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会认一千多字了!”他大声宣布,想要打断自己脑海中的想法。

“真厉害!”吴姨姨就随手抽了一本书,翻开来让他认,壮儿伏在炕桌上,一个接一个的念,“天、地、日、月、我、他、你……这是什么字啊?”

遇到不认识的,吴姨姨就随意教他,也拿出笔墨来让他练字,不过,这笔不比他自己的好用,壮儿现在也渐渐发觉,吴姨姨的屋子,其实没有他以前想得那样好,有很多东西都没有,也有很多东西,根本比不上他自己的。

不过,屋里的炕倒是烧得很暖,姆姆坐在炕边上,过了一会,都有点犯困了,壮儿见了,就偷偷地笑,他和吴姨姨对视了一眼,吴姨姨抬高声音,道,“齐养娘,您困了?要不要喝盏茶?正好也换一遍水吧,壶里的快喝光了。”

姆姆的头猛地一点,她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就走到炉子边上去倒水——在吴姨姨屋子里,什么都要自己做,这也挺新鲜的。姆姆提壶的样子特别好玩,晃来晃去的,好像下一刻都能把壶给摔了。壮儿也知道,这个大茶壶是很沉的。

他还想指给吴姨姨看呢,但一转头,却发现吴姨姨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拿过了他的笔,在纸上很快速地写了一行字。

我才是你娘。

就这五个字,吴姨姨写完了,问他,“认得出来吗?”

壮儿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他什么也想不起,只是出自本能地点了点头。

吴姨姨就又一笔把字给涂了,笔塞到他手里,指着书本问,“那这个字呢,认得吗?”

应该很熟悉的铅字,就像是一只会爬动的小虫子,在壮儿的眼睛里爬来爬去……爬得他什么也认不得了。

第223章早熟

壮儿毕竟年纪还小,虽说不像是小时候,几句话就能轻易套出他的心事,但心里有了疑惑,却也自不能若无其事地将其掩盖于无形,别说他的养娘和哦乳母们了,就连点点都觉察得出来,“弟弟最近好不爱理人呀。”

六岁的小姑娘,话已经说得很流利,开蒙以后,待人接物也渐渐的都有了分寸,她身上那股孩童的天真自然还浓厚得很,但却也是要比一两年前更多了几分理性,看着孩子一步步长大,从懵懂渐渐地解了世事,徐循真觉得岁月的脚步声是那样的重,说起来,她今年才刚刚三十岁,可打从点点落地了以后,徐循就觉得自己好像是随着她的长大而一天天在变老,就像是她失去的那些生命力都灌注回了点点身上一样,是一种很心甘情愿的传输和洗练。

“嗯,弟弟开始认字了,有功课了,就不开心了嘛。”当然了,即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懂事,年龄差在这放着呢,女儿也还是挺好糊弄的。徐循笑着说,“你刚开始认字的时候,不也老嚷着手酸吗?”

“娘乱说。”点点矢口否认,她已经很有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么那么远以前的事了,“我才没有呢,不信您去问朱先生,您这是——血口喷人!”

点点开蒙也有一年多了,她在读书上还算是有点天赋,一年多便学了有几千字在肚内,一般的童书比如《劝善歌》、《古方歌诀》这些朗朗上口,又蕴含有一些基本常识的歌诀,她自己就能通读并且背诵了,只是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她已经知道了八珍糕是好东西,因为‘八珍糕与小儿宜’,但到底什么是‘健脾益胃又何疑’,便含含糊糊、不甚了了。

这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状态,再配合上她最近开始看些艰深的书,也在学成语、习语,一个很明显的副作用就是点点说话开始乱用成语了,今日用了个血口喷人来形容她娘,尚且自觉得意,顾盼自豪地,等着徐循来夸她呢。

碍着在皇贵妃跟前,钱嬷嬷没有开口,但那眼神已经是瞪过来了,徐循倒是没生气,被她逗得发噱,她道,“点点,你这个乱用成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好?下回在你爹跟前说漏嘴了,回来你姆姆肯定打屁股。”

管教公主,靠的就是多方的严防死守,点点从睁眼到闭眼,凡事都有一定的规矩,一旦触犯,等待着她的就是多重惩罚和说教,毕竟已经不是孩子,又在永安宫里养,没去公主所,现在皇贵妃和太后的关系也淡了,钱嬷嬷等人身上的压力都很沉重,点点自己都知道,平时略放松点还可以,但在祖母和父亲跟前,是绝对不能口没遮拦,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的。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撒着娇把这事儿含混了过去,“我……我又没说错么,血口喷人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没等娘说话,她一扭身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功课都做了——我出去玩喽!”

姆姆似乎有想追出来的意思,点点赶快加重了脚步,跑到了弯角才停住脚步:姆姆年岁大了,身体不灵便,现在她一跑起来,姆姆就追不上,会跟上来的,往往是更好说话的欢姐姐。

“欢姐姐,我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呢?”她等到欢姐姐来,便牵着她的手仰头问,“要不然,我们去公主所找姐姐玩。”

“弟弟做功课呢,”欢姐姐提醒她,“要不,咱们去后头玩吧?公主所太远了,你这会过去,可赶不上回来吃晚饭。”

“要不然去找栓儿弟弟,”点点又改了主意,“玩一会正好回来和壮儿一块玩。”

“栓儿弟弟也要做功课。”欢姐姐道,“大家都要做功课呢,你忘了吗?上回我们去公主所,阿黄、圆圆姐姐一个绣花,一个画画,都是布置下来的,按时完成不了,受罚呢。”

点点不免有些丧气,她嘟嘴道,“怎么大家都这么忙呀!就我有闲空,那我也做功课去。”

正是怏怏呢,后头来人了,“点点功课做完了没有呢?皇爷爷传令,接点点和壮儿一道上南内去玩儿。”

点点一听,高兴了,拍着小巴掌,“还是爹好!”

