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对此,唯有默然,她却不可能学着对皇帝,也捏捏皇后的手。此时只想问一句:若是时光倒流,还会做一样的事吗?

这问题才一浮现,徐循心里也有了答案:皇后是一定会做这个选择的,只是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她会做得更完美、更到位,预先除去所有威胁,争取所有支持……毕竟,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绝不会因为怕输而不敢赌的。

皇帝、皇后,甚至是文皇帝、太后……即使是时光倒流,到了下那个决断的那一刻,徐循以为,也有极大的可能,即使明知日后的发展,他们也还会做出一样的决定,这些人虽然性情各异,但却都有一点相同:他们都很有自信,很相信自己是不一样的那个人。

对皇后的一点点同情,又淡化了开来,徐循心中本来就不强的罪恶感更减弱了,她提起了刚才被自己一再迁延的话题。“你说到公主们,我倒是想起来了。大哥意思,也该把阿黄的婚事给办一下了。”

皇后一惊:“阿黄今年才十四岁吧?她几个姑姑,都是十七八岁才出嫁的呀,会不会早了点?”

“此事说来也怪我了。”徐循吐了口气,“我是以她为借口,向大哥求情的……”

皇后顿时‘了然’,她不免摇了摇头,倒是为阿黄说了句话,“怎么说也是头生女,才多大点年纪,为了仙师,就要——大人的事,又何必牵连到孩子。”

她一辈子精明算计,如今却反而为算计了她的人说话,徐循现在也不知是该感到好笑,还是可悲,她道,“大哥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定了的主意,又有谁能更改?我也就是和你打声招呼,免得周嬷嬷听到这事,又要明里暗里设法打探——她也好一把年纪,很不该如此费心。”

皇后笑啐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倒真像是两人年少时对坐着拌嘴说家常一样,笑盈盈地,没有任何言外之意地道,“你倒是会笼络人心,比我还会心疼我的人。”

徐循望着她生动的表情,忽而想起从前,心中唏嘘,岂是一语能尽?

#就如同后妃两人一致的体认,现在在这宫里,能抵抗皇帝决定的人并不多。皇帝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别人对他的决定有疑惑,也只能放在心里猜着。反正太后就是如此,即使对阿黄的婚事忽然被提上日程,她很可能有自己的猜疑,但以徐循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就算有想法,她也没对皇帝提出来——自然也就不会来问她了。

虽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宫里那些热情待她的女官、妃嫔,心里肯定也都巴望着她为她们谋点福利,不然,她们待她也不会好成这样,好到让徐循都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经过再三思量,徐循还是决定先把阿黄的驸马定下来再说,免得两件事互相影响,万一太后恼羞成怒又要对付她什么的,一来二去,反而是两件事都给耽搁了。

国朝的公主采选驸马,和宫廷采选秀女一样,都是在寒门小户中拣选,选出来的驸马没有特殊情况,也根本无法参政,一般来说就是领个虚衔,平时出门仪仗摆得好看,朝会上有个体面的装束而已。如果是有能耐的,也许也能入仕,但做事可以,却决计团结不起势力,正宗驸马该做的只有一件事:服侍公主。

纵然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但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于世不能有一番作为,在娘们脚边蹉跎一世,甚至连妾也不能纳。而且公主平时居住公主府中,驸马非召不能相见,大部分时间只能在驸马府里孤寂度日。如此生涯,别说要顾及全家人仕途前程的大家子弟、读书种子了,就是有点志向的富家子怕都不愿为。是以选驸马和选秀女一样,也是受民间广泛排斥的事情,皇帝的几个姐妹出嫁时,徐循修身养性,很少过问外事,此时了解一下,才知道原来选秀背后居然还有如此故事。更是听到了几个神神秘秘的传言:据说几个公主的夫婿里,除了嘉兴长公主的驸马的确是条汉子,在迎娶公主以前,已有军功在身,平日里也算是精明强干以外,其余那几个驸马,都是老实有之,机变不足,通俗地说,那就是有点笨……

阿黄不论性子如何,反正距离笨是很遥远的,找个太老实的驸马,只怕是压不住她,更怕她有‘纵然是驸马举案,到底意难平’之叹。徐循少不得又软语央求皇帝,让他派个心腹过去采选驸马,而不是按例从宗人府中找个宦官出去。须知道宫里宦官不少,很多人做了一辈子的宦官,也算是混出头了,但可能只是见过皇帝几次。派这样的人去选驸马,谁知道选出个什么样的人出来?自然是不如心腹让人放心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阿黄,皇帝倒是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求,更是慷慨地直接派出了金英——这一位也算是司礼监的几大巨头之一了。因阿黄婚事仓促而来的一些猜测,到底也因为皇帝的优待,而平息了下来。

徐循也不敢怠慢,召了金英来,要求提了几乎一百多条,又要人品好,又要长得好,又要家里清白,家风严正……金英听得一脸苦笑,等徐循说完了,方才上前禀道,“回皇贵妃娘娘话,您明训有理,只有一桩事——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这宫里选驸马的消息一出,城里许多人家,忙忙地都办起了婚事哩!”

啊?徐循傻眼了,她反射性问道,“那,之前几个长公主成亲时——”

金英压低了声音,“长公主成亲时,也是一样,城内读书识字的人家,又有多少是不愿孩儿们去考科举正经为官的?均是都纷纷定亲了。那一等商户人家,又不免太低贱了些,老娘娘为嘉兴长公主选了半日,左选不中右选不中,若非如此,也不会硬选了如今的驸马都尉——当时那位都已经是官身了,按理,是不该入选的。至于余下几位妹妹么……”

余下那几位,不是老娘娘亲出的,当然就没这待遇了,徐循这才明白过来,一时间,不但为阿黄,而且预先还为点点发愁起来——

如按此理,只怕佳婿难得啊!

