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护着她呢,我和他说了好几次,他也知道点点顽皮,这才松手不管了。”徐循笑道,“还是你们家圆圆好,乖呢,我看是用不着这样管。”

皇后面上忽然就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失落之情,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搭理徐循,反而回头对罗嫔说道,“刚才栓儿是不是喊了一下?别是又摔了吧?”

罗嫔早就不耐烦听别人谈妈妈经了,一双眼不断往栓儿方向顾盼,听皇后一说,忙道,“那我现在就去瞧瞧!”

她匆匆而去以后,皇后才叹道,“圆圆那都是嬷嬷带的……唉,我现在也有几分后悔,带了栓儿才知道,孩子是自己带最亲。”

徐循被点点气得快发疯的时候,也老羡慕皇后能把圆圆送去公主所,她是没办法,点点最怕就是她,离了她更管不住了,无奈只能拴在身边,就为了这个教育的事情,这几年来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倒是阿黄、圆圆,送到嬷嬷手里,在公主所安安静静就长成了礼数周全的小淑女。听了皇后的说话,才知道原来她心中也不是没有遗憾。

她便随口道,“我看圆圆和娘娘也挺亲,亲生母女,哪有隔阂的?娘娘你也别多想了。”

“谁说没有?”皇后又叹了口气,“我和你说,孩子大了,都有烦恼的——小的时候她没觉得什么,和栓儿多亲啊?现在大了几岁,反而妒忌起来,觉得我偏心眼,不是亲生的还养在身边,是亲生的,还养在外头,和抱的一样……上回进来,见到栓儿,她脸上神气不好,我就说了她几句,她反而冲了我,说以后都不进来见我了,就让我和栓儿过去。”

她的话里多了几分苦涩,“她哪里知道,我这些年,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多少是为了她!”

这真假难辨的抱怨,徐循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她对皇后的‘交浅言深’,有几分诧异,不过更吃惊的还是圆圆的说话。——这孩子今年也大了,女孩子懂事更早,会觉得和弟弟的待遇有差距也正常,毕竟,她可是三岁以后就去了公主所,当时想必也并不是十分情愿。

但问题在于,是谁告诉她,弟弟不是她娘亲生的?

总不可能是这孩子开了天眼,自己知道的吧?当时贵妃可是把整个流程都做足了的,以她缜密,怎么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不懂事的女儿?

她立刻就想到了阿黄,但却又是反射性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应该还不至于吧……

只是想到这些年来的印象,却又有些不敢肯定。阿黄今年十二岁,徐循选秀时候也就是十二岁,那时候该懂的多少已经懂了不少。她还只是个乡下姑娘,懵懵懂懂给养大的,阿黄呢?从小嬷嬷教着道理,读书识字,一样也没落下,亲娘又经历了几番风雨……

她也不知该做何感想,又不能装傻,沉吟了一下,便顺着往下说道,“看来,公主所里,口有些杂啊。”

皇后沉沉地点了点头,她倒没怀疑阿黄,只是低声道,“孩子小,一番烦恼,好容易养大了,又是一番烦恼。我就想,这是谁出的这一招呢?心思也太歹毒了点吧。”

摆明了,圆圆现在对弟弟有意见了,万一交谈的时候带出来那句话,少不得又是一番风波,和吴雨儿不同,罗嫔和栓儿的感情定也十分丰厚。为保险记,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就是限制圆圆和弟弟的接触,而如此行动必然会带来两个后果:一,圆圆和栓儿感情冷淡,二,圆圆和母亲的关系进一步疏远——圆圆请安的时间是固定的,按徐循所知,都是下课以后,若是栓儿开蒙,那时候也正好回来。那这个怎么弄就比较麻烦了,再说,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一味防着圆圆不让她接触弟弟,她不可能没感觉吧。而若要说明真相,那又该怎么说?皇后怎么和一个九岁的孩子交代自己的心思?

怎么说都是亲生女儿,就这么疏远了,当娘的心里该多难受?但若不疏远,皇后多年的谋划又处于危险之中——再说了,和未来的皇帝关系好一点坏一点,实惠那可是差多了,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把圆圆对栓儿的妒忌给挑拨起来,皇后心底,顿时就多出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徐循到底没忍住,还是说了一句。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皇后一点和徐循争吵的意思都没有,她平静地道,“我和你提这事,不是让你说这种片汤话的……”

“那你和我说,还指望什么?”徐循迷惑道,“难道你还指望我帮你出个主意啊?”

“同病相怜啊。”皇后轻轻地道,“在这宫里,最能理解我烦恼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和你说说,我心里舒服呀……”

她侧头看了徐循一眼,扭了扭唇,像是在嘲笑徐循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但这嘲讽却又很快地淡去了,“不论这一招,是谁想出来对付我的,毕竟也都十分有效,若为别人所知,难保不会用在你身上……算是我提醒你一句吧,领情不领情,那就随你咯。”

徐循眉头一皱,她想说,‘这对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打算瞒着壮儿。’

但看着皇后脸上淡淡的落寞,到底还是忍住了未出口的话语,亦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谁而发。

散步散回来,心里倒是多了一件事,徐循一边进屋一边问,“壮儿呢,回来了没有?可别告诉我他现在还没回来。”

正说着呢,点点就和壮儿手牵着手,嘻嘻哈哈地跑出来了,看到徐循,都上前行礼,壮儿随便鞠了一躬,便上前抱住徐循的腿,仰头兴奋笑道,“娘!我今天在南内啊,遇到了一个姨姨——”

说着,便比手划脚地,把自己迷路后跑进一个院子问路,又发现院子里住了一个姨姨的奇遇和母亲说了,“姨姨说,她认识我,也认识你——她还说她是我的亲戚!娘,她是我的谁啊?我问她,她不说,让我来问你!”