爹来接人,肯定都是连娘一道接去的,有时候娘还带上曹姨姨和吴姨姨,就因为这个,点点私下听阿黄姐姐说过,大家都觉得住在永安宫里好,她也是在阿黄姐姐说了以后才注意到的:好像如果不是娘带着出去的话,姨姨们平时没事,只能在大园子里走走,也不能去南边和西边的林子里玩。

娘是会带人的,娘特别喜欢带人出门去,天气好的时候,去西边看马球,点点不喜欢这个,马球吵,马儿也有味道,还有栏杆高,她得踮着脚才能看清楚,而且也不知道好玩在哪儿——可宫里就没人不喜欢的,连姆姆都喜欢,每回看马球,点点都要跟着欢姐姐,她知道欢姐姐眼神好,和她一道站得远些也能看得清,至于姆姆,总要站得近近的才看得高兴。

除了永安宫里的人以外,娘有时候还带其余的姨姨们,连惠妃姨姨都来,点点迷迷糊糊地知道,自从莠子姐姐去了以后,惠妃姨姨就很少出门,她不知道娘是怎么请动惠妃姨姨的,不过每次惠妃姨姨来了,就特别热闹,因为她宫里住了有好多人啊,惠妃姨姨不来,那些姨姨们也就都不能来。

惠妃姨姨来了也很少说话,她就在那坐着,连爹都不太搭理,每回爹和她说话,她的话都特别特别少,点点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对爹的,可爹好像也不大介意,有一次抱着她的时候,还和娘说,“惠妃现在是如槁木死灰了……唉,看着也是可怜。”

娘回了一句,“要不,您就多宠宠她,再赐给她一个孩子吧?”

爹很难得地叹了口气,他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一直都想再求一个来的,只可惜,现在连仙丹都没效用了。”

再往下的话,爹就不让她听了,她被交给了姆姆,而姆姆却又不肯解释什么叫‘再赐给她一个孩子’,点点拿去问过阿黄姐姐,阿黄姐姐只是说,“你娘随口说的呢,也别当真了,惠妃娘娘现在瘦成那样……”

她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了,而是走到圆圆姐姐身边,和她一起说起了小话。

随着年岁的增长,点点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兄弟姐妹之间,也分了好几国。阿黄和圆圆好,和她好,但不知怎地,她觉得阿黄和她又要比和圆圆好,阿黄姐姐经常来永安宫,娘也时常给她送东西……她对点点特别和气,两人从来没拌过嘴——也许是因为她们俩年纪差得大,阿黄姐姐今年都十四岁了,点点才六岁,也许是因为两个人说得上话,不过,阿黄和圆圆就是,两个人有时好,有时又一句话都不说,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栓儿呢,就和壮儿特别好,两个弟弟见了面准能玩到一块,他们都有年岁稍大一些的玩伴——点点也有,都是刚选进宫里没有多久的同龄人,可和这些人玩不太好玩,还是和兄弟姐妹们一道玩好——但栓儿开始读书以后,也许是和壮儿在一块的时间少了,也许是因为壮儿这一阵子都不开心,两个弟弟在一块也不那么野了,不过,他们俩还是好,见了面就分不开,经常神气活现地咬耳朵,点点问说什么,他们就说,‘这都是男孩子说的事,女孩子一边去’。

至于她点点呢,点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的,阿黄姐姐和圆圆姐姐住在一起,虽然老吵架,但肯定是一国的,她和壮儿住在一起,好像也应该是一国,以前都是这样的,可现在……最近这几个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壮儿变了,壮儿变得和她不亲了……

每回出门,她都同壮儿坐一辆车,今天也是这样,点点一路都在偷看壮儿,壮儿呢,他好像发觉她在看他了,却又装着不知道,只是一直看着窗户外头,很偶然地才看他一眼。

看着看着,点点坐不住了,她轻轻地拿胳膊肘碰了壮儿一下,“哎,你在想什么呢!”

壮儿动了一下,“没什么啊?”

“骗人,”点点拿定了主意要问出个子午寅卯来,她又推了一下,“想什么呢,快说!”

她没用太大的力,点点不是小孩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力气大,如果用了全力,能把成年人扑得一踉跄,自从开蒙以后,朱先生教,还有姆姆也一直说,娘也一直提,她再没有用力打过谁,对壮儿就更不可能用力了,她又没生气——可壮儿被她一推,一晃就栽倒了,虽然他们是盘腿坐,车底软着,撞不疼的,但他的头像是擦了车窗的硬框,他立刻就捂着头哇哇地哭了起来。

姆姆立刻就喝了一声,“点点!”

点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弟弟,她心里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慢慢地升了上来——她不知道这叫什么,但却觉得它的滋味极为不好受,她哇地一声也哭了起来。“我没用力!他自己倒的!”