第231章水滴

京里情况摆在这里,徐循也没办法扭转改变,说实话,虽然国朝公主都还算是比较贞静宁婉,但那也是相对而言的,说她们好,那是和前朝的公主们比罢了,真正说起来,从小到大还受过什么大委屈不成?要指望她们小鸟依人,那也是有点不现实。好男儿不愿为驸马谁都能理解,徐循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选另一个自己,当然了,驸马还是比她们要好点,起码配偶死了不用殉葬。

要么选个好男儿,坑没见过面的驸马,要么选个非常急于为驸马的——这种人人品可想而知不会多么高妙,坑阿黄。反正这个制度就决定要坑一个,她不可能坑阿黄吧?徐循请准了皇帝,便让金英去京畿一带的大城暗访,她也把要求缩减到了十六个字,诗书人家、寒门小户、人品敦厚、长相清秀。

这是绝不可能再让步的最低限度了,金英也未再推诿什么,便领命而去,徐循去长安宫和仙师说了一下情况,仙师虽然也着急,但亦没有别的办法。她们女眷,在宫里地位不论多高,说到宫外事,那就是哑巴,一句话都多不得,一点事都要靠内侍来做。这一点别说徐循了,连太后都没法改变。

采选驸马,历时起码得几个月吧,这暗中采选,时间就更得放宽松了。徐循就怕自己催得急了,金英随便给选一个应付了事,所以也把时限设得宽宽的,又给金英接连写信,述说阿黄的性子,希望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大媒,能给阿黄采选个各方面条件都匹配的驸马出来。

除了此事以外,如今宫中并无别事,女学不兴,六尚人口充盈,以前还要徐循亲自过问的事,如今都是六尚完成,有什么缺漏之处,还有各宫内侍填补。不是说宫里没有勾心斗角的事儿了,只是如今,这样层面的事情,不需要徐循来处理,六尚内部就能给解决掉。

“这才是盛世气象。”钱嬷嬷对此很感慨,“从前在仁孝皇后身边服侍时,宫里一贯也是如此,有什么事,能上六尚都算是闹大了,闹到娘娘跟前的,更是几乎没有。”

徐循进宫时,仁孝皇后早去了多年了,在人们的传说里,那位是贤比尧舜的存在,和文皇帝鹣鲽情深,直追太祖和马后。理论上说,如此贤后治下的宫廷,应该是如同三代之治一般和谐。徐循从前听钱嬷嬷说起来,也是留下了这个印象,此时不免笑道,“原来仁孝皇后在位时,宫里一样也有纷争的。”

“那时候宫里女人多,争风吃醋的事何时没有?”钱嬷嬷也笑了,“就比如咱们曹宝林和吴婕妤一块住着,平时多和气?一年也难免要闹几次脾气。不是你嫌我多挑了新绸子,就是我嫌你背着我巴结上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只以前六尚的饱学女史不少,得闲无事在坤宁宫开讲,诸妃俱往听课,《女德》、《女诫》之言时时在心,是以就是有人想闹——”

她微微一笑,“也会闹得比较委婉。”

徐循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得这么直白,不由笑倒了,“结果到底还是要闹。”

“老奴进宫也有近三十年了,侍奉过三个皇帝。”钱嬷嬷眯着眼,垂头拨弄着艾草,她手巧,即使年老,也还是能编出活灵活现的艾虎给点点玩。“就老奴看到的,这三代宫廷,没有不争的,争的也都差不多。得宠的争宠、争儿女,不得宠的争脸面、争财货,以前咱们宫里先生少,没人教,那就撸袖子吵架,现在先生多了,六尚管得严厉了,那就和六尚的人打关系,争取多行方便……归根到底,还是在争。”

“您早十年不拿这话教我呢?”徐循打趣钱嬷嬷。“早教我,我就早争上了,您这耽误了我多少年?”

钱嬷嬷看了她一眼,居然也叹了口气。

“早谁知道了?就觉得她们争得傻呗,争到后来,能落下什么?”她喃喃道,“谁知道咱们这一朝,争到后来,居然真是能落下实惠的。”

徐循知道她说的是废后之事,她笑道,“看吧,要能未卜先知,您就肯定不这么教我了。”

两人相视一笑,钱嬷嬷道,“听两位尚宫说起来,最近宫里也和从前仁孝皇后在时一样,大面上没出事了,出事都在内部。上回分份例,您分了两匹西洋布到咸阳宫,惠妃说这色太艳她穿不上,让赵昭容她们自己挑。焦昭仪多剪了半尺,赵昭容恨得背地里骂了好几次,又使人往宫正司告密,说焦昭仪身边大宫女有病不报,宫正司送来给您决断的就是这事儿。”

自从徐循开始掌宫,她身边的几个嬷嬷免不得就要和六尚里的同辈管事来往起来,图的就是个消息灵通。钱嬷嬷说给她伴茶吃的轶事,就是好处的体现,宫正司的公文里只说了有病不报,没有前因后果,徐循若在不知情情况下发落了,难免有做了赵昭容手里枪的嫌疑。

“这也就是半尺布罢了……赵昭容心胸是要多小?”徐循禁不住叹了口气,“你别告诉我,仁孝皇后那时候,宫里争的都是这些个针头线脑的。”

“那时候三宝太监还没下西洋呢,半尺西洋布,是够人争一争的了。”钱嬷嬷倒是不慌不忙,“什么身份争什么事,赵昭容那身份,可不也就争个一碗肉、半尺布的意气了。”

