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十自然没有二话,又说,“娘娘,您还没进晚膳呢,奴婢在西里间给您预备了几样点心……”

他和徐循的声音都放得很低,几乎是耳语,可到底还是吵醒了皇帝,他在床上翻腾了几下,估计是摸了个空,便即迷糊唤道,“马十、马十?——小循?”

两人都忙到榻前,皇帝伸着手,等徐循握上了,方才满意地问,“可是有结果了?”

马十三言两语,便证明了刘太医的可信,皇帝闻言,沉吟了片刻,便断然道,“让刘太医和冉太医单班用脉,开方意见,以刘太医为主。刘太医刚才扶过脉没有?去问,要扶脉就即刻领进来。”

马十退下,不一会领了刘太医进来,徐循也不避讳,坐在皇帝身边守着,刘太医跪在地上,整理迎枕时也看了她一眼,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刘太医面上便松弛了许多。他给皇帝扶了脉,又是翻眼睛看舌头,忙活了好一会,才下去和冉太医一道,斟酌药方去了。

如今诸事已完,徐循按理可告退了,但她却不愿走,皇帝也没有放她的意思,他道,“饿了,拿些粥饭来吃。”

屋内就马十和徐循,难道还让个宦官服侍他进食,徐循在旁看着?等服侍完了以后,皇帝又要握着她的手,此时已是夜深,把他伺候熟睡以后,徐循也无心回永安宫去了,在炕上和衣而卧,闭上眼就熟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皇帝果然又好了几分,虽然还头疼,可频率不密,也没那样痛楚了。刘太医道这是针灸和放血之功,至于他开出的药方,以徐缓调养为主,却是不敢再以毒攻毒,耗用皇帝所剩无几的元气了。

到得这时,太后才知道不对,忙亲自来探视皇帝,皇帝便令她和又过干清宫的皇后一道进屋说话,只他如今依然怕吵,这两人过来,徐循便借机出去上净房,又好生洗漱了一番,她昨晚熬到深夜才睡,情绪又激动,今日起来,人都是晕的。

等她安顿好了,太后和皇后也已出屋,却未走。徐循知道这是在等她过去,毕竟她们两人似乎都被排斥在皇帝屋外,不论是想要询问还是叮咛,也只能找她了。

出乎意料,皇后还好,看来已经是若无其事,倒是太后十分不快,进来就问,“你这人,入宫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晓得眉高眼低?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这道理你都不懂?”

徐循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还是皇后解释道,“老娘娘令大哥在殿中多几个人服侍,又要众人来轮换侍疾。大哥意思,却说他病不太重,可以不必如此,大家安生过年。老娘娘问大哥这话是谁说的,大哥道是你说的。”

徐循没话讲了,病人随口一句,太后都会冲她发火,这让人怎么说?她一时都有心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兴风作浪的时候,只好叹气道,“昨日是大哥问我,他是否死期将至,那我自然要安抚他的……”

一句话把太后也堵住了,她面上亦不由有些难过,顿了顿方道,“屋内不留人,这终究不是道理,且不说你是否能这么日以继夜地服侍,这说出去也不像。文皇帝晚年头风病成那个样子了,也不见他屋内不要留人服侍。”

徐循更是不知所云,皇后面无表情地道,“大哥道,无需旁人入屋,就三两亲近内侍并你伺候,也便足够了。人多他觉得吵得厉害,头疼。”

说起来,太后要不舒服,也有道理,毕竟旁人轻易无法进去,似乎就给徐循提供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就是徐循自己,也觉得侍疾挺累人的,连饮食都不能放松,更不说看到皇帝病态的那种心理折磨了,但皇帝都这么开口了,她如何能回绝?只好对太后和皇后苦笑以对,太后发泄了几句,也道,“罢了,你且先好生伺候,随时和我这里回报消息,也就是了。”

说罢也不停留,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徐循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的怒火从何处来,倒是皇后表现还正常点,等太后出了屋子,方才低声道,“你小心服侍大哥吧。”

这才叹了口气,随着太后去了。

徐循呆愣当地,缓了一会儿,才吃了几口早饭,外头又有人来喊,“皇爷问娘娘可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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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虽病,但头疼缓和以后,精神头尚好,对外间事务的掌控欲也很足。徐循在外有什么对话,或者又是耽搁得久了,回来他都是要问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徐循一面要服侍他吃喝拉撒,一面又要和太后、皇后那面的来使打交道,一面还要应付他的问题,实在是心力交瘁,若非多年打磨的好涵养,几次都险些耐心用尽——好在,皇帝一天天的确见好,这一切又都无所谓了。

刚开始发作头风的时候,一天起码也要痛个上百回,压根都无法视事,冉太医进宫以后,随着他的针灸妙技,乃至放血秘技,皇帝的头疼是大幅减少,现在一天也就疼个十多回,疼痛度也大为减轻。起码,这样的病不会耽误他正常视事,至于心痛又早好得多了,如今一天也就疼个一两回而已,只是依然觉得晕眩,时而还有些呕吐,所以也一直都没有下床,更不让别人进来服侍,就是马十,都嫌他服侍得不好,粗手粗脚,不似徐循一般和他有默契。

病人难免都有些怪癖,大家也只能尽量配合,只是这个年注定是过得很冷清了。几乎所有的庆祝活动都是半路中断,本来过了腊月二十四,宫里便会大放花炮,现在也是一片寂然,压根都不闻炮声,就怕是吵到了皇帝。