两个孩子顿时都哭成了一片,养娘们倒慌了,忙不迭哄好了——“陛下等着呢!再哭就不许过去了!”——可点点心里明白,等回去以后,她肯定逃不过罚的,她刚才不但莫名其妙地把弟弟给‘推倒’,而且还‘狡辩’、‘假哭’,姆姆肯定不会放过她,若是能瞒下来不告到娘那去,已经是她的幸运了。

这感觉比真的做了坏事要被罚还更难受,点点收了眼泪:这些年来,在娘和姆姆的教导下,她早就知道一味蛮哭,招来的只是更严重的惩罚。

她恶狠狠地瞪了壮儿一眼,在心底立定了决心:以后她都不要和壮儿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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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情绪,壮儿不是没感觉,但他并没太在意。刚才那一下她推得好突然,他是没坐稳,不过比起头上那模糊的轻微疼痛,他的哭声也的确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可不如此,点点会一直缠着他,一直问下去,真是那样,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收了眼泪以后,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搭理点点了,壮儿望着跃动的车帘,在心底反复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吴姨姨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娘呢?

一开始那段日子,他根本不信,甚至一反常态地惧怕起了时间的流逝,他不愿去吴姨姨那里,不愿意想到这个问题。可吴姨姨的表现,让他又没有办法不想,有很多从前根本没注意到的事情,忽然间一下涌入了他的眼睛里。

每次去吴姨姨那里,姆姆都从不离开,吴姨姨从来没有和他单独在一间屋子里,一次都没有……

每次去过吴姨姨那里回来,姆姆都要去找娘回话,每次都不带他。

在祖母那里的时候,隐约曾听见祖母说起过‘南内、吴氏’,当时他不知道在说什么还以为和自己无关。

姆姆对吴姨姨的复杂态度,虽然不搭理,可礼数却又很恭敬。

吴姨姨是爹的‘妃子’,但又一个人住得很远,除了他以外,哥哥姐姐们没有来这里看望她的。

她好像曾说过,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抱来看过她,但当时‘很怕她,只会哭’……

他不是娘亲生的小孩,他还有一个娘?

壮儿分不清是哪件事更大,到底是娘不是亲娘,还是吴姨姨才是亲娘。他、他很喜欢吴姨姨,但……但他是永安宫的孩子,他没有想过,娘居然不是他的亲娘。

她……她对他一直都很好的,虽然凶,但壮儿也没和怕祖母、爹一样怕她,祖母和爹才可怕呢,有时他们用很古怪的眼神,一直看他,看得他心里真的很不舒服……他……他不知道离开永安宫他还能去哪里,难道要去吴姨姨那里,和她一起住吗?

他不愿想,可却又很想知道真相,想要知道自己那隐约的感觉到底是真是假,的确,在吴姨姨说了以后,他能感觉得到,他的生活是有古怪的,起码,他觉得娘一直都更疼姐姐……

可该问谁呢?

爹一直都很疼娘,听姐姐和伴伴们私下议论,娘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得宠,但却很明确地知道,爹和娘肯定是一国的,比起自己,他更喜欢娘。

曹姨姨、吴姨姨,还有惠妃姨姨,都和娘顶好顶好,她们对他也不错,可却一定会向着娘说话。如果……如果他真的是被抱来的孩子,姆姆一直和吴姨姨在一处,是不是就是怕吴姨姨把真相告诉他?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她们也肯定不会说真话的。

壮儿本能地感觉到,在这件事上,他要想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就非得找个平时不喜欢娘的人才好。可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都是很喜欢娘的,那些不喜欢娘的人,他本来也觉得很有几分可怕。

大娘娘好像不喜欢娘,起码他觉得如此,有时候听娘的语气,她和大娘娘的关系是不大好,可大娘娘也一样很可怕。祖母老娘娘就更不必说了,她可能不喜欢娘吧,但却更不喜欢他,倒是很偏爱姐姐……

他看了姐姐一眼,见她双眼发红,愤慨地盯着自己,心里忽然有些心虚,又更生气了:姐姐虽然脾气燥,但却一直待他很好——可她虽然待他好,但脾气却又老这么坏,如果、如果她不是娘亲生的话,她会这么凶吗……她不就是欺负他不是亲生的吗!

两个孩子当晚谁都不互相搭理,倒是惹得长辈们一阵好笑,孩童嬉闹本属常事,谁也不会特意放在心上,又过了几天,点点便早忘了自己的誓言,亲亲热热地,又去找弟弟玩了。

但壮儿却不如她一般没心没肺,也许一个有心事的孩子,总是很早熟的,从此后看姐姐,虽也不是不喜欢,但心里却是多出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很快就到了哥哥的生日,也就是皇太子的千秋节,宫里照例又有了好多好多好玩的事儿,壮儿也被提前接到坤宁宫里,和哥哥一道住着玩,这是兄弟俩这几年来的惯例,

“来。”栓儿见到弟弟来了,不由分说就递过了一个大球,“咱们踢球玩去——这是爹才赏给我的好皮球,你有吗?”

