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娘已经渐渐倾向襄王那边了。”仙师也是开门见山,她摇了摇头,“至于栓儿,和她就睡在一床,我孤身进的里间,在她眼皮底下,实在也没办法。”

皇后身躯晃了一晃,几乎要站不住脚,她胡乱冲仙师点了点头,掀帘子就冲出了屋子去。徐循也顾不得和仙师多说什么,只匆忙说了一句,“若有改日,必定回来再和姐姐说话。”

她忙着也奔了出去,但皇后却已没了踪影,雪地上一行新脚印,仓皇往后院去了,徐循暗叫一声不好,忙起步追了过去。

长安宫虽说是仙师居处,但也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它自然也是有个后花园的,徐循摸着黑踉踉跄跄地奔到了后院,只有一点星光引路,压根看不清四周,左顾右盼间,见得一个模糊人影在某处停着,似乎是要往下跳的样子,她心里一惊,忙喊道,“别!别!”

说着,便发足奔了过去,果然见到皇后扶着一口井的井沿——各处宫殿,井口位置都差不多,虽然是黑夜里,但居然也被她找到了。

“你不是很讨厌我么?”皇后语气有几分嘲讽,“今日以后,你得称愿了。”

她忽地仰首冲天,大喊道,“你得称愿了!我服了!我服了!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天爷,我认了!”

以她一生经历,的确是称得上跌宕起伏、造化弄人,前半生也不需多说什么,只这用尽心力,甚至是舍弃了皇帝对她的情分,换来的太子和后位,走到最后,居然也是如此绝望和凄惶,皇后也算是把斗志保持到了最后一刻,她连尊严都已舍弃,只可惜,命运给她的回答,却并不会因此就柔软几分。仙师那句话,已经绝了她最后的希望,以她性子,宁可去死,怕也都不愿活着忍受之后陆续有来的屈辱,忍气吞声地在太后脚下过活。

徐循心底,一片雪亮:连这个所谓的赢家,最终也迎来了她的末路。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小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得意时恐怕想不到后来的失意,失意时怕也想不到最后又能得意,可最后得意了以后,谁知道迎来的又是这样的打击……真惨||||||||||

第245章联手

时已深夜,本应是好梦正酣的时候,西杨大人有了年纪,平时更注重养生,若是平日,多数已经是搂着一房美妾睡得正香了。但今日却叫他怎么能睡得着?连带着几位心腹幕僚也不能安歇,全陪着首辅耗在书房内吃清茶,连点心也不敢多吃——腹中越是饥饿,思维就越是灵便,也就越能为恩主排忧解难。

不过,现在就算是饿出火来,怕也无济于事了,几位幕僚彼此看着,都没从彼此眼中看出什么来:局面就是如此,老娘娘封住清宁宫,只不出门,还把嗣皇帝栓在身边,正宗应了那位栓儿的小名。这一招实在是太绝了,不闯宫就没有嗣皇帝,没有嗣皇帝,哪来的登基大典?可这多少年、多少朝,哪有过大臣闯太后宫的道理?没有通行令牌,文臣连后宫的门都进不去,要闯?这可不是地主家大院,你找两个身强体壮的人伴着,飞奔到院子里把嗣皇帝揪起来就走。从文华殿到清宁宫的确不远,也就一里路多点儿,可内外有几重高墙拦阻,士兵内侍把守——这内侍也是习练武艺,平日里要举行‘内操’的,谁要是擅闯一步,就不说当场打死,那也得立刻给拿下了,绝不会容许外男闯进去哪怕一步的。

当然了,要说恩主这么多年的首辅当下来,在宫里没有自己的关系,那也是太小看了他,搭关系搭到两重守将身上,不难,难的是这件事的得失极为清楚。——放着人闯进去了,掉脑袋的可就是自己。别说抢出嗣皇帝来登基是大功一件,嗣皇帝今年才几岁?能顶什么事?皇后常年身子不好,连宫务也没法管,其余妃嫔,听说除了南内那些没名分的以外,已经全殉了。难道让宦官来监国?少不得还要太后出马。太后能放过这个秋后算账的机会么?现在闯宫,那等于是把脑袋夹在胳肢窝里,已经是没打算落着什么好了。

