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来眯着眼,享受着她的擦拭,此事也来了兴致,翻过身看着徐循,学着戏文里的口气,“待我屈指算来。”

他看来是真的没怎么关注清宁宫那边的动向,对仙师的应招一无所知,是研究了一会,才不大肯定地道,“难道是为了栓儿那事?”

徐循的纠结已经到达顶点,这件事实在是离奇、荒唐、黏糊到了极致,以至于她根本都找不准自己的立场,口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望着皇帝的面孔,谎话是真的说不出口。——这辈子,皇帝实在被太多人骗过,又有太多人试图要操纵他了,他一直都对她特别好,她受得有点不安,但也还不算是寝食难安。今日若是把话说出去了,徐循真有种自己对不起他的感觉。

随着她的沉默,皇帝的表情也越来越微妙,他虽然还没开口,但面孔上已经写满了疑惑。徐循说谎可以过关的机会,可想而知也就越来越好,眼见如此,她索性把心一横,闭着眼直接道,“这件事是阿黄做的。”

皇帝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居然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啊?什么事?”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了,皇帝很快找到了理智,“这——阿黄?”

“你还想她怎么样?”反正谈开了,徐循也就明说道,“刚懂事的时候,亲娘就被贵妃弄下来了,她那时候也懂事了,一直都知道栓儿不是皇后亲生……你若以她的心思来想,难道就不许她为亲娘出口气?”

皇帝估计是真没想到阿黄,他稳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阿黄?你——你可别是被胡氏给蒙骗了。”

他有如此反应,徐循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她叹了口气,“阿黄早几年就对圆圆有心结了……不瞒你说,这事底下人多有知道的,只是没有什么大事,也不拿出来说嘴罢了。当日您和我一说,我就想到了她,不过也就是怀疑而已,后来……”

遂把自己和仙师联系的细节告诉出来,也毫无遮拦,“仙师也觉得您不会信的,多数是以为她又把女儿扯进来做挡箭牌。她连老娘娘都不愿找,一心只想维护女儿,宁愿自己背了黑锅去南京住——是以只托了我,可惜,我倒和老娘娘做一样的想法,究竟也辜负了她。”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说得上是精明强干的壮年汉子,极少有如此懵懂的时候,听徐循说完,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徐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多少看得出来,皇帝应该是听进去了,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他还是相信了她的说辞。

其实这真的应该是一件很基本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徐循居然真的有一阵感动。

“那……圆圆那边——”皇帝沉吟了许久,方才说道。

徐循免不得自嘲地一笑,“除了阿黄,还有谁呢?其实也是我不好,我虽早有猜测,但却也没什么行动,终也算是失职。”

“罢了。”皇帝嗤了一声,“连你都有错了,胡氏又算什么?”

“那……也不能这么说啊。”徐循叹了口气,强行忍住反驳的**,只低声道,“仙师又不大能常和女儿见面教养,还是要怪她的教养嬷嬷,还有……”

她终忍不住低声道,“还有你不也是她爹?”

不出所料,事情是前夫妻矛盾,和父女矛盾的时候,皇帝的态度根本是两样的,他先为自己辩护,“我又哪想得到——唉,说起来,我是对阿黄不住,带她的时间不多。”

然后就开始转移责任,为阿黄撇清了,“究竟她还小,此事也不算多大……”

徐循心里一松,她也不挤兑皇帝了,而是诚心道,“仙师愿去南京,这……我看也不必了吧?对外,就说是我求动你了,只让她在长安宫静修也罢。至于阿黄,她心里有了想法,那孩子又一贯少言寡语,我看很有主意。昔年那件事——实话实说,大哥你也不算顶有道理,要说服她,我看挺难,倒怕激起她的性子,反而更为不美。不如就依仙师意思,让她尽快出嫁也罢了,免得留在宫中,又难免生事。”

公主出嫁以后,对宫廷的影响力几乎就为零了,尤其阿黄在宫里的两个靠山,徐循这边,虽会照应,但肯定不会帮她生事,太后又老了,且也不是那样的性子。这个办法相对还是最为稳妥的,不过皇帝没有搭理,他根本还没从情绪振荡中缓过来,“阿黄……这孩子怎么就——”

徐循真的不想再打击皇帝了,不过眼下他的几个儿女里,阿黄不说了,对她这个爹感情肯定很复杂,稍微走极端一点,也许就是恨多爱少,如果皇帝要把仙师打发到南京去,那她心里的恨自然又要多了几分了,圆圆,虽然如今是皇后亲女,不过对母亲感情也复杂,更不喜栓儿,同父亲之间,因皇帝对她不过普通疼爱,较栓儿、点点、阿黄要远远靠后,徐循几次冷眼旁观,圆圆对他也就是普通尊敬,她明显更亲近自己的养娘。

至于壮儿么,不多说了,两父子之间的隔阂已经开始建立,若不改变,日后真不知要生疏成什么样子。如今还能毫无芥蒂地和皇帝粘来粘去的,也就只有他最宠爱的栓儿和点点了。而将来,若是栓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皇帝还真不知会不会生出怨恨……