三宝太监的船队去年又从西洋回来,不过其本人却是死于任上。徐循也未听说详细,她还是因为有赏赐发到宫里,才知道船队回来了——船队来往,走的都是南京水路,她要听到风声也难——知道三宝太监去了,她免不得唏嘘一场,只是自当日两面以后,两人再未见面,三宝太监不出海时都在南京荣养,印象早已模糊,因此感慨一番也就罢了。此时听到钱嬷嬷说起,便笑道,“是呢,其实就是现在,西洋布也稀罕的。眼看就是夏天了,西洋布的衣裳确实凉快,又比绸布的稀罕,我看一样是棉线纺出来的,怎么就比我们的棉布更滑呢?色泽也好,怪不得闹了钞二桃杀三士’。”

其实,按品级来说,赵昭容等人根本分不到数量较为稀少的西洋布,徐循对分份例时做的算术题记忆犹新,那两匹西洋布是她给何仙仙准备的,因何仙仙夏天怕热,以前就爱穿西洋布衣裳,再加上她丧女后老穿暗色衣服,这一次好容易得了花色西洋布,徐循便特意给她送去两匹,盼着给她身上换换颜色,没料到何仙仙转手赏给底下人,倒是惹起了一场风波。

徐循一边听钱嬷嬷说着,一边拿起帖子看了,原来那宫女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她今年春天犯了咳嗽,好得慢了些,到夏天还未好全。服侍焦昭仪时偶尔咳喘,不过焦昭仪本人宠爱她,并不介意,还为其向宫正司说情。不过,估计只是嘴上的功夫,银子没送过去,所以宫正司也没给抹平,而是直接往上送了。

按钱嬷嬷所说,此事倒是赵昭容更可恶点,不过她也没做什么违规的事情,相反也许还能算上出首有功。徐循心里虽然厌她惹是生非,却也找不到理由罚她,她思忖了一番,便对侍立在旁的花儿道,“既然是焦昭仪本人知道的,那便不算是隐瞒主上了。虽有违规,但不至于体罚,送去内安乐堂开几贴药来吃,什么时候焦昭仪高兴了,就重进去当差好了。”

花儿自然领命出去传话,徐循又叫住她,“还有,为了半尺布,闹到我这里来了。这两个人都该罚,焦昭仪多拿,贪婪了些,赵昭容挑拨是非,也是多事。让女学派两个女史,到她们身边宣讲三日《女德》上的道理。”

钱嬷嬷等花儿走了,方才笑道,“娘娘如今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瞧您发落诸事,决断须臾间,真是威风凛凛。”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徐循反而被逗笑了,又撑着手和钱嬷嬷纠结,“本想等阿黄的驸马人选定下,发了诏书,开始采办嫁妆了,再说内安乐堂的事,现在倒好,要去京外采选,一下就把时间给拖长了,这么一来,内安乐堂的事又不知道要拖到何时了。”

她当家以后,也开始明察暗访内安乐堂的运营情况,像焦昭仪身边宫女,得了咳嗽不爱过去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毕竟大家也都不是傻瓜,对那两大夫的水平都有了充分认识,去过内安乐堂,出来还能痊愈的,好像似乎也是因为他们的医术。

这件事现在关乎钱嬷嬷福祉,她的立场就没那么超然了,思忖许久,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不如由皇后娘娘挑明,您觉得如何?”

徐循道,“她是想看我和老娘娘彻底撕破脸,可不是想出头和老娘娘继续结怨。”去见皇后说的那些话,她没瞒身边人。

有个阿黄婚事在前头,便闹得徐循投鼠忌器起来,不过好在现在宫里还没听说谁生了大病,大家商议的结果,只好是以‘若有大病就送出去看’作为过渡阶段的权宜之计。基本上公事就算是处理完毕了,徐循拿过钱嬷嬷手里编着的艾虎,笑道,“我一直想要学的,嬷嬷老说教我,可到现在都没教。”

“您每年端午前后都忙,平时也想不起这个不是?倒是今年,因要当家,反而没那么常出门了。”钱嬷嬷手把手教徐循,“在这扭一下——”

两人编了一会艾虎,钱嬷嬷又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壮儿生日了,您打算怎么给他过?”

徐循道,“还有三个月呢,现在说这事还早了点吧?”

“太子开蒙也有一年多了,”钱嬷嬷说,“如今已有七岁,去年开始,逢年过节已经接受朝贺……”

蒙学一般都上个两到三年,之后就转入正式的分科教育,明年很可能太子就会正式出阁读书,开始拥有东宫建制,接受翰林院诸学士们的教导。到那时候,按例他就该去东宫住了,开始接受朝贺,大概也是皇帝认为他年纪到了的信号。如果按惯例的话,后年出阁读书的应该就轮到壮儿了,到那时候壮儿当然也不能再住在后宫,即使不出阁,一般男孩上十岁也都会从母亲宫里出去了,如果壮儿后年要出去,那今年明年这两个生日就得好好给过——不过这终究还早了,徐循还是没领会钱嬷嬷的意思。

钱嬷嬷只好进一步解说,“我听人和我说,皇爷有意让壮儿和太子一道分宫出去住。”

“壮儿不才六岁吗?刚开蒙几个月呢——”徐循迷糊了,“这又是为什么?”