从壮儿的表情来看,两年过去,他对吴美人的反感已经消失殆尽,也许反而因为天生的血缘吸引,反而有了一丝亲近之意。

徐循想到了皇后的话,深吸一口气,很快就下了决定:既然不能瞒一辈子,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也省得有心人什么时候来了点灵感,还要因此兴风作浪,弄点风波出来。

然而,看着壮儿晒得脏黑脏黑的小脸,这份决心,迅速地又荡起了涟漪。

这孩子毕竟才四岁……他能接受得了自己的身世吗?这么做,她心是安了,可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第220章安乐

皇帝进永安宫没有多久,就很明显地感觉到徐循有些心事。

在宫里生活久了的女人,哪个没有些宫怨,心情不好是很正常的事,见到皇帝时,虽然谁也不会扫兴地沉着一张脸,但皇帝也不是傻的,这强颜欢笑背后隐藏着的万种烦忧,他也不是看不出来,区别就在愿不愿意理而已。不过,徐循这些年来虽然也难免有情绪低调的时候,但却未和今天一样,在孩子跟前都没有藏得住。

点点和壮儿都坐在桌前,点点写功课,壮儿抿着小嘴,一本正经地摆弄着积木,看到皇帝进来了,两个孩子明显都松了一口气,点点小心地看了母亲一眼,招呼的声量比往常都小了不少。“爹——”

皇帝笑着走到两个孩子身边,揉了揉他们的头,“我看看,点点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

毕竟是孩子,虽然看母亲似乎有些烦闷,点点小心了不少,但得了皇帝的夸奖,还是一瞬间便神气活现了起来。“嘿嘿,先生也这么说,爹,今天先生和娘都夸我聪明呢。”

连徐循都被逗笑了,壮儿在一边火急火燎的。“爹,我也要学写字,我也要学写字!”

“你不是会写字了吗?”皇帝奇道,“怎么还要学?”

有个姐姐带着,就是不一样,点点在开蒙之前,已经得钱嬷嬷教授认了一些常用字,也学着写过,壮儿当时虽然才三岁多一点,但看着姐姐练字好玩,也缠着自己的乳母们,由韩女史教着学了好几个字,当时还给皇帝献过宝呢。只是那是去年的事,时过境迁,小孩子早就忘了,现在得父亲提醒,方才想起来,忙改口道,“我要学——我要和姐姐一样上学!”

皇帝不禁失笑出声,和徐循交换了一个眼色,“我只见过不愿上学的娃娃,这么好学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他本待说道,“那就明日和姐姐一起上学吧。”——但想到栓儿还要明年春天开蒙,顿了顿便又笑道,“你还小呢,多玩一会吧,壮儿,你不知道吗,上蒙学以后,就不能各处去玩,也不能去大园子,去南边园子里玩了。”

这话倒是让壮儿陷入了纠结之中,眨巴着眼一时没有出声,但又招起点点来了,她不满地道,“啊!谁说不能去大园子的,我要去,我要去嘛!”

有了孩子,大家就有了无限的话题和欢笑,皇帝和徐循两人分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好容易把两个孩子都安抚下来,不提读书的事了——壮儿觉得还是出去玩重要,至于点点嘛,她毕竟大了,经过母亲暗示,多少也看得出来,她爹那是哄弟弟呢。

“对了,爹。”壮儿扑在皇帝怀里,一边笑一边就又提起了今天在南内的奇遇,“我今天去南边园子玩了,去了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皇帝听了,如何又不明白徐循的心事?他不禁不快地扫了壮儿的乳母一眼,方才换出笑脸来教导壮儿,“园子那么大,可不能乱跑,要是跑到林子深处,仔细有大老虎把你啊呜一口叼走了。”

两个孩子都惊呼了起来,“大老虎?”

皇帝便假装自己是一头大老虎,啊呜一声,把壮儿抱在怀里就走了。“抱走去卖了,一个五文钱!”

壮儿尖叫起来,很是入戏地挣扎不休,“娘,救命啊,救命啊!”

点点已经冲上前去,“弟弟,我来了!”

热热闹闹地吃过了晚饭,孩子们被抱下去洗漱,皇帝见徐循眼眉间已没了方才的心事,反而略略现出了笑意,便道,“我看,以后还是别让壮儿去南内了吧。”

他是揣着徐循的心思说出这话的,但徐循却没露出松弛表情,眉峰反而聚了起来,“我还是想呢,要不然就借这个契机,把真相和他说了好了。也免得同坤宁宫一样,现在弄了个两头不落地。”

皇帝倒不知道坤宁宫的事,他哦了一声,“又是怎么了?”

“栓儿如今渐渐大了,罗嫔又在身边……”徐循叹了口气,“昔日的事,该知道的人没少知道,虽说不是个个都有勇气开口,但要有谁抽一下,也够受的了。现在娘娘可不就是尴尬在那里了?——虽说是她自作自受,但我看了,也有点唇亡齿寒的意思。”

皇帝心里,对当年的事不至于没有什么想法,只是他不可能流露出别的态度,不然岂非自己打脸?即使有怒火,也得往心里吞而已。这些年来对坤宁宫的搓摩,有几成也是对从前许多事的记恨,只是即使是他也得承认,栓儿、壮儿在现在的母亲身边,都要比在养母身边强得多。在这点上,他也不乐见孩子们知道真相,听了徐循的担忧,不禁也凝起眉眼,思忖了一会,便道,“栓儿的事,现在大势已成,没有什么办法了,皇后也只能说是自作自受,混过一天算是一天吧。倒是壮儿……你的担心虽有道理,可我想,壮儿现在终究还小,平白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只怕孩子心里会有感触,再说,他又和点点住在一起……”