每日早上,皇后会入宫问安一回,众妃也都跟着过来对空座行礼,而后就看皇帝心情,想见就让她进来,不想见她也只能打道回府。不过多数时候,皇后还是有份进来的,这也是徐循难得休息的时间。至于太后,因皇帝痊愈的势头还算不错,便不曾亲身过来,只每日派人来询问徐循其中的细节。

这一日早上,乔姑姑过来问安时,皇帝正好在睡,她便能屏着呼吸,过来观赏一下他的睡容,不过看了几眼也就要迅速退出,免得惊醒了皇帝,这个罪过可不小。

“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元气也壮健不少。”乔姑姑十分欢喜,“在门外都能听见陛下的呼噜声。老娘娘知道了,必定高兴。”

她又叮嘱徐循,“这除夕该怎么过,记得要问问皇爷了,若是可以,还是让孩子们进来拜个年吧?老娘娘是这个意思。”

徐循道,“好,说来,除夕是哪一日?”

被乔姑姑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屈指一算,除夕居然就是这天,却是她忙得太厉害,把日子都给过混了。

既然如此,此事便不能耽搁了,等皇帝醒来,徐循一面上前给他擦脸,一面就问了此事。皇帝犹豫了一下,说道,“孩子们都还好呢吧?”

闻得一个‘好’字,便也足够了,“别让进来了,人多脑仁疼,再说……唉,我也没力气。”

他现在精力有限,只怕是很难做出平时的父亲慈爱之状,来宽慰为他病情忧心的儿女,徐循是服侍他的人,如何能不理解?心中也是一阵难过——若是还有点余力,皇帝也不会不见孩子们的,她道,“好,那就咱们两个安安心心地过年。”

这几日她不在永安宫,皇后便把两个孩子都接去照顾,对此事,徐循还是乐见其成的。皇后虽然和她不睦,但对孩子却一直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刻意苛刻、亏待。徐循派人给两宫都送了信,又带了几句话给点点、壮儿,便回来安生服侍皇帝。

吃过药,又陪着说了几句话,皇帝就睡去了,徐循这才借机做点私事,又怕皇帝醒来看不见人,也不敢去远,忙活了一会儿,便回内殿守着。一直守到深夜,皇帝方才醒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徐循道,“已是亥时了,可要吃点什么?”

服侍着皇帝吃过汤饭,又喝了药,忙活了好一会儿,皇帝这才又躺下了,徐循累得站在当地都叹了口气,这才又要在床边坐下,皇帝看着她,不免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往前一拉,道,“你也上来躺会儿。”

这段时间,徐循都睡在窗边炕上,虽然也不至于不舒服,但和睡惯了的木床比又有不同,她犹豫了一会,“我怕躺上来就睡着了。”

“那就睡着,”皇帝柔和地说,“让马十守夜。”

徐循也就不客气了,让皇帝往里挪了挪,她靠着外侧半躺了一会儿,被皇帝一扯,也就滑到他怀里躺着,主动伸出手来,松松地环着他的脖颈,怕是抱紧了,皇帝又要有些疼痛。

“小循。”皇帝唤了她一声,徐循道,“嗯?”

他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徐循心里一抽,所有睡意,全都不翼而飞,她半支起身子,不快道,“刘太医不是都说了,没有性命之忧的,再说,你现在不是一日日地好起来了?又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皇帝被她说得怕了,忙告饶道,“我就是……唉,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叹了口气,又自语道,“就算不是今年,只怕我的时辰也快近了。这一次头疼起来,几次三番,我都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这半年间,皇帝几番大病,徐循也自有些心灰,忍了好久的委屈,终究是没忍住,眼泪一眨之间就掉了下来,半是怒气、半是心酸地道,“你怎能说这话!你死了,我怎么办?就算我随你一起,孩子们又怎么办?”

这七八日来,她侍疾实在辛苦,每每想到皇帝将来,都是心如刀割,此时一哭起来,那还了得?皇帝忙哄了几番,方才把她渐渐哄住,眼看徐循住了眼泪,他半开玩笑地道,“你刚才那样说,看来,是情愿随我一起去了?”

徐循现在根本无心去想这事,听得皇帝提起来,才记起原来还有殉葬在皇帝死后等着,她被皇帝那话气得不轻,有心再拿当年的话来噎他,可见了皇帝灯下病容,当日那些硬梆梆的话,连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是摇头道,“罢了,你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些年间,我得罪的人还不够多吗?倒不如随你去了。”

皇帝也被她逗笑了,他自言自语,“是啊,这一次,娘和孙氏,必定又是很恼你的了。”

他别看面上虚弱,其实干清宫的事,心里清楚得很,徐循没有吭声:虽说皇帝这是又一次让她得罪了人去,可眼下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也好。”他又说,“其实我都是故意的,把你逼得无处容身了,你就能随我一同去了,小循,你道我这妙计好不好?”

徐循现在实在不愿听他说这个死字,她不快地道,“好、好、好,妙极了,我现在不就情愿随你去了?”