不错,去了的大行皇帝可谓是宽宏醇厚、柔定端方,和西杨大人也是君臣相得,可这也不能拿全族人的荣辱去填吧?就是西杨大人愿意,那守门的还不愿意呢,虽是头儿做主,但上头发落下来,从人不一样是有罪?这强抢,肯定是不成的了,老太太怕也就是心知肚明,仗着她是如今内宫仅存的人选了,这才如此笃定,就和内阁在这耗着呢。

内阁能有什么办法?除了一次次请见以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是死顶了。不论什么‘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这现放着册立多年的太子在,忽然改立个皇帝亲弟,触犯的条例、律令之多且不说,更重要的,是此举严重违背了读书人心中的纲常!就连一向是最敢于投机的东杨大人,这一次也保持了沉默。这时候谁敢出来把老太太的心思挑明了放到台面上,那他全家都完了,这辈子绝不能在官场上立足不说,只怕就连原本最亲密的三同——同年、同乡、同门交际圈,也要将他拒之门外。

可,这么死耗也不是办法,明日就是大行皇帝的头七了,太子不露面,这实在说不过去啊,大行皇帝的丧仪里,很多都需要嗣皇帝出面,没人这怎么办事?礼部祠祭清吏司已经快发疯了,还好天冷,不然,等到丧仪行完了,只怕连香料都遮不住那股味儿!

正这么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西杨大人一咳嗽,几位幕僚立刻都收摄了心神——吃茶吃到现在,东翁一直都是瞑目不语,不知道的人,怕还以为老人家是睡着了。

“襄王那里……还没有动静?”西杨大人问。

素来最受信重,在京城诸位官员心中,威望甚至不下一部尚书的苏先生欠了欠身子,“还是闭门谢客,毫无动作。”

“不老实。”西杨大人又咳嗽了两声,他疲倦地冲一边伺候着的美婢点了点头,顿时便有一盏淡参汤送了上来,西杨大人含了一口。“大行皇帝待兄弟一片赤诚,兄弟却是辜负他了。”

苏先生也叹了口气,又道,“东杨大人、南杨大人也都没有大动静,今早和您进宫请见不果后,东杨大人往文华殿值班,南杨大人去过大行皇帝灵前行礼,便回府了。虽说府前候见人数不少,但他一个也没见。”

“都不老实。”西杨大人非常悲观,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杨勉仁最多再忍耐十天,十天内如无动静,他要跳出来了。”

苏先生沉声道,“怎么说他也是顾命大臣……”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西杨大人淡淡地道,“勉仁之起,不就是因为这个道理?能忍二十天,已算是他还有几分良知了。”

局就在这里,内阁拿太后毫无办法,但太后对付内阁,办法却很多,晾着不动就是个办法。须知道读书人都是如此,虽然把脸面看得重过天,但任何时候也都不乏有投机者,只是现在,他们没有西杨大人的角度,还无法高屋建瓴地把局势看明白,所以不敢轻易涉水。一旦搞懂了局面,想走杨勉仁路线的人,还会少么?几天内要是拿不下太后,时日久了变数就多。毕竟,支持嗣皇帝,报复在眼前,好处在日后,而支持襄王,这个好处,折现是很快的!

苏先生也没辙了,他只好把那不是办法的办法拿了出来,“东主,如今黔驴技穷,只好……只好夹裹民意了吧?”

这民意说的不是百姓,而是百官,如果能提前串联,搞出百官联名上书的声势,先一步把可能动摇的官员夹裹进来,一来震慑太后,二来也是统一一下舆论,妙用自然无穷。

能进书房的,除了那两个婢女以外,都不会是笨人,立时有人问,“苏先生意思,难道是请东主挑头?”

“局面如此,非东主出面,不能服众。”苏先生坦然道,“如杨勉仁辈,不是东主,谁能夹裹得住他?”