“听说是皇爷不喜他身在永安宫,却还惦记生母……”钱嬷嬷也叹了口气,“几手的消息了,也不知准不准。”

徐循不比钱嬷嬷,她更了解皇帝,对这个消息,初听挺吃惊,琢磨一会,倒觉得合乎皇帝性格。把壮儿拿给她——生母阴谋的受害人来养,就等于是把栓儿塞给皇后一样,都是他当年欠考虑的结果。当然现在栓儿此事已无法更改,阿黄、圆圆和他离心是既成事实,但壮儿这事可能还有点挽救余地,不说把他塞给别人吧,那就独立出去自己住呗,不必天天看见徐循,这个问题似乎就可以解决了,壮儿起码不必陷入道德困局,一定要在生恩和养恩里选。

在壮儿还小还不记事的时候如此安排,那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现在他都六岁了,又那么早熟懂事,徐循很怀疑这一招的作用。她决心日后当面问问皇帝,便道,“那我是舍不得的,壮儿还小呢,现在出去住,就有人照顾也挂心呀,起码等他十岁了再说吧。”

正说着,竹帘一掀,壮儿倒赶巧进来——夏日天热,竹帘都放下来遮阳,徐循倒是没看到他走过来。她怕壮儿听到钱嬷嬷的话,一时还有些尴尬,不过壮儿是面色如常,给徐循行了礼,便解释道,“今日先生中暑,上到一半便告退了,我临了些字,就先回来了。”

“今年夏天是特别热。”徐循也想起来道,“你白日上课,别穿得这么齐整了——对了,花儿,前几天送去叫给做的半袖送来没有?”

花儿笑道,“今早刚送来,奴婢放到壮儿屋里了。”

徐循遂叮嘱壮儿道,“你若觉得热了,便让姆姆给你拿新衣裳穿,那是西洋布做的短袖子,下头就光着腿也行,再不行就打盆水泡脚,总之是别热着中暑了。”

壮儿现在还穿着扎实的两件套,虽然都是菲薄的罗衫,但徐循看了也觉得热得不行,忙让人捧了新下的西瓜来给他吃,又令人去给点点和先生送冰点。至于她自己,身处阴凉室内,穿的又是纱衫,倒还觉得可以。

壮儿今日心情不错,秀秀气气地吃了一片瓜以后,还主动要了徐循手里的艾虎来玩,难得笑道,“娘编的这个,好好玩,随便就散开了。”

自从去年那事以后,徐循待他虽然一如既往,但壮儿总显得有几分生疏寡言,如今日这般攀谈,十分少见。徐循也有些高兴,“那本来,我也才刚学呢,你要不要和钱嬷嬷学学?”

壮儿瞅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对他点了点头,嘴角却并未上勾,他便垂下头道,“我手也笨,学不好。”

“好玩嘛。”徐循笑道,“你看,我编的老虎还会跑呢。”

她拿着艾虎,从桌上跑到壮儿脸上撞他,“老虎还会吃人呢,把你给吃掉啦!”

壮儿被她弄得痒得很,竟哈哈笑了几声,挣扎道,“我才不要!老虎吃你不吃我!”

闹了一会,徐循到底硬拉他坐下来编艾虎,壮儿也就从命了,两人坐在桌边上,一边编,他一边道,“高先生说,今年入夏以来天气热、雨水多,到了秋天收成就不会好,是这样吗?”

“这也要看雨水到底是多还是少了……”徐循道,“若是大水,南方要发洪水的话,那就是没收成了。”

“唔,”壮儿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又说,“米先生今日也告假没来,高先生说他打摆子了。娘,什么叫打摆子啊?”

“打摆子就是一种病。”徐循皱了皱眉,道,“得了以后每天早上都会打摆子——那米先生请医生看了没有啊?”

“请了。”壮儿说,“我也问高先生呢,高先生说应该肯定是请了的。”

只是开蒙而已,选的都是一般的翰林,虽说地位清贵,但俸禄不高,品级也就不过如此。米翰林只怕未必能请动太医院的国手给他看病,徐循道,“嗯,对了,你的伴伴呢?”

开蒙以后,就会有大伴了,不过居住在母亲跟前的皇子,和大伴的关系相对较一般,壮儿就不粘他的大伴,他道,“不知道呢,我进院子后就直接来您这了。”

早有人出去传话,没有多久,壮儿的大伴邱大德便进来给徐循请了安,徐循道,“你今日散值以后去米翰林家问问,若是没请太医,便上太医院去带个话。诊金就别让米先生家操心了。”

宫里往外赏赐对象不便,但卖个面子还是极容易的,邱大德稳重道,“奴婢知道该怎么办,请娘娘安心。奴婢一定为殿下转达孝心问候。”

他是马十的徒弟,当日直接被马十引荐过来空降到此的,徐循冷眼考察了一段时间,见他性子沉稳,甚至近乎古拙,然而几件事情都办得不错,倒也是暗暗点头,又对壮儿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先生的?”

壮儿道,“请先生快些好,我还等着您来给我上《千家诗》呢。”

他进境也不下于点点,而且因为是男孩,要求高,算上韩女史给开蒙的时间,半年多吧,就已经开始学千家诗了。

打发走了邱大德,不多时点点回来,闹着要吃西瓜,大家自然是一片欢声笑语。第二日邱大德去探望了米翰林,回说米翰林家事丰厚,已经请了太医,请徐循不必担心。徐循点了点头,又问道,“米翰林家里,就他一人得了疟疾?”

“也不是,那街坊里已经有几户得了的,奴婢过去时,正遇上街坊良医出诊。”邱大德道,“不过米翰林病况还行,听其意思,再吃几贴药也就能痊愈了。”

疟疾就是如此,一旦发作就是一个街坊一个街坊,而且越是天热、潮湿,发起来就越快。徐循小时候家里就发过一次,吓得徐师母拖儿带女回了娘家,在山里躲到了中秋节才回来。概因小儿体弱,一旦染上了很容易夭折。徐循现在膝下一双儿女,如何不担心这个?听说米翰林病情轻,料应无妨,方才放下心来,放过此事,继续预备端午节。

谁知道,这种事病起突然,真是防不胜防,当晚还好好的呢,第二天便有传言,说是外廷有内侍开始打摆子了,第三日邱大德上值时候,颜色就不对:他之前被派去探望米翰林,难免留心疟疾消息,生怕自己也染上了,据他说,景山西面一排屋子,已经有七八个发病的了。

“打摆子这病,起病最快,”刘太医立刻就被叫到宫里来了,皇帝也被徐循请来,他是在军中呆过的人,一听徐循述说就沉了脸,现在听刘太医回话,也是一脸担心。“若是间日,那倒无妨了,多数还好,若是三日疟,那就凶。如今宫里诸位,看来还是间日疟,只要按时用医用药,料应无妨的。”

徐循本来还纠结呢,这回可好,不用选了,她干脆道,“好,那就把此事交给刘太医了。”

她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没说话,便道,“内安乐堂那两个大夫,实在庸碌不堪,当此绝对不能信用。内廷多人聚居,一旦病情扩散,后果难以设想。我意将他二人撤换,以你和周太医为主——”

又扭头道,“大哥,你看如何?”