皇帝并未应声,徐循伏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心里实是不安的很,若不是听得皇帝心跳,她几乎要以为,皇帝就——

她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却见皇帝正含笑凝视着自己,眼神柔和温煦,无限珍爱,仿佛尽数蕴含其中,只是却又有说不出的伤感,像是诀别之际,那种种情感,已无法用言语表述,只能在一眼间尽诉柔情。

徐循被他又看得想哭了,她深深呼吸了几声,方才略带央求地道,“大哥,你别灰心了,只是小病而已,缓缓调养,终究是能好的……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们想想,为我想想……”

说着,又觉得自己十分丧气,恐怕影响皇帝心情,又强笑着道,“我还尚未活够,是真的不想陪你一道到黄泉下去。”

她意在玩笑,不过话语沉重,对气氛并无改善。皇帝居然也不生气,他望着她,神色有几分神秘,唇边现出几许微笑,低声道,“是,我怎么不知道?我都还记着呢,那时候在永安宫里,你对我说,‘不管我对你再好,我死了你也还是要活下去,你不但要活下去,你还要活得好好的’……”

对这句话,他的印象显然深刻无比,复述出来时,都带了徐循惯有的气愤语气,徐循现在听着,也觉得自己的话硬得很,她尴尬地一笑,却又不愿认错:说句实在话,就是现在,她也依然不愿和皇帝一道去死。

“你不说话了。”皇帝的声调听不出喜怒,脸色也没改变,“是不是因为不愿对我说谎?”

徐循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以对。皇帝也默然片刻,他忽然又改了话题。

“太医的事,你没告诉老娘娘吧?”他问,见徐循点头,又道。“也没和皇后说?”

徐循点了点头,大概已知皇帝思路,果然,皇帝又道,“忽然分作两班用药,她们没问?”

“问了,我敷衍过去了。”徐循低声说。

皇帝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你也不是不会骗人的……是吗?”

徐循道,“我尽量都说实话。”

“好一个尽量都说实话,”皇帝呵呵一笑,他道,“不过,我也信你,小循,我信你对我,也是尽量都说实话。”

只是一句话,徐循便有种感觉:自己多年来对皇帝的种种保留,似乎都在他眼中,只是他一直密密藏着不说而已。她又是心虚,又是凄惶地打量了皇帝一眼,皇帝的脸半藏在阴影中,根本就看不出什么。

“那你现在,也尽量对我说实话吧。”他又说,语调平静无波,甚至再无虚弱,而是如康健时一样,隐隐蕴含了无限的权威。“我死了,你是想随我一起去,还是想要活下去呢?”

大过年的,逼问这个做什么?徐循实在是说不出的恼怒,却又不知自己在恼怒什么,她把眼一闭,负气道,“还是那句话,你死了,我、我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就是你让我和你一起去了,你也要知道,我虽死了,但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屋内一下就陷入了死寂里,徐循说出口了,又有几分后悔:其实他心里对她如何,又何必明言?只说他病时,不让她离开片刻,一眼不见都要呼唤,便可见在他心里,她有多么的份量。他对她一直都是这么好,好得她无从去挑剔,都到这个时候了,就是心里有再多不足,她也不该还和他怄气,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她抬起眼,正想设法服个软,皇帝却又笑了。

他举起手,轻轻地抚着徐循的脸颊,低声道,“是啊,你是你,我是我,我死了以后,你会活得好好的……就算你会伤心,会难过,也终究会活得好好的,不愿随我一起去。”

徐循怔住了,她像是被定身法照住,连眼睫都眨不了,只能目注皇帝,听他轻轻地说,“我死了以后,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也要好好地活。”

无限委屈、无限不甘、无限辛酸、无限遗憾,无穷无尽的伤苦,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将她席卷,徐循再说不出一句话,也无丝毫理智残留,她扑入皇帝怀中放声嚎啕。

这高亢的哭声,甚而惊动了马十,他猛地一翻身,从炕上跳了起来,冲到床边——见皇帝冲他挥手,方才是松了一口气,又不解地望了皇贵妃一眼,方才慢慢地退出了暖阁。

偶然间一瞥时漏,马十的脚步不禁一顿。

——子时了,新的一年,在皇贵妃的哭声中,已是悄然到来。

第241章便当

今年新春,本来因为襄王在京,宫里是格外准备了许多热闹,结果因为皇帝这一病,什么事也不用说了,几乎全都取消。连正旦大朝都是让栓儿出去的,虽然皇帝没有大碍,但群臣自然也不免议论纷纷。这天正旦,皇帝午睡起来,便召了东厂提督太监冯恩来说话。

虽说东厂一样有监察宫内,半明半暗地布置了些许耳目,但这毕竟只是其很小一部分职司。皇帝设立东厂,主要是为了监察大臣,至于宫里,只是为了维护稳定,避免出现文皇帝年间的混乱景象而已。徐循和冯恩虽然有过一定的因缘,但在他去了东厂以后,两人便再没有来往——也不是因为皇帝不信任她,她也是检查对象什么的,而是冯恩主要管的已经是外务了,不可能没事还进后宫,而他在干清宫面见皇帝说外廷消息的时候,徐循又是从来都不曾旁听的。

当然,今日却是例外了,连冯恩都是徐循亲自接进来的,一路上低声叮嘱了好几句话:皇帝现在就是怕吵,不是很熟悉的声音,说话音量大了就会头疼。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去正旦朝会,不然,只是区区头晕呕吐,却也阻止不了他。正旦朝会的意义对于国家来说,是不言而喻的,缺席正旦,自然会给朝中带来一定的阴霾。

“内阁三人可有异动?”皇帝问得也直接了,丝毫未避忌徐循。

“回皇爷。”冯恩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宦官的公鸭嗓子很难改,被这么一逼更显得古怪。“三位大人都十分忧心,然则并未私会,只奴婢听说传言,这一二日之内,只怕会来干清宫请见。”