“杀伐气也太重了些吧?如此一来……”那人摇头叹了口气,“不成功,便成仁,却是没有退路了。”

何止如此,若是闹出了这样的动静,太后服软,则内廷体面尽去,以后如何节制臣下?太后不服软,那就真是无转圜余地了,她已是没有别的路可走,谁知道会对养在身侧的嗣皇帝做出什么来?这一招虽然妙用无穷,但风险却也一样很大。

苏先生显然早已把前后都想得通透了,此时侃侃而谈,“若行此计,应当双管齐下。在外,联络百官上书,请行嗣皇帝登基仪,在内,联系心向先皇的忠诚健壮宦官,强抢清宁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礼行了再说。”

他面上透出一丝狠辣之色,“而后,当请皇后摄政,送太后清修!”

清修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也不必多说了,众人一时俱都不言不语,只是目注西杨大人。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臣主废立,不祥啊……”

有一就有二,大臣插手皇帝册立、后宫摄政人选,这都是极其不祥的征兆。权力一旦失去平衡,就算皇后是在文官支持下上位,也会感到不安,提拔宦官外戚用以制衡,也是她唯一的选择,这种事,就和太宗夺位、大行皇帝废后一般,虽然看似都是个人行动,又或者都是‘被逼无奈’,但对后人的负面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毕竟,学好容易,学坏却难!有此一事,西杨大人本来看似安宁的晚年政治生涯,顿时便又是危机四伏,一个弄不好,都可能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西杨大人又合拢了眼睛,仿佛一尊石佛般坐在那里,沉寂了半晌,方低声道,“鞑靼……动静如何了?”

众人顿时悚然而惊——迁都才十几年,国势又旺盛,很多人思维都还没转变过来,都以为鞑靼凶人,距离京城尚有千里。被阁老一语方才惊醒:这十年间,大行皇帝轻徭薄赋,民力渐舒的同时,鞑靼势力也有所回暖,就是去年末,大行皇帝才刚重申了整顿武备的重要性,可见边境局势,已经不是那么理想了。

谁也不会相信鞑靼在京城没有细作,若是借着君臣相争,朝中大乱的时机打了过来……从边境到京城,也就是两三百里的路!

气氛顿时又沉闷了下来,苏先生在心底叹了口气:若是依他,快刀斩乱麻,还是会努力一把。但西杨大人行将就木的年纪,怕已是没有这样的锐气了。

他强打精神,又为东主谋划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依了老人家——”

“苏先生!”

“苏兄!”

屋内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余下几位幕僚均是长身而起,或是震惊、或是不屑地瞪着苏先生。苏先生对此,不过付与一笑,他望着西杨大人,沉声道,“东主,如今业已技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西杨大人摇了摇头,却又很果断地否决了,“先主待我恩重,我老了,死后事就在眼前,若是此时背主,怕连死都死得不安心。”

西杨大人也的确是在大行皇帝手上,才被提拔为内阁之首,他这一番话,说来平平淡淡,但却自然体现了坚定的决心。众人这才露出安心感佩之色,个别性情中人,还狠狠地剜了苏先生几眼。

苏先生并不在意,身为幕僚,尽可能出谋划策,使东主多几条路走,这是他的职责,至于采纳不采纳,那是东主自己的事。只是如今西杨大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他也不禁有几分焦躁:东杨不必说,南杨一向借圣意立身,自此事上态度必然软弱。内阁三人已去其二,英国公乃是武将,地位超然不好介入国君之争,顾命五臣,余下也就是一个胡大人,也就是个礼部尚书,位尊权小,靠资历立身而已,在这件事上,正统派看似拿住大义,其实是危机四伏,东主又要顾全君臣情分,又瞻前顾后不肯行险,这让人怎不心焦?

连着数日殚精竭虑地推算计较,苏先生已有心血耗费之感,此时也觉脑际一阵眩晕,他抚了抚额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慌之感,正欲再行筹算时,屋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一名美婢转身出去,不片晌回来,低声在西杨大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在苏先生讶然的目光中,今晚一直寡言少语,如同石雕的西杨大人,猛然一掀寿眉,目中精光四射,一时竟是喜动颜色,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引他入静室说话!”

