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嫂不相见,徐循从未见过襄王,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她耐心等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被叫进了里屋。给太后请过安,便说起阿黄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太后对此倒是很赞成的,她也知道一直没定的原因。“她亲爹娘都难下决心,咱们俩瞎着急,似乎也不是办法。”

徐循道,“妾身倒是有个主意,不知老娘娘如何看——既然大哥和仙师都没法定,阿黄素来又是个有主意的——”

太后人老,却没糊涂,徐循话说到一半,她已经猜出来她的意思了,不禁色变道,“这成何体统!”

眼看反对的话就要出口,可不知如何,自己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反而冷笑道,“罢了、罢了,我如今老了,管家又不如你。你办事,素来有口皆碑,既然你觉得好,那便这么办好了。”

居然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徐循却无甚喜悦之情,一听太后口气,便知底细。

——难怪太后明知她来有事,分明可让襄王暂避,说完事情照旧进来的,仍令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原来,她是已经听说了宫中的舆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茉莉花,是《鲜花调》,这首歌已经流传超过六百年了嘿嘿嘿。还有今天的放河灯有部分典故出自宫女谈往录。不过明宫的确也有放河灯习俗的。

至于皇帝的发型是我恶趣味XD

第238章偕老

虽然明白症结所在,但徐循也只能无言以对。毕竟这里也没什么能澄清的误会,这些事她就是做了,而且做得的确比太后漂亮,起码更得人心。就算本意不是要抢太后风头,也依然是这么个结果了,再多分辩,不等于是再打太后的脸?再说,这舆论也不是她主观故意去散布出来的,又有什么可以分辩的地方?

倒是太后说出这话以后,心态也是昭然若揭了:如今徐循势大,她名声倒不好了,在这件事上若再反对,也没有人会站在她这边。甚至连静慈仙师和阿黄可能都会暗暗生出些埋怨之心。毕竟太后维护的是虚无缥缈的规矩,就算成功了,规矩也回馈不了什么好处给她,若是从前,舆论可能还赞她规矩严整,治家有方。现在舆论已经倒向徐循,太后连这点好处都没有了,又何必妄作坏人?

“妾身是想,阿黄是个有主意的。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自来婚事,多少也有问过女孩儿自己意见的。我们这样的身份,又不拿阿黄去换些什么,千挑万选,还不是为了给她找个合适的良人,一辈子安稳过活?”徐循倒是多解释了几句,“这四个孩子,一个多月来,多少人明里暗里地看着,的确都是一时之选。阿黄挑哪一个都不委屈,如此,还不如让她自己来挑,倒比我们瞎配要来得强。”

一般说来,民间嫁女,女孩子自己说话的余地不大。不过娇宠女儿的人家毕竟还是有的,尤其是一般的富户人家,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倒是高门大户,儿女婚事牵连甚多,很多时候都是通过书信定下,甚至连未来的岳父岳母,都有未见过女婿的,更别说是女孩儿了。徐循这话,太后并不是很接受,只是点了点头,“我老了,拿不出主意来,反正随你们去办吧。”

徐循无话可说,见乔姑姑冲自己使眼色,便知道襄王还候在偏屋内。她可不是太后,还能让襄王久等,如今事情说完,看太后态度也很清楚了,只好起身告辞出去,太后亦无只言片语相留。

之前皇帝重病的时候,三宫合作无间,几乎能给人以一种关系紧密的错觉。如今病才一好,原来的问题又翻出来了不说,新的烦恼还陆续有来。徐循现在只是希望尽快办完阿黄的婚事,她好把宫务推出去,不过推给谁又是未知数,皇后现在又去休养了,静慈仙师不管事,太后精力也难继。除了她以外,宫里根本没有人可以担当起这个职责。

宠妃少,可还真是个问题,徐循苦笑着想,看来,皇帝更多地把精力花在南内,原来也有坏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阵子皇帝也很少过去南内了,毕竟他大病初愈,精力总是不同以前。而且天气入秋,正是朝廷多事时,毕竟一年秋收乃是大事,也有秋决、秋帏等朝廷大事,需要皇帝的过问。徐循也是等到马十那边传信过来,知道他这几日稍微空下了,才让张六九带话,去干清宫求见皇帝,和他商量阿黄选婿的事。

皇帝作为男人,对家里的事一直也没什么主意,可能在太子啊、管家大权上还比较敏感,女儿的婚事而已,又是徐循的主意,且已经打通了太后关节,把这最大的阻力解决掉了,他问了几句也就答应下来,“也是个办法,听马十和金英说,这四个也是个个都好,分不出什么高下的。”

又兴致勃勃地道,“这又该如何选呢?总不能让阿黄在人前抛头露面吧?”