徐循年轻的时候脾气倔得厉害,几次顶撞皇帝,气得他脑袋都疼,可这几年来,有什么事,两人都是开诚布公一道商量,她不说温婉驯顺吧,但胜在一事还一事,比如女学、放归等事,开门见山拿出来和皇帝讨论,皇帝许自然好,若不许,争论无果不能说服他的话,徐循也就干脆地放下此事,不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两人的感情为筹码,运筹帷幄,达到自己的目的。

也是因此,两人间话说得是越来越开了,皇帝反而更顺着她,若说昔日对她的好,多少还藏了些赌气,如今他倒真没这样的感觉,甚至不觉得自己和徐循的相处里,他是吃亏的那一方——平常相处里,点点滴滴,他渐渐地感受到了徐循对他的好。

也许她做不到什么轰轰烈烈的事,甚至也不能满足他的什么遗憾,不像他,只需要随口一个吩咐,就能让她欣喜若狂——但每每看到徐循按捺下自己的看法,服从他的决定,皇帝心底就能感觉到一股古怪的甜蜜,好像能让徐循放弃她的坚持,竟比袁嫔的歌声,诸嫔的新琴曲还能更讨他的喜欢,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在徐循心底的分量。就像是此刻,凝望着徐循神色中的种种复杂,料到了她片刻后的让步,皇帝心里,便感觉到了那发泡的欣快,让他由不得对徐循升起了种种温情。

“那……也成吧。”果然,徐循虽明显有不同的看法,但还是顺从了皇帝的心意,“也罢,等壮儿十五六岁的时候,再告诉他,也还来得及。”

屋内人少了,不必顾忌皇贵妃的架子,皇帝揽过徐循的肩膀,低声道,“这些年来,辛苦你了,你把壮儿带得很好,吴雨儿若是还讲几分理,也该对你感恩戴德。”

徐循抬起头对他一笑,他好像也在她的笑里看到了些许爱慕和深情,只是一如既往,这些情绪,很快又被别的话题给掩盖了过去。“但在那之前,也还是定期让壮儿去看看她……就说她是壮儿的姨姨好了,他还小,不会觉得不对的。再说,这样对孩子也好点。”

见个那样的人,对孩子好在哪里?皇帝略略一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宽厚地道,“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办。”

就像是每一次他顺从她一样,她的笑容里又多了几分火花,“嗯,大哥尽管放心吧,我料她也不会胡言乱语的。今日壮儿误打误撞之前,她已有两年没见壮儿了,就这样都能忍住不胡言乱语,可见她到底还是有点分寸的。”

“不谈那些扫兴的人了。”皇帝挥了挥手,“前儿听马十说,今年的西瓜挺好的,有种白瓤的新下来,你吃了没有?”

“还没送到我这里呢。”徐循说,“想是稀罕东西,只怕就你和清宁宫能有了。”

“回头让他们给你拿几个。”皇帝道。

“记得也给栓儿、阿黄他们送点。”徐循说道,“先尽着孩子们吧,我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对了,大哥,内安乐堂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啊?”皇帝有些惊讶,“我就记得上回不是有两个医者自净入宫了,现在进内安乐堂坐诊了么?”

“就是那俩,入宫三月,已经治死两人了。”徐循道,“他们是从江西结伴入宫的,还有人赶到京里来,在宫门口站着骂呢,说他们在家里医死人了存不住身,居然跑到咱们宫里来……反正我也都只是听说。”

皇帝倒不知道此事,他微微一怔,神色有些阴沉了。“这两人,也真是狗胆包天了,怎么娘那里根本没听提起?”

“老娘娘可能并不知道吧,今年夏天宫里闹病的人不少,死上几个也算不得什么。究竟那两个宫女是不是方子没开好,被治死的,也还难说。”徐循找了棋盘出来,亲自给皇帝倒了茶,一边垂头摆棋子一边说,“若要查,只怕还是得回那两人的老家去问问,是否真是出名的庸医。”

皇帝笑着点了点徐循,“我说你怎么忽然说起此事,原来是要用我——这点小事,你直接和马十说不就完了?”

“毕竟是外务嘛,怎好擅自做主。”徐循现在和他也越来越默契,几年前的不快,现在都慢慢地被时间给磨平了,她没怎么要挟摆布他,但在一些细节上,又处处显露出了对他的了解。

皇帝望着她在灯下的剪影,心中只觉得安宁喜乐,即使这一两年来,两人追求床笫之乐的机会,已经渐渐次第减少,在南内,有不少美人等着他的宠爱,在宫内,也有许多有名分的妃嫔争着为他提供片刻的娱乐和放松,反而,偌大的皇城里,能让他感到安心和安全的地方,却独独只有这么一处。

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忽然轻声道,“小循,我真欢喜你。”

徐循怔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她没有害羞,反而啐道,“多大的人了,还说这个……该你下了。”

虽然话中也有几分欣喜,但这却不是皇帝期望的反应,他有些惆怅地想起了几年前徐循写来的‘情信’——这五六年里,徐循唯一一次对他诉说自己的欢喜,只有在那几封信里。

“大哥?”徐循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疑惑,“该你下了。”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为人处事,也不必处处都要求个十分圆满。皇帝放下些微心事,将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了,钻研着正要落子时,忽然听得门外有些动静,不免眉头一皱,问道,“都下千两了吧,外头是有什么事么?”