之前皇帝头疼的时候,内阁是想再度入宫监护的,不过之后数日内病情就有好转,当然警戒程度也就降低了,如今连正旦朝会也没去,为了稳妥,请进宫探视也是正常的事。毕竟他们如果消息灵通一点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皇帝等于是幽居深宫,除了有限三数人以外,外人根本无由得知他的身体情况。

虽说太祖时,内侍和外臣交接,是极为忌讳的事。但当年文皇帝举事之前,废了大力气结纳宦官,有他的先例,宫里的消息很难完全不外泄。这一点别说皇帝了,连徐循都清楚,外廷的事如此,其实内宫也差不多,只是后宫诸事毕竟是皇帝家务,容不得外人插手,即使被人知道,也很少有人会拿出来做文章而已。她轻轻地长出一口气,并不说话:还好,皇后和太后都还是能见到皇帝的,要是这两人皇帝都不见,那她现在背负的压力,就要更大几分了。

“也是份内事。”皇帝哼了一声,“各处可有故事?藩王部又还平稳么?”

冯恩细细说了几件事,都是无伤大雅的偶发事件,比如某人在家中大发议论,说了某人的坏话,又是某人意图和某人结亲等等。徐循听来,这些人她都不认得,不过这也不稀奇,她认得的官员不会超过十人,即使皇帝说的是举足轻重的大臣,在她听来也就是个某人。

听完了冯恩的回报,皇帝容色稍霁,才要说话,又发作了一番头疼,徐循连忙和马十一道服侍着他躺下了闭目养神,冯恩也是连连叩首,满面的心酸难过之色。

皇帝熬过了这一波,精力便不如往前,闭眼歇息了许久,方才问道,“襄王处有什么消息?”

“襄王近日,除非入宫以外,都在十王府闲住。”冯恩的语气极为小心,“奉诏入宫侍奉太后时,也都无一语涉及敏感处。”

皇帝慢慢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也是难为他了,现在回去,面上又不好看,待到开春以后,便好得多了。”

徐循虽然没有见过襄王,但也听皇帝说过小时和几个弟弟一起嬉戏的事情,他生性宽宏厚道,对两个多病未就藩的弟弟,一直都很照顾,不但供给超过藩王份例,而且还多次叮嘱后宫妃嫔,不要欺负两位王妃。——说白了,这两位王妃都是娶来装点门面的,越王和卫王连拜堂都勉强,更别说生儿育女了,皇帝就担心宫里有人生了双势利眼,在两位王妃跟前生出事来。

越王从小到大都是多病,卫王和他年岁差得多,实际上和皇帝感情最好的,还是郑王、襄王,其中襄王因为是一母所出,所以关系更为亲近,皇帝也不知说过多少小时候和襄王一道闯祸的事情。可如今提起襄王,他语气浅淡、喜怒难测,猜忌之意、昭然若揭。徐循听着,只觉得十分不祥:皇帝身体好时,对襄王又是极关爱的,时常赏赐下金银珠宝,也惦记着想召他回京相聚。如今陡然间对襄王起了提防,不是襄王变了,而是皇帝对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不过,皇帝吩咐外廷的事,她肯定是不能插嘴的,只是在一旁屏息服侍。冯恩的话也不多,除非皇帝有问,不然总是言简意赅地,‘是’、‘奴婢知道’。

皇帝问了小半个时辰,反正问的都是外廷官员之间来往的事情,还有些京外藩王的动向,更有朝鲜、交趾等国的动静。其实在徐循来看,那些人顶多知道他夏天病过,这大冬天的,又是山高水远,就是有什么动向,肯定也得等到几个月后才有回馈了。

皇帝这是在不安了,她能清楚得感觉到,也许是昨晚甚至连儿女都不能一见,也许是不能出席正旦朝会的刺激,他今天的情绪总是有些阴郁,仿佛想要证明些什么,也许问得还比往常更细致些,起码,冯恩有那么几次就是答得鼻尖汗落。她说不出冯恩是否体会到了皇帝的心情,不过他的窘态又倒取悦了皇帝,皇帝没有怎么责难他的迟疑,反而还勉励了几句,方才打发他下去了。

徐循也就是在冯恩半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才从他脸上看到了点什么,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到底是服侍过文皇帝的,这功夫,实在是润物细无声。再看皇帝,颜色已经是宽和多了,就是想发火,估计都找不到由头。

若要继续这么病下去的话,只怕这功夫她也是必须用心揣摩的了,她在心内叹了口气,见皇帝打发了冯恩后,似乎心情、精神都还不错,便轻声问道,“大哥,好歹是正旦,要不要召见栓儿,勉励几句?”

皇帝犹豫片刻,便道,“也好,让皇后带着他一道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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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儿今日代皇帝出席正旦朝会,应该是才回来没多久,一身的华服还未换下。估计皇后提前教过他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动作也柔和,并没有吵扰到皇帝,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给皇帝磕了头,“孩儿给爹拜年了,爹新年新禧、平安康健。”

皇帝看着栓儿,面上写满了欣慰,他冲皇后道,“这孩子长大了。”

皇后也是欣然中带了几分感慨,“就是这半年多,一下感觉大了几岁。”

的确,栓儿原本憨厚老实、懵懂不知事,徐循虽然对他的教育不曾过问,但每回见面,心里自然也有一番评语。自皇帝生病、罗妃去世以来,才半年时间,他便是成熟多了,虽然身量未高,但面上的青涩已是尽数褪去,双目光芒闪烁,行动说话,都有了几分成人的意思。现在看到父亲重病,也都未哽咽哭号,又或做童稚语,而是稳稳问安,虽然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听到父母的夸奖,他不过淡然一笑,垂手站在一边,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么。皇帝看了他一会,问道,“今日朝会,都做了写什么?”