年轻时候,做事不计后果,尤其皇帝乃是帝王至尊,天下不能由他心意,后宫方寸之地,总能为所欲为吧?废立皇后,真是轻松自如,谁知天道有常,即使至尊亦不能免,这才不到十年,后果已经一寸寸、一分分地显现,最棘手的是,如此堤防将溃之兆,即使浮现,亦非人力所能弥补,只能望着这裂隙越来越大,除非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将时光倒转,否则,皇帝又如何去弥补他对阿黄做下的伤害,如何去预防将来圆圆、栓儿、壮儿心里的埋怨?眼下的事故,仅仅是他要处理的第一桩难题而已,更大的难关还在后头,陆续有来哩。

这话说出来,对皇帝那就太残酷了,可徐循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任何安慰的话语都将是谎言,她保持沉默,默默地注视着皇帝。皇帝也是一片无语地注视着她,她能感觉得到:尽管谁也没说什么,可皇帝并不笨,他正在明白过来,现在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考虑着日后可能面临的家庭危机。

即使是天下之主,又能如何?母子争权,夫妻反目,至亲之间,人心幽微至此,尚可推说是他人之过。可如今连亲生子女,连皇帝确确实实是付出了最真挚亲情,甚至比仰敬母亲更为痛爱的子女,如今也是眼看着,一个两个,也许将要和他日渐生疏。

能怨得了别人?今日的他,正为从前的他付出代价。连怨都不能怨,皇帝一直都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他的埋怨,他甚至连一点悔意都不会容许自己露出来,更别说痛诉如今心中的感触了。正因为他是如此骄傲,如此聪明,他才能看得如此明白:这条路走到尽头,能跟随在侧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还在做太孙时,他身后有父母,有祖父,有妻妾,有女儿;做太子时,他没了祖父;刚开始做皇帝的时候,他身边也还有很多人——徐循一直没有把自己算在这群人里头,她没有多爱他,起码在当时她来看,皇后、贵妃甚至是惠妃,都要比她更倾慕他,更想要被他爱,当然也就要比她更爱他。

可现在呢?现在她忽然发觉,他和母亲已经疏远,和元后反目成仇,和继后貌合神离,和惠妃更是从未有过交集,连他的儿女,陪在他身边的人数也是寥寥无几,以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悲观,似乎可以肯定,他们也将逐一远离。

而那个一直自认不能算数,一直觉得和他距离很远的她,如今居然成了仿佛离他最近的那一个,居然成了直到现在都还留在身边的那一个。

而就连她,也不能肯定她会陪着他一直走下去,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危险的平衡,小心翼翼地彼此回避,彼此容让——谁说得准,将来的哪一天,她会不会也因为什么事和他分开,也许是她无法忍受他的傲慢和自私,又或者他终于无法忍受她的悖逆与无礼……也许在某一刻,他们也将分道扬镳,他要在这条孤零零的路上越走越远,深到再也无法回头。

她忽然兴起了一股极为酸楚的同情,这种痛彻心扉的孤独,实在感同身受,在这一刻,她并不觉得她是自作多情——徐循能够肯定,她从皇帝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点恐慌的痕迹。

他造下的恶业,还远不足以换来这样的惩罚……可他有什么办法?连他也没有办法了,谁还能改变这一切?

徐循只能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的手上,此时此刻,这是她唯一能提供的一点安慰。

皇帝立刻紧紧回握,他的动作之快,几乎可称惶然。

室内沉默了半晌,终究,皇帝轻轻地、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他的声调和刚才已有了很大的变化,透着掩不住的苍老与疲倦。“罢了、罢了,你说得很好,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来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即使是天子,也不过是一头草狗罢了呀。

话说,这里的西游记不是吴承恩写的,是元代剧本,比较黄爆……

第229章

若是都依徐循,自然是一切如故,这件事就算是揭过去了。反正无非就是几个人和栓儿说了点什么,孩子还没糊弄过去了,压根都没起疑心。可,问题就在于,虽然皇帝说了依她的意思来办,但这件事显然还是不能依她的意思来办。不看在别人,只看在仙师份上,她都得揣摩着皇帝的意思去办。

她估计皇帝是不会对阿黄点破什么了——点破了又能说什么?当年胡后被废的时候,阿黄已经很大了,这些年来也有大把机会和生母相处,皇帝就是想抹黑胡后,也得看阿黄会不会信。再说了,对女儿说前妻的坏话,实在有点没品。从她对皇帝的了解,以及皇帝自己的表现来看,这件事,他是打算就这么装糊涂,装无知,含混过去了事。

既然如此,那仙师那边也没必要知道真相了,按徐循提出的方针,她需要知道的便是‘徐循说动了皇帝,以避居长安宫不再管事为交换,让仙师继续居住在北京,以及安排阿黄尽快出嫁’。这么着,皇帝面子上好看了,仙师心里也安稳了,阿黄更不必面对一个不知所措的父亲,大家都各得其所,似乎是个很不错的结果。

