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都算是有了个结果,关押她的这间偏房里居然也还有笔墨纸砚,徐循便静下心来,磨了墨慢慢地写道:点点吾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娘怕见不到你的面,便乘现在有机会,给你留下几句话……

这一个晚上,她都没怎么合眼,给点点的信,写了一半就神思散乱,无以为继。想休息吧,一闭眼就想到皇帝去世时的画面,一点点睡意,顿时也就不翼而飞,这间房很暖和,并没有蜷缩取暖的必要,可徐循却很想要蜷起来,想要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人拍抚着休息。自皇帝去后,她还没有哭过,好像有一根木头堵在嗓子眼里,硬硬地戳在眼睛后头,她没法睡、没法哭、没法吃,日常生活的所有需求,全被这个事实强硬打断,唯有想到自己的死,她才能短暂地分分神,不去想这件事情。

皇帝死了。

没有多余的思绪、感想、感慨、嗟叹,只是这四个字而已,她不悲伤,真的不,也许是震惊太过,也许是还根本没有相信,徐循甚至是回避去想,她有时会有点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南内,回到了十年前那段被幽禁的日子。那时候她的心情也很平静,对于前方的悲观局面也一样欣然接受,一样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一样也是寒冬腊月——

而唯一的变化,只是皇帝那时候还很开心地活在干清宫里,统治着这个国家,做着错事又或者是对的事……这都并不要紧,要紧的只是他还活着,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承受着她的爱和恨、失望和遗憾,用他的意志和性格,影响着整个世界做出改变。

其实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徐循对自己说,他就算是死了,也一样在改变着天下,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起码,他就改变了她的生活,没有了他,她们都不能存在太久,她很快也要随着他一起去了。

九泉之下、生死相随……他问这话的时候,是如此的真诚,甚至不相信她会有不情愿的可能。

徐循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站起身走到炕上坐下,开始吃自己冷掉的早饭。

她没有受到虐待,不过,丧期的饮食本来也就不丰盛,按照礼记规定,这时候还在热孝期间,徐循只能吃稀粥,当然荤腥更见不到了,有没有配菜都很难说。内廷给她的待遇要远远超过规定,起码还是白米饭,只是没有肉菜而已,这些饭送来时是冷的,在屋内半日才有些微温,不过徐循并无所谓,反正她现在也吃不出味道的好坏。

她被关在哪里,徐循自己都不知道,赵昭容喊了那么一嗓子以后,太后便将她关到了干清宫的偏殿里,后来没过多久,她被带上了轿子,下来就是这么一间屋了。看守她的都是些沉默寡言、面目陌生的健壮仆妇,倒是把她照顾得不错,只是从不和她说话。徐循一开始以为她会被饿死,然后对外粉饰为‘绝食殉主’,因为头天还没人给她送饭,不过后来证明她想多了,太后应该是忙得把她忘记了,后来一切供给就都很正常,她们只是不放她出去。

从她开始算起,已经过了起码三天了,看来太后并不打算让她参与丧礼,就算是再拖延,此时也应该开始走流程了,最开始的哭灵少了皇贵妃,是要对外做出一些解释的。那么,应该就是等到丧礼结束后,或者是押到景阳宫,或者是在这里赐药、赐白绫了?

徐循每天都在写信,即使有可能到不了点点手里,但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不过她现在也不全然放弃了希望,相信仙师起码还会给她一点照拂,同是当娘的人,她应该很能猜得出她死前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死会是什么样的呢?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服毒的话,也许会痛苦个一段时间吧,说不定到那时,还觉得一切的结束是个安慰。若是上吊,那就更快了,手法得当的话,也许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就都没有了。死后的世界又会是如何?真会有天庭、黄泉,又或者只是永恒的寂静?也许到了那时,她什么思绪也不会有了——死了以后,她就不存在了。

徐循有种感觉,最后一种可能才是真的,也许这听起来有些离奇,让人很不甘心。肉身一灭,魂灵便再也不存。——和魂灵的阔大和丰富比起来,肉身算得了什么,是何等的黯然失色?为什么二者一定要互相依存,为什么肉身不再呼吸以后,魂灵也要消亡?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太公平,让人觉得大有商榷的余地,但她早已经明白,许许多多不公平的、冷酷的可能,到最后都会成真。人的心力和努力,对此是半点改变也没有,此为人力所不能移。

关键只看如何去看待,关键只看活过的一生,在那些极为有限的,能为自己选择,能为自己改变的事情中、时光里,自己能否让自己满意。

人生至此,才能深入骨髓地理解,何谓‘错恨难返’。也许在走这一步时毫无恶意,也许甚至满怀了好心,也许只是小小的任性,只是一点私心……只是一点松懈而已,造成的结果便再非人力所能改变,即使倾尽天下之力,也无法追溯时光,回头做出另一个决定。也许每个人都以为,还有无限的将来可以弥补此时的委屈,还有无限的结果,可以慰问此时扭曲的心意,每个人都以为将来可以补偿过去。可到得这一刻回头时,才明白过去的遗憾,和将来一点关系也没有,错了就是错了,失望就是失望,每一次让自我失望的瞬间,都被深深铭刻在心底,到临了放出来一算总账,是分毫也逃不过去,甚而连一点思绪,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徐循想过很多令她自己失望的事情,她动摇过,纠结过,苦恼过,堕落过,但总算做出来的事情,都还算对得起自己,她真的很欣慰,到了这一步,什么亲人子女、爱人知己,都要挥手作别,在死亡跟前,只有自己能够陪着自己,好在,她还没有令自己失望。这一点,除了自我努力坚持以外,已经更需要命运的配合,她的运气,终究还算是不错。