栓儿道,“就是上去坐着。”

“有何感想?”

“比起几次东宫朝觐要冷些,”栓儿说,“我中途想去净房,伴伴给我使眼色让我忍着,我就忍着了。”

这句话终究是还透了几许天真,皇帝哑然失笑,抚了抚栓儿光溜溜的脑袋,道,“我是说,你瞧着那些人对你鞠躬行礼,心里有什么感想?”

栓儿想了想,面上现出惘然之色,显然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好感想的,皇后开言道,“他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只怕早已惯了,心里能有什么想法?”

皇帝长出一口气,有一丝怅然,“为人君者,受天下朝拜,也就要担起天下人的疾苦。我每随祖父受礼,想到将来的重担,都是战战兢兢。唯恐自身踏错一步,万千百姓也要跟着受苦……看似一样是受百官朝拜,可和平日你千秋节别人来拜你比,正旦朝会的意义,又何止于此呢?”

他教导了儿子几句,栓儿虽然肃容受教,但明显看得出来,并没真正弄懂皇帝的意思,皇帝看在眼里,叹了一声,也就不再多言,而是对皇后道,“开春以后,让他去东宫住吧,这孩子也该出阁读书了。”

皇后虽然面色苍白,但却未抗辩,而是点头不语。皇帝又和栓儿说了几句话,方才让他自己下去玩了,皇后等栓儿走了,便看徐循一眼,徐循会意,悄无声息地便往门口退去。

走不几步,皇后低低的声音就飘入了耳中。“大哥,你这小小毛病,休养几日,也就痊愈了,心里又何必想得这样多……”

是啊,皇帝的心态是瞒不了人的,即使两人的感情有所疏离,皇后也终究还是忍不住要劝上几句。

徐循咽下一声叹息:也就是两场病而已,皇帝的转变,实在是太过明显,估计再过两日,只怕连乔姑姑都要看得出来了。

正旦这一日见过了栓儿和皇后,皇帝也没有厚此薄彼太过,大年初二,他的情形更好些了,便把阿黄、圆圆、点点和壮儿都接来相见,这几个孩子来前都受过叮嘱:不可大哭大闹,最好都别哭,免得还要惊动皇帝起来安慰,就是面上带笑,轻声说些话,别吵嚷到皇帝是最要紧的。

阿黄、圆圆今年都上十岁了,两人结伴进来,表现都很得体,面带淡淡笑意,和皇帝说话时,一丝心痛未露,仿佛他仍和往常一样。和皇帝问对了几句,彼此便都沉默下来,阿黄似是觉得气氛太尴尬,顿了顿,又客客气气地道,“爹还要好生休息,保重身体。”

她一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心机能瞒得过大人去?说难听点,连徐循她都未能瞒过,在皇帝跟前,所思所想,根本是无所遁形。她心里对皇帝是亲近还是不亲近,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徐循一望便知,她看了看皇帝,见他只是苦笑点头,心里也十分为他难过。到了这时,她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皇后、太后,总都还算是留有余地,又对她那样……那样地好。

按说,阿黄身为公主,总是希望父亲在世时间能长些,她也多受照拂,长公主和公主之间,差得可多了。只说如今这四个长公主,昭皇帝在时,起居全都一视同仁,昭皇帝一去,就有了差别。她最是该希望皇帝好起来的——而皇后却是最该希望皇帝一病不起的人,皇帝越是觉得来日无多,就越是会倾力培养栓儿,提拔、巩固他的势力,皇后自然也因此受益……可阿黄这几句话,实在是片汤话的典范,而皇后却压根都不理会栓儿出阁读书的事,一心只劝皇帝调整心态。真是没走到这一步,都不会看得懂,直到皇帝真正躺下来了,徐循才看明白,原来这宫里会真心为他难过的,也就是她们这寥寥数人了。

圆圆虽然曾被姐姐坑过,但年幼无知,压根不明白内中关窍,对阿黄反而很是依赖,阿黄话不多,她话就更少了,学姐姐说了一句“爹好生养着”,便和阿黄一道告退了下去。徐循在窒息中等到点点进来,方才松了口气——起码,点点进来以后就开始哭了,她年纪小,和皇帝感情又好,压根都藏不住自己的惶恐与担忧。

皇帝也不搭理壮儿,见到点点啼哭,反而柔情满面,叫她走到近前来,搂着她喁喁低语。徐循见壮儿站在一旁,静静望着这对父女,眸中透出些清冷思绪,也不禁在心中一叹。若说阿黄和父亲的关系,算是因爱生恨,那壮儿和皇帝真是从开始就没好过,简直是积重难返。她也多少了解几分皇帝的性子,越是亲人,越是求全苛刻,壮儿现在的样子被父亲看到,只怕于两人都不好。

她进干清宫也有十天了,连除夕都未能见到儿女,现在点点陪在皇帝身边,她便冲壮儿招了招手拉着他走到屋角,轻声问道,“这几天在坤宁宫里,住得还好吗?”