虽说皇帝在哪宫,哪宫一般就不锁门,备着有事方便进出,但皇帝这些年来老在皇贵妃这里过夜,也没那么多事要夜里处理,永安宫为了管理方便,还是遵循了初更落锁的习惯。

自然早就有人出去喝问了,未几,马十白着脸回来,“外头是惠妃宫中人,不知皇爷在此——是二公主不好了……惠妃娘娘来人请皇贵妃娘娘过去。”

皇帝和徐循对视了一眼,均都站起身来,皇帝一天的好心情,全飞到了九霄云外,一边走一边问,“不是说吃了新医生的药,好了不少吗?怎么忽然就——”

这问题马十如何能答?夜里也来不及备轿马了,随手令几人陪着,大家全靠步行,匆匆走到了咸阳宫里时,只见赵昭容等人围了一团,站在屋外只是叹息,屋内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几个太医凑在一块低声商议,见到皇帝来,都要行礼。

皇帝哪还有心思搭理这些人,正要进屋时,只听得屋内隐约持续的低泣声突然拔高了几个声调,心中已是一沉,果然,屋内很快有人掀帘子出来,见到是皇帝,便跪下来悲声道,“陛下,二公主已经、已经……”

就算知道莠子体弱,皇帝心里,依旧不免一个咯噔,他的脚踩在门口,一时竟僵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徐循反应比他更快,人影一闪,已经奔进了里间。

也就是那么一瞬的失神而已,皇帝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他忙也迈开大步,挑帘子进了里屋——迎面就撞见了惠妃。

惠妃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床榻边上,见到他来,也毫无动静,她的面容还是那样精致好看,可双眼的神气,却是如此空洞可怖,皇帝一时竟忍不住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他不敢看惠妃了,只好挪开眼神去看莠子——惠妃给他的感觉,竟比死者还要更可怕些。

只是,看到女儿那小小的身躯横卧榻上,胸腹间一片平静,再也没了呼吸,即使皇帝以为自己已经在很久前就做好了准备,此时仍不禁感到胸口一窒,只觉得脸颊一暖,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了满腮热泪。

第221章活死

还没有出嫁的皇女夭折,动静注定也不会太大,也有说法,办得太盛大了,会妨碍孩子来世的福寿。是以莠子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再加上又在盛夏,参考文庙贵妃的先例,从去世到下葬,也就是七天时间。——因为皇帝青春正盛,他的陵址才刚开始点选,根本还没确定方位,所以莠子只能暂时奉葬金山,日后是否要迁葬到皇陵附近,就得看皇帝的想法了。

除了亲生父母以外,余下众人虽然都有几分感慨难过,却也并说不上悲痛,莠子体弱多病,平时很少出门,和姐妹兄弟的感情都不是很深。太后甚至已有几年没见过这孩子了,听说消息,慨叹了一句没福,再吃上几天素,基本也就没有后续的表示了。反正长不为幼服,莠子去世,的确也影响不到她的生活。至于皇后那里,因她名义上还在养病,也就是遣罗嫔过来拜祭了一番,她自己并未亲身至咸阳宫表示什么。几年前她还有心思掌权的时候,的确和惠妃有过一番热乎的时候,看来,如今随着莠子的去世和自身的失宠,如今惠妃在皇后心里,也就是可有可无了。

只是平时最爱计较这些小事的何仙仙,如今根本都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连莠子的丧事都很少过问,更不曾为她争取:因为少年夭折的缘故,丧礼中很多程序都要被简化,徐循还以为何仙仙多少会为女儿陪葬的多寡,包括是否有人摔盆哭灵等等,和尚宫局争执一番的。没想到她很平静地就接受了所有安排,甚至连莠子的灵堂都很少去……按照礼法,她本来也不用多过去,守灵那都是小辈的事。

也是因为如此,辈分小、年纪小的莠子,虽然有灵堂,但守灵的多数都是她从前的乳母和下人,徐循带着点点和壮儿去拜祭过几次,两个养娘都很忧虑,因孩子年纪小,怕看见了什么东西,每每过去了灵堂回来,永安宫都少不得有一番折腾,又是跨火盆,又是照水镜,就怕从灵堂那里带回了什么东西,妨害了孩子们。——徐循本人虽不以为然,但两个孩子过去灵堂也觉得无聊,他们和莠子根本没有多少感情,更不懂得什么叫做‘去世’,她又不想为了这种无法强求的事和孩子们发火,如此一来,带过去也没什么意义。结果到最后,最常去莠子灵前祭拜的,反而是阿黄了。

过了七日以后,莠子和文庙贵妃一样,被送往昭陵停灵,金山头上为她修了一个小小的坟,赵伦去查看过了,虽然在公主坟中规模并不算大,但风水不错,起码据他来说是这样的,徐循也就原样同何仙仙转述了。

“好歹能安安稳稳的睡了。”何仙仙就说了一句话,“她走之前那几年,每到换季,咳嗽得就睡不着,小小的孩子,在床上咳得和虾米一样,看了真是揪心疼。”

她说起这些话来,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徐循听了,心里倒是一阵发紧,她低声道,“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唉,我不知道劝你什么好,可你也要多保重自己,别悲痛过度,反而落下了病根,莠子在天之灵,岂能安慰?”

两人今日来,是送莠子的画像和灵位到南内安放的,昔年太孙宫那一排偏宫,如今成了宫内的纪念馆。几年前——大约就是皇帝抽了徐循那一耳光后不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便下令,让人给当年为文皇帝、昭皇帝殉葬的那一批妃嫔都立了牌位,供奉在偏宫中,承受众人的香火。还有皇帝自己早夭的兄弟姐妹们,也得了一席之地,这些人或者由于身份的缘故,不能配享太庙,但却可以在这里享有一个小小的所在,供亲人们寄托自己的哀思。

徐循自己来祭拜过几次,文庙贵妃去世以后,也把她的牌位给请了过来,敬太妃每月都来追思上香——但现在,莠子开启的是一间新的宫室,毕竟辈分有别,也不好把她和长辈们排在一块,再说,和皇帝同辈的屋子里,还要给他的女人们留出位置呢。