在她开始计算的第四天,暮色已然低垂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此时并非是送饭时分,徐循的饭已经在半个时辰前就送来了。按照规律,到第二天早上都不会有人来。

是处死她的人来了,徐循想,她搁下笔,将最后一张信纸吹了一吹,希望他们能有点耐性,让她把信纸塞进信封里,最好还能为她转交给点点……

才这样想着,门便被人使劲地推了开来,门板扇到墙上,发出了霍然大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冷冷地道,“周嬷嬷,看住她们。张六九去外面守着,没我吩咐,不许人进来!”

徐循不禁一抬眉毛,她站起身来,对孙皇后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孙皇后一身素服、脂粉不施,但眉宇却要比徐循上一次见她时亮堂多了,她大步走进屋里,把徐循上下看了几眼,忽然哼了一声,几步走上前,啪地给了她一巴掌。

第243章想死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事发突然,徐循压根就没能反应过来,硬生生地就被打了一耳光,她竟有片刻的恍惚——和皇后也算是敌对了这么久,两人虽然不睦,但彼此都还算是有点底线,她没想到皇后恨她恨到这个地步,听其意思,好像还是特地闯进来打的这么一耳光。

“娘娘这又是——”脸有些麻麻的痛,她摸了摸脸颊,玩味地抬了抬眉毛,“娘娘,您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皇后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沉声道,“大哥对你一片真心,还不如喂头狗——好歹狗还养得熟,你这白眼狼,却连眼泪都不会掉!”

一个人是否真正悲伤,其实一眼可知,真正哭得凄惨的人,不过几天简直都可以形销骨立,徐循能吃能睡,虽然因为食欲减弱多少也瘦了一点,但神态安详、双目有神,怎么也不像是夜夜饮泣的样子,皇后的责问,不能说没有道理。

徐循略觉有趣,她本以为自己在这宫里的故事已经结束,如今看来,却好像还有个尾声,她道,“娘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和我计较这个?”

皇后对她,其实从来也说不上是厌恶,她们虽然敌对过好些时候,也过了很多招,但她对徐循一直都是抱着欣赏、友善的态度,倒是徐循自己曾多次将她的好意往外推拒,要说有谁热脸贴冷屁股的话,那个人也一直都是皇后。可今日却不一样,她望着徐循的表情有失望、愤怒、妒忌,仿佛是真为了皇帝不值,“我算是看透你了,大哥对你,不用我说,可你对大哥,却从未有过一点真心。枉大哥那样挖心挖肺地对你……唉!他若是变心爱上了别人,哪怕是袁嫔、诸嫔,只要她们也是真心对他,我又会好受一些。偏偏他倒是执迷不悟,只把你错认了。”

她今日倒是坦白——不过,在一个快死的人跟前,再虚情假意似乎也无必要。徐循也没有回避话题的意思,她摇头道,“我本来是处处比不上你,大哥就算变了心,也不是因为我把他抢过去的,是你自己不该,若你没有行差踏错,旁人又哪有一丝机会?你怨别人,还不如怨自己吧。”

皇后顿时一惊,她望定了徐循,双目闪闪,缓缓问,“大哥……大哥和你说了?”

虽说就这一句话,但皇后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患得患失、迷茫痛苦,已经足够说明她的着紧,徐循心底,感慨万千——她并不怀疑,皇后就算更看重后位,但心底对皇帝,也并非没有一丝真情。

“当日争夺后位,你的姿态太过了一些,”到这个地步,又何必再吊着她的胃口?徐循痛快地道,“你自以为能瞒死大哥,能做了他的主,殊不知他管的是天下,每日里都要和阁臣那样货真价实万千人拼杀上来的角色打交道,又哪里会被你完全瞒住呢?”

皇后似哭似笑,神色中现出几分惘然,她张口欲言,却似乎又不知说什么,半晌,才是一声长叹。

这脆弱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她很快便恢复了那坚若盘石的模样,冷然道,“这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日我来,只想问你一句:徐循,你想死么?”

徐循虽然早有预料,但心里也不乏波澜——她不怕死,却也不会赶着找死,若能有转机,又怎会寻死?不论心里对皇帝去世有多少感想,不论对人生有多少厌倦……她今日在此若放弃了努力,就等于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能不死,谁想去死?”她说,“但我不懂,娘娘对我还有什么所求?竟要闯进来寻我?”