皇帝点头道,“如此也好,另外有什么可以预防的汤药也熬煮出来大家分食——先给孩子们吃些。”

他有些心神不宁,叹了口气又道,“你先做主吧,我到文华殿那边去。”

他这估计是要去开内阁会议,布置防疫工作了。徐循也不诧异,虽然应对疟疾似乎是毫无办法,但好歹要搞搞,不然真的流行起来,北京城简直要臭气熏天了,更不知道这一次要死上多少人。京城的火灾、水灾和疫病,皇帝一直都是很挂心的。

送走皇帝,徐循和刘太医商量片刻,便定下方针,她直接手书一令,派人到内书堂把那些没毕业的医科生调来,随刘太医一道去接管内安乐堂。

第232章疫病

不论那两个大夫是如何想的,皇贵妃手令一下,还能有什么异议不成?一个时辰后有人回报:刘太医、周太医已经在内安乐堂把现有的病人都扶过脉,开了药了。其中病情的确重的也给安排了单独的养病小院子。这也是为了防疫着想,毕竟任谁都知道,体弱的人是最容易受疫病侵袭的了。

就徐循所知道的,疫病就有疟疾、痘疹(各种)、鼠疫、烂喉丹痧、伤寒、霍乱等等,她自己就经历过一次疟疾,但是徐家祖上也是在改朝换代的大乱中存活下来的,徐先生出生的时候,国朝已立,但徐循的祖父和祖母,都是在乱世中存活下来的。当时兵荒马乱,民间疫病也多,徐循听徐先生偶尔谈起,有些故事简直如同噩梦一般。什么就是在你去过的某宅,从前曾经发生瘟疫,有个败兵染病了没治,打水时一头栽下去,死在井里,旁人没发现,喝了井水后纷纷染病而亡,一户人全死绝了等等等等。后来雨花台闹的那次疟疾,也带走了她的好几个小伙伴,不过官府在这所有的故事里都和不存在是一样的,当时徐师母还忧虑过,害怕要是雨花台的疟疾闹得太厉害,官府可能会关城门,不许雨花台方向的人进城等等。

民间如此,主要是因为没有医生,当然宫里就不一样了,刘太医、周太医都是饱学之士,两人一合计,就给徐循拿了一个防疫计划出来,所谓疫病多由邪秽之气而来,要防疫,首先就以各类辛温香燥之物,日夜焚烧,由芳香而避邪辟秽,是历代行之比较有效的防疫方法,当然也比较昂贵,因为那些药材都是比较贵价的。

还好,此时正是端午,而艾叶并不算多贵,刘太医便建议先大量焚烧艾叶,他传令太医院多制避瘟丹,以此来焚烧避秽。徐循听了,立时就传了六尚来,令尚宫局大量索要艾叶,分发诸人,不论上下尊卑,每日都要烧艾熏屋,而她也等不得太医院乃至内藏库去翻库房了,先翻了宫库,把刘太医提到的苍木、蜀椒全取了出来,从清宁宫开始,按人头发送,叮嘱着最好日夜焚烧,以此来防治疟疾。尤其是有孩子的宫室,用量都是翻倍的。
如此郑重其事,自然引得上层关注,清宁宫那里连来了几个人问情况,徐循索性亲自去回了,太后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听到景山附近已有一片发病,亦不免动容——景山距离后宫,真的已经是很近了。

“再小心也不为过的。”在这样的时候,老娘娘也没有为内安乐堂的变动而清算徐循什么,态度上比较配合。“外廷和后宫,也就是一墙之隔,那处还有南内,可都有所准备了?”

徐循道,“大哥已经处置去了,相信外廷和京城里也会有应对的,只是几种香料昂贵,也不知百姓们如何能用得起——还好是端午,艾草总是多的。”

太后叹道,“众生多苦啊,是了,越是此等时候,就越不能放松祭祀,大郎未必顾得到这个,你要提着他,若是怠慢了神仙,指不定还有多少灾难降下呢。”

这时候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徐循一阵不以为然,但面上仍是笑着应了,太后又对左右道,“为祈福免灾,我从今日起茹素十日吧。”

无故不减膳,这里的茹素也不是说厨房就不送荤菜了,照样按份例送,老人家不吃而已,便宜的还是身边可以分食残羹的近人,或许是因此,或许是业务需要,从人侍女们自然一番称颂,徐循见太后目注自己,无奈之下也只能奉承道,“老娘娘慈悲,妾身也愿茹素五日,以此祈福。”

太后看了她一会,方才笑道,“也对,你忙呢,本不该吃素的——毕竟那没力气。”