——只除了太后现在没有多余心力、兴趣管理琐事,而仙师退出以后,宫务又需要人来管,然后皇帝还属意徐循填上以外,这个计划没有别的破绽了。徐循也找不到一条更好的路来避免自己不进一步得罪太后,虽然她很明白在太后看来这件事是怎么样的:有人和栓儿说了几句话,徐循感觉上是掺和了一脚,然后静慈仙师就去长安宫隐居了,阿黄出嫁了,宫务就交到她皇贵妃手上了,皇后虽然痊愈,但被进一步架空,太后不必说了,手里权力更弱……以太后的性子,往什么地方去编排她都不奇怪,很有可能就会把一切都归纳到她的阴谋上去。而皇帝呢,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跑去和关系业已比较疏远的母亲自揭疮疤?然后静慈仙师这边,她还处在阿黄没暴露的错觉里,更不可能会去说明真相,这个冤枉亏,徐循是咬着牙都要咽下去,虽然心里冤,但……有啥办法,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至于一切维持不变,那是下下策,不把真相告诉静慈仙师,人家凭什么相信徐循对皇帝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她和皇帝做了多少年夫妻了?可若告诉了真相,且不说静慈仙师未必会谅解她热血上脑,贸然违约,就说皇帝这边的感想吧,没有什么男人喜欢在自己的女人跟前丢脸,更别说以皇帝和静慈仙师的关系,若是皇帝知道他的凄凉暴露在当时废后事件的直接受害人跟前,供她幸灾乐祸,徐循根本不知道在脾气受到刺激的情况下,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权威下的孤寂,被一人知道那算是沧桑,被太多人知道,简直就是笑柄。

那天晚上,皇帝当然没有什么兴趣再来证明自己的雄风了,他很早就睡了过去,起码是好歹把眼睛给闭上了。徐循也是一晚上都没睡好,就在琢磨着这事儿,越琢磨她越是无语,到最后也懒得想那么多了,吃亏就吃亏吧,被冤枉就被冤枉好了,反正她在太后眼里估计一直都是一头白眼狼,现在也不差多这么一桩罪孽。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件荒谬绝伦的人伦小案给解决掉。甚至于事件各方的利益链条,她现在都懒得梳理,打从孙氏动了阴夺人子的念头到现在,这件事里牵扯到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输家,若谁还为一点蝇头小利沾沾自喜……那就让她高兴去吧,她也管不了了。

第二日送走了皇帝,她便去拜访静慈仙师,开门见山地把皇帝的条件摆了出来。

“提到阿黄以后,大哥是心软了一点。”徐循不是为了卖人情,只是若说得太好,仙师也不会信,“我求了半夜,大哥终是松了口,也不愿见到阿黄日后和生母分隔两地,只要姐姐日后在长安宫内,不再频繁出门,想来大哥也不会重提去南京之事了。”

事实上,这应该也是符合皇帝性格的。徐循无法想象皇帝在意识到自己的惨淡后,还会乐见‘敌人’活得逍遥自在,比当皇后的时候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动不动还可以践踏一下现任皇后的尊严。

静慈仙师显然松了口气,她不禁露出一点略带自嘲的笑意,“我倒是该多谢陛下了,修道之人,本不该再牵涉红尘之事,只是老娘娘厚爱,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徐循昨晚倒没想到这一层,现在听仙师说起,一想也是这个理:之前助理宫务,还可说是为阿黄日后的婚事着想。现在阿黄做了这样的事,能顺利出嫁都要求神拜佛了,期望值低了以后,再管宫对仙师来说根本只是白做工。皇帝能出面帮她辞职,她说不定还求之不得哩。至于在宴会上坐在孙后之前这样的事情,纯属太后和孙后之间的斗争,这里都不必谈了。

好歹有个人能从这一团乱麻里得到一点安慰,虽然难免带有心酸,但也实属不易。徐循的心情亦是开朗了一些,她笑道,“正是,且看吧,这几日大哥也许会去清宁宫一趟,到时一切顺其自然,若他真属意我管宫,阿黄的嫁妆,我自会尽点心意。若不是,我也会多提醒大哥几句的。”

仙师颔首道,“我总之就都托付给你了——能与你相识,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徐循自然连忙逊谢,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外头有人来报:“大公主来了。”

仙师便令进来,她偏头对徐循道,“这些年来,我是亏待了阿黄,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未能悉心教她……”

她叹了口气,“总觉得孩子还小,一转眼也这么大了,展眼就要出嫁,日后相见的机会,又有几次?人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看的也就是下一代了。是以最近我都天天让她过来,好教导她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她忽然又自嘲地一笑,“其实也就是谈谈说说而已,论到底,我也未必擅长,否则,又如何会落得如今这样地步?”