放过牌位,上过香,徐循并没有马上回宫的意思,而是强拉着何仙仙在林荫里散步,左右不过是想劝着她放下一些,别积郁在心,反而坐下病来。但何仙仙的反应却很平淡,最让人担心的,是从头到尾,她连悲痛都没有多少,就像是魂儿已经没了,留下的只是个躯壳,行尸走肉般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儿。

“你好歹也说句话吧……仙仙。”徐循越说越担心,“我嘴皮子都说干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何仙仙终于开口了,她轻声道,“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忽然嘿地一笑——这笑,是真正的笑,并非苦笑、嘲笑、惨笑,而是放松的笑,“其实莠子走了,我心里真没多少难过,真的,我知道你们都想什么,我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莠子养不大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眼睁睁看着她弱下去的。换了太医,她吃着药能好一点了,你们心里高兴,我心里也高兴,可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高兴她好了,我是高兴她在走之前,好歹还能睡上几个月的好觉。”

徐循被她一番话,弄得无话可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世间最深的惨痛,她不知道有任何言语可以宽慰,然而何仙仙现在的状态,更让她担心——从莠子去世到现在,她没见她哭过。

“那你就更该……更该放下了,”她顺着何仙仙的话往下说,“她终于再也不必受苦了……唉,仙仙,难过你就哭出来吧,哭出来还好些,看你这样憋着,我真怕你……”

“我没有憋着,”何仙仙摇头道,“我就是觉得轻松,我终于可以认命了,小循。”

她转过头,用那幽幽的瞳仁望着徐循,和煦地道,“你瞧,我有什么可难受的?莠子没去之前,我每天都怕她去了,她去了以后,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是个妃子,我活多久,宫里管吃管喝,管我锦衣玉食多久,我们家的那些亲戚,朝廷也不可能让他们饿着,我就这么活着,一直活到我死的那天,我管是怎么死呢,自己病死也好,殉了大哥也罢,都无所谓了,我本来也就是个平民家的女孩子,现在却是天下最尊贵的那群女人之一,我就这么活着呗,不用为吃喝操心,我觉得我活得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徐循满心里只是难受,她摇头道,“仙仙——你不要这样说!”

“我是真的这么想。”何仙仙拉着徐循坐了下来,“刚进宫的时候,我心里是难受的,我很怕,怕大哥不喜欢我,怕太孙妃难相处,太孙嫔暗地里给我使绊子,我怕那么多那么多事情,那时候我没有一天过得开心。后来我生了重病,生病的时候我也还是怕的,我好难受,可医婆开的方子,吃了根本一点效验也没有,没有人管我,没有人在乎我,太孙、太孙妃、太孙嫔、太子妃……这些我应该最敬重的人,没有一个来看我,给我请个太医,我很怕我就那么死了。后来,天可怜见,你还想着我,你在太孙跟前给我说了情,我心里真的好谢谢你,小循,这宫里就像是冰天雪地,可你一直都是很暖和的。”

“病好了,回来了,我依然很怕,我怕我再生了病,怕我不能再侍寝了,我怕我还没得宠就已经失宠了。可我最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何仙仙的语气有些缅怀,她低声道,“我有时候也怕我不能报答你——我知道你没指望我的报答,可如果不想着报答你的恩情,那样的日子,我过着还有什么趣儿呢?皇爷的脾气那么坏,我们的身份那么低微,大哥不宠我,什么太孙妃、太孙嫔,都是一样的面目可憎,甚至就连大哥也……”

她勾起唇冷冷地一笑,几乎是发泄地低声道,“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又黑又壮,长得也不好,又自命风雅,和他做那件事,还不如自己用角先生舒服!”

徐循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反射性地环顾四周——还好,知道两人要说心事话儿,周围的扈从都退得很远,应该没有人能听清何仙仙大逆不道的攻击。

“仙仙……”她说不出什么话了。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在装,”何仙仙望着脚尖笑了,“我觉得他也多少有些知道我在装,所以他一直都不是太喜欢我,不过那也无所谓,很快我就有了莠子……唉,那时候我也怕,又怕她不是男孩,又怕她是个男孩,我一直都活得好患得患失,有时候睁开眼,我会纳闷为什么我还在喘气,如果我能就那样睡下去再不醒来,那就最好了。不过,后来我有了莠子……”

她的笑容渐次扩大,透了少许自嘲,“有了莠子以后没多久,我就更怕了,我恨莠子为什么是男孩,为什么不能让我做太子的生母……嘿,那时候谁想得到还有罗嫔这样的事,我就想,胡氏是个不会下蛋的鸡,若我生了个儿子,那就不用殉葬了。我和她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即使现在去讨好,她也未必不会看穿……我还有什么办法不殉葬?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生了莠子以后我就失宠了,你说那时候我心里能不怕吗?一辈子就这样看到头了,没宠,没儿子,就这么活着,身边没一个人是你喜欢的……甚至连能勉强忍耐的人都没有,不是蠢,就是毒,再不然就是那么高高在上,冷傲得很,永远都看不起人。连跟我入宫的嬷嬷都不能信,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就这么孤孤单单的一直这样活下去,不知活到哪天,不是病死就是勒死,老死?老死根本都不可能。嘿嘿,这条路就这么注定了,得这样往下走——我好怕啊,明知道终点,明知道没有一点希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挣扎。我就一直想,我是不是注定什么都落不下,我有的这些东西,有什么能给我带到坟里去的?没有一样,什么都不是我的,连那些金银首饰都要送给别人……我活着不高兴,死了也没人记得,我怎么就这么微不足道呢,我有时候真的都害怕,小循,我觉得我就像是一阵风,刮过去就什么都没了,世上留不下我的一点痕迹,这就是我的命。”