徐循心里呵呵一声,懒得和她计较这个,起身告辞回去以后,少不得又要打发人到各处传话:老娘娘茹素十日,皇贵妃茹素五日,余下的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茹素就好比后日的捐款一般的,领导都茹了,你不茹就显得很特立独行,不过,捐款有潜规则,由领导往下依次递减,茹素却是反过来,太后年老,一直吃素对身子也不好,后辈们还年轻,除了病人没这个讲究以外,应该都要相应延长,这个在民间也是这样规矩,时常有老人虔诚,朔望茹素,但是又坚持不下去,一吃素则脾气不好,于是后辈媳妇代为茹素的事情。老人家都茹素十日了,往下应该是十五日、二十日、一个月如此递增。若是有格外殷勤的,吃个一年半载来讨好上峰,那也未为不可嘛。结果今日这事,老娘娘十天,皇贵妃才五天,底下人就有点无所适从了。要不是太后给补了一句,皇贵妃是因为要办事,所以才茹素五日,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整了。如今她们怎么吃素,当然也不会一一回报,不过稍后一段时日,应该能从小道消息中知道各自的选择。

至于皇后,她最幸福,因为名义上还在生病,所以茹素那就是她虔诚,不茹素也大有说头。所以生病的人除了不能出门以外,福利其实不少,起码这些破烂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予搭理,现在还能笑看徐循为了防疫而各种忙碌。

也许是焚烧艾叶有效,尽管内承运库推三阻四,两天都没把药材交来,但宫里还没有新人发病。不过,城里听说已经广泛有病人开始打摆子了,一夜之间,多达上百人发病,所以徐循的精神还是很紧张,因和两位尚宫发牢骚道,“难道还要我们直接差内侍出去,拿银子买药不成?”

两位尚宫对视了一眼,刘尚宫道,“只怕内十二库那边,是拿不出药材了。您也知道,宫中多年来很少有索要过这样大量的药材……”

宫里的药材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太医院供给的各式丸药、膏药、汤药等等,至于太医院的药材,每年定期有贡物填补,不足者采买就是了,银子反正自然有公家出。但问题是这种焚烧用的药材量大,而且昂贵,太医院肯定无力供给,再说他们还要赶制避瘟丹,供给内外廷和诸多权贵,所以只能找第二个来源,内十二库的戊字库,此库存放军器、药材,按说应该也是有这些昂贵药材存储的,因为很多贡物就被直接送到了库里。不过如今以他们的表现来看,如果不是库使狂妄自大到连宫里的娘娘都看不起,那就是他们再焦头烂额,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时间拿不出宫里要的东西。

“难道真要买?”徐循也不至于不懂得尚宫局的暗示,她无语了,“再耽搁下去,只怕拿着银子都买不到药了。”

“买倒不至于。”刘尚宫笑道,“只稍等几天,想来库使也会想尽办法把药材凑上的。咱们拿银子出去,第一不合规矩,第二,只怕此后成了惯例,一旦宫里有事,反而不能问内承运库索要,而是要搬运了金花银来,自行去外头买了。”

其实,金花银也是内承运库之物,和直接向库房索要药材,差别似乎是不大的。但徐循也不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了,稍微想想就知道,这几个进出间,不知有多少经办人物可以中饱私囊。她又犯了小气劲儿,不悦道,“哪有这个理儿?等大哥来了,我和他说道说道吧。”

“娘娘,此事却是万万不可。”刘尚宫吃了一惊,忙劝阻道,“这可是要得罪人的!”

徐循都气乐了,“得罪人,得罪谁去?难道他们犯事了还有理啊?真有这么横的内侍?我还真不信了,破上我的面子,还不能把他们打发去守皇陵?”

郑尚宫话少,但却一向是一针见血,她淡淡道。“回娘娘,内十二库里,咱们老打交道的内承运库、甲字库、丁字库和广惠库、赃罚库,是内府掌管,的确都是内侍们主事。可余下七库全是户部在管,您也知道祖训里是怎么说的,这事由您出头和皇爷告状,只怕是犯了忌讳……”

徐循一听就明白了:得,这事儿没戏了,这气就是要出,也不可能是眼前。

毕竟是吃过亏的,当年嘉号之争里,徐循犯了错吗?什么错都没有,她是在给当时的太子擦屁股打掩护,以便他能及时回宫正位,不受宵小阻隔。这事要传扬出去,逼宫诸官唱的肯定是白脸,她就是个大红脸儿。按理说,除了当时逼宫那些人以外,其余所有人都应该看得懂这事的道理,但就因为她是宫妃,领头逼宫的是文臣。文官怎么能唱白脸?后妃气焰压过文官,这是外戚乱国的危险苗头——当时嘉号之争,多少也有给皇帝做规矩的意思,但其中亦有些人就是这么看待此事的。外戚祸国,所以从外戚到后妃,都不能压制文官,不能管宫门以外的事,这就是所有文臣的共识。

如果今天是内府管库,徐循直接下令把内侍拉出去打死,说不定都会得到文臣的颂扬,但今天是户部的事情,那不管这个库使如何失职,如何应该贬谪,都不能由她来促成推动——尤其特别是她,嘉号之争、外戚横行等是非的中心焦点徐娘娘,一旦她插手,这库使说不定都会被夸成一朵花,被塑造成饱受冤屈的忠臣……反正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欺负后妃的,都踩了她两次了,又何不惮踩个第三次呢?

郁闷归郁闷,该办的事还是得办,徐循直接放弃了通气,道,“不论是霉变还是偷着卖了一时还没把帐给做平,反正我估计几天内是上不来了——若是这一次出去买了,你们确定以后都得往外买?”

话出了口,想想又苦笑道,“算了,当我白问。”反正文臣和后宫扯皮,天然就占了优势,这回她开了个口子,以后还想要扭转这个势头?那就真难了。

刘尚宫也道,“若非如此,皇爷又怎会把内承运库那五库给收归内府呢?到底还是内侍听话些,若换做是咱们内府五库,谁敢这么给您气受?”