徐循不知如何安慰她,恰逢阿黄进来,她更有几分尴尬,却又不好就走,颔首受了阿黄的礼,便没话找话道,“如今也开始留头了吧?今年二月二,不必去剃头了。”

宫里规矩,皇子皇女留的都是光头,只皇女有两个小揪揪而已,要到十多岁才开始留发。阿黄去年以前都保持孩童发型,从腊月里开始不剃头了,孩子年轻,头发生得快,现在已有寸许长,全都支棱着,看来像是个刚还俗的小尼姑。她点了点头,抿着唇并不说话,徐循见她眉眼间有些郁色,也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历来百姓女,成婚都在十七岁前后,她提早三年就要出宫嫁人,起因不过是一桩在她看来不但不大,而且还很正义的行事。这孩子就算很有些心眼,又受过些坎坷,但毕竟是当作金枝玉叶养起来的,就如同当年刚进宫的她一样,虽说明知道宫里有些残酷的事,只怕一时也不易接受自己亦不能幸免,是无常世道中毫无特殊待遇的一员。

她如今身居高位,外人看来无限荣宠,对比仙师的待遇,高下立判。观阿黄眉宇,自己多说她也未必听得进去,倒说不定激起她的反感,觉得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徐循轻叹一声,也不搭理徐循,只对仙师道,“如今咱们且说择婿的事,你也知道,此事都是宫里宦官们去办,我这里多少还能托人打声招呼,姐姐只想着,觉得阿黄这性子更适合什么样的人,且托人告诉了我,咱们也尽尽自己的努力吧。”

仙师自然一口答应下来,也不顾阿黄的反应,以及徐循的谦逊,又令她叩谢徐循,阿黄只得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头,徐循忙弯腰将她扶起,阿黄这厢也要起身,两人眼神一对,徐循见她脸蛋尖尖,大类乃母当年,心中不免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还小,以后慢慢地就懂事了,不论如何……”

她本想说:‘不论如何,也不该亏待圆圆,她毕竟和你是一块长大的’,但见阿黄神色漠然,便又把话吞了回去,改口道,“不论何时,这世上都有艰难的事,就看你怎么想,怎么去度过吧。”

阿黄默不吭声,徐循和仙师是何等人物?焉能看不出她的不以为然,两人对视了一眼,均都有些无奈,仙师叹道,“还是早嫁早好吧——唉,我就把她托给你了。”

徐循虽然心中亦有感慨无奈,但却不愿再做颓唐之语,她微微一笑,似乎是勉励自己,又或者是在勉励仙师,“是啊,起码咱们的女儿也还是能嫁出去的。”

仙师被她一说,亦是不禁从眼睛里笑到了脸上,与徐循又交换了一个眼色,方才欣然道,“不错,早日嫁出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就看你用什么心态去做了。抱定了不喜阿黄的心态去为她忙碌,那自然是忙得没劲儿,但是转换一下心态,徐循又觉得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就利己角度来说,这也算是为了点点婚事的一次练手,有这个盼头在远处,眼前的烦心事便没那样讨厌了,她也能比较容易地鼓起勇气,请皇帝去清宁宫摊牌。

“不是都说了,依你的意思去办吗?”某皇帝嘟嘟囔囔的,“怎么还要我出面啊?”

“我的意思就是请您去办啊。”徐循哭笑不得,“不然又该怎么和老娘娘说?老娘娘那里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让胡氏去说好了。”皇帝无脑推卸责任。“她不是娘的腹心吗?就让她说自己身子不好,不能管宫了,这差事可不就卸下来了?”

“胡姐姐到现在都一心以为你被瞒在鼓里,”徐循又开始和皇帝掰扯了,“让她以此借口去说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这性子,她也是熟悉的。本来生大气呢,忽然没声没响,就这么算数了?只怕胡姐姐会生出些疑惑来。”

“那就让她疑惑好了。”皇帝还是嘴硬,“她劝不下我的脾气,也不许别人能劝下不行?”

徐循只能无语地看着他,皇帝被她看了一会,可能也觉得自己幼稚,到底还是缓和了语气,“其实真的让她去说也不是不行,就说她身子不好不能管了,不是挺好的吗?”

“老娘娘只是老了,又还没糊涂。”徐循低声说。“您这是要让仙师莫名其妙地再得罪个老娘娘啊……”

皇帝没法了,又回到原点,“那就你去说好了,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徐循真快被皇帝弄疯了,“大哥你也为我想想吧,我本来就和皇后不合了,在老娘娘眼中,虽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到底没怎么往死里得罪过她,偶有龃龉,也都是因公而发。您现在是也盼着我往死里得罪个老娘娘?那我在这宫里,以后还有没有落脚的地儿?”

“有这么严重吗?”皇帝都被她急赤白脸的样子给逗乐了,“也就是帮我传个话而已。”

“乌鸦还不报丧呢,有个名声而已,不一样是人见人憎,”徐循使劲推皇帝,“我不管了,您去吧,去吧,去吧!”