苏先生心底,也是猛然一动,他是又惊又喜:从东翁的表现来看,只怕,东翁一直等待着的转机,已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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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家今日来此,”别看冯恩在皇帝跟前,谦卑得恨不得让额头长在地上,一出宫廷,他也是架子十足,即使当着首辅的面,都有底气自称某家。“乃是奉了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手谕。”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谕令,递给了西杨大人,“两宫宝印在此,还请老先生过目。”

西杨大人只是瞥了一眼,见其上只简单写了两宫的确派冯恩到此说话,所言均代表两宫意思,便将其放到一边,先理了理衣冠,才对冯恩欲拜,“臣杨东里拜见上使——”

就算来得再隐秘,冯恩也是奉上意而来,代表后妃的意志,这一礼是对皇后和皇贵妃行的——不过冯恩虽然大感有面子,却亦不敢生受,忙弯腰扶起,“老先生!太多礼了!您有年纪的人,快请安坐,现在大小主子,可都指望着您那!”

“公公也坐。”时局紧急,两人都未太谦让,未几便相对安坐,西杨大人亲自给冯恩倒了茶——屋内就他们两人了,别无旁人服侍。“不知公公此来,可有受阻?”

冯恩今日会来,其实已经说明立场,西杨大人问的也不是那些把守宫廷的禁卫,以冯恩主掌东厂的身份,尚且无人能拦得住他。他问的是宫中权珰们的立场,天子去世,朝廷罢政,司礼监在新皇登基前也没法批红,内阁和宫内,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消息沟通的能力。

“不曾,”冯恩摇了摇头,忽地露出苦笑,“连某家都来了,老先生请想,宫里还会有人朝着十王府么?”

冯恩昔日奉太宗令查检太孙宫,冒犯了太孙,后来太孙登基,立刻被投闲置散,若非太后帮着说话,哪有再起之日?当然日后他掌握东厂,那是他有本事重得了大行皇帝的欢心,不过不论如何,他和清宁宫渊源深厚也是真的,连他都不支持太后改立襄王,可见宫里那些大貂珰,意见是高度统一的。

休说宦官阉人阴毒,实在论忠义,有时竟胜过读书人许多。西杨大人心中暗叹一声,忙又问,“嗣皇帝可还安康否?”

“还安康,”冯恩道,“清宁宫如今不是心腹宫人,也难进屋,不过,昨夜静慈仙师娘娘进清宁宫探望老娘娘,见到了嗣皇帝,嗣皇帝就在老娘娘跟前养着,精神还很安定。”

一句话信息量十分丰富,西杨大人沉吟片刻,还未说话时,冯恩又道,“不过……仙师娘娘问得,老娘娘心意越坚,已是决意立襄王为帝。清宁宫内外,都有健仆把守,我等素日在皇城办公,也只能孤身入觐……”

这等若是委婉地把闯宫的可能给否决了,西杨大人最后的希望,此时似乎也已断绝,他心头一沉,思来想去,终是下了决心,咬牙道,“如此,还请公公传话,老臣必定不会让皇后娘娘失望。”

这等于是在表忠心了,表态会和太后做殊死斗争,当然要放的也肯定是大招,事态的激化似乎不可控制。不过冯恩却也是放心地一笑——值此,他终于可以完全确定了西杨大人的心意。

“两位娘娘,如今也是破釜沉舟了。两位娘娘有言:‘妇人只知相夫教子,宫外事无法去管,只能仰仗老先生,我等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道,“皇后娘娘已经去信十王府,若襄王还有半点为人臣、为人弟的本分,当也会有所动作了。”

襄王没动静,其实就等于是最大的动静,否则,早就忙着要避嫌自证清白了。不说上表辞位吧,怎么也得动身回长沙去,这时候留在京里,哪怕不进宫了,居心也很叵测。就算不敢真的回去,做个姿态来也好啊,如今闹得皇后要亲自去信,可以说叔嫂间已经是完全没有情分可言,撕破脸了。但这件事,也的确只能由皇后出面,在西杨大人来看,皇后的动作,都是有点嫌晚了。