壮儿点了点头,仰首道,“皇后娘娘很照顾我和姐姐。”

过了年算是七岁,已是小大人一般了,比点点不知成熟了多少,徐循心里也有几分安慰,她道,“在坤宁宫里,拉着你姐姐,万事委屈求全,别和在自己宫里一样任性闯祸……你也知道,你爹身体不大好,大人们已经够烦心的了。”

壮儿点了点头,看了看皇帝,忽地拉了拉徐循的袖子,踮起脚跟,附耳道,“哥哥问我呢,说我不是娘亲生的,问我知道不知道。”

栓儿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徐循有些吃惊,寻思了一番,口中道,“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知道。”壮儿很自然地说,“娘告诉我的,娘还带我去看过吴娘娘。”

现在提到吴美人,他的语气已经很自然了。

“那哥哥怎么说呢?”徐循不禁追问了一句。

壮儿摇头道,“哥哥听了就不做声了……我觉得很怪,觉得应该告诉娘——”

见徐循眼神,他不等她发问,便自己补充了一句,“别人我谁也没告诉。”

徐循也不知栓儿心里都想些什么,估计就是孩子还小,藏不住话,听来了这个事就去问弟弟了。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快,却也没说什么,拍了拍壮儿的肩,又叮嘱了一句,“总之,在坤宁宫里,小心些、听话些。”

几个孩子表现得还不错,虽然点点哭了,但也没大哭大闹,临走的时候一边擦眼泪一边还叮嘱徐循,“娘你好好照顾爹啊,别担心我和弟弟,我们、呜,我们在皇后娘娘那里好好的呢。”

送走点点,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徐循低问道,“大哥,你还能撑得住吗?”

皇帝今日脸色不错,道,“还成,今天到现在也就头疼了两三次。”

这话徐循是最爱听的了,可见皇帝的确在痊愈过程之中,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见皇帝还不愿休息,似乎有请太后过来相见的意思,便忙劝着他喝了药,又躺下歇息了一会,到底是混过去了一晚上,让他好生休息了一番。

第二日醒来,皇帝气色越发不错,徐循起来时就听见他吩咐左右,传令内阁三臣并英国公张辅前来相见——今日他也让众人入内服侍了,精神也振奋了,徐循真是松了一大口气,借着几位老臣来问安的功夫,忙着洗了个澡,又吃了几天来第一顿安生饭。安顿好了又出来时,知道皇后带了众妃过来问安,便过去把好消息说给她听,皇后听了,也是大松了一口气,一时环顾左右,庆幸道,“我就说大哥吉人天相,自然会痊愈的。”

皇帝和几位臣子还在说话,众人自然回避在一侧,也是赶巧,一时乔姑姑又侍奉着太后来了,原来是乔姑姑早上探视以后,知道皇帝好了,回头和太后一说,太后也是高兴,遂亲自来看儿子。

过节时间,本来就该热闹高兴,现在皇帝身子转好,气氛更是飞扬写意,连太后都是笑口常开,一屋子莺声燕语,大家彼此说笑个不住,大有新春喜意,简直连窗外的红梅花都要被催开了。只有徐循记挂着皇帝身子,不住地看着墙边的时漏计算时间——皇帝和几位大臣,已经说了有两个时辰的话了,大过年的,什么事这么着急?想是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又是事无巨细地询问个不休了。

她很可能是没猜错,因为皇帝又还过了一会,才来召唤她们入内觐见。这回他病势好了,也就补行拜年礼,除太后外,以皇后为首,一行人鱼贯入内,都是细声问了新年好,又给皇帝下跪行了礼,太后在皇帝身边坐着,也是喜笑颜开,和皇帝低声说个不住。

徐循自然也在按班行礼的人群之中,她心不在焉,礼数也不到位,只是找机会打量皇帝的脸色,见他面色红润,额前竟隐隐见汗,和太后说个不休,显然精神极佳。心下也是一宽:到底壮年,日后好生将养,未必不能把这疾病去根了。

她已经想到日后如何委婉规劝皇帝,令他不再服丹的事情去了。今次这一病,若把他给病得警醒了的话,那就不算是纯粹的坏事,起码日后还有几十年可以好生地疗养。就算……就算最悲观来说,好歹也能拖延个七八年的,等到栓儿长成以后,皇帝逐渐放手,也许病情就又能好得多了……

和众人一道行过礼,皇后在床下椅子上坐了,徐循也在她下首得了座位,余下人则一律在蒲团上跪坐着,皇帝握了握母亲的手,望着太后归坐,方才直起身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竟是垂下足来,要下床和大家说话。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今年这个年,过得也特别——”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可才站起来,脚竟就是一软,若非马十眼捷手快,往肋下扶住,几乎就要扑跌。众人惊呼声中,皇帝面上现出了个扭曲的笑意,仿佛是为自己的失.足而羞愧,他还想要说什么,但却根本喘不上气,只是握着胸一阵嘶鸣。

徐循呆呆地立在当地,所有尖叫惊呼,一概不问,所有奔跑来去的人影,一概不见,她眼里只望定了皇帝,望着他徒劳无益地挣扎捶胸,一阵大咳接了一阵大咳,一双眼圆睁起来,透出无限惊骇,左右扭转,仿佛在寻找一点助力。

在沸腾的噪声中,她确信自己真的听见了那一声轻轻的出气声,伴着这一声响,皇帝的动作猛然一顿,牛吼一样的呼吸声顿时消止,他往后一栽,倒在枕上,一双眼犹自圆睁——

任何人都不会误解这个信号,周围响起了响亮的抽气声、尖叫声、哭泣声……还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

徐循茫茫然转回身去,正和赵昭容对上了眼,她用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

“是你害了皇爷!”事实上,赵昭容正在高叫,“徐循,定是你害了皇爷!”