皇帝没得办法,只好答应了下来,又威吓徐循,“我去是去,你可不许管我怎么说。”

徐循能得他答应,已经心满意足了,料皇帝也不会胡说八道,便笑而不语,皇帝看她笑得满足,便拧了她的鼻尖,戏语道,“就该让你去得罪她,这样,日后看你不尽心侍奉我?若惹恼我了,只需三四个月不理你,瞧你还有好日子过不。”

“又何须还要再得罪她一番?便是现在这样,你三四个月不理我,到时皇后来踩我时,难道她又会出面为我说话了?”徐循就事论事地反驳道,“她心里又何曾看重过我?我不得宠了,她自然提拔得宠的人和皇后斗去,不踩我一脚已算是有情分了,还理我呢?——倒是胡姐姐,说不定还扶我一把。”

皇帝摇了摇头,叹息不语。徐循也觉得提这些事好让人不舒服,遂转移话题道,“年前说好的,过了年为壮儿开蒙,如今他在韩女史手里,已经读了几本蒙书了。外头的先生给物色好了没有?”

“物色是物色好了,也就是前几日的事。”皇帝道,“我特意找了都是人品方正的翰林老儒,希望耳濡目染,能让这孩子学些好吧。”

“他可是没什么不好的地儿。”徐循即刻护短道,“要说有什么不是,也是我不该让他去看吴美人,不然,他未必会有疑惑。”

“可还不是?”皇帝便很方便地怪到了她头上,“还不都是你多事?——现在壮儿还有去看她吗?”

既然连仙师的事都说了,壮儿的事也就不必瞒着皇帝,徐循借机道,“没有了,我把他的身世原本都和他说过。孩子听了很羞耻,再也不要见她,如今两个月过去,都没念过她一句。”

皇帝神色微霁,“还算知道些廉耻,懂得要好,那便是有救的。”

“他可也有一半是你的骨血。”徐循终忍不住为壮儿说话道,“多大的孩子,一件坏事也没做过,怎么听你的话,他像是时时刻刻都预备犯下大罪似的,竟不是父子,反成仇人了。”

“就是因为我的血脉也不算太好,所以才担心不是?”皇帝嘿了一声,也不是没有自嘲。“像妈要担心,像爹也要担心,这该让人如何不担心他?”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如何进行下去?皇帝摆明了就是不喜壮儿,就如武姜不喜长子庄公一般,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徐循虽为壮儿不平,却亦是无能为力,皇帝虽然口口声声十分爱她宠她,但基本上和他有关的事,似乎没有一件是她能改变得了的。

把事情推给皇帝以后,徐循便不再管了,一心只教导点点和壮儿,连出游的次数都减少了。仙师的话,令她感触颇深,算算点点也就只能在身边再养个十年左右,十年以后,她才四十出头,游幸的时间还怕没有?但和女儿朝夕相伴的日子,却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当然,她也是怕自己教得不够用心,将来把点点养出阿黄那样执拗的性子,那就是再后悔都来不及了。

点点懵懵懂懂、没心没肺的,自是不懂大人们的事,只觉得娘忽然多了时间陪自己,也挺开心。不过,她虽对永安宫外的事毫无所知,但却不代表这孩子真是个傻瓜,徐循听钱嬷嬷说,点点背了人,同她、欢儿抱怨过好多次,觉得弟弟的性子如今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不过,到底都还是孩子,点点也并未因此而疏远弟弟,还是照旧想要亲近他。

至于壮儿,表现要复杂一些,除了那天爆发性的哭号以外,如今他很少和徐循有肢体接触,如以往那般扑入怀中撒娇的情景已经少见,不过,好在和她在一处时,壮儿也远远不至于同在皇上跟前一样紧张。徐循对他反正尽量一如既往,也不想太小心了,反而还让孩子觉得不自在。

虽然两个孩子都还很小,但徐循如今也时常说些为人做事的道理给他们听,暂时还以钱嬷嬷从前教她的那些仁义道德为主,其余别的东西,她打算等孩子上了十岁,渐渐懂事了以后再提。

这日两个孩子都不必上学,徐循便接来到主屋玩耍,教点点和壮儿下围棋。两个孩子都不笨,迅速理解了围棋的基本规则:圈地,点点已经开始在棋盘上啪啪乱下了,徐循忙着把她叫回来,道,“这还有提子、无气没教你们呢。”

她正在这教点点数气,又解说一些游戏规则,壮儿那边倒是已经明白了不少,拉着韩女史下了起来。一边下一边问,“这里是不是不能下?”

“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间了点点的笑声,“哎呀,我明白了——应该这么下!”

“我不嘛,为什么不能这样?我偏要这么下!”

屋内正是乱哄哄的热闹时,忽又来人宣徐循去清宁宫觐见。徐循心底咯噔一声,多少有点底了,便让孩子们径自下棋,自己匆匆换了衣裳,赶往清宁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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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宁宫内,并不见仙师,太后面上神气也不大好,徐循入屋时,还见她同乔姑姑轻声细语,不知商议些什么。见到她进来了,两人方才住口,徐循也不多问,上前行过礼。太后道,“起来吧——坐。”

她寻思了一会,方道,“今日让你来,是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愿不愿意把宫务再接到手中?”