壮儿拿着球摇了摇头,他藏着自己的羡慕:哥哥是太子,自然处处都比他强,什么东西,要他先有了,点点有了,才轮到他,他都习惯了。“我没有,我和哥哥一道踢。”

两个孩子便跑到一边踢着玩去了,玩得满身大汗,回来了又到大娘娘跟前吃点心。大娘娘给哥哥擦了汗,又把壮儿叫到跟前,一边擦汗,一边道,“嗯,壮儿真是长高了,和你哥哥一般高——平时没事的时候是不是老出去玩啊?活动开了就容易长高。”

“我……”壮儿正要回答时,忽然心头一动:大娘娘身前,不是谁都能来的,姆姆和欢姐姐都在外头候着,眼下就只有大娘娘、罗姨姨和几个姐姐在照看他们。

“我常去南边大园子玩。”他说,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大娘娘,“我有时候也去那里找吴姨姨——大娘娘,你认识吴姨姨吗?”

大娘娘显然一怔,她的笑变得有些僵硬,过了一会才说,“认识呀,壮儿也认识她吗?”

这说得不是废话吗?壮儿心里想,他没法明确的表达,但却也觉得,大娘娘现在……现在好像有点心虚了。

“认识。”他点了点头,“有人说,吴姨姨才是我的亲娘……大娘娘,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说刚才的那点僵硬,壮儿还没法肯定的话,那么现在,大娘娘的僵硬可就货真价实了,她愕然地瞪着壮儿,过了一会,才露出了笑意,张口说道。“这是谁和你说的,壮儿?难道是吴姨姨吗?”

壮儿心里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摇了摇头,已经有点难过了,“我……我自己听别人说的。”

如果说是吴姨姨的话,说不定以后就再不能过去了,但他又很担心,大娘娘会不会相信他的说法,姆姆和娘就老能戳穿他在说谎……

还好,大娘娘并没有追问,她只是若有所思地侧着头想了一会,这才低声对壮儿说了一番话。

结果,壮儿到坤宁宫的时候满怀心事,走的时候也满怀心事,他虽然才刚懂事,却实在不算是个快乐的孩子。这一点,明显得就连他哥哥都感觉到了。

“什么亲娘不亲娘的呀?”栓儿揉着眼睛问养娘,“弟弟为什么要这么问?”

还没等养娘回话,他又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那我的亲娘又是谁呢?”

第224章羞耻

且不提栓儿这边,有多少人因为他一句话又开始犯牙疼。只说壮儿,回了永安宫以后,又是辗转反侧,齐养娘还以为他在坤宁宫里和哥哥拌嘴了,受了太子的气,急得拉着韩女史诉了半天苦,“从小带大的,小时候太省心,和点点比,都说我们有福气。如今才知道,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小时候少操的心,如今少不得一一地补回来。倒是点点,小时候不好带,如今倒是懂事了。”

“那也是您随口说的罢了,前儿不是还又打了屁股吗?”韩女史倒是比齐养娘更冷静些,“壮儿能存得住心事,倒是好事,他要和点点一样,咱们俩可不得愁死了。”

一句话轻松把齐养娘也说得笑了,“倒是,要真和点点一样,咱们这的日子可没法过了。”

两个小单位都挂靠在永安宫的大编制底下,当门住到了如今,要说壮儿这边的乳母们没存点小心思,那肯定是假的——点点那面的钱嬷嬷跟了皇贵妃娘娘多少年了,有点事儿就往主屋跑,壮儿这边,当年的班子来了以后就没有换过人,唯一被安排进来的韩女史,还根本不是徐娘娘的嫡系……这些差别都是眼看得见的,这几年来,别说是仗着带皇子,在宫里横着走路了,齐养娘在钱嬷嬷跟前就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自己屋子里的新衣服都穿不完,姐姐那里赏一件半新不旧的礼服,当天就穿上出去给人看,还得陪着笑脸夸点点知道心疼弟弟……倒也不是觉得皇贵妃娘娘偏心了,只是身为养子,毕竟不同,这点分寸还是要有的。

连着壮儿也是一样,母亲有过过错,就算孩子不知道,难道还真能完事了?自来知道壮儿身世的人并不少,虽然也不会有人明说,但人心谁说的准?瞧你不顺眼,说上几句怪话,就算孩子还不明白里头的意思,却也不至于不懂得说话人的恶意,不至于不生气的。老娘娘、皇后娘娘,几个贵人,谁说点不冷不热的话,难道齐养娘还能上干清宫去告状?皇爷不喜壮儿,这一点她又不是看不出来。依点点的性子,受了气就要往外闹的话,三天两头闹一场,那还了得?壮儿心里能存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齐养娘就是希望他起码对自己别藏着掖着,真就什么心事也不往外说了。

“也就是从去南内开始,渐渐地觉得不爱说话了。”她和韩女史商议,“可要说吴贵人说了什么,那也是没有的事,不是我就是你,都看着呢……难道,是母子天性?又或者是他听见别人瞎说了?”

“这就难说了。”韩女史有些踌躇,“他往老娘娘、皇后娘娘和皇爷那里去的时候,咱们都不在跟前,就是几个姐姐,大点的也知道底细,谁随口一句,或是吵架时说漏嘴了,又或是那些体面嬷嬷多了一句……”

她直接就往阴谋论那带过去了,听得齐养娘更是心惊肉跳,稳了一会才道,“我也是这样觉得——若是没有事,断断没有这几个月性情大变的道理,只是问他他又不说……这些事且先不说了,只说今日这事,可要回禀娘娘知道?”