这些片汤话现在说也没用,徐循终究决定道,“戊字库那里,每天三次地催要,等上三天,看情况吧,实在恶化得快了,那也只能使人拿银子出去买罢。又或者请大哥从外地索要些回来也好。”

不是逼不得已,她也不愿由内侍出去采买,她也读过白乐天的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别看这些宦官在她跟前乖得和鹌鹑似的,走出去还不知有多跋扈,直接采买,一样是养肥了一批中间人,叫苦的终究还是药铺。

不到办事,真不觉得难,徐循这几天被折腾得,实在有一肚子的火想发,奈何她要发火的对象虽然可能就在皇城里,就是一墙之隔,但她永远都接触不到,甚至说即使接触到了,也没办法骂,一骂就等于是帮了他,这时候她就特别理解那些宠妃吹枕头风的心理了——现在是顾不上,等到事情过去了,她要不整一整那无赖库使,还真是枉费了她的品级。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如今皇帝也是挂心着疫情,罕见地几天没进后宫,似乎也没去南内,徐循也不可能拿这样的小事烦他。无奈之下,虽然忐忑,但也只有等下去了。

似乎是天不助京城,第二日起,竟又开始下雨,一下便是七八天,伴随着雨情,城里的疟疾更加流行,雨停后不久,就连宫里也是拦不住陆续有人发病。还好此时戊字库终于送来了各色香料,太医院也即使送上经过精制的丹丸。于是各宫都是严防死守,除了必要的领饭以外,无事不许任何人出来走动,各宫主人起居的屋子里,日以继夜地燃烧着香丸,有体面的下人屋里,或明或暗,或是主人赏下,或者是底下人孝敬——在他们这个层次,反而不必担心香料短缺的问题,就是之前戊字库没送药材的时候,一样是各有门路,那些没门路的、不得宠的普通宫女,则每日几次燃烧艾叶,四处抖落艾草灰,以此来躲避秽气。

至于城外,或是因为端午过了,不再烧艾,也不知烧艾可以防秽,已经开始流行三日疟,听说是开始死人了。此时凡是因疟疾死的,全都要送到城外化人场去烧了,绝不许留下遗体,停灵发丧,以免再度传染。不过即使如此,也没能止住流行的势头,听皇帝说,如今疫情已经扩大到京畿一带,也不知何时才能过去。

除了正常的政事活动不能停止以外,宫里直接没过端午和六月六,孩子们也不去上学了,整日都呆在屋里,徐循觉得自己屋里人来人往,怕带了秽气,还特地把办公地点挪移到偏院去。

还好都是懂事了,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点点虽然发闷,但也不闹着出去玩,只是时常抱怨,觉得门窗紧闭,又烧香料,实在憋闷得很。但徐循也只许她每日清晨出去一小会儿透气,其余时间就都关在屋内。她得了空也尽量多陪陪两小,免得他们太无聊。

壮儿倒又要比点点好,他因和韩女史学了棋,连日来都在下棋,倒不至于和点点一样老抱怨着,但亦是心事重重、寡言少语,徐循还以为他是闷坏了,又担心自己的老师。这日进屋看他时,便特地对他说道,“你那米先生已经痊愈了,现在只还在家休息呢,病了一场到底元气细弱些,别的都没妨碍。”

壮儿哦了一声,看来并未放松欣喜,还是低头摆着棋谱,徐循坐到他跟前,道,“和我下一盘?”

壮儿嗯了一声,两人便摆开阵势下了起来。徐循本不长于棋艺,这几年事情多,下得少了,更是荒疏,壮儿学棋不超过一个月,居然也和她下得旗鼓相当,让她频频长考——这还是在他心不在焉的情况下。

“娘?”下了几手,他发问了,“今日宫里又有人发病了吗?”

“嗯,咸阳宫有个宫女被送过去了。”徐循如实告知:对疫病的恐惧已经弥漫了整座宫廷上空,每天都有小道消息在流传,比如某宫的某某被送去内安乐堂了云云。与其瞒着底下人,让她们胡乱猜疑,倒不如每天公布正确的信息,这样大家还能提高警惕。当然,也是因为现在发病的人还不算太多的关系。

“内安乐堂能住下那么多人吗?”壮儿下了一手,“我每常算着,都有上百人过去了。”

“嗯……有些已经不在了,抬到煤山外化掉了。”徐循说,“还有些现在住在南内——你没住过,以前太孙宫偏宫里,那里地方大,可以养病。又没有多少人,不至于传染出去。”

“哦……”壮儿沉默了一会,手里拈着的棋子压根都没有往下放。“这样啊……”

徐循这几天忙得脑仁疼,反应也迟钝,见他如此,正纳闷呢,才要问,又反应过来了——毕竟那是生母。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她道,“吴美人也住南内……不过那边不归娘管,明儿我去问问,若是她没有熏的,咱们送点过去。”

壮儿低低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欲语还休地说。“娘……”

徐循道,“你还不下吗?”

壮儿没有理会她的催促,他的头低低的,下巴都快戳进脖子里了。“对不住……”

徐循忍不住笑了,她越过棋盘,摸了摸壮儿的脑袋,“傻瓜,这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别想那么多了,下棋吧。”

壮儿偷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确定了徐循脸上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方才慢慢地把头抬起来了,以比较正常的声调说,“嗯,好。”

他琢磨了一会盘面,手里棋子还是没往下放,“娘,要下在这的话,你就输了。”

“真的?”徐循吃了一惊,研究了一会,果然发觉,壮儿落子此处,便可断掉她一条大龙的气眼——在他如此心不在焉的情况下,还能下赢自己,可见她棋力有多差了。

她有点发窘,和壮儿对视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壮儿也被她带得露出笑脸,徐循道,“你下棋厉害,只怕韩先生也下不过你吧?”