“要不是有莠子,我真的也撑不过去,那时候我也不想着报答你了,我知道你用不着,就算你落了难,我也没能力救你……我那时候想的就是莠子,莠子就是我在世上留下的一点痕迹,我宁可我就再活十年,把我的阳寿全给她了,让她活下去,看着我的血脉往下传承,”何仙仙的语调毕竟是低沉了几分,“不仅因为我是她娘,你明白吗?还因为这是我仅有的那么一点机会,最后一点点,把莠子带出来了,我就毕竟还是赢了一点,失宠,我没法改了,殉葬,我也更没法改了,可有莠子在,我走的时候就不会一无所有,五十年、一百年以后,这世上也还会有人念着我、想着我……”

她哈哈一笑,轻松道,“可人怎么能和命斗呢?莠子生病的时候,我每一天都活在好强烈的痛苦里,现在回头看看,我做了好多傻事,我手下过活的那些宫嫔,的确也不容易,我心里不舒坦,就折腾她们。我难受,不仅仅是因为她难受,小循,看着我女儿受苦,我心里难受,更难受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她是被我的命带累的,我天生就不该留下什么,我就是注定这样的,选进来,过一辈子,再这么去了……这就是我的命,我不服,我想要改,可它每天都在碾过来,最痛苦的就是这一点,你一点点地被它碾过去,被它磨得粉身碎骨,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可你没有一点办法……每一天你都会重新认识一遍自己的无能,可你又不能放弃……她是我女儿,我不能看她去死,就算有一点希望我都要救她,她喝下的每一口药我都要希望能够奏效,都要盼望她好起来,我不能不这么做,她是我的女儿……她好一点了,我心里不能不高兴,不能不抱着一点卑微的希望,希望她能好起来,希望她能在这世上活下去,这该死的贼老天就这样一次次地让我高兴,让我心里燃起一点火花,然后她又咳嗽了,她又发烧了,我又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这都是我的命……”

“莠子在这世上活了十年,生了八年的病,每年冬春那几个月,每个月都要这样往复循环,我都不知道我被这样戏弄了多少次。到后来我心里实在很倦了,如果不是我的女儿,我早都放弃了——如果我是要得宠、要活下去,哪怕是登上后位也好,如果我的心愿只是这些,我早都放弃希望了,不管它怎么挑逗我,我都不可能再有一丝想赢的念头。可那是我的女儿,我没有办法放弃,”何仙仙反复地说,“我一直想,一直希望,就算我都不信了,我也还是忍不住希望,希望莠子能活下去,我能有那么一点点希望来打赢贼老天,把它给我排定了的命推翻……如果害人能让莠子活下去,如果争宠,甚至如果是杀人,我都会去做——给我一点点能做的事,不管多肮脏多卑鄙,我都去做!可它就是要让我知道,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我只能就这么被它玩弄,嘿嘿,我连在心底稍微想想,稍微希望都不行,老天爷要我知道,我算什么,我就根本不配和它斗,它要我走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活得孤孤单单,没有一丝乐趣,那我就得这么活着,我得听它的命……”

她转向徐循,黑嗔嗔的瞳仁里没有一点情绪,悲痛、欢快,在那两个小小的黑洞跟前,被一视同仁地吸纳了进去,她道,“所以莠子去了,我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它终于不折腾我了,我终于能认输了……它要我这么活,我就这么活,我认命,我说真的,我还很感激老天爷。起码它没有多折腾我,没有给我安排更多的磨难……”

她嘿地一笑,“还有莠子也能安歇了,你瞧,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真的不难过,莠子安稳了,我也安稳了,往后都安稳了。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我没什么好不满足的,我的一辈子都看得到头了,这多让人安心啊,数着日子往下走,总有一天能走到头的。”

徐循望着她的双眼,禁不住打了一丝寒颤,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劝慰何仙仙了,只能本能地、机械地应道,“是啊……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入宫这些年,她也算是经历过了人心的鬼蜮,她和很多人打过交道,其中有许多人都不让她愉快,道貌岸然的、唯利是图的、愚蠢势利的、冷漠固执的……人心险恶,徐循早已见识了不少,然而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感受到如此深刻的不适。

不论怎么说,这些让人厌憎的情绪,毕竟还有些活力,那些人毕竟还有些追求,对自己还有点期待……她们总还是活的。

第222章成熟

“后来,后来爹就说,开蒙也要开,等哥哥开蒙以后我就也要上学了。”壮儿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说,“可我不想上学。”

吴姨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为什么不想上学呢?上学是好事。”

壮儿低下头玩着积木,“爹说上学以后就不能到处玩了……也不能来南园子,我不喜欢。”

吴姨姨对他一直都是很和气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要好久好久才能见上一次,但壮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从心底喜欢,打从心底想来吴姨姨在南园子的屋子。有好几次,他都觉得等不及了,和姆姆开了口想来,姆姆才会告诉他,“还没满一个月呢。”

他自然知道什么是‘月’,不过以前也没觉得,现在就觉得一个月好长,每天看姆姆撕黄历的时候,竟会有些沮丧——都好久好久了,原来才过去一天呀。

姆姆不喜欢他老提起吴姨姨,这一点壮儿是知道的,每次他问起时间的时候,姆姆的表情都会有点怪怪的,屋子里的气氛也有些不大好——他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却可以感觉得到。壮儿也不喜欢老让姆姆不高兴,所以他不大问了,只是用吴姨姨教他的办法,“你就看看月亮,等到月亮圆过一次,又缺过一次,快变成上弦月时,就能到南园子来了。”