“皇贵妃娘娘又言,也许有一人能帮上一点忙。”冯恩又说,“此人名为胡琳,乃是太医院一御医,大行皇帝腊月发病,胡琳便是主治。”

这件事西杨大人心中也是有印象的,为此,他和几个同事也没少犯嘀咕:大家都在干清宫值过班,怎么看不出来?宫中说话算数的根本已是皇贵妃了,只看皇帝病危时单单只要她在一旁随身服侍,皇后只能时常过来看望,便知道亲疏远近。甚至就连主治医生,似乎也是皇贵妃一手挑选,若是事有不测,皇贵妃又想为养子争取一把,到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呢……

“大行皇帝此次生病,也是一反常态,只用胡琳一人主治,冉万芳施针,此事不知大人有无印象。”冯恩进一步问道。

西杨大人心底,渐渐升起一股预感,他点了点头,沉声道,“难道此事另有隐情不成?”

“不错。”冯恩神色肃穆,颔首道,“大行皇帝腊月发病时,胡琳白于皇贵妃,此疾,实则是因为夏天时……”

这一番勾心斗角的阴微故事,要解说出来可不容易,冯恩说得也很仔细,不疾不徐,每个细节都从不同角度再三印证。西杨大人听得目射奇光,心底一片雪亮,对两宫暗示的道路,已经是全盘洞悉。

好!虽然此事不大,但已经足以扭转乾坤,奠定江山。饶是他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在这几日的煎熬后,忽得了转机,也不由是心情激荡,冯恩一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沉声问道,“太医院档案,可还留存?”

“此事清宁宫丝毫不知,皇贵妃娘娘只同皇爷说起,皇爷——”冯恩忽地叹了口气,黯然改口,“大行皇帝听说后,当即就换了主治医生。因他猝崩,胡琳、冉万芳尚在东厂羁押之中,不过此乃例行公事,两人并未受到多少为难。”

对昭皇帝去世的细节,西杨大人也还记得很清楚,大行皇帝这顶多是头疼以至于引发了遗传病,不太像是治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毕竟是猝死,太医也要接受调查,论证药方。羁押在东厂不是锦衣卫,虽然已表示出东厂熏人的权势,但此时看来,真乃是天予之便,他斩钉截铁地道,“好,公公,你可回报两宫,此事,臣下心中有数,自然知道该如何操办了!”

冯恩微微颔首,“某家也自然会遣人在太医院档库附近把守,免得万一。”

不过几句话,两人顿时已经达成一致,拟定了一个未曾言说的默契方案,心情也都和片刻前大不一样了。西杨大人轻松之余,也有些纳闷:怎么到了今日,才拿出如此有价值的信息来?若早几日,只怕局势根本不至于被拖到这地步……

“还有一事,需请老大人成全。”冯恩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肃然道,“皇贵妃娘娘因日前被羁押在偏殿中,等着殉葬,一直未能脱困,是以无法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昨日皇后娘娘将她救出后,方才得知此事……若是襄王登基,一切休提,但,如嗣皇帝能够登基,只怕老娘娘怒火所向,却会是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一手主持了大行皇帝的病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的行为本来就引人疑窦,如今揭出底细,太后除非傻的,不然肯定知道是她所作所为。而就算嗣皇帝登基,她也还是太后,要为难皇后也许难了点,逼皇贵妃殉葬,却不是什么难事。

“皇后娘娘毕竟是为人媳妇,只怕保不住皇贵妃娘娘。”冯恩道,“还请西杨大人念在她微末功劳之上,届时略微回护少少。皇后娘娘也感念您的恩情。”

言罢,他平静望着西杨大人,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解释什么。

西杨大人的脑子,却早已经是急速地转动了起来:后妃不合,也不是什么新闻了。事实上她们二人能够携手发令,已经大出自己意料。刚才冯恩的话中已经透露了不少信息,皇贵妃一脱困,静慈仙师就去了清宁宫,皇后往十王府写了信,冯恩往自己这里送了消息……如无意外,这三个行动,都是皇贵妃的手笔,此女子,只怕大不简单啊!