第242章等死

宫里的这个新年,实在是太没有年味儿了,虽说也是张灯结彩,但一个新年都过得很安静,现在才方是正月初三,宫里的种种喜庆装饰,却又被人慌乱地收了起来。各宫门口的桃符板、将军炭、门神、福神、鬼判,屋内的金银八宝、钱龙……全都被无数双手着急地往下拉扯,锦缎落在地上,刹那间就踩上了无数脚印,却是压根没人在乎,宫里再没了往日的富贵安闲,伴随着一连串命令,脚步声毫无章法地前后奔跑着,孝衣、孝帽,白花、白布……很快的,宫里的红色便消失殆尽,干清宫、清宁宫等地来往的女官,已经打起了白灯笼。

现在遗诏应该已经拟好了,徐循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在心底毫无情绪地推测着如今宫里进展的大小事情:有六尚和乔姑姑、周嬷嬷在,还有二十四衙门辅佐,最初的慌乱之后,局势应该可以很快就控制住。接下来自然是该办什么就办什么,皇帝的丧事那都是有规矩的,又不必担心钱财,其实按理来说,也并不难办。

倒是遗诏是个问题,皇帝去得这么突然,到底谁会被选为托孤重臣,外廷是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的吧,他在夏天根本都没立遗诏,发着高烧,都醒不过来,后来醒来了,病也好了。这一次就更不会立遗诏了,根本没到这地步,所以……遗言是从缺的。

遗言可以从缺,但遗诏不可能没有,在夏天的时候徐循听太后和值班的阁臣——好像是南杨吧,谈过这事。如果皇帝一病不起,未留只言片语,那么遗诏肯定是着落到内阁三大臣来写,而顾命大臣的人选,三杨自然有份,余下英国公张辅必须要占上一个,还有什么人,徐循便不知道了。如今想来,应该是太后和内阁共同决定,并不会把大权给内阁独揽,在文臣里还要再找上几个人的。

遗诏商定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徐循是读过史书的人,皇帝暴卒,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栓儿年纪还小,不能胜任政事,那么皇太后——不,现在该说是太皇太后了,临朝称制、垂帘听政,等到嗣皇帝长大以后,再还政于新皇帝。和一般乡间人家的差别大概只在于这个垂帘听政的人选是严格按照辈分来定,除非太皇太后也病老得不能听政,不然还轮不到皇太后出头。所以虽然孙皇后算是成功地熬死了皇帝,但她的好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再往下还要继续熬死婆婆,才能享福,而且,现在少了皇帝的制约,婆婆大权在握,谁知道会怎么揉搓她呢?

在此之前,只怕所有人都没想过,皇帝居然还去在太后前面,现在太后重又得势,不知多少人要暗悔失算了……

徐循垂下眼眸,对着桌上的金银珠翠微微一笑,她拿起一枚金耳环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忽然又想到了昭懿贵妃昔年赏给她的那对红宝蝴蝶耳坠。

她殉葬以后,这对耳坠不知又会落到谁手上呢?有七八成可能,会留给点点吧,相信即使有人想要谋夺她留下的细软,仙师也会出面维护一番的。——皇后不大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倒是六尚中人,也许会有些想要趁火打劫。

嘿……其实能不能传到点点手上,又有什么要紧?她身为公主,又得太后喜爱,还能亏待得了?即使太后去了,皇后怕也未必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有仙师维护着,钱嬷嬷教养着,有没有她这个娘亲,她都能过得很好,又怎会把这一点财货看在眼里?就是真有烦难,也不是一点金银细软能够解决得了的。——现在皇帝都去了,点点就算有了烦难,只怕她也无力解决,少了皇帝,她又能比钱嬷嬷她们能耐到哪去?有她没她,可能都没什么差别吧,点点毕竟还小,即使一开始会哭闹几天,等时日久了,也自然就会慢慢地忘了她的。

所以就是这样了,徐循想,她花费太多时间恐惧着这一天,纠缠着这一天,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当死亡的呼吸就喷在她耳垂后头的时候,她反而没了情绪。这一天就像是她的宿命,她已经等待了太久,等它终于到来的时候,情绪已经所剩无几,她要比自己预想中的所有状态都更冷静得多。

没有遗诏,没有只言片语,在所有人心里,他都还有好久好久的时间,这些事可以慢慢再来。文皇帝的病起码拖了十多年,谁也没想到他就只有这么几天。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免了她的殉葬,再加上赵昭容的添油加醋,当太后把眼神调向她的那一刻,徐循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经很小了。

她在皇帝去世之前,一手照顾了他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除了她和马十,没有人能长时间呆在皇帝身边,甚至连太医,都是用的刘太医,刘太医和她单人问对了很久,之后她单独照顾皇帝一个晚上……第二天皇帝就下令刘太医主诊,用了他的方子。谁能说这里没有她在用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皇帝去得如此突然,照看他的人,本来也就是瓜田李下,难以分说得清楚。即使皇帝是自然过身,照看他去世的宫人宦官,也往往多有从死的,原因也很简单:死前都要你在一边,可见信宠,身为仆从,也该杀身以报,免得主人在地下少了人使唤。就算没有赵昭容的说法,局面都不乐观,更何况她那一嗓子,完全切中了人们的心理:病起突然、举措突然、去得突然,这背后只怕是另有文章。