他便知道了上弦月和下弦月的区别,睡前时常就侧着身子,趴在枕头边上,透过窗户和竹帘子之间的一点空隙,窥视着小小的月亮,盼着它快些变圆,再快些变缺。姆姆和姐姐们都很好奇他养成的新习惯,也都问过他为什么忽然喜欢上了看月亮,但壮儿对谁也没说过其中的缘由,就连对娘都没说,虽然娘也没有问。

吴姨姨屋里挺干净的,特别好——他也说不清好在哪里,但就觉得特别好,如果有人问他的话,他会说,比起爹住的干清宫,他更喜欢吴姨姨这里。虽然干清宫很大,虽然干清宫有那么那么多好玩的,还有那么那么多人陪他玩,虽然干清宫里永远有好吃的……但他就是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吴姨姨。

一开始他不能进屋,姆姆不让他进去,只让他隔着窗户和吴姨姨说话,壮儿很想要进去看看,但央求没有用,学着姐姐哭哭闹闹就更没有用了。吴姨姨为他求情,说,“让他进来吧,我不会吃了他的。”

姆姆对吴姨姨一直都很客气,虽然壮儿觉得她不喜欢她,但却从来都没有说过她的坏话,她就是不大搭理吴姨姨,吴姨姨说了这话,她当没有听到……还是韩姐姐说,“这是皇爷爷的意思,贵人别为难我们了。”

——壮儿记得很清楚,韩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他也一样很清楚,大娘娘、娘,惠妃娘娘,是叫娘娘,他叫,别人也叫。其余还有好多姨姨,比如曹姨姨,焦姨姨,他和姐姐哥哥叫姨姨,别人都是叫贵人的……

“吴姨姨也是贵人吗?”他问韩姐姐,“可是贵人都住在宫里的,都住在附近的,吴姨姨为什么住那么远啊?住那么远,怎么——怎么——”

他很费劲地想着,半天才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些娘娘和贵人住在附近都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她们都是住在附近,而吴姨姨也完全应该如此,这样一来,壮儿就能老看见她了。

“吴姨姨为什么住得那么远啊?”他只好放弃地直接问道。“为什么呀?”

自从认识了吴姨姨以后,他的问题就越来越多了,而且很多问题都没有人回答,壮儿从她们的表情里看出来,她们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想说……如果他问得太勤快,姆姆的语气还会凶起来,而且她们也不希望他去问娘。

他很不高兴,不过那天到底怎么闹也不记得了,好像最后是哭着哭着,好累就睡过去了。下一次过去吴姨姨那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能进屋子里了,那天吴姨姨好高兴,抱着他在屋子里来回绕圈,姆姆和姐姐们就在旁边拼命地瞪着眼盯着他们看,但是壮儿才不在乎——他好开心啊!他最喜欢吴姨姨了,最最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比喜欢姆姆、娘和爹都更喜欢!

“我想和你住。”进屋几次以后,他对吴姨姨说,搂着她的脖子,悄悄儿的,怕被姆姆听到。“就我们俩,不要姆姆她们。”

吴姨姨的眼睛也闪亮亮的,她轻声说,“我也最喜欢壮儿。”

壮儿一下就害臊起来,他把脸埋到吴姨姨脖窝里,嗅了嗅,又咯咯地笑了,“酸酸的,吴姨姨没洗澡。”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干什么,但是壮儿就觉得高兴,只要和她呆在一起,不论吴姨姨洗澡没洗澡,她的屋子大不大,她像不像姐姐们私下议论的那样‘有点疯疯癫癫’的,壮儿就是喜欢她。

他渐渐地大了,去年的记忆已有几分模糊,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新的征程,世界在他眼中,日复一日地变得更为完整,在这日渐清晰的自我意识里,壮儿发觉,他和所有人都不大一样。

世界被划分为两个阵营,喜欢吴姨姨和不喜欢吴姨姨的。就他的感觉,所有人都在另一个阵营里,只有他和吴姨姨孤零零地呆在一边。

他们是一国的。

察觉到这个事实,令他有些惊慌,他不愿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愿使得娘和姆姆们不高兴,但他又不可能不喜欢吴姨姨,他们肯定是一国的。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一点隐藏起来,跟着所有因吴姨姨而来的疑问一道,就假装这些不解从来都没有发生……一开始他觉得很心虚,好像这么做根本瞒不过别人,但没有多久,壮儿就发觉,真的所有人都被瞒过去了,没有人问他那些他害怕的问题,大家都高兴了好多,姆姆和姐姐们都高兴得很,带他去见吴姨姨的时候也很爽快,还让他多玩得久一点。只要他走的时候干脆利落、开开心心,别再流露出不舍的样子……

每个人都有很想要什么,但却得不到的经历,以前壮儿从没考虑过这件事情,他就是学着姐姐,哭啊,闹啊,有时候能奏效,有时候不能。现在他发觉,原来还有一种全新的做法,一条非常管用的秘诀……

他没有和姐姐说,只是把这秘密维持在自己心底,和吴姨姨一起,和那些疑惑一起,和随着而来的新世界一起,牢牢地埋藏在心中。

在这个年纪,壮儿渐渐开始明白,原来他的身躯,就是最好的屏障,就算是姆姆和姐姐们,也不能知道他心里的话——他也渐渐的,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很多事,也许只要细心观察、耐心等待,就可以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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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感一过去,倒是就又还好了。”齐养娘向皇贵妃娘娘汇报工作的时候,心情都轻松了不少,“现在虽也喜欢过去,但却没和前一阵那样着急。到了那里玩玩,也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前一阵壮儿发了疯般想往南内跑时,她心里虚,便拉了韩女史来一道面见娘娘,现在虽然事情过去了,但也不好过河拆桥,只好带了她来,也算是一道帮腔佐证了,“是过了劲儿了,从前还老问什么时候还能过去,什么时候才过一个月,如今都不问,有时候故意错了两天,他也不着急。”