两个人都不算笨,一些背景已经无需再分析解说了:皇帝既去,宫事顺理成章由太后接手。毕竟管家的徐循已经被赵昭容助攻瞬间拿下,皇后体弱多年没管家,威望、权势都和太后无法相比。现在宫里说了算的肯定是太后,殉葬人选,自然也由太后决定,皇后只能把人往里塞,但要说她能轻易决定谁不必殉葬,那也是高看了她。尤其徐循现在身带官司,要保住她,皇后必定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两人多年来关系冷淡,谁也说不上喜欢谁,皇后救她,必有所求,而且这求还不能小了,起码要对得起她的努力。

“若我说,我是念在大哥对你的情分上,要保住你呢?”皇后语气锋锐。

徐循不禁失笑道,“娘娘,别和我开玩笑了吧?”

“这却也未必是假。”皇后沉默了一下,才悠悠叹道,“我早说过,徐循,你虽讨厌我,但我却一直都还算喜欢你……若换了是我做主,倒还真未必会安排你来殉葬——”

见徐循神色淡淡,显然未被打动,她话锋一转,终于揭开了自己的来意,“但换做平时,若太后要你殉,我也不会怎么努力救你,最多为你说一两句好话,也就算了……要我保你,你就得倾力助我。”

徐循愕然道,“如今大哥都去了,我还有什么好帮助你的?”

想当年仁宗贤妃,生儿育女没有少过,深得夫主宠爱,和主母关系密切,在宫中又何尝不是地位超然?仁宗一去,顿时没有一点声音,和毫不受宠的敬妃比,待遇甚至还略有不如,这完全说明一个道理:人死灯灭,皇帝一去,他的意向顿时就是一文不值了。如果吴美人没有犯过大罪,徐循现在只怕连壮儿都未必保得住,更遑论其他了,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残余的价值,可以给皇后利用。

皇后的眼神,更是亮得惊人,徐循忽然发觉,她眉宇间勃发的那股亮光,并非出于喜悦——以她对皇帝的感情,此时也实在不可能真心高兴——皇后此时之所以如此亢奋,是因为她正怒火中烧,但从她言谈中可知,她又正在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力图做出最稳健的判断。

究竟是什么事,可令皇后如此着紧?徐循的眉头渐渐地聚拢了起来。皇后亦是紧紧注视着她,她沉声道,“我要你代我,去敲开长安宫的门,请胡姐姐出面,进清宁宫说项!”

也许知道徐循这几天困在屋内,对外头情况一无所知,她不过一顿,便很快地又补充了一句,“请老娘娘回心转意,拥立栓儿为帝!”

徐循一下就站起身来,惊声道,“什么?老娘娘竟有别意?”

她迅速地反应了过来——襄王可还在京里,未曾离去!

“现在清宁宫中都有谁在?”她没等皇后回答,便立刻改了问题,“襄王不会正在里头吧!”

“没有,在十王府中,大哥去后,他就进来哭了一次,风声传出以后,便立刻回去了,一步也不曾入宫。”一切既然已经说开,皇后也不再遮掩,脸色几乎沉得能滴下水来,她喘了口气,忽然猛击桌面,怒道,“襄王是亲子,难道栓儿就不是亲孙了?国家传承,多大的事!她竟有如此滑稽想法,真是老背晦了!她这是要把栓儿往死路上逼——就不怕到了地下,难见大哥?亏得大哥对她处处留情容让……他若有知,此时还不知有多伤心。”

说着,亦不禁有几分哽咽,徐循听了,也是默然:皇帝身边的人,很少有不辜负他的,太后虽曾辜负过,但毕竟不是不能分说,在去后的这一番作为,由皇帝来看,也算是负尽了母子亲情了。若再往深一些想……

“只怕老娘娘是早有此意了。”她低声道,“不然,夏天时候,也不会召襄王入京。”

“这我自然也想到了。”皇后不过感伤片刻,也就恢复了正常,她冷声逼视徐循,“你我虽有龃龉,但此时亦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也不瞒骗你,你目前还没有被殉葬的危险,之后若你抛开一切尊严,苦苦哀求她,看在点点面上,也许她会免了你殉葬,也许又不会……我现在也不好说。你不助我,也有一定几率活下来,你助我,若是事败,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两条路放在眼前,你自己选吧!”

她这一次也算是坦然无比了,居然连风险都体贴说明,甚至把对她不利的信息都抛出来了。徐循从她话里,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信息,她沉吟片刻,问道,“什么叫做目前没有被殉葬的危险?”

“已经殉了一批了,没你。”皇后爽快地道,“现在就余南苑那群小贱人没处置,但一旦老人家腾出手来,也就是迟早的事,若要殉你,或是单独处死,或是和她们一批,都有可能。但话又说回来,第一批没你,也许她心里就没打算要你殉葬了……这件事现在对局势毫无影响,只她一念可决,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就是把你忘了,也许是要等日后从容料理,也许是没打算你死。”

“已经殉了一批了?”徐循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调,“都——都——都有谁?”