徐循听太后话头,和皇帝谈得好像还不是很崩,心中不禁纳罕:按她对这对母子的了解,这一番对话,应该是火花四射才对。除非是他俩都改了性子,不然,皇帝肯定没按原来的策略行事。

“这……”她略现踌躇之意,没有一口答应。

太后见她如此,便叹了口气,道,“说与你听,也是无妨。年前栓儿来此时,不知谁对他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大郎知道了,不禁是勃然大怒。他自然知道并非我的授意,便疑心到了胡氏身上,把栓儿的大伴,叫那什么——王振的?拿来一问,果然如此,那两人都是胡氏身边的老人。”

“可——”徐循故作不知,故作得也很辛苦。“仙师不是这样的人呀。”

“我也是这么说了,刚才把她喊来,这孩子果然一无所知。想是那两人跟她许久,心怀忠义,也是为她不平。”太后叹了口气,“不论如何,大郎拿准此事,是不许胡氏再管家了。胡氏自己也是羞惭无地,坚决要回长安宫去住一阵子……我已许了她。”

“如今宫中事多,少了仙师调度,只怕老娘娘精神头不济,若有个寒暖,未必能照应得周全。”乔姑姑接口道,“恰逢皇后痊愈,本该还宫务于她,只是,皇后娘娘从前管宫时疏漏颇多,比起她来,老娘娘还是属意于你——”

徐循哪还不知皇帝的用意?这么做,虽然打了仙师的脸,又直接牺牲了两个不知名倒霉蛋的前途,累得她们要被赶出宫去,也不知是直接回家,还是发往浣衣局服役,但却能维护他和太后的关系,也能避免更大的冲突,又为徐循接掌宫务铺平道路,在他看来,自然是很合算的买卖。

而尽管她对管宫的热情,几乎约等于无,但皇帝既然已经做了如此安排,又仁至义尽到这个地步,且在他来说,也的确没第二个人选——再说,又还有阿黄的婚事……

徐循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垂下头轻声道,“老娘娘虽看得起我,但妾身资质愚钝,只怕……”

虽然是谦逊推辞,但语气绵软,一听就知道,徐循的立场并不是很坚定。

以她和皇后的关系,乔姑姑都把话点得如此明白了,她若还坚定回绝,那才有鬼。乔姑姑眼底,也掠过了一丝笑意,她请示性地看了太后一眼,见太后微微点头,方道,“这事,也不是老娘娘同你两人自说自话能定下来的,自会和皇爷商量。”

她顿了顿,又说,“只同皇贵妃说道两句,盼你别忘了那就行了。”

都要如此赤.裸.裸地出言提醒了,可见太后心里,有多不放心她的政治觉悟,若不是再没第二个人选了,也未必会找到她头上。徐循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柔声道,“那就听凭老娘娘和大哥的吩咐了。”

却是口口声声,不离皇帝。

乔姑姑停顿了一会,方才笑道,“知道就好,这就不枉老娘娘看重你了。若是由你接掌,少不得要留心几件事……”

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和徐循交代些近期的事项,填充突来的寂静和空白。

徐循半心半意地听着这些废话——在这些音节底下,隐隐约约地,她仿佛听见了上首传来的一声冷哼。

第230章选婿

混到徐循这个地步,距离后位真个只有一步之遥了,她要说自己不是宫廷权力的顶层,真是没有多少人会信。权力在上层间流转也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静慈仙师身子本来就不好,当皇后时差点没有病逝,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她需要在长安宫静养,也十分自然。而既然如此,太后和皇帝议定让皇贵妃来管家,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毕竟皇后也是多年多病,现在在外人看来,才刚刚有了痊愈的势头,而皇贵妃以前还是贵妃的时候,就曾经管过一段时间宫务——而且,在底层宫女和低层妃嫔心里,还管得要比几位主子都好些。

宫里虽然大,但到底也都是由人组成的,徐循前番主事,已经赢得人心,今日再度接过宫务,自然事事顺遂。她还沿用了旧例,由乔姑姑、周嬷嬷辅佐,两位尚宫理事,又都是用老了的人,不用她多说什么,也都是尽力做事,任何一件事务,都能给她举出许多前例,又分析种种做法的利弊。

底下人能使劲,徐循自然也省力,再加上清宁宫对她的宽厚政策,这一次管宫权的交替,也是平稳过渡。徐循几乎是在上下人等的一片欢喜之中接管的,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她什么都没做呢,众人便都交口称赞,“毕竟皇贵妃娘娘慈和!”