男女大防,怎能触犯?徐循早就想好了,“外男自然不可入宫门,不如让他们到西苑游玩,于庭前设宴,阿黄在屋内帘后看着。大哥你觉得如何?她要想考察才学武艺,也可以使内监传信。”

皇帝也燃起兴致,“我看挺好!——说来,不如就由我来给阿黄打个掩护,横竖我也没见过那几人,再来把把关好了。”

徐循笑道,“那他们可有大体面了,就算落选回乡,也能一辈子夸耀。如此贵婿,指不定能聘到哪家的女儿呢。”

的确,能通过皇家采选,就算是落选了,媒婆一样会踏破门槛的,若还添上面见皇帝的殊荣,更可夸口一世,说不定墓碑上都要带上一笔呢。皇帝哈哈笑道,“有意思,你可问问娘、皇后,若是有兴趣,都可一起去嘛。”

事实上,因为皇帝要去,所以最该去也最想去的静慈仙师现在是不能出席了。不过徐循也不好提起这话,只好又跑长安宫去安抚仙师,虑到太后对她的不快,和皇帝的话,又要亲自去清宁宫请太后。——她本以为太后不会给她这个体面的,不过没想到她居然还答应了下来。倒是皇后应了会去,算是情理之中,圆圆也是一天大似一天了,三五年以后,她也要选婿,皇后自然关注如今的人选质量,说不定看到实在有满意的,也会为圆圆定下呢。

暮秋时节,天气已冷,为了找到合适的开宴地点,徐循还花费了一番心思,一切安排停当,正好也是初雪时节,正好就安排几个候选人在庭前赏雪。然后一大堆人躲在房子里看。

这种场合,实际上候选人也明白自己的一言一笑,都要落到许多人眼中,四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拘谨。好在也学了一段时间宫礼,还算得上是举止有度、谈吐从容。再加上其修眉俊眼的外貌,以及在宫廷中极其稀有的男性身份,正主儿阿黄还没说话,但皇后、徐循甚至太后,倒都算得上满意的。

皇帝见过的男人更多,当然眼界也高点,在帷幕后看了一会,便出去随口考问了他们几个问题,都是四书五经里的浅显经义,四人一一都答上来了,皇帝又出了诗题让作诗。这回有些难度,四人对着纸笔,都露出了些为难之色。

徐循隔帘看着这几个少年,忽然觉得有些好玩:虽说她如今是皇贵妃,可谓是富贵无极,但说到生平所见男子的容貌,倒是以今日这四人为最了。从前没中选时,见过最高端的也就是赵举人的儿子,长相普通举止中庸,没什么可谈的。入宫以后见到皇帝,说实话,长得不如这四人好看,至于众宦官,亦没有特别貌美的——貌美是后宫宦官的劣势而不是优势。

估计皇后也是如此,所以她望着帘外的表情很愉快,就连太后都是神色宽和。反而阿黄,面上似有些失望,看了一会,便挪到徐循身边,低声道,“娘娘,怎么……这么简单的题目,又未限韵,这都做不出来?”

阿黄从小教育上没有耽搁,一样是开蒙上学,虽然不曾学过八股,但宫中兴女学以后,饱学之士渐多,她也受到熏陶。文学修养不说极为深厚,但也很有底蕴,日常能诗能画,虽水平不算多高,可看到的都是翰林院诸公的作品,眼界倒是练出来了。几个驸马候选,虽然家里还算殷实,人品也端方,但论才学,又怎能和翰林院的人中龙凤相比?

徐循微觉无奈,因仙师不在,只好明言,“作诗作得好,不如日子过得好。这是选婿,又不是考科举,还是看人品为先吧。”

阿黄眉眼微暗,不再说话,徐循自己已经尽力,见此,也不过略略感慨,便不再挂怀。倒是皇后和她夸奖,“这四人选得的确不错,看来日后还要去京畿选,选上的能比京城的好些。”

“还是要可靠人去选,选上了带进来咱们自己看过才好。”徐循道,“总不能一眼没看过,就把孩子给托付过去了。”

这话,连太后都微微点头,她看着阿黄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慈爱,“皇贵妃说得不错,自古文章憎命达,年纪轻轻就做得一手好诗的,有哪几个富贵到了老?那样的人,你嫁过去难道是要和他一起吃苦?”

一番话点透了其中道理,阿黄虽然可能还有不服,但也起身老实认错,“是孙女儿想得浅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不高兴,犹豫了一会,又低声道,“娘娘,可否……可否令其四人演武一番?给我看看?”

徐循不禁失笑,“好、好。”

便令赵伦出去,附耳给皇帝传了话,皇帝亦是哑然失笑,过了一会,等诗作完了,便寻了个借口,让他们四人舞剑为戏。——这时便看出不同了,其中一位石郎,舞动起宝剑来,真个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本年少,剑锋吞吐间,意气风发、豪情遄飞,连皇帝都看得住了,更遑论众女眷们?

“此人是——”太后都不禁发问。

“祖籍兴平昌黎人,祖父是德州卫副千户,父亲调任府军前卫,想来是家传的好武艺。”徐循翻阅了一下资料,随口笑道,“难不成,我们家又要多个武人出身的驸马不成?”

三个已婚妇女望见阿黄神色,都会意地笑了起来,皇后合掌道,“嗯,这样也好,习武人身强力壮,倒比死读书读坏了身子的要强些。家里好说也是有功名的,那就更是知礼了,以他人品,配个公主,也不亏了我们家的女儿。”

阿黄终是受不住,垂着头退到太后身边,太后呵呵笑道,“还不睁大眼多看看?这一次见过了,下回再见,可就要在一年半载以后了。”

满室笑声中,阿黄又是要多看,又是不好意思,竟是难得地闹了个大红脸,也多了一丝儿女之态。往日的阴郁,早已褪去了不少,徐循笑望着她,心里也满是欣慰:不论在宫里的日子有多心酸,阿黄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出去以后,那就又是一番新天地了。她迟早会明白,娘家的这一切,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过眼的云烟。

到底是嫁女,看女婿是要挑剔一些的,皇帝对这四人都没什么好话,唯独还算喜欢石郎君的剑术,知道阿黄心意属他,也勉强同意,“也就是这个人,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又叹道,“究竟你们女人家没见过世面,若不是我亲自看了一眼,还真要被糊弄过去了。说什么都是一时之选,也不过如此嘛!倒是你们一个个都夸好,让人奇怪。”

徐循笑道,“阿黄喜欢就行了,大哥要不满意,下回圆圆选婿,就由你亲自来操办好了,看看能选出个怎么样三头六臂的人来。”

皇帝亦不禁哑然——本来这种事就是如此,选秀女选出来的,还有不讨皇帝喜欢的呢,要选个他和女儿都喜欢的,可不是想想都难?