皇后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道,“有名分的都殉了,唯独就余下你我二人。”

都去了?徐循一时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虽然早想过起码有一半人以上难以逃生,但却也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居然这么狠……

“我记得文皇帝那次,起码还等了一个月——”她胡乱揪了个话头。

“哦,是了,昭皇帝那次你不在京里。”皇后说,“因文皇帝那次,办得不妥当,她觉得丢了脸面。昭皇帝那次就不那样办了,文武大臣不曾廷辞,嗣皇帝也不出面,昭皇帝一去,便聚集到景阳宫偏殿,由我们在外送,一起吊死了事。免得她们自知要死,神思不属的,在葬礼上还丢了天家的脸面。”

徐循瞪着皇后,半晌才道,“那,仙仙……”

“你也知道,殉葬要免,肯定是要有些特殊情况,”皇后还是维持着钢铁般的冷静,“她虽有女,但莠子去了,平时又深居简出,根本不在她跟前讨好,如何能免?再说,都是低等妃嫔殉葬,也不像话,总是要去个位高点的撑场面。”

“她好歹和你是一批晋封的……”徐循艰涩地道。

“我那时自顾不暇,哪有闲心管这个事。”皇后哼了一声,“她还算是受了十多年的恩典,去得也不吃亏了。我听说殉掉的人里还有四五个是刚选入宫的秀女,本是今年春入宫,待要再挑选一番,给大哥充实后宫的,这回也都跟着去了。这几个小姑娘,又该上哪去哭呢?”

徐循正是主办宫务的人,如何不知道这一拨候选秀女?本来按例正是夏天选的,没想到遇上疟疾,谁也没心思搭理她们,一耽搁就是一年。年前刚刚办完了终选,因皇帝身子不爽,全是徐循和马十一道做主,挑选了几个来定了名分。没料到这十几天以后,就要为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殉葬……

她想问一声为何,却又知道也是白问,为什么不放回去?为什么不改为女官?为什么不赏赐给藩王——这些为什么,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太后她不想,其余所有理由,也就是因为这一个念头引发,去寻找出来的而已。没有不得已、没有不情愿,甚至没有在意、权衡,只因为太后轻飘飘、无伤大雅的一念,她们的命运,便已经终结在了正月初三那个晚上。

进宫这么久,其实,她早该习惯。

“那赵昭容——”她犹有些不解,“老娘娘不会连她也——”

“第一个死的就是她。”皇后冷笑了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薄东西,她知道什么!大哥去世症候,和昭皇帝如出一辙,按冉太医说法,甚至文皇帝也是这么去的。血脉里有病根罢了,若是你照顾出来的,昭皇帝去世前,还不是老娘娘在侧服侍,这是说老娘娘也有问题?”

赵昭容喊那一声,实在很符合她趋炎附势的作风,她的反应之快,也算是一绝了。只徐循没想到居然还有此前情,她这才明白为什么皇后分析殉葬可能时,没算上皇帝的病情,昭皇帝去世还没有十年,宫里的老人还有很多都正当壮年,太后不可能也犯不着拿赵昭容这句话来打自己的脸,这一记马屁,是拍在了马腿上。

徐循摇了摇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她道,“罢了,不说殉葬的事,只说如今清宁宫的状况。这改立襄王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大哥的遗诏里都说了什么,你仔细说给我听。”

皇后苦笑道,“这几天也乱得可以……我从头和你说吧。”

皇帝突然去世,第一件事自然是找人了,虽然他的家人基本都在这里,但天子毕竟不同,太后的反应也很标准,先不报丧,而是立刻急招内阁三臣、英国公入宫,大家在最初的震惊和悲痛过后,自然要坐下来商讨遗诏问题。一切程序都和徐循猜想得差不多,遗诏也是中规中矩极为简单,无非就是国家大事皇太后皇后做主,传位于皇长子,丧事怎么办等常规问题。

这份遗诏虽然是皇帝口气,但太后也是丝毫不能做主,必须阁臣草诏,嗣皇帝又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当时很顺利地就草诏好了,等着用印签发,接下来大臣自然退出开始操办丧事,太后这里也忙活起了各种琐事,比如说殉葬什么的,一切似乎是井井有条——结果才是当晚,太后就反悔了,竟扣住遗诏不发,召集三杨进宫议事,有立襄王为帝之意,用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襄王素来贤德,比起幼小而且不知天赋的栓儿,更适合做国朝之主。

这种思维自然不可能被三杨赞同,然而没有遗诏,皇帝理论上又不算是死透了,也无法进行下一步骤,所以现在就僵在这儿了,皇帝已经去了第六天,就快到头七了,丧事还没开始办,但天下人又从各种渠道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可想而知,如今的朝局该有多么动荡不安、人心惶惶,宫里又是多么的议论纷纷了。

“如今她就带着栓儿住在清宁宫里,也不大见内阁。”皇后沉声道,“亦不见襄王,内阁请见了几次,她都没有反应。我也去了几次,结果自不必说了。”

这是正月里,还没公务,不然简直宫务都要停摆,徐循望着皇后,凝重问道,“你老实和我说,你觉得她欲立襄王,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公心不必说了,真是为社稷考虑。毕竟襄王有贤名,且儿子多、身体好,和似乎不算多聪明,也根本不知能否养大的栓儿比,肯定更适合管理国家大事。徐循凭自己常识判断都知道这肯定对国家是更好的,栓儿上位,伴随的自然是更为复杂的权力和宫廷斗争,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小的孩子,让人如何能够放心?