自从韩桂兰做了壮儿的老师后,就受到特别优待,连徐循都叫她先生,除了教导壮儿以外,别的杂事她一般也不做。

“韩先生棋力挺好的。”壮儿摇头道,“若是不让子的话,我还是赢不了。”

“真的吗?”徐循又惊异了,“以前我和她下,我们俩棋力也就在伯仲之间啊?胜负能有五五的。”

壮儿没有说话,只是情不自禁地又露出笑靥,徐循很快也明白过来——人家这是让她呢!

她看着壮儿的笑脸,禁不住又狠狠地揉了揉他的脑勺,也同他一起笑了起来。

从端午前开始,到六月中,京城的疟疾都没有消止的征兆,宫里陆陆续续,也有上百人发病,但得益于有效的防疫措施,起码皇帝、后妃和皇子女都没有生病,生病的多数都是杂役,品级最高的也就是清宁宫的一个管事宦官了。到了六月末,发病的人数日趋减少,疟疾似乎有了过去的意思,城里每日发病的人数少至数十人左右,不像是高峰时期,每天都有数百人打摆子,数十人去世。如今患病的人病情也都比较轻微,个把疟疾刚开始流行时的患者,已经康复了可以工作了,比如壮儿的老师米翰林。

关了快两个月,宫里所有人的忍受也都快到极限了,虽然没有明确地表示疫病已经过去,但陆陆续续的,各宫都开始恢复走动,起码是在宫门后的走动,不再每天都关在屋里熏香了。说实话,徐循也是觉得快被熏吐了,这段时间,她连呼出来的气好像都带了一股浓郁的乳香味道,吃下去的饭都是走味儿的。

至于皇帝,那就更是早憋不住了,他已有两个月,每天就是来往于文华殿和干清宫,偶尔进宫探望一下亲人们,当听到他又去南内留宿的消息时,徐循也并不诧异,没过几天,疫情更缓,皇帝遂下令组织了一场马球赛,这一次连太后都去了捧场——接连两个多月的j□j,使得所有人都渴望放风,即使马球场很热,难免有些异味,蚊蝇也多,平时她都不会光临的,这一次也出来放风了。

徐循心里还是有些忌讳,因为医书里明确要求防疫时要远离秽瘴之地,而马球场因为有马粪,实在不算是干净,但看儿女们都想去,也便带着孩子们去了。大家欢快了一天,各自回宫时,徐循特地带着壮儿去了南内。

“你爹不许你再见她了。”她说,“这娘也没办法,不过还是要告诉你,她没事儿……我在这里等你,你过去远远地看一眼就回来吧。”

壮儿看了徐循一眼,又望了望小院的方向,他脸上的表情是如此之复杂,渴望、羞耻、期冀、冷漠……以至于徐循都难以分辨他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

“娘说没事就没事,我信您。”他对徐循伸出手,“——咱们走吧。”

徐循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悲是喜,她亦望了小院一眼,远远的几方黑瓦,在夕阳下安静得仿佛沉睡。

“走吧。”她握住了壮儿的手,“晚上想吃什么?若是饭后要吃西瓜,就别吃太多了……”

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一会,回到永安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入暮,徐循玩了一天,也很劳累,吃过饭也就洗洗睡了,浓睡中不知时日,忽然觉得天摇地晃,勉力睁开眼时,却见到花儿一张脸近在咫尺——是她在摇她。

“怎么了?”她还有点没睡醒,更是有些起床气。

“娘娘。”花儿的声音都变调了。“皇爷打起摆子了!”

第233章失败

若说职位升高里有什么福利的话,那便是徐循看书是越来越方便了。以前还是太孙婕妤的时候,顶多只是和几个姐妹一起换书来看,做太子才人那年不是生病,就基本都在外头,就不多说了,等到她升任庄妃,便可以打发人到六局一司去借阅书刊,而随着身份的水涨船高,徐循如今甚至可以让内侍去内府书藏随意借阅,比如《文献大成》的许多卷集,民间罕见,就是世家大族、豪门巨富也难得一见,唯有当年搜书集藏时抄录了下来,现在官府内藏,借阅手续也是麻烦重重,甚至知识面窄一点的人,都不会知道《文献大成》有收录此书。而徐循却可以从目录中从容挑选,嘱咐人随时借阅,若是遇上喜欢的好书,那就让人手抄一本收藏,也不是什么难事。

京里闹疟疾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她当然也尽量多查阅一些医书里关于疟疾的记载。疟疾这病,比起其他疫病又还好些,起码不是患之必死的绝症。成年人身强体壮的,熬过来的可能性不小,只是孩子患病后容易夭折而已。那些平民得病后不治身亡,是因为家境贫穷、医生无能,皇帝身在皇家,出事的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但康复的希望也还是很大的。——徐循现在也只能是如此安慰自己了,她一路都在回想医书里的字句,寻找着皇帝可以康复的论据,可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压根都没法平复下来。

天还没亮,连宫门都没开,还好,皇帝今晚睡在干清宫里,如果是在南内的话,要开门进后宫,身边的宦官都没有这个权限。徐循也来不及叫人备轿了,衣服一换随便漱了个口,迈开腿紧赶慢赶,不多时就进了干清宫。也不用人通报,掀帘子便直进皇帝所在的里间——见马十和刘太医正在角落里轻声细语,她心中稍安:还好,自从疟疾开始流行以后,刘太医都很少被放出宫闱,而且宫里始终留了一扇门往内安乐堂,这扇门是昼夜不关的,方便患者及时就诊,不然,这大晚上的开门去找太医,动静就别提多大了。

“大哥现在如何了?”她瞟了床榻一眼,见上头十分安静,知道这多数是打完摆子,进入了安稳期开始熟睡了,便也压低了声音,此时更不顾什么男女大防了,直接走近马十和刘太医问道,“刚才发作得可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