“嗯,这个也不错了。平心而论,阿黄也不是多么才貌双全,配个这样的驸马,两人合合衬衬,日子能过到一块去。倒比选个大才子强。”皇帝立刻就改换了口径,干笑了几声,又感慨道,“真是一眨眼,就到了女儿出阁的年纪了,再过上十年,怕也要做祖父了吧?”

徐循笑道,“何止,要是阿黄争气点,二十年后,你可以做外曾祖父了。”

“看来这不服老也是不行了。”皇帝叹道,“外曾祖父……嘿嘿,这还是晚生了,早生一点的话,也许能看到六世同堂呢。”

虽然点点现在也渐渐大了,但想到六世同堂,徐循依然觉得十分遥远。她甚至都不能接受点点也将在十年后成人出嫁的事实,感觉就才那么一晃,点点就从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变做了现在黝黑微胖的小姑娘,期间发生过的多少事,当时是情仇刻苦,现在回头想去,倒是都模糊了。

“年轻时,都难以想象老了是什么样。”她也不禁叹道,“现在才明白,老也不是一天天就这么老去的,非得要过了这些年,猛地回头看看,才明白和当年的自己比,现在是老了许多了。”

皇帝道,“你才几岁,就说老了?如今是这样想,指不定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再看现在,又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徐循想到十年后、二十年后,自己还是要生活在这一色一样的永安宫里,还是要和同一群人打交道,不禁发了发抖,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现在想也没什么用。谁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后,我在哪里呢?没准到时候,早都去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喝道,“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做什么?还不自己打嘴?”

他倒是真动气了,徐循被他吓了一跳,忙敲了三下桌子,笑道,“我就随便说说么……大哥你干嘛这么凶。”

“你终究是没病过,不知道病人的苦。”皇帝也放缓了语气。“闲着没事就这么咒自己,好玩么?再说了,二十年后你去了,那要我怎么办?”

徐循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闻言心头不禁一暖,忙又检讨了几句,方才拉开话题道,“听说,太子宫那里已经开始翻修了?”

这十年来,太子宫基本都是空置,现在翻修,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嗯,栓儿今年懂事了不少,如今读书也很努力。”皇帝道,“我想明年春天就让他出阁读书。”

出阁读书,讲学的地点按惯例肯定是太子宫,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栓儿才七岁,这就住出去好像有点太早了,徐循道,“这就住出去吗?皇后能放心得下?”

“到时候再看吧。”皇帝随口说,“住不住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你怎么闷闷的?”

壮儿身为弟弟,事事看的都是栓儿这个哥哥的例子,栓儿七岁住出去了,壮儿岂非明年也要出去住?徐循道,“没有,就是觉得孩子还小了点。唉,不过说起来也觉得没什么,就是出去住了,一样也是晨昏定省,照旧见面的。”

“是舍不得壮儿了?”皇帝还不知徐循?一语中的,他笑道,“你说的是一个理,还有一个,壮儿毕竟是弟弟,也可以放松点。想多留几年,那就留着也没什么,就让他十岁上再读书好了。”

宫里对藩王的教育,素来都是如此轻忽的,多留几年也不算出奇。徐循听了,不免露出微笑,“再看看吧。”

家长里短,每日里都有这些琐事,年轻时可能还觉得这些事是‘案牍之劳形’,到如今,竟也能从里头找到几分趣味。这一代的故事渐渐告一段落,下一代的故事又开始了,儿子出阁读书,女儿的婚事、嫁妆……多少过去的伤痕,在这些细细碎碎如沙砾般的琐事之中,渐渐也将被掩埋。

既然定了是石郎君,阿黄的婚事也就抬上了日程。虽然冬日有太子生日,又有年事,但徐循也没耽搁下这事儿。早已令赵嬷嬷开了库房,把当年仙师托她保管的财物都清点出来,和当年的册子对上了,再一一地添减,有些过时的、折旧的,徐循便自己补上好的,反正这些年间,她所得赏赐不少,支出一些,也是绰绰有余。

仙师当年被废时,几乎把大部分自己的集藏都送到徐循这里代存,她进门时的嫁妆,是宫廷代办的,排场还能小了去?就这还是阿黄自己的私房,算是添妆性质,官方自然还要给她准备一份嫁妆的。最后汇总出来的嫁妆单子,厚厚一摞,徐循翻看着都觉得过分耀眼,偏偏皇帝估计还觉得对不起阿黄,有几分补偿的心思,又给她划定了几处庄子——他皇帝做得久了,手笔也越来越大,刚即位时,赏给徐家的地也就是两百顷,这回给女儿,出手就是千顷,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徐循本已觉得阿黄的嫁妆实在是太豪华了,就这又添了千顷地,更是有不妙感觉,只是却又不好说的,结果,这一阵子饮宴时,皇后倒是乐呵呵的,几个长公主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才刚进腊月,皇帝也不高兴了:两位长公主府里闹出了强占民地的事儿。