永安宫和坤宁宫关系如何,韩女史和齐养娘哪有不清楚的,这两年好容易才消停下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把壮儿在坤宁宫受委屈的事上报,皇贵妃娘娘不过问吧,只怕对底下人无法交代,过问吧,眼看又是风波。若非如此,齐养娘也不必抓韩女史一道纠结,两人你眼望我眼,一时谁也没说话,还是韩女史拍板,“先问问壮儿,若问出来也罢了,问不出来,还得和娘娘回报,坤宁宫一向行事还算大气,若是栓儿欺负了壮儿,定会好生安抚一番,万不至于让他受了大委屈的,此事只怕另有隐情。”

齐养娘听了,自觉有理,便拉韩女史,“咱俩一道去问。”

韩女史连连摆手,“壮儿亲嬷嬷,怕我,我去问,定问不出个子午寅卯,还是您去问更稳妥些。”

齐养娘虽然明知韩女史是在客气,但亦是受用,又和韩女史客气了一番,方才笑纳了这个热炭团,当晚安顿壮儿睡觉时,一边为他擦脸,便问道,“你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可是在坤宁宫受了哥哥的气?”

壮儿唬了一跳,“姆姆这都看得出来?”

他这几个月阴沉惯了,忽然天真一下,齐养娘也被逗笑,“姆姆如何看不出来?休说我了,连你韩先生并嬷嬷、姐姐们,哪个不是心里有数?只是问你你又不说罢了,这几日连饭量都比以前减了,好壮儿,有什么事,不同养娘说,同谁说?你不吃饭,姆姆这几天也没胃口——你不笑,姆姆心里能高兴得起来?”

她一手把壮儿带到如今,比自己的几个儿子都还用心,要说没感情那也是假的,这话说得很是动情,壮儿听着,心里不觉也十分难受,想到姐姐、娘、栓儿哥哥、大娘娘……他真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凭什么哥哥姐姐们都有人疼,都那样开开心心的,就他一个人总不开心?凭什么、凭什么就他一个人,连亲娘是谁都不知道,还连姆姆都不敢问?

他真想在姆姆怀里大哭一场,把自己的疑惑大喊出来,可壮儿心里明白,姆姆心里也怕娘,甚至怕姐姐。他和姐姐在一块玩,姐姐的养娘要姐姐让着他,可他和姐姐拌嘴的时候,最紧张最害怕的,还是姆姆。从小他就是这样,在哥哥跟前,他是弟弟,他也不是太子,他处处都不如哥哥。在姐姐跟前,他虽然小,可也要处处都让着姐姐……

这个没出口的问题,越想答案就越明显,壮儿还想忍着呢,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他握着姆姆的衣襟,慢慢地抽起了肩膀,没过一会,就哭出来了。“姆姆,我……我不是娘亲生的吧!”

齐养娘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就明白了:自己和韩桂兰没白担心,孩子一大,该有的妖魔鬼怪全来了,坤宁宫那里,现在是连脸面也不要,赤.裸.裸就出了招……

这个问题,她自觉是不能瞒着孩子,从皇贵妃娘娘一贯的表现来看,亦猜想她不愿瞒着孩子,否则根本不必将壮儿抱去见吴美人。只是这话是否该由她来说,齐养娘有些犹豫,她沉默了一会,忽见壮儿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面上神色变幻,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受伤等种种复杂情绪,她心头一跳,终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的确不是皇贵妃娘娘亲生……”

壮儿的哭声并未因此变大,他咬着唇,眼泪反而渐渐止住了,表情也渐渐空白了起来。齐养娘自他襁褓中带他到了现在,此时竟不敢相信,那个伏在自己怀里的孩子,竟会有她完全也看不透的一天。她甚而顾不上猜度皇后到底是怎么和壮儿说的,便忙忙地为皇贵妃解释了起来。“不过,也并非是皇贵妃娘娘把你给夺来的……孩子,你生母做了不好的事情,方才被送到南内。是老娘娘和皇爷怜你无人照看,方才令徐娘娘收养你加以照看。不论别人怎么说,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不然,岂非对不起皇贵妃娘娘的恩德了?”

壮儿身躯一震,他大睁着眼,茫然道,“什么——什么坏事儿?我……我是被发给娘的?”

齐养娘心里也是乱糟糟的,竟未留意到壮儿话里的不对,她起身道,“此事姆姆也不能做主……唉,我这就去回娘娘,还是让娘娘和你说吧!”

说着,便起身出了屋子,壮儿左看右看,只觉得这屋子是从未有过的陌生,他再不想呆在这里,再不想……再不想看到别人,他恨不能去到一个新的地方,不要再做壮儿了。他不懂,这世上为什么就有这样多的烦恼,为什么……为什么就独独是他不是亲生,别人却都是亲生的。

他看到了炕,便慢慢地爬了上去,把叠好的被子拉了下来盖住了自己,盖成了一个茧,在这朦胧的昏暗中蜷了起来,把世界隔绝在了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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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快把他抱过来吧。”徐循也没话说了,虽然隐约预料到了这一天,但也未想到事态居然进展得这么快,好像前一天壮儿还懵懵懂懂,连爹娘都搞不清呢,现在就已经知道什么亲生不亲生的了。“养娘你也不必慌张,此事错不在你,也不在壮儿,说清楚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但齐养娘面上的忧心,又岂是一两句话能够打消的?徐循自己本来也在晚间洗漱,现在只好重又披衣出去,在暖阁里坐着等儿子,一旁花儿还有点不高兴,低声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连这一茬都敢提起来,难道她不知道,最怕提起这事的……”

正要往下说时,齐养娘牵着壮儿进了里屋,花儿就不说话了,上前为壮儿打起了帘子,等人都进来了,帘子一放,便在下首侍立,脸上也没甚好颜色,壮儿看了她一眼,仿佛被刺伤了一样,双肩一缩,整个人看起来益发小得可怜。

徐循带他五年,见他这么萎靡,心里亦有几分难受,她不禁埋怨泄密的人——孩子还这么小,就开始挑拨了,就没想过他心里会多难受?