有些事,本来是查不清楚,也不可能查清楚的,弄得大风大浪的,只能给宫廷抹黑,但却不意味着太后会就此放过可能的真凶,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手一挥,有杀错没放过——本来你也要下去服侍的,什么也别说了,她是占尽了道理。

如果她和太后关系良好,如果她没有照看皇帝,如果事发时她远在永安宫……也许她也依然必须殉葬,毕竟,太后容得下她,却未必代表皇后容得下她,如今她是栓儿唯一的母亲了,总比太后更得栓儿的喜欢,太后若是考虑到这点,又未必不会牺牲她,作为和皇后改善关系的垫脚石。

徐循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的手指在桌上画来画去,勾勒出了复杂的线条。人生本就是如此,每一条路都是危机四伏,谁知道最后通往何方?即使她生了儿子,儿子可能会死,可能会被夺;即使她和太后、皇后交好,内阁也许又会对皇帝的死因生疑,又会意图迫她这个在文臣中名声大坏的奸妃殉葬,以此作为对内廷的下马威,甚至于也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皇帝许久以前就免了她的殉葬,她也有可能在疟疾中不幸染病身亡……在后宫的千百条道路里,也许九成九的路都通向死亡,不论怎么走,这都是必然的结局。个人的意愿,在这排山倒海的命运跟前,不过是一种装点,不论是智胜比干、貌比天仙,又甚至有诞育太子的惊天福分,不论是颓唐、是振奋、是算计、是痴情,在这一刻又有什么意义?再过几日,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将要到达终点,她们的故事,已经走向了结局。

既然如此,怨天尤人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一刻坐下来细心盘点、回首前尘,这二十年宫宇,好歹她活得还算顺心,活得还算自在,还是活出了自己的味儿。若是为了活下去忍辱负重、笑里藏刀,为了活下去,把原本的自己杀死,换上一个更得体、更锋利、更盘算的自己……然后今日一样要死——若是如此,那才叫做失败,叫做讽刺吧?

不论结局如何,不论会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徐循忽然惊愕地发现,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相信,她已算是走过了一段不错的旅程。她有过知己,有过朋友,有过亲人,也有过敌人,甚而……甚而还算是有过爱人,和宫廷里,和这世上大多数人相比,她虽然总被关在这一方天地里,但也算是活出了人生三味,活得轰轰烈烈,活得还像个人样。

至于金银珠宝、富贵荣华,在这一切跟前,又有什么打紧呢?

她放下耳环,又踱到了窗前。心里遐想着雨花台的月色——她曾对皇帝也说过,觉得南方的月亮要更圆、更大些。

但现在的雨花台也不会有多少月光,才是初三,月儿只有一弯上弦,浓云密密地遮住了星光,暮色里的宫城是如此黑暗,只有点点灯笼的光,在不紧不慢地晃动着远近,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铃声:夜深了,连办事的女官都去睡了。想必宫里的装饰已经都卸了下来,报丧的钟声也随着信使一道,往全国各地敲响,她们今日的事情,也算是做完了。

死皇帝,总算是件大事,徐循的思绪就像是天边的云彩,被风吹得飘散不定,她一时想:不知道大哥的陵墓修完了没有。一时又想:点点现在,知道父亲出事了吗?希望她别哭得太厉害,希望钱嬷嬷能劝住她。

若是太后没有太狠心,又或者仙师能帮上忙的话,也许在殉葬之前,她们会让她和孩子们见上一面的。徐循想:不知她们何时会来迫我,又会是怎么死,吊死还是毒死?处理内宫女眷,最多也就是用这两样了。若是和从前一样,等大哥丧事办完了,再让我去景阳宫上吊的话,那起码还有十天半个月了。毕竟,现在天寒地冻,丧事可以办得隆重一点。再说大多数衙门都在放假,那些礼仪起码也要耽搁些时日的。

这样的话,应该还是能有机会见到孩子的,甚至会被放出来行礼也未必,反正太后也不怕她会跑了,表现得乖顺一些,说不定还可住回永安宫去。徐循想:要是这样,那也能多和孩子们呆一会,最好不要一开始就和点点说这个,还是多教导她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该和她说什么呢?她在心里整理着万千话语,她有这么多事情想要叮嘱女儿,这么多毛病想要她改掉,这么多话想要告诉她,可却又根本都无法组织出一番说话。还有壮儿,这孩子本来心事就重,和身边的养娘都不算亲,少了她,他在宫里就更孤单了,该要让他多相信几个人,多敞开心扉一些,心事别那样重……

唯有在想到儿女时,她有微微的不舍,至于旁人,她惟愿他们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更希望刘太医别被她牵连了入罪——唉,可他是皇帝的主治大夫,就算没有他,只怕也不能免。这一次,他是自误了。至于花儿、赵伦等人,这些年来,都有了不少的积蓄,再说还有点点,也可依附她的势力,想必钱嬷嬷会照应好老人的。她的娘家更不必说了,殉葬过去的妃嫔,素来家人都是受到优待的,没了她,他们还少了她出事被牵连的忧虑,可以安享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