当然,这件事不是由御史台捅上来的——还没闹到那么大,而且皇亲国戚甚至是高官勋贵,强占民地的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少见,只要不闹出人命又或是民乱,大部分时候,御史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朝着这方面使劲。这是东厂送来的消息,皇帝拿来和徐循说的时候,徐循还暗暗心惊了一会:京城内外,能瞒得过皇帝的事实在是不多,只怕连胡家、孙家、何家背地里的勾当,他也是心中有数。

“比这比那,人心什么时候有过尽头?”皇帝主要是气几位长公主的动作太迅速了,“她们府里的情况,我实在尽知。何曾短了些须体面?就是短了,来求来要,难道我不会赏?这样搞事,实在好没意思。无非就是仗着有娘,我不好多说什么罢了。”

家主难为,几个妹妹接触到的皇帝,多数都是温和包容的一面,难免有些脾气。再说,阿黄的嫁妆和她们的比起来,的确也是多得太让人不平衡了。徐循想到皇后最近的喜庆劲儿,好像都预见到了五年以后,圆圆的嫁妆会有多风光了。她一时也为难起来——如果被皇后如愿了,那点点的嫁妆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和姐妹们形成攀比的风气?那到了下一代,宫里女儿要多起来,只怕还真嫁不起了。

“要不然,胡姐姐给的那些就别上册了。”她给皇帝出主意,“悄悄地送过去完事,这样一来,大哥你也有底气教导长公主们……”

“笑话,阿黄身世坎坷,多补她一些又怎么了?”皇帝倒是闹起脾气来,“我还就要多给她些,日后让她在亲戚们之间不至于没底气说话。难不成我多给了她,就没脸去训妹妹们了?我第一个还要骂嘉兴呢。”

嘉兴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同母妹妹,素来也比别的妹妹待遇要高点,这一次皇帝这么不高兴,也是因为嘉兴长公主没给他长脸。

“腊月里、大过年的……”徐循好说歹说,才把皇帝稍稍劝服了,“怎么都到开春再来说吧——”

皇帝气哼哼的,暂且依了,过了几日,估计是冷静下来了,又和徐循说,“罢了,我也不出头当这个坏人,自然有人来整治他们。这帮外戚,也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徐循作为外戚中的一份子,能够与闻皇帝的计划,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也可见徐家行事,还是够让皇帝满意的。只是她并无可以为别家辩护的地方,虽见皇帝摩拳擦掌,似乎有些计划正在酝酿,却也只能暗暗希望何家、胡家行事别太过了。虽说这两人现在估计也不在意娘家了,但若是娘家倒霉了,毕竟在宫里的处境,又会落魄几分。

也因为有这么几件事在前头,这个年,徐循筹备得都有几分漫不经心,都没什么兴致预备些新花样——谁知进了腊月二十,皇帝又病了,这一下,大家自然更是没有过年的心情了。

第239章

自从夏天的疫病以后,皇帝的身子是一直都不大好,秋天还咳嗽了几日,后来调养了一阵子方才好了。进了冬天以后他又开始头疼,这个毛病算是继承了文皇帝的,虽然挺苦,但这年头遗传病的现象不要太正常,大家也没当一回事。毕竟文皇帝已经去了有十年了,他晚年的事迹,现在谁也不会拿出来嚼舌根。就是记得的人,其实也都明白,那个头风病也不是决定因素,毕竟文皇帝从年轻时候起就挺喜欢杀人的,头风病顶多加剧他的脾气而已。

皇帝的脾气和文皇帝相去甚远,算得上是非常有容乃大的了,所以他头风大家反而都不大担心,就如常叫了太医进来诊脉,预备慢慢调理也就是了。太后还特意吩咐了,让找当年给文皇帝扶脉的太医来,大家还打算当个慢性病长期治疗呢,谁知道皇帝那么不争气,腊月二十晚上,在南内那边抱怨了一句觉得屋里冷,当晚发烧,第二天就头疼起来——还不是随随便便疼一下的那种,直接就疼得没法视事了。

哪管在腊月里,众妃嫔儿女们还是一窝蜂去了干清宫侍疾,太后没动,打发人来问情况,正养病的皇后也来了。徐循自然免不了要帮着她主持大局,不过所有这些人连她在内,一律都被挡驾了,连干清宫东间的门都进不去,理由也很简单:皇帝怕吵。

“胀痛,”王瑾面上蒙了一层忧色,轻声细语地低声和两位娘娘交代,“说是一阵一阵地胀痛,稍微吵一点就特别烦躁。这会儿又说是心痛,刚还吐了一回,现在正静养着,屋内就留了两人伺候,都是平时手脚最轻的,就怕惊扰了皇爷休息。”

这头疼也罢了,头疼烦躁,正是文皇帝晚年主要的症状,可心痛却非同小可。皇后和徐循对视了一眼,都是色变,皇后道,“太医何在?”