“壮儿,这是你在坤宁宫听说的么?”她温言问道,“是大娘娘告诉你的?”

壮儿虽然在徐循对面落座,但却不肯看她,只是盯着炕褥子,半晌才闷闷地道,“不是……我听她们说的。”

“她们是谁啊?”徐循追问了一句,见壮儿虽怕得肩膀僵硬,却仍不肯答,也便不再追问,她又道,“那你从坤宁宫回来,为什么又闷闷不乐的呢?”

“我……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便问了大娘娘,”壮儿低声道,“大娘娘说……说让我直接问您好了,可、可我又不敢……”

“你为什么要问大娘娘,不问姆姆呢?”徐循还有些奇怪,壮儿和皇后一年就见几次,压根不熟。

壮儿还是不敢看她,“我……我怕姆姆骂我。”

齐养娘不禁流露些许受伤神色,徐循也暗暗皱了皱眉头,不过思及这问题十分敏感,壮儿表现失常也是意料中事,便放开疑惑,也不再追问来龙去脉,而是径自道,“其实这话不假,你并不是我亲生的,想来你多少也猜到了,你的生母……就是住在南内的吴姨姨。”

她也不遮瞒,而是将吴美人的作为款款道来,从她怀胎时假作服毒欲陷害自己,生产后又欲买毒药栽赃等罪行,向壮儿详加解释,“犯下这样的大罪,按理应该处死,但因有了你,你爹网开一面,便把她送到南内囚禁,永远都不能出来。”

壮儿年岁毕竟还小——却又聪明,徐循说的那些伎俩,他全听懂了——也正因为听懂了,受的打击才更大,他进来时候已经很萎靡,现在更是面如白纸毫无血色,小小的身躯,竟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不看向徐循的决心,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擎着一双大眼,震惊地望着徐循。

“她被关起来的时候,你还很小,你祖母年岁大了,大娘娘身体不好,还要带太子,惠妃姨姨要带莠子姐姐,我是宫里唯一一个能养你的人,你爹便做主把你送到了我这里。”徐循叹了口气,道,“虽然这事没有留下什么记录,对外都说是她得罪了你爹,所以才被打发到南内去休养。不过,你的养娘、乳母,都是你生母还没出事的时候挑选出来的,先在她身边服侍,后来才到的永安宫。你不信也可以问问她们,当时是不是你生母先出了事,而后过上十几日,才有清宁宫、干清宫的命令,把你送到永安宫里来的。”

齐养娘虽然知道小吴美人是坏了事才被送去南内,但具体细节也是第一次听说,微张着嘴,正听得一脸惊骇,徐循问了她一句,她方才回过神来,慌忙答道。“是,的确如此,当时是干清宫来人,让我们把皇次子送到永安宫的,按条子上的话,是老娘娘提的,皇爷也觉得好,才把你给送来的。”

忍不住又多补了一句,“那时候,吴贵人在南内住的可不是现在的小院子,条件要差得多了,还是……还是你皇贵妃娘娘好心,看她住得太差,和皇爷说过情了,她才搬到现在的院子里住。”

徐循叹了口气,又续道,“现在倒说开了,索性便告诉你。你爹和祖母都大不喜欢吴氏,前些时日,你很喜欢去她那里,你爹便很是担心,怕她把你带坏了……让你去看生母,是我的主意。毕竟是母子天性,我也不想你大了以后,知道自己身世以后,遗憾见不到她的面。不过,世事也多有缺陷,她虽然是你的生母,但毕竟做过错事,品性也可疑,所以每次你去见她时,我都让你养娘在旁看着,就怕她说了什么歪理,把你给教坏了——倒不是说要瞒着你什么,下回你去看她的时候,可以把这些事告诉她,问问她,我说的有没有错处,有没有诬陷她的地方。当时的事情,人证物证俱全,只是你还小,有些话说了你也不懂,以后等你大了,若还想知道,我便再一点点地告诉你吧。”

壮儿一声不吭,他面上的惊骇与羞辱,实在惨痛,徐循虽知道事已如此,把真相全盘托出已是唯一的选择,但见了他的表情,心中依然一阵抽痛,她柔声道,“你虽是她的孩子,但却被我养大,在我心里,你和我亲生的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毕竟她是你的生母,以后……你若不愿再叫我娘,我也由得你——”