在这一片喜庆之中,唯一一个不高兴的人,大概也就是皇后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让她不高兴,太后也不至于捏着鼻子支持徐循。这一次虽然她部分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把管宫大权从清宁宫里撬了出来,但皇帝没和她做商量,便让徐循接管宫务,也很难说是她心中最理想的结果。

既然名义上还病着,那就需要侍疾,徐循去给皇后侍疾的时候,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见到徐循进来,便酸酸地道,“哟,仙女儿来了。”

徐循安然道,“我不明白娘娘是什么意思。”

皇后现在病也就是病个名义,来侍疾的妃嫔们,基本上就是在偏屋里枯坐几个时辰回去,明知道她在里屋精神着呢,也不能不苦熬着。即使徐循是皇贵妃,亦不能例外,不过她起码也还有点特殊待遇,露过面,皇后不请进去,大概坐一坐也就能回自己屋里了,不如别的妃嫔还得坐够一个下午——皇贵妃的身份,带给她的也就是这点不同而已。

今日皇后请她进来,可能本来也就是要酸她的,见徐循反应平淡,她泄了气,悻悻然道,“别以为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此次我本也没想再行管宫,只不过不愿再让她膈应我罢了,你得大权,正中我的下怀——亦不能算是我输。”

皇后的胜负欲真是令人无可奈何,徐循无奈道,“我又没说是你输,你到底在和谁下什么棋啊,由头到尾,又关我什么事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皇后扫了徐循一眼,哼道,“以大哥性子,他又怎会对仙师如此和气,你这一阵常跑清宁宫,不是去找仙师、太后商议,又是找谁去的?”

皇帝没留意她的动向,不代表仙师会不留心,不过,徐循从她的话里也不是没有获取信息: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只是猜测,听起来并没有和皇帝沟通的意思。看来,她感觉不差,皇帝始终未能完全原谅仙师,只怕他在这件事上,亦不是为皇后张目,只是一则厌憎仙师,一则维护栓儿而已。

“毕竟是姐妹一场,她昔年在上时,对我也并不差。”这念头也就是一闪即逝,徐循怡然道,“我是为了护她,又不是为了踩你,你也未免太多心了。”

皇后摇了摇头,她忽然流露些许感伤,“比起圣意,毕竟还是输给你了……”

徐循不免有点尴尬,皇后要是盛气凌人,她说不定还更舒服点。“今日娘娘让我进门,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那倒不是,”皇后因徐循不耐烦的语气,也白了她一眼,“我就是想问你,清宁宫处理掉的那两个人,真的该死么?”

皇帝在这件事上,肯定也对皇后有所交代了,徐循不知她再问自己一遍,用意何在,不觉微微一怔,方道,“这……”

她还没说话呢,皇后又截入道,“场面话你也不必说了,我就觉得奇怪,王振谈起此事时,总是吞吞吐吐的,我要细问究竟,他却又不肯说了。只怕所谓他指证出的那两人,也没有那么真吧?”

王振这人,这些年来也算是当红了,先是在皇帝身边,后去了尚宝监,之后不知怎么又钻营到太子身边当大伴了。为人机灵会来事,徐循没少听见人夸他,她对他本也没什么印象,可今日却不由添了几分不喜:他倒是真不耽误,帝后之间,谁也不得罪。也不想想,若是这话被皇帝知道了,他能讨得了好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左右如今仙师也回长安宫去了,想必你身边的养娘保姆,对栓儿看护得也会更严密,到底是不是她们俩,还重要吗?”徐循反问道,“那两人一向是仙师腹心,要想找出更重要的卒子都难了,你难道还不满足?”

皇后被徐循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悻悻然地哼了一声,寻思了一番,又道,“不是我不满足,只是觉得内有蹊跷……”

她到底还是挥了挥手,自嘲道,“罢了,即使有蹊跷,大哥都说了到此为止,我又还能如何?现在连老娘娘都被收拾得老老实实的,说什么是什么,说不让静慈仙师出长安宫,仙师就真不出去了,老娘娘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我算什么,又哪还敢轻举妄动呢?还当我是你啊?”

这话虽然是嘲谑,但也透了几分真意:伴随着皇帝掌权时间的延长,他对朝廷和宫廷的掌控力也就越来越强,在这宫里,能违逆他意愿,甚至是和他稍微做个对抗的人,也是越来越少。徐循苦笑一声,也是说了实话,“又何苦挤兑我?你当我想管宫?还不是大哥让我管,我不能不管……”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倒有些古怪的同病相怜之感——却又觉得有些奇怪,毕竟两人身份对立,也实在不适合这种惺惺相惜的情绪。

皇后先打破了僵局,她咳了一声,道,“我听周嬷嬷说,近日宫里还算是无事?”

“毕竟是开春才接来的,”徐循如实道,“除了些常例事务以外,也没什么,其实六尚都能管了,我这也没有什么活儿。”

“那倒不如把原来没做完的事给捡起来了。”皇后看来是早打好了腹稿,看似是闲谈,其实不知多么有节奏,“你之前不是看内安乐堂不过眼吗?这几年来老娘娘管事,虽说里头多了大夫,但医术如何,你也晓得的了。”

这么大一个宫,如何能有不死人的?这几年来永安宫有病的宫女也不少,现在内安乐堂有了医师,徐循也不好再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出宫看诊——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痊愈了回来,不过亦是有人落下病根,不能回永安宫服役,也有人病死,算起来,痊愈率还要比以前更低。

徐循这一次接手宫务后,主要也就是在想这个问题,她不管事的时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不会自讨没趣地想着改变,现在管事了,自然就要设法改进一下宫里的诊疗系统。不过,要她相信皇后完全是出于好心,这也是不可能的。

见她不说话,只望着自己不语,皇后不免一笑,倒也大方,“老娘娘都为我添堵上几年了,我也给她添点堵,不算是过分吧?”