至于私心,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栓儿被皇后养大,自然和她亲,祖母可比不得母亲,现在还说不出什么,等栓儿再大两年,开始有主意了,皇后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做太皇太后,有时可不如做皇太后舒服。再说,栓儿上位那是名正言顺,没什么好感激的,若是襄王继位,必定会对太后百般孝顺,太后只要活着一日,在内宫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肯定会远比皇帝在时又或者栓儿上位后,得意许多。

“这有区别吗?”皇后反问了一句,她似笑非笑道,“若我是她,只怕也有公私兼顾的考虑,到底哪个占上风,却不好说。”

“区别大了。”徐循冷然道,“若是私心为主,胡姐姐出面劝说,也许还能收到一点成效,把清宁宫的门给你推开了,你再过去磕头认错,此事倒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若是公心,你以为她的决心,会为和胡姐姐的一点情分动摇吗?——这清宁宫门口,你也不是跪过呀。你和她当年情分,岂非更是深厚?”

“那能一样么,我是主动和她翻了脸,胡氏那里,她多少还觉得有些亏欠……”皇后略微犹豫了一下,却立刻下了决心,“我哪知道她现在想什么——可也管不得这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怎都要搏一搏!”

她转身逼视徐循,冷道,“今日越发说破,她原本也许事多,把你忘了,可你若找上长安宫去,她却不可能再忘了你的存在,到那时要杀要剐,我却不能承诺绝对会帮你,只能说见机行事……你要不要去长安宫,你自己选吧!”

徐循失笑道,“走出去是也许死,留下来也是也许死,你问我想不想死,又有什么用?”

皇后呵了一声,“你若真想随大哥去,我也许又会更想救你了。你不想随他去,我反而心里有些不情愿……这一问,谁说没用?”

她对皇帝的情感,实在是太过复杂,徐循简直不知该怎么评论,她道,“那你刚才又何必再蒙我?你闯进这里,如何能瞒得过太后,就算她原本忘了我,这不马上就要被人提醒了么?你到底是希望我和你去,还是不希望我和你去?”

皇后被她戳穿,也不羞恼,她沉默了一会,忽然也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不看徐循,低声道,“我希望你是为了大哥,才同我去。”

就算皇帝和她日渐疏远、移情别恋,就算两人之间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纠葛,到底她心里还是希望他钟爱的皇贵妃,能为他抛开自己的生死,还是希望他向别人付出的感情,能有回应,别再被辜负了去。

徐循心领神会,她望着皇后,实在百感交集,思量半晌,方才摇头叹道,“算了,要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说着,便去捡自己的厚袄子——天气虽冷,但也没人来送衣服,在室内还好,一旦要出门,她别无选择,还是得穿当时新春喜庆的红衣。

才站起身,手背又为皇后按住。

她抬头望着徐循,眼神阴郁似水,轻声问道,“告诉我,你是为了谁出去?”

徐循再叹了一口气,她打从心底感到一阵疲倦,也不顾打磨言语,便随意道,“随心所欲而已,到底为了谁——我怎么知道?”

皇后微微一怔,便不再问,见她要去穿那红袄,她一皱眉,又扬声唤道,“周嬷嬷进来!”

片刻之后,徐循裹着还带了周嬷嬷的袄子,和皇后一起,步履匆匆地走出院子,猫着腰,钻进了皇后的凤銮暖轿之中。

不知不觉,雪又开始下了,片片六角晶莹,落在石板地上,不片刻就积起了薄薄一层,迎着刚升上天空的上弦月,一顶轿子身边簇拥了寥寥数人,急急地往西面长街行了过去。

第244章寻死

宫里一旦过了初更,隔绝两大宫殿群的几道门便会上锁,毕竟严格意义上说,清宁宫已经不算是后宫了,里面住的也不止是太后一人,若有年轻的太妃等居住,防备还是严格些好。这几道门,没有特殊的事情是不会被叫开的,即使要叫开,也得拿着太后、皇后、皇贵妃几人用过宝印的手令。几人出门时已经到了初更,徐循还在寻思着此事,不知皇后如何应付,不想她大大方方,手令一亮,倒是直接一路叫门过去,丝毫也不在乎如此一来,必然造成的种种震动。

也的确是,这皇嫂和太后的区别,可是差得不可道里计了,皇后在这时候自然不会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再说,襄王自己子嗣不少,若是由他承嗣,别说栓儿了,只怕连壮儿都要小心自己的性命,宋代太宗继位以后,太祖留下的四名血脉就没一个能够免死的,其实若非因此,徐循也不会随皇后出来。壮儿是她一手养大的,自不必说了,就是栓儿,小小年纪,被人夺了皇位去,也是可怜,更不说若有杀身之祸的话,那,皇帝去后的光景,也实在是是太凄凉了点。

远处的清宁宫方向隐隐有些灯火,从轿子里看去,和平时的千万个晚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倒是正在视野中不断接近的长安宫,灯火幽暗、楼台冷落,一派凄凉孤寂的景象,徐循放下轿帘,问皇后道,“这几日,你来过这里没有。”

她料得皇后不是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不会过来找她的,皇后轻轻点了点头,也是证明了她的猜想。

“这两个宫,我是一个都没有踏进去。”她面上带了轻微的讥讽之色,又看了看徐循,“所以,一会就由你来叫门吧。”