“我——我不要!”壮儿急促地说,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抖得徐循都担心他是不是被吓病了,她忙住了口,探过身子去握壮儿的肩膀,想稳住他的身躯。不料,壮儿却越过炕桌,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我不要再见她了!”他几乎是在尖叫,“她太坏了!我——我不要当她的孩子!我……我不认识她!我讨厌她!我以后不去南边了!我再也不要看见她!”徐循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能不说,在这一刻,她心里终于也闪过了一丝轻松之意:若说壮儿和点点完全一样,那确实是不可能的,但养了五年,真的也和亲生的差距不远,看着他和小吴美人一次比一次亲近,要说她心里没有醋意,那也太假。虽然这么说不好,但壮儿在两个母亲之间,明确地选择了她,表示了对吴氏行径的鄙视,终究还是让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紧紧地抱着壮儿,连声道,“好了、好了,不要这么生气……说开了就没事了,乖啊,说开了就没事了……”

虽然结果还算理想,但当壮儿在她怀里口口声声‘我再也不要见她’时,她心底依然不禁浮起薄怒:生母曾害过养母,这事就算摊成年人头上,都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的,更别说如今看来,壮儿是多思虑的性子,只怕自己日后就是加倍对他好,一时半会,他也松不开这件事的。

到底是谁挑起了这事儿,让孩子只能承受这番伤害?

低头瞅了壮儿一眼,想到他刚才的说辞和表现,徐循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

第225章同病

小孩子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情绪起伏也是很正常的事,壮儿语无伦次,一会说自己再也不要见吴美人了,一会又说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徐循和养娘一道哄了许久,又说了好多好话,应允了他以后再不去看吴美人,又保证这件事不对兄弟姐妹们说,方使得壮儿安稳了下来,安心被养娘服侍去睡了。

闹腾了一晚上,也到了徐循就寝的时间,只是被这么一搅合,她也走了困,躺下去半个时辰都没睡着,索性披衣半坐起身子,唤花儿拿水来润喉。

“娘娘是有心事了。”花儿为徐循取来了杯盏,又寻了个白玉美人拳来,徐循看了一眼,嫌弃道,“冷冰冰的,又重,还不如拿竹子做的有用。”

见花儿还要去找,她又道,“也不必了,你陪我说说话就是了,我也用不上那个。”

也的确,她只有平时骑马多了,腰酸时才用这个,花儿闻言,便先弯身为徐循披了件袄子,方才坐在床沿,把条板架起来,往上头放了茶水,又放了一碟落花生,一碟五香豆子,还有一碟徐循最爱吃的盐水煮毛豆干。

“是在想壮儿的事吧?娘娘?”

深夜絮语,主仆的分际线没那么明显了,这时候很适合说些心里话,往往也是主子心里柔情最甚,最容易给赏赐的时候。徐循自然也不例外,她身边心腹,有许多额外的恩赏,都是这时得到的。花儿因此也很大胆,一反平日的寡言少语,叹了一口气,“壮儿这孩子,也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没料到这才多大,就有心事了。”

“他的心事不浅。”徐循轻轻地叹了口气,“都说点点聪明,其实那都是哄我的。你别看她读书认字有点天赋,其实为人处事上,还是懵懵懂懂,就是个傻瓜蛋,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倒是壮儿,我看他面上不说话,其实心里只怕比谁都明白。”

徐循说的是什么,花儿也清楚,宫里的孩子,最亲近的就是养娘了,爹娘并不亲自带他们,关系疏远点的比如圆圆和皇后,两三天进去请安一次,就算是全部交流。就是和徐循一样带在身边,随着孩子年岁的增长,这接触也会渐渐地减弱到每天两次的晨昏定省,大家一天加在一起相处能有一个时辰,便算是很了不起了。比较起来,养娘和乳母,每天睁眼看见,去哪儿都跟着,晚上睡了还要陪睡……圆圆和皇后的关系冷淡不冷淡,说穿了干扰不了她的生活质量,但要是养娘对她不好,那小孩子就过得很委屈了。

这次的事,如果真的是壮儿在别处听到了什么,憋着憋着,憋不住问了皇后……那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壮儿有心事,不问徐循很好理解,但不问养娘,甚至是不问伴伴,而是要去问皇后……这就耐人寻味了。

“怕就是皇后娘娘命人吹的风。”她说着自己的猜测,并不认为壮儿会有这样的城府,“前几日,壮儿也经常到坤宁宫去。”

“皇后怎会做这样的事。”在灯下,皇贵妃娘娘的脸孔一片宁静,她语气平淡地述说着皇后的个性。“她要做一件事,首先是得有一个目的,有的放矢么,其次还自有一番手段,有所为、有所不为。再次,就算是她要挑拨我们母子间的关系,也不会做得这么低劣,她要出手,自然是会让壮儿知道一个很完整的真相,对我的‘险恶用心’深信不疑……退一万步说,当时她有那么多话可以回答,又何必直接让壮儿来问我?”