徐循也无心搭理属下们了,随□代了一句,“都去偏殿里等着吧,不行就先回去了。”

便紧随着皇后一道,走过正堂,在西里间里随便找了两个座位,召了扶脉的太医来问情况。

皇帝用医,又和后妃不同,是不能连续用一个医生的,但凡是病都要两三个太医用药。如今来回话的也是一名徐循并不熟悉的太医,观其须发皆白,想必就是那位曾为文皇帝用过医药的老太医了,当他活跃在第一线时,徐循连生病请太医的资格都没有,自然和他没什么交际,倒是皇后似乎和他熟识,见太医进殿,还招呼了一声,“冉大人——你年老,不必行礼了,只快说说大哥如今怎样了?”

冉太医看来能有八十岁了,别说行礼,站着都是颤颤巍巍,皇后让人给他看了座,他方才喘着气道,“观陛下脉象……”

接下来是一连串徐循听不懂的术语,她看着皇后也是一样迷茫,冉太医乡音又重,而且老人家说话总是很费力,也比较含糊难懂,徐循听他绕来绕去,也绕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头不禁一阵烦躁,便走出屋子,冲守在门口的马十招了招手,把刘太医找来问话。

刘太医年富力强,和她又相熟,解说脉象一直都是很直白易懂的,可今日被叫过来以后,一样也是照办了那一套晦涩的说法,“陛下寸脉浮,尺脉滑、关脉又极细微,脉搏如麻子……”

平时说脉象,大概说个脉如走珠乃是有孕征兆也就罢了,这么连寸关尺都说出来的,极为少见。徐循越听眉头越皱得紧,索性直接打断道,“你只告诉我这是什么病,能否好得了。”

刘太医面上顿时现出难色,几番欲言又止,徐循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接连颤声追问,“难道——难道是有性命之忧?”

“娘娘……”刘太医瞥了马十一眼,拉长了声音,“这倒也未必,只是……”

徐循这才会意,忙对马十道,“你瞅瞅,屋里屋外有别人没有。”

等马十出去清场了,刘太医方才低声道,“回禀娘娘,今夏皇爷一场病,病情虽险,可以下官所见,却未有性命之忧。只是太医院人多口杂,拿不出个方子来,老娘娘又心急如焚,难免……当时下官几位同僚,为老娘娘一席话所惊,便倾尽全力,拿出了个以毒攻毒的狼虎方子,只怕,虽然当时病好,但却是后患无穷。”

刘太医和她打了快十年交道,两人关系一向融洽,他靠临危受命,挽救静慈仙师性命起家,仙师本该是他最大的靠山,但旋即被废。此后宫里女眷虽然都爱让他诊脉,但几次有什么言语抱怨,倒都赶巧是徐循管宫时所发,也都为她摆平。虽然没有明言,但刘太医隐隐是把她当作了恩主,此时方会明言,不然,这等于是明着指责太后处置失当,反而害得皇帝落到这个境况。这样的话一旦传扬出去,刘太医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徐循现在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才要说话,刘太医又抢着叩首道,“并非微臣撇清自己,当日各论方案时,一切讨论都要留存。微臣当日,反对得较为激烈一些,多有不祥之语。只怕如今得以应验——”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就是天家,有时要听点实话也真不容易。徐循揉了揉额头,只好先弄懂刘太医的意思,她沉声道,“刘大人该不会已经预料到了大哥今日的头风病吧?”

“这倒不曾,但当日论证药方时,微臣曾说过,‘宜缓不宜急,急必有后患’,当日情绪激动,不知书吏在旁,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刘太医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到底还是留下了佐证。”

徐循崩溃了,她道,“刘大人你是什么意思?可否直言?我现在心绪烦乱,你这样说我根本听不懂。”

刘太医面上神色数变,终究是一咬牙,叩首道,“同娘娘直言了吧,虎狼之药,必有后患,只是发作有早有晚而已。昔日众太医开出此方,也是经过斟酌的,料想陛□强体壮,纵有表现,也当在几年以后。可天意难料,自当日以后,便陆续有小问题发作,下官当时已觉不祥,今日给陛下扶脉后越发确信——皇爷今日的脉象,明显就是药毒发作了!而且来势汹汹,只怕……难以治愈,必成痼疾。”

病人家属,肯定都最怕药石罔效、急病无救,徐循刚才看刘太医吞吞吐吐,心里真不知想了多少坏情况。现在听说只是难以治愈,倒是先松了口气,虽然心情仍差,却没有刚才那样紧绷了。她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难怪刘太医表现这么反常,这一次,他的处境的确很危险。

正因为皇帝的病情事关重大,所以没有哪一个或者是一群医生可以垄断他的扶脉权。徐循绝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个脉象只有刘太医扶得出,试想只要皇帝不死,只要在将来数年内随便叫一个新医生来扶脉,而对方医术又还不错的话,那么很轻松就能知道是服用了某虎狼之药的后遗症,然后倒推到夏天的那张方子上。接下来再查个档看下到底都是谁开的方子,好了,太后好心办坏事,直接导致皇帝身染痼疾,估计威望是要下跌了。但她毕竟还是皇帝生母,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被追究什么责任,接下来要倒霉的就是明知此方风险,仍然为了自己性命开方的众太医,以及已经预言过皇帝现在的症候,然后居然没有上报的刘太医。

而最讽刺的是,徐循随便想想也懂,若是将来事发,刘太医作为其中唯一一个观点正确、态度正确,医术看来也相对最高明的太医,可能结果反而最惨。毕竟他居然把一群太医心照不宣的事情说破,因此众太医若被治罪,肯定第一个恨他,而太后也难保不迁怒于刘太医——‘明知如此,你不早说?’,上峰和同僚都恨他,即使法不责众,没有眼中后果还是继续当差,以后刘太医如何在太医院混?当然了,要是运气差一点,大家一起抄家灭族的话,他也绝对不可能独善其身的。换句话说,只要事发,他无非就是怎么死的问题而已。

“这都什么事啊!”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见刘太医犹自长跪未起,便道,“刘大人,我也和你说实话吧,大哥在一日,我自然能保住你,若是大哥去了——”

其实如果皇帝现在去世的话,那倒又好说了,急病暴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再说死了没脉搏,也不可能找仵作来验尸。此事就真正地死无对证了——徐循脑中,忽然掠过了不好的猜测,她顿了顿,便问,“这一次来的太医,除了冉太医以外,是否都是上次那些人?”