这一招也的确挺狠的,算是阳谋一类,算准了徐循的性子,必然是对现状看不过眼的,她这推一把,若徐循出手了,等于是又打太后脸,太后丢人不说,和徐循关系自然疏远。若她没出手,皇后日后又多了一条鄙视她的把柄,真是怎么算都不为输,徐循气道,“娘娘,您这时候还奇怪我为什么不想和您做朋友么?”

皇后露出微笑,泰然自若地道,“我现在也觉得,似乎不做朋友,倒比做朋友更爽气一些。起码有些事,拿到台面上来讲,要比放在心里更有趣味。”

她若是因此大为动气,等于是在娱乐皇后,再说,徐循虽觉无奈,但的确倒也没动什么情绪,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早已不是那个眼里不揉沙子,以为世界都和书里说得那样纯净的小孩子了。

“对这事,我也是有想法的。”她爽快地承认道,“到时候见机行事吧,若是不成,还得借助娘娘的力量呢。”

“咦,你如今倒是看得起我了?”皇后捂着嘴巴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话是谁说的,我怎么倒忘了?”

徐循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皇后越发止不住笑,这些年来,她不必管宫一心休养,气色已有很大好转,如今笑得更是开心,昔年那个形容枯槁的憔悴病人,已隐隐又被神采飞扬的少妇取代——只是这少妇的眼角眉梢,终究是多了几许掩不住的皱纹。

“之前内书堂设了医科,也请了先生来教,虽然这毕竟比不得外头的名医,但好歹也要先应用一番才好。”徐循也没什么好瞒人的,毕竟这事就算皇后现在不知道,等到实施的那天周嬷嬷也会回报。“不然,这些内侍岂不是倒霉无用了?都是读书种子才能入选内书堂,也不好糟蹋了人家。先用,若不成,也算是仁至义尽,到那时再设法举措吧。”

这一拖,起码就能拖出半年一年时间,毕竟医科从开设到现在,还没过几年,皇后一撇嘴,“如此虽是正理,但内宫一年,也不知要为此多枉死多少人了,你心里真过意得去?”

“我是过意不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徐循平平道,“不如,让娘娘来管?”

一句话就把皇后给噎住了,她白了徐循一眼,哼道,“你这是激我?”

徐循只笑而不语,皇后想了半晌,道。“我虽还没痊愈,管不得事,但也不是没为这事筹谋过,从前不知道还罢了,如今知道了,自然没有这样下去的道理。你说的那些对策,也无法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医科出师,怎么都要几年的,若是依我,不如先派人去周王那里,索要些能医的宦官来,又或是能医的民间大夫,在南内一带开辟一处临时医堂,平日内安乐堂若是治不好的,便转过去,先对付几年,如此即使医科不成,也有个退步。”

徐循讶然道,“原周王都去了近十年了,如今这一位是戏曲大家,他身边还有善医之人么?”

她是真不知道此事,所以问得诚心,因这一代周王两父子都是极有名的,老周王是神药星下凡,着有许多本草著作,小周王却是杂剧大家,这几年都往京里献了不少祝寿的杂剧,却没听说他也擅长医药。

皇后面上一红,道,“去了吗?我一时倒是忘了,病过以后,记性有时会忽然不好。”

周王很少进京,平时内廷女眷和藩地基本也没有来往,会记不得很正常,徐循反倒相信皇后的确是边说边想,她想了想,道,“其实也未必要周王给人,究竟内廷病人能有多少,太医院那许多医生,又不至于个个都忙碌,内安乐堂治不得的,再请他们过去,也不算是大材小用了。直接由他们顶个几年,也不算什么吧。”

皇后宁静微笑,“皇贵妃此言有理。”

徐循不免又有点郁闷,被皇后这一说,她倒没借口再拖延了,这个方略早一日实施下去,内安乐堂的病人也就早一日更有痊愈的希望。

“待我先和大哥商量过吧。”她当然也没有一口应承下来,喝了一口茶,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栓儿在那事以后,还好吧?”

“还成,他课业忙,心眼实,也不会乱想。”皇后犹豫了一下,“壮儿那边——”

“壮儿已经知道自己身世了。”徐循叹了口气,“反正就还是那样吧,他倒是没再说要见自己的亲娘。”

“毕竟是你得大哥疼。”皇后又开始泛酸了,“我们家这一位……唉,也只能见步行步了。”

“那我和你换?”徐循没好气:就说这序齿一桩,皇后宁可烦恼死,都不会愿意和她换的。

“我拿圆圆和你换点点吧。”皇后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徐循沉默了一会,“你和圆圆的关系……”

皇后只是摇头不语,她涩然道,“孩子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有些事不是解释就能解释得清楚的。”

想来,她平日也很孤独寂寞,这样的话,在为人母者极为稀少的宫廷里,亦没有多少人可说。是以才会愿意把自己的伤疤,在徐循跟前揭开,只图个倾诉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