花儿这样一想,也觉皇后此次表现,还算是暗助了皇贵妃娘娘一把,如若不然,要是她当时欲言又止,表情上弄点文章,再暗示两句,随后不许壮儿回来问养母——俗话说先入为主,她身份又权威,孩子若信实了自己就是被皇贵妃夺来的,那永安宫这几年真就白养壮儿了。即使她这样光明正大的恶心人,皇贵妃娘娘又能说什么呢?这般看,皇后此次,倒是对皇贵妃示好才对。

“早在大半年前,已经有人以栓儿的身世做文章了,同病相怜,在这件事上,她自然不会害我,免得人家请君入瓮,掉转头就用一样的手段来对付她。”徐循皱眉道,“依我猜,此事必定是吴雨儿对他说的。”

“吴美人?”花儿惊道,“可,每次壮儿过去,齐养娘和韩女史必定都陪伴在侧——”

“她如何暗示的我是不知道,不过,壮儿就算再敏感多疑,也不可能随便一个路人和他说一句什么,他就深信不疑吧?刚才我问他是谁告诉他的,他只一口咬定是‘她们’,又并不肯看我……”徐循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再想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差不多就有底了。”

花儿虽日日随侍在徐循身边,但对壮儿并不太关注,一时竟也没个头绪,徐循见她茫然,便点道,“说起来,就是从他开始去南内的这半年内,性子开始变了的。”

这样看,吴美人的嫌疑的确不浅,花儿在心里将来龙去脉整理了一番,不由疑道,“把这事告诉壮儿,于她有什么好处?她做过的那些事——”

“在她心里,她做过的那些事,暴露出来的就只有托人买砒霜一桩而已,”徐循道,“说来也是大哥不好,关她就关了,为什么连事由都不肯说明?在她心里,只怕还觉得她被关进南内,壮儿送到我宫里,都是我的手笔。她这是要拨乱反正,提醒壮儿,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冤枉被关,等着他日后奔走解救,别被养母迷惑了心智,真正认贼作母了。”

简单一件事,被皇爷处理得弯弯绕绕,花儿费劲思索了一会,才算是捋过来了,她气得都乐了,“她也真够有脸的了——这别人不知道,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孩子才多大,就逼着他和您生隔阂,她要是知道壮儿在老娘娘、皇爷跟前……”

“这孩子也是命苦,”徐循摇了摇头,“命苦在哪?命苦在他有这么个娘不说,还生了这么个性子……”

她嘿然道,“换做是点点,早就到处嚷嚷开了,要不然回来也就直接问了养娘,吴美人什么时候告诉他的?距离上次探访,都快一个月了吧,就按最短的时间算,他少说也在心里藏了能有二十多天。这都不算什么了,他谁也不问,就问皇后,你道,这是为什么呢?”

花儿脱口而出,“因为皇后娘娘和您不好——”

“他哪看得出和我不好,在他长大的这几年,我们都不错。”徐循叹道,“是因为皇后的职位比我高,又还算是比较喜欢他,起码没和老娘娘、大哥一般,老挑剔他……”

如果真是徐循夺了吴美人的孩子,职位比她矮,甚至是靠她吃饭的人,肯定是不会说出真相的。壮儿不问养娘,去问皇后,若真是依着这个道理,那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的心智和城府,已经有几分骇人了。花儿先是一惊,反射性就想反驳,可想来想去,不论壮儿问皇后藏了如何的动机,对养娘隐瞒此事,其中的考虑都是难以忽视的。她嘶了一声,不禁感慨,“这孩子,心多啊!”

旋又有了几分忧虑,“只怕今后,便更难带了。”

“那倒不至于,他好在还是真不像娘,天性亦算知耻向善。”徐循道,“再说咱们又不亏待他,顶多养不亲……可我也不图他亲我什么,咱们自己做到问心无愧便是了,日后他长大了,亲我我高兴,不亲我……我也没有办法。”

花儿总觉得有点亏了,但皇贵妃娘娘所言也是正理,她道,“也是,再过几年便出去读书了,以后去了封地,再见面都难,咱们本来也没能指望他什么。”

按国朝规矩,若徐循有幸不殉葬,要依靠壮儿的那天,他也该去封地了,按惯例,去了封地以后,和京城的往来自然也稀少许多。皇帝的几个兄弟都是如此,过去封地以后,一年能给太后带两封信来就算不错了。徐循养这孩子,亲不亲都算是白养,图的也就是一份情罢了,她道,“这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唉,我睡不着,其实是难受,你说这人最终长成什么样,真是天意,旁人连一点点忙都帮不上的。他现在是不愿去见吴美人了,要一直不愿见还好,若他日后又反悔了,要去见,我还能拦着?别说拦着了,万一大哥不许,我还得为他说话,让他去见……若真是如此,吴美人把他给带歪了,我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样小就有心思了,听了生母几句话,就猜疑起我来——也许我对他是还不够好,不然,他也不至于和我这么不亲。”

花儿这才是听出了皇贵妃话里的一点受伤,她欲为壮儿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犹豫了半天才道,“小孩子不懂事,娘娘您还和他计较么?”

“计较自然不会,总也要难过几分的嘛。”徐循吐出一口气,“和你说过也算完了,该怎么做,咱们还得怎么做不是?”

她又寻思了一会,便吩咐花儿,“明日你再去见见吴美人,也别骂她,就把今日你知道的这些事都详细地说给她听,你问问她,哪一件冤枉她了,再问问她,她如何有从南内脱困的可能。再告诉她,若她不想我养壮儿,那也行,我可以送到皇后那里去,让她来养……嘿,你问她到底情愿怎么办。”

她撇了撇唇,冷冰冰地道,“若她还要我来养,以后便小心说话了,就算壮儿以后又去找她,若敢背着人和他说一句话,被我看出来了,我就和大哥说,把她送到南京去。”

皇贵妃此举,无疑已经是认定了吴美人的罪过,花儿嗫嚅道,“那……要是那话不是她说的呢?”

徐循扫了花儿一眼,“你就不会诈一诈她?连吴雨儿都斗不过的话,你怕是要比诸嫔还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