前日栓儿回来,说点点手上被他抓破了一块皮,如今可好了吧?我已说过栓儿了,下回见了姐姐,让他再赔个罪。”

小孩玩耍,哪有不出意外的,栓儿指甲长,和点点争抢玩具的时候,偶然间划破一块油皮而已,点点都没觉得委屈,徐循更是不当事了,闻言忙笑道,“娘娘多虑了,些须小伤,早好了,点点还念着要和弟弟再一块玩儿呢,壮儿比她小了两岁,现在可还玩不到一块。”

两人说说笑笑,俨然是多年的好姐妹,熙和无比,至于龃龉,那是什么?徐循能感觉得到,诸宫嫔,甚至是惠妃的眼神,渐渐地从她身上移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永安宫和坤宁宫过了一招的事,虽然不可能连细节都传播出去,编成话本到处宣讲,但点点走失当日,所遇到的可不止皇后一个人,徐循身边的心腹,御花园里的宦官,干清宫的守门人,还有皇后的那些侍从……这么多人都参与的一个秘密,那就不叫秘密了,传开只是时间问题。再加上之后钱嬷嬷又得了赏赐,而据马十透露,坤宁宫、咸阳宫却得了药材……

不管得到的信息是多还是少,基本脉络是猜得出来的,那就是两宫之间又有争斗了。今日她复出请安,估计一屋子都是等着看戏的——而徐循却最不喜欢演戏给人看,尤其此事牵扯到点点,她就更不希望有人议论了。

不过,她还以为皇后多少在言语中会点上两句……皇帝送药什么的,毕竟只是一个很模糊的表态,要把这个表态放在眼里的话,她一开始也不会那么高兴地把点点往干清宫送了。

徐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皇后略带憔悴的容颜,经过一两年的功夫,她终于对皇后又燃起了那么一丝兴趣——

现在的皇后,心里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