短期内,太医院里最优秀的人才大概也就是那些了,这一次来的人还比上一次要少,因为病不是很急,刘太医面色端凝,缓缓地点了点头。徐循又问,“上回的医生都有谁?居何职?”

刘太医缓缓地说了十多名医生出来,大约是涵盖了太医院权力的上层,毕竟若医术不行,在太医院也很难混出头。徐循再想想冉太医的口径,以及那晦涩的脉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测,她甚至都不敢相信——难道?这、这不可能吧……

刚才刘太医面现迟疑,她便把马十打发出去,和他单独说话,马十是个有眼色的,清完场估计没打算回来,反正到现在都没见人影。徐循现在,连悲伤都不敢有,她屏着呼吸,简直都说不出话来:那可是皇帝啊!为了将来的风险,为了、为了自己的富贵,这群大夫,难道还能瞒天过海,难道还能——难道就不怕——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古以来,治病都是最难说的事。疟疾毕竟是很难死人的病,十个里也就能死一个,再加上方子明显过分中庸,太后气怒之下,才会说出‘治不好你们也别想活’的话,事实上比如昭皇帝也是暴病而死,文皇帝最后也是病死,伺候的太医也都没有治罪。毕竟必死之病人家也只能尽力救治,活不活那不是医生说了算的。这一次皇帝头痛心痛,太后甚至都没太重视……若是所有诊治医生都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那,阴死个把病人,又有何难?药毒不分家,为名医者,要不留痕迹地害几条人命,只怕也不算难吧?要不是刘太医把这事和她说穿了,谁能想得到今日之事,和夏天时太后的一句话有直接关系?

别紧张,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别是想太多了,这件事也还有许多疑点,这十多人如何能够齐心?哪怕只有一个人良心不安……

这个良心不安,还愿意为病人争取几句的人,现在不就正跪在她身前吗?别的大夫,也不能说没有医德,起码当时在太后的威胁下,为了自己的性命是已经不顾病人的身体了,如今又如何能指望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去竭力救治皇帝?而且归根到底,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们——可不怪他们怪谁?要不是他们只开了中庸的方子,太后又如何能恼怒得说出那番话来?

徐循现在已经完全乱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也和皇帝一样是胀疼了起来。她放弃去追问是非对错,而是直接道,“我想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但我倒要问你一句,不说破,指不定还有平安过关的可能,你今日和我说破,又是因为什么呢?”

刘太医抬起头来,朗声道,“不怕娘娘笑话,下官入太医院十二年有余,前二年郁郁不得志,其后也算飞黄腾达,为何?只因下官以医道为先,置生死为后。——生死皆度外,富贵又何能异?十年后,下官亦将以医道先!”

当日皇后鬼胎发作,几乎必死。是他直接把周太医的疗法完全推翻,方才救了胡皇后一命。却也因此和周太医结下仇怨,到今日依然关系微妙。皇帝疟疾发作,在生死跟前,众太医皆用虎狼药,他据理力争,欲挽狂澜,想必也没少得罪同僚。如今在徐循跟前戳穿此事,等于是把性命、富贵交在了徐循手上,稍差一点的结果,就可能是革职还乡。但刘太医依然要说,依然要做,只因为医生因以医道为先,比起性命甚至富贵,他最想要的,还是治好病人,不论这病人是皇后还是皇帝,又或者是宫女宦官,他考虑的事情,从未有变。

徐循认识他已有十年,却从未想过刘太医还有这样一面,事实上她更未想到的事,咫尺之间能有这许多风云诡谲,要不是刘太医说破,很有可能大家无知无觉之下,皇帝就这么被暗暗医死。一时对刘太医是肃然起敬、感佩万分,她凛然道,“先生请放心,加官进爵不敢说,但只要我还未倒,就一定能保住先生。”

刘太医面上也是一松——虽然生死在医道之后,但毕竟没有人是想死的,他能得到徐循保证,起码活的希望大了几分。

现在知道了病因,徐循诧异之情略减,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却又没个去处的愤怒,虽然已经是以前的事了,但她仍不禁问道,“若当日能依先生的方子,大哥能有痊愈的希望吗?”