徐循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可要准备好了。”

皇后哼了一声,把下巴抬了起来,她淡淡地道,“去找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和皇后之间,严格来讲一直是她不识眼色,‘背’了皇后,这和仙师同她的仇恨相比,轻了多少?更别说徐循答应出门,也不是因为和皇后的情谊,又或者看到她低头求人、心里爽快,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两个孩子,为了她和大行皇帝的情谊,仙师又没个男孩,和大行皇帝之间还有多少感情,可不好说。按大行皇帝对她的严苛来看,她心里就有感情,怕也是恨比爱多。在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说服仙师为栓儿出头,徐循自己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仙师会不会放她进门。

徐循还是悲观了点,尽管值此多事之秋,尽管她之前还在被关押之中,现在忽然冒了出来,又是深夜上门求见,仙师到底还是没把她拒之门外,前往通报的宫女,很快匆匆打开了大门,将轿子放进了长安宫里,直接抬进了仙师日常清修的精舍院中,徐循低声嘱咐了皇后一句,“你找个暖和地方等着。”自己一哈腰,便出了轿子,步履匆匆地往精舍内走去。

出家人就是这点好,一行人都换了素服,仙师却还是随常穿的一袭道袍,头顶也还带着玉簪,见到徐循进来,她打了个稽首,徐循瞧见她用的还是白玉的拂尘。心里微微一沉:看来仙师对皇帝,的确是一点情分也没有了,甚至可能还是恨意深深,不然,好歹去者为大,连外表尊重都不能保持,若是太后那里来人看到,说不得也或许会有些后患。仙师不可能连这一点都没看透,她眼下穿得寻常,怕是几经压抑的结果,心里只怕是早已经穿红戴绿、敲锣打鼓了。

“姐姐。”她墩了墩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仙师怕也是早察觉到蛛丝马迹了,她并不问徐循是如何出来的,只道,“来了就别走了,在我这里住下吧,以后,咱们姐妹也好做个伴。”

徐循心中顿时一暖:她之前住在那宫里,死生都无人知晓,太后要处死她,太容易了,根本遇不到一点阻力。在长安宫中,若来人赐死,好歹还有个仙师在前头顶着——且不说最终结果如何,对于完全仰太后鼻息的仙师来说,要做出这个承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有了这话在前,余下的事就更不好开口了,徐循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姐姐,孙氏在堂下等着,是否要让她进来说话?”

仙师果然并不惊讶,她掀了掀唇角,“这时候就觉得做皇后没那么好了罢?”

徐循叹道,“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哥的骨血吧。栓儿也罢了,壮儿是我一手带大的,总不忍见他没了立足地。”

于情,打动不了仙师,于理,掺和进皇位之争,更对仙师一点好处也没有。皇后这一招实在是太绝望了,徐循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见仙师笑而不语,完全不为所动,她亦是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说了。——若是还肯见皇后的面,那终究还能一搏,现在仙师连皇后都不愿见,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指望外头的阁老们能够顶住,别让太后的思忖成了真吧。

思及此,她心里顿时掠过一线阴影:别人还好,但阁臣里那东杨杨勉仁大人,她是信不过的。此人一生最擅投机,从发家上位开始,储位之争、后位之争,几次都是目的性极为明显的投机,除了后位之争中表现失据,被皇帝贬损了几句以外,他投机的结果也都不错,其实亦可见此人的才干。余下两位杨大人,她并不了解,常听皇帝说,首辅西杨大人乃是谦谦君子,虽然她不信这隐隐为百官之首的首辅会是个实心眼,但起码就皇帝的说法来看,此人还算要脸面,和不要脸面的东杨大人比,只怕在关键时刻,难免吃亏。

还有南杨大人,她隐约也曾听说,此人上位,和太后有很大关系。当然,这也不是说他就是太后家奴了,身为阁臣,很多事肯定有自己立场,并不会对恩主言听计从。但,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哪怕是一点可能,也让人放心不下。

毕竟,栓儿实在是太幼小了,而如今的宫里,可是太后一手遮天……若是百官实在不从,太后的决心又再坚定点,那她可以直接造成既成事实,如此,襄王也就是最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

心里不祥、不安之感,更重了几分,栓儿还罢了,如果太后要走极端,壮儿根本也逃不过。这孩子她一点点看着长到了如今,焉能忍得看着他去死?

心中千回百转,本来还有些软弱的决心,更加坚定了起来,不过徐循也不欲逼迫仙师,她本就不看好仙师能说动太后。便起身又行了一礼,低声道,“若是能有缘还回转来,再和姐姐吃茶论道吧,多谢您一片苦心,好意我心领了,只我和姐姐不同,今日是不能留在此地了。”

仙师眸中射出复杂神色,倒是叹了口气,“他待你那样,也的确值得你为栓儿、壮儿奔走一番。”

现在徐循不再向她求助,她便开口透露了一点信息,“其实,以我所知,老娘娘现在心里也正打鼓。不立栓儿,倒未必是为了不喜皇后,毕竟她这些年来,年事已高,就算养不熟栓儿,等他长大,老娘娘多数也……”