徐循也是松了口气——她并不怕壮儿和生母亲近了,就要和她生分云云,不过壮儿在渐渐懂事以后,对生母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却是已经引起了皇帝的警惕。他前阵子那成天就想往南内跑的表现,已经是让皇帝频频皱眉了,差些就要发话,让他日后都不能上南内去:主要是实在怕他被小吴美人教坏。之前壮儿怕小吴美人时,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应该是高兴的,现在他自己又跑回去粘生母了,他便很为壮儿的本性担忧。

按徐循来看,母子天性,此也难免,只是碍着皇帝,她也不能再增加壮儿去南内的次数了,免得惹恼老大,连一次都没得去,顶多就是尽量不限制壮儿在吴美人那里待的时间而已。听说壮儿热情减退,也是松了口气,和齐养娘笑道,“大哥也是太小心了点,其实都有你们在一边,哪里带得坏呢?”

齐养娘自然表了一番忠心,直说自己会好生看着壮儿云云,徐循也就随便听了,又想起来道,“是了,这两次过去之前,吴美人都有洗过澡吧?”

虽说吴雨儿是罪有应得,但徐循看在壮儿面上,对她也有三分怜悯,将心比心,以自己最落魄一面展示在孩子跟前,对母亲来说实在是最深切的折磨,上回齐养娘回来汇报时,说起了吴美人身上发酸的问题,徐循便发了话,让她好歹在壮儿来之前能洗个澡。也把自己不穿的旧衣裳检点出来,给吴美人送了过去。

“非但如此,屋内陈设也体面了些。”韩女史道,“想是南内的人见娘娘发话,又知道壮儿去得勤快了,也有意借着您的吩咐卖卖好。”

“那便得了。”徐循想想,也是一笑,“也不知是不是见了生母,倒是开了他的慧根呢,我觉得壮儿如今是越发懂事了,大哥还说,让他明年二三月开蒙,我觉得提早半年也无妨的——这孩子现在肯定能学懂了,偶然跟着点点一块练字,也练得有模有样呢。”

“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是今年初开蒙的吗……”韩女史轻声道,“只怕皇爷也是想严格贯彻‘长幼有序’这一条了,听说,皇爷开蒙,就比弟弟们都早了两岁。”

虽说就是晚了一年,但身份有别,待遇也就跟着天差地别了。壮儿不计较,点点是叨咕过好多回了,有许多稀奇的物事,都是先给了栓儿,再轮到她。当然在读书上要配合太子,也是莫可奈何的事,徐循并无和太子争胜之意,不过觉得孩子到了懂事的年纪,还放在外头野玩挺可惜的,因韩女史所言也有道理,遂道,“我前儿还想呢,要么就早些给开蒙了,也免得他一天到晚就惦记着去南内。现在遂没那么兴头了,不过兄弟姐妹都上了学,他一个人和小内侍们玩,也没什么趣儿,不如就我们自己教着认字吧,也让他多点事情做,别成天这儿栽了,那儿碰了。”

她和韩桂兰处了这几年,也知道她虽然出身朝鲜,但因韩家富贵,在汉学造诣不浅,并不输给一般的汉女,自己也能吟诗作赋,兼且她一开始虽有思虑过分的毛病,但摸懂徐循性子以后,表现得就很合她心意,虽比一般民间妇女出身的齐养娘更为能干,但平日也不和她争胜,两人关系倒处得不错——因便吩咐韩桂兰道,“还有半年时间,你随便教教,看看能让他认多少字吧。”

韩桂兰自然肃容应是,也很当回事,转日就拟出了表来给徐循过目,上午教一个时辰写字,下午教一个时辰拳脚,每五日休息一日,并给徐循解释,“读书不消说,奴婢在朝鲜时,也有相熟的护卫,听他们说起,武学见工,都是从小打起的底子最好,日后壮儿若能文武双全,岂不美哉?奴奴想,趁着他小,先学些咱们女子学的护身拳脚,就是个花架子,也好歹是活动了筋骨,日后越发壮实了。”

徐循一直觉得壮儿跌跌撞撞,老爱跌倒,是块心病,闻言道,“如此也好,反正就和玩似的,随便教教,他爱学就学,不学就算了。”

结果证明——壮儿很爱学,他从此又多了一桩炫耀的事儿,不但在姐姐跟前炫耀,还去栓儿跟前炫了一番,闹得栓儿也嚷着要学拳脚——却倒是博得了皇帝难得的赞许,他特地给两个儿子都拨了拳脚师父。

等到天气凉下来的时候,壮儿已经能似模似样地打出一整套长拳了,虽然力道虚无,但胜在他虎头虎脑,打起来也煞是好看。打给吴姨姨看时,也博得了连声的喝彩。

“看你一拳打出来,都带了风声,真担心把我的杯子碰掉了。”吴姨姨笑着说——这夸奖并不比别人的精巧,但壮儿听了,就是高兴。

他有点累了,便爬上炕,和吴姨姨坐在一起,吴姨姨又拿过积木给他看,壮儿嫌弃,“我不是小孩儿了!我现在都会认字了!”

“又多学了多少字啊?”吴姨姨笑眯眯的,伸手到壮儿衣服里摸了一下,“哎哟,打得一身都是汗,要不要擦擦?”

嬷嬷也顾不得‘不搭理’吴姨姨了,一听说就过来摸他,摸得浑身痒,随后就匆匆地下了炕,走到门口去和姐姐们说话——屋里很狭小,他要打拳,陪着来的两个姐姐就避到门口去了。

不过,她虽然过去了,但眼神却还望着这里,壮儿最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在吴姨姨这里,姆姆一直都很紧张,她的眼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和吴姨姨。

虽然依然很喜欢姆姆,但对此,他却很不喜欢、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