“下官开了药方,当时自然就是有信心将陛下治愈。”刘太医坦白道,“但由陛下这几个月的小病小痛来看,实在元气亏损已非一日,只是从前未曾表现出来。毕竟众医皆是炉火纯青的大家,也不可能开方偏差到如此地步,当日依我推测,陛□子骨,应当是在两年内出现问题的。”

“到底是哪一味药造成的问题?”徐循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这……”刘太医犹豫了一下,“草乌伤肾、马钱子伤心经……”

他说了七八味药,方才道,“即使是开出一味,也要再三斟酌,奈何当日老娘娘催逼甚急,陛下病情也凶险,便作了个‘以毒攻毒’,横竖是一赌了,在下同僚,求的都是要尽快见效,免得夜长梦多。唉,说来也是误打误撞,如果当时由下官方子来治,陛下可能都挺不过开始两日。毕竟疟疾凶狠,而从如今来看,他元气亏损又极为严重,这一点,当时下官又是不知情的。”

这样说,皇帝这几个月的命,还算是捡来的了?徐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喃喃道,“可……可大哥还这么年轻……”

刘太医现在和徐循的关系,已非从前可比,再说他和徐循交往不少,也多少知道徐循的脾气,闻听徐循说话,便直言道,“也不瞒娘娘说,皇爷这一脉本就有病遗传,再加上皇爷自小服丹,又旦旦而伐……”

换句话说,皇帝今日的情况,三分**、三分天意,也有那么三分,算得上是咎由自取了。

徐循心中难过万分,不觉也有几分自怨自艾:早知道服丹危害这么大,她又怎么会不闻不问?可恨她自己也是半懂不懂的,又觉得丹药应该也是好东西,也不必和皇帝冲突太过……

在刘太医跟前,她不愿软弱太甚,虽然鼻子发酸,但也还是强行把泪意压下,问道,“那,今次大哥的病,你能治好吗?”

刘太医沉声道,“下官先已说明,此病无法痊愈,但——短期内,也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如今也只能这样办了,好在皇帝大发病未久,相信按那群太医的效率,成方肯定还没开出来,徐循捂着抽疼的额角,把刘太医打发下去等消息。自己枯坐着左思右想,亦是苦无良计,又怕太后发觉不对,过来探视,也不敢犹豫太久,思来想去,见时间过得飞快,只好先站起身去寻皇后。

她和刘太医商议了许久,皇后和冉太医的碰头会早开完了,正坐在西里间炕上沉吟,见到徐循进来,便说,“你来了——袁嫔她们我都遣回去了,大哥那里还不让人进,留着也只是嘈杂——刘太医对你怎么说的?”

这一次的太医团,事实上已经出现变数,这个八十岁的冉太医就是新面孔。不过他老态毕露,看来颇有些糊涂,谁知道能否发觉不对,发觉了以后又会怎么处置。徐循观皇后神色微妙,心中一动,便反问道,“冉太医如何对你说的?”

若非刘太医自己跳出来,谁能料到当时还有那样一番争执?皇后不疑有他,露出一丝苦笑道,“冉太医就说了这个头疼和文皇帝的不大一样,别的什么都没说。”

就算不去衡量日后得失,不去管刘太医的处境,徐循现在也实是两难,她现在只想要安静换一批太医来给皇帝开方,可告诉皇后,皇后只怕会将此事闹大,让太后和皇帝之间再添裂痕。不告诉皇后,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又怎能随意做主,换掉这个名医团?

正无计间,又听得皇后道,“冉太医已经致仕七八年了,这一次进来,也就是个参谋顾问的身份,我看他似乎是有话想说,但却始终没有出口。——可刘太医和我们却是极熟的,他和你说了什么没有,大哥的病,是否、是否……”

说到后来,已经是声音微颤——原来她刚才心事重重、神色微妙,担心的却是这一点。

徐循心乱如麻,随口搪塞道,“刘太医说,治好难,但应该未必会就出事……”

皇后肩线一松,显然她之前也被冉太医吓得有很坏猜想,又奇道,“这虽不能说是好事,但也起码比一病不起强些,你怎么——”

正说着,外头马十进来道,“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皇爷刚才歇息一会,如今好些了,只还想静养着,请皇后娘娘回坤宁宫歇息,留皇贵妃娘娘伺候着便可。”

刚才因对皇帝的关心,而短暂缓和的关系,现在仿佛又急剧有了裂痕,皇后望了徐循一眼,也不说话,起身直出屋子。徐循亦根本无心搭理她,又或者为此事烦恼感慨,她也是大松了一口气,几乎不顾仪态,拎起裙子,急匆匆随着马十进了东里间。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突然想起来说下,皇帝的疟疾不是因为去马球场得的,应该是半个月前被咬以后就传染上了,疟疾的潜伏期有12-20天的。

第240章好好

经过一番休息针灸,皇帝的精神看来还算不错,他斜靠在床边,眼神略带迷蒙地望着马十和徐循——偌大的屋子里,现在除了他们俩以外,也就是两名宫女在门口远远地站着了。很明显啊,皇帝的头疼也只是得到缓解,还没彻底痊愈,还是很忌讳许多人在屋子里喧哗。

自从夏天那一病以后,断断续续几个月间,这个黑壮黑壮的汉子苍白了不少,也消瘦了些,眉宇间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劲头,现在消散得只有薄薄一层,反而打从眉心里透出有气无力的疲倦感来。若是几年没有入觐的藩王过来打眼一看,只怕一两眼间都未必能认得出来,徐循心里酸酸涩涩,只强忍着不落下泪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唤道,“大哥。”

皇帝嗯了一声,安慰徐循道,“我没事,受了针,又放了血,现在好受多了。”

毕竟是一家之主,如今明显不适时,都还要反过来安慰她。徐循勉强一笑,问道,“可曾开药来吃了?”