若是立了栓儿,那他是再不可能住在皇后跟前了,倒是有可能被太后贴身抚养,孩子今年八岁,养个十年怎么都有感情了。以后不论是从礼法还是情分上来说,最多两宫并尊,没有让皇后压过太后的道理。即使是他实在养不熟,十年后太后都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以太后现在的身子骨,还和别人争什么闲气啊?养生去吧,再说,到那时她执掌国政十年,哪怕是这份积威,也足够她死死把皇后压到自己去世的那天。反正她作为老祖宗,在两个候选人之间,只有好处够不够多的区别而已,要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那是没有的事。

徐循神色一动,“这么说,老人家是——”

“就是嫌弃栓儿。”仙师点了点头,“她总觉得栓儿比较像罗妃。”

罗妃性格,说好听点老实,说难听点懦弱,在皇后身边忍气吞声的活了这些年,也没给她添过一次堵。若栓儿学了她,以后岂不是要被大臣们搞死?现在是三杨还算是清廉有为,可若将来小人上位了呢?若栓儿无法节制、协调司礼监和内阁的关系呢?徐循亦是理解太后的想法,她轻舒一口气,道,“只是,襄王即使上位,只怕也是得位不正。为了巩固地位,作出来的风浪,未必会比栓儿无能带来的后果更小。”

“谁能看得透将来的事?”仙师没有否认徐循的说法,“若是能看得透,老娘娘也就不会犹豫不决了。眼下这两人,都不算最好……唉,只可惜,最好的那个选择,倒是已经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说到最后,她微微露出笑意,似乎很是幸灾乐祸,但神色中到底有一丝复杂。

徐循默然无语,正要起身告辞时,外间忽然起了小小骚动,又有人大声道,“又何必拦我?”

虽然隔得远,但也能听得出这是皇后的声音,徐循有些惊讶,望了仙师一眼。仙师沉吟片刻,忽而也是一笑,便吩咐左右,“罢了,让她进来吧。”

话声刚落,皇后便甩着袖子闯了进来,身后几名小道姑慌忙跟进,口中犹自轻喊不休,自然少不得是一番混乱。皇后却是不管不顾,她望定了仙师,沉声道,“说罢,你要我做什么,才肯到清宁宫里去。”

她越是如此决心十足,仙师的心情似乎就越好,她露出一丝微笑,恬静道,“到如今,你还能给我什么呢?”

皇后断然道,“若是能够成功登基,栓儿日后就送于你养,我料得老娘娘会将他带在身边,除此以外,他凡有空余,都到你身边服侍。”

仙师微微动容,“那你可就没有多少时间和他在一处了。”

皇后惨然一笑,“我好歹养他七年。”

“这……可方外人一心修道,我这长安宫,只怕他来了也觉无趣,又何必勉强孩子?”仙师思忖片刻,到底还是不为所动。

皇后神色一黯,她咬了咬牙,似乎是求助般看了徐循一眼,徐循对她使了个眼色,也不知是皇后懂了,还是本有此打算,她又道,“阿黄嫁妆,我予她再加一倍,许她常常入宫,和你做伴。”

仙师也看了看徐循,徐循对她投以抱歉的一瞥,仙师似是安抚地微微摇了摇头,方才又道,“如今这几位公主,也就只有阿黄一人,最有价值了……”

换句话说,若襄王上位,处理掉了两个男丁以后,肯定会对余下的公主十分优厚——起码也要做做面子。按照当权者抹黑失败者的惯例,只怕栓儿的身世是要被翻出来说的,皇后自然要被天下人唾弃,圆圆必定也会受到牵连。至于点点,又如何比得上阿黄的关注度?襄王对阿黄,只怕是要比对亲生女儿还更好些,起码太后在世时,会是如此。

至于太后去世以后,到那时,皇后的承诺,又还能作数吗?眼前坐着的仙师,岂不就被她坑过?

皇后眼下,已经再无筹码,她眼底终究是掠过一丝慌乱,又犹豫了片刻,左右一望,终是长叹一声,慢慢地跪了下来。

跪姿自然也有很多种,昂然半跪、委屈弯身,等等不一而足,皇后的跪法非常正式,她伏在地上,头叩砖响,以一个极卑微的姿势,轻声道,“娘娘,孙氏昔年对你多有亏欠不敬之处……今日在此,给您赔罪了。”

以她如今身份而言,这一跪,在世人里唯有太后才受得起。但仙师却并无闪躲之意,她高高在上,垂首俯视着皇后的脊背,面上终于出现了一缕满意的微笑。

昔日的仇敌,今朝要反转过来求她,甚而再执妾礼……就算是心如死灰之辈,此时也不免会有几分触动吧。

但她依然没有放下架子,还在继续挤兑皇后,“太多礼了,贫道受不起,娘娘母仪天下,生得凤命,受你一拜,要折寿的。”

皇后肩膀,微微一震,尽管无人能看得见她的表情,但此时她的心情,又有谁感受不到?昔日千方百计,要坐上后位时,她想得到的,又怎会是今日的屈辱?似她这样的人,只怕宁愿以尊荣而亡,也不愿因屈辱而存。