“方子好像还要一会儿。”皇帝声音细微下来,“人都回去了?”

“嗯,都回去了。”徐循道,“先都着急过来,得了您的话,才回去的。”

“那就好……大年下的,不必因我不舒服,减了喜庆。”皇帝喃喃地说,“都回去吧,人多也吵得慌。”

他将徐循的手捏住,闭上眼不再说话,徐循就势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他。马十也是知机之辈,见状,便慢慢地也退到了门外,屋内偌大地方,至于两人在床边相对。

皇帝沉默了一会,方才又睁开眼,他又是吃力,又是感慨,又是有几分欣慰地望了望徐循,只是惜言如金,并不解释自己的情绪,而是轻轻问道,“小循,你问过太医了没有?”

这一问却是正中徐循心事,但皇帝又绝无可能知道,她吃惊得扬起眉毛,等到皇帝说话时,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皇帝可能是有些晕,每说一句话,都要闭一闭眼,停顿了片刻,方才问道,“我……是不是又得重病,不能活了?”

难怪,这么怕吵,却让她进来相陪。徐循这下是完全明白了——不是说皇帝对她虚情假意,只是病人本来该静养的时候,执意要见她,多少也要有个因由。在这宫里,想听点实话,皇帝也只能来找她了。

本来还在犹豫是否对皇帝开口,现在皇帝倒是主动把话头奉上,徐循也就顺水推舟,握着皇帝的手在床边跪了下来,也方便对视,“我是问了刘太医……此病乃是夏天用药过甚所致,虽然不大容易痊愈,但一时半会,也难有性命之忧,大哥你别瞎担心。”

皇帝肩线一松,显然最大的担心已去,他没细问,而是又闭上眼休息了一会,方才说道,“原来如此,可我刚才召欧阳太医进来回话,他又说得含含糊糊的,我听他意思,仿佛有些不好似的……”

欧阳太医便是太医院中的老人了,资历也比刘太医更高,说话颇有分量。徐循闭了闭眼,道,“此事还另有隐情的,大哥你若还有精力,听我慢慢和你说来。”

隐情这两个字,什么时候都能催动人的兴趣,更何况这和自己龙体有关?皇帝蓦然一惊,双目闪过锐光,满脸的倦色顿时褪去了几分,他沉声道,“你说——难道,竟是有人意图毒我?”

徐循便把刘太医分几次说出的全部真相,毫无保留又简明扼要地说给皇帝知道,众医开方如何平庸,太后如何恼怒,如何反而吓得他们将虎狼之药用上,又阴错阳差地保住了皇帝的性命。而如今药毒爆发,如何引发了皇帝的头疼和心疼之症,她怕皇帝现在心力不继,不知用意,又详说道,“如今只怕他们心怀恐惧,要追究众人责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皇帝眼里凶光闪闪,虽然依然孱弱,但他看来又很像是徐循熟悉的那个帝王了,“竟有此事?连我一点都不知道——呵,什么医者父母心,原来这话也是不能信的。”

他人在病中,自然看法偏激,徐循也不和他争辩,只道,“此事真假倒也好认,既然都是留有存档的,不如派人悄悄去太医院翻阅一番,真有此事的话,那先也不必大张旗鼓,只将此事掩下,暗暗地再找几名医生来扶脉开方,等稍微痊愈以后,大哥想怎么处置,那都随意了。”

她一面说,皇帝一面点头,等她说完了,便道,“如此甚好,你把马十叫来,我来吩咐他。”

他刚才动了些脑子,现在更显得虚弱苍白,徐循看着实在难受,要松开手去唤马十,皇帝握着她的手又并不放,过了一会,方才慢慢地松开,徐循忙道门口把马十唤来,压低声音,把来龙去脉和他简述了一遍,到得榻前时,皇帝又吩咐道,“太医院该如何行事,你心里有数了吧?”

马十只是不爱读书,才不能进司礼监,他能贴身服侍皇帝近二十年,宠幸不但不曾衰减,反而日渐隆盛,哪能没有些真本领?闻言自道,“皇爷尽管放心。”

自然就退下安排吩咐,皇帝闭眼休息了一会,有人端了药来,他看也不看,嘱咐徐循,“泼掉!”

只怕那一干滥用龙虎药的太医,等皇帝稍微痊愈以后,未必会有好结果,徐循泼了药回来,皇帝又伸手要握她,刚才这一阵,他的表现有些像小娃娃,好像手里不握着别人的手,便不安心。

徐循也不觉得烦厌,望着皇帝的脸,只是不断告诉自己:他终究是能活下去的,眼下不过是病中脆弱而已,又何须如此害怕?

话虽如此,但看着皇帝时,她心里总是酸楚难受,却又移不开眼去,仿佛多看几眼,他就能好起来一样。

不久,皇帝握着她的手渐渐地松弛了下来,他往旁边一滑,发出了低低的鼾声——睡着了。徐循慌忙喊了马十来,将他睡姿扶好,又盖上被褥,却也不舍得走,还是坐在床边看他。将呼吸声放得极细微,免得吵了他的酣睡,她试着再想些皇帝的坏处,可到如今却又一件也想不起,满心满眼,全是慢慢的酸楚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入夜许久了,马十将徐循请到门口,低声道,“孩儿们已回来了,刘大人竟未说假话,档里连一句话都是对得上的。”

徐循也不意外,刘太医除非疯了,才会撒这样的谎,她点了点头,“等大哥醒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