然而,尽管很慢,但她依然直起上身,缓缓举起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昔日,是我人品卑贱。”皇后的双眼都有些发直了,她几乎是木然地道,“以阴谋诡计,对付了娘娘。今日,若娘娘能助栓儿登上皇位,我愿还位于娘娘,余生为娘娘做牛做马……”

她又抽了自己一记,仙师神色一动,眼底露出了深深的满意之色,她亦不说话,只是看着。

徐循冷眼旁观,不禁在心底长叹了一声:虽然今时今日,可能是仙师多年来最爽快的一天,但她在一旁看着,心中依然不觉痛快,只有说不出的悲哀。

“好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两颊,已然高高肿起,仙师似乎这才满意,她轻喝一声,到底是徐徐站起了身。

皇后依然还跪在地上,她抬起头来,祈盼地望着仙师,仙师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所谓还位中宫的话,纯粹瞎扯,你也不必多说了。我只问你,今日你受的苦难,日后可要报偿回来?”

局面终于迎来转机,皇后哪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神色肃穆,“我孙玉女以栓儿、圆圆的性命立誓,今晚之事,乃是我心甘情愿,绝不违背。日后亦会尊仙师为主,孝敬有加,如有违背,叫我儿女均早早夭折,凄凉落魄无人赡养,叫我孙氏一门断子绝孙,身陷地狱,永不超生!”

这个毒誓,终于让仙师满意,她淡淡地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刚才已和皇贵妃说过,老娘娘此举,并非是因记恨你而来,就算你在她身前自刎死了,怕也难以影响她的决定,非因情而起,又怎会因情分而动摇?就算我能进了宫,能说上几句,怕也没有太大的效用。劝她的人,难道还少了吗?”

“怎都要试一试的。”皇后还是和徐循说的那句话,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若是劝说不成,还请娘娘把栓儿带来给我!”

仙师霍然一震,她瞪着皇后,半晌方道,“你这是要我和老娘娘翻脸啊……”

皇后没有答话,只是露出苦笑,徐循心底也是恍然大悟:若只为了那劝说的几句话,她又何必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怕是早打好了主意,之前和她没有透露,不过是因为顾虑到这要求太天方夜谭,怕自己不肯答应,那皇后连长安宫的大门,都踏不进来。

磕的头也受了,打的巴掌也看了,发的誓也听了,仙师此时若要再反口,只怕是失了面子,日后在皇后跟前,是再抬不起头来——这又和昔日她被废以后,两人打照面时的情景不一样了。个中差别,虽然微妙,但局中人自己心知肚明,仙师沉吟片刻,也叹了口气,“罢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说着,竟就吩咐左右,“备轿,我们现在就去清宁宫。”

此时怕不已经是快二更了,各宫大门,业已关闭,徐循神色微动,“此时过去,老娘娘会否借口已经休息,避而不见?”

“白日里她更不会见的,这几日不见外人,就是打的要为大行皇帝念经的旗号。”仙师一边拾掇发髻,一边说道,“这经书念起来,讲究可多了……”

到底是如何讲究,也不必多说了,总之就是能堵死外臣请见的通路就对了。徐循看了皇后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侧身一让,送仙师出了屋门。

屋内顿时就沉寂了下来,一个小道姑怯生生地给上了茶,徐循叫住了她,道,“你寻个帕子,包些新雪进来给我。”

外头雪势很大,不片晌已经积了起来。小道姑也不问为何,过了一会,给徐循送了两个扎好的雪包——倒也灵慧。徐循拿了过来,递给皇后道,“你这苦肉计,也太下力气了。”

皇后把手帕捂到脸上,刺激得一缩身子,她道,“不让她出一口气,她又如何会被说动……不瞒你说,进来之前,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毕竟也曾和大哥做过夫妻。”徐循低声说,“面上再不在乎,心里也还有点情分的。不然,就你那几巴掌,能打得动她么?”

仙师为人,皇后、徐循都是深知,最是玲珑剔透,怎会被意气左右?她要出掉心头恶气,不假,但就坡下驴,也是真的。皇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忽道,“我对大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也不知为何,徐循对她,就是特别能狠下心来冷言冷语,她嗤道,“别说你不是为了自己。”

“就为我自己,未必会做到这一步。”皇后扫了徐循一眼,“信不信由你。”

因着这紧急事态,所有人似乎都要比平时更坦诚得多了,徐循盯着桌面,短促地笑了一下,“我信你,你都走了这条路了,自然会往前走到黑。”

“是啊……”皇后的声音也多了几分悠远,“走到这一步,付出已经太多,要中途放弃,又怎会甘心?”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徐循等了一会,也是心中焦躁,她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忽道,“壮儿……也不必我多说了,我若是没能逃过去——”

“点点我自会助你照拂几分。”皇后并不犹豫,她又露出个自嘲的笑,“若是我到时还有余力的话。”

徐循心中略安:太后对点点一向颇有情分,仙师不必多说,有了皇后这句话,不论将来局势如何发展,点点总不至于被亏待太多。

等待总是有几分难熬的,了结此事以后,谁也没有兴趣多说什么了,都只是继续焦灼等待。在一片窒息的气氛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仙师终于回了院子。

两人都跑到外屋去迎接她,但仙师才一进门,见她脸上神色,徐循就是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