皇后是真心要救她吗?却又未必,多数是破局无计,病急乱投医做了交换而已。嗣皇帝还小,皇贵妃是皇次子养母,后宫里真有必要留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吗?若只余皇后一个,一切就要清爽得多了。

瞥了冯恩一眼,见其似笑非笑,西杨大人心中一动,忽又是念头一转——皇后计短,皇贵妃计长。若是一切顺利,自己和太后之间,已经结下了三山五海都清洗不去的仇恨,不在皇后身边留个臂助,只怕皇后是坐不稳后宫之主的位置!若又由得太后翻覆重新掌权……

再说,听闻此女和皇帝身边的权珰渊源深厚,若不是她穿针引线,说不准,皇后未必能确定冯恩的立场,和他建立起信任关系。又往深了说,派冯恩过来,焉知不是在安他的心,坚他的意?连冯恩都倒向嗣皇帝了,宫内人心,已不必再怀疑。这一切谋划,若是出自于皇贵妃的手笔,那么事成以后,垂帘听政,这帘子背后是谁——

纷至沓来的念头,仿佛算盘上的珠子,在脑海里发出了清脆的滴嗒声,西杨大人也肃容答道,“还请两位娘娘放心,老臣必定竭尽全力,护得皇贵妃娘娘周全。”

冯恩终于露出笑容,起身行礼,“奴婢代两位娘娘记下此情!”

事不宜迟,即使是首辅,这时候也不会玩什么慢节奏,仅仅是第二日一早,流言就已经遍布了京城官场,直指了皇帝真正的死因。

第246章害死

老年人觉短,太后侵晨时分就已经睁开了眼睛,栓儿在床里头倒是睡得正熟,发出细细的鼾声,她轻轻地摸了摸孙子的额头,挑开了上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丝绒线,披衣下了床,一番洗漱以后,便来到佛龛前,先上了三炷香。

说来,太后也算是热衷佛事,但她并不算太虔诚,只是礼佛进香,很多时候是一个很好的社交手段而已。从年轻时为了迎合太宗,崇信了佛祖开始,太后居所就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礼佛,但她并非日日前来参拜,此时进香时,心里想着的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佛祖,而是自己才崩逝未久的长子大行皇帝。

天下事,哪有一帆风顺的?真正理想的家庭关系,只存在典籍里。实际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说太宗和仁宗两父子,仁宗受过多少父亲的气?可太宗崩逝时候,只怕除了解脱以外,也不免有几分伤心。太后自己和长子,不是不存在问题,但现在人都去了,还去得这么突然,心里剩下的就只有他的好了。

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为她分忧,做太孙的时候,有好东西都先奉献给母亲,宫里的事情,处处都依照她的意思来办。后来做了皇帝,虽然母子间有过意见分歧,但对清宁宫的供奉,却是从来也没有少过。对弟妹也是照顾周到,同母的不同母的,都十分服膺他这个大哥,国家在他治下,风平浪静、兴旺昌盛,虽然子息有些问题,可到底也有了两个儿子……太后对儿子是有不满,但这不满,集中在私人感情方面,不过是玉璧上的一片微微的瑕疵,归根到底,她终究是为了长子骄傲的——没有谁比她更明白,当个好皇帝,是有多难。

远的不说了,就说近的,建庶人登基为帝时,也有二十多岁了,当时太祖留下的又何尝不是一片大好基业?太后侍奉太宗和仁孝皇后时,曾多次听其感慨,若非建庶人自己倒行逆施,太宗就是有天大的运气,也不可能登上皇位。饶是如此,他靖难登基的过程,依然是重重险阻,说不得是天命所钟、气运相助,最终才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即使是如此,坊间对建庶人,也不是没有同情的言论,以叔王谋侄皇帝的位置,赢了似乎也不光彩。但太后乃是当日局中人,对这样的片汤话,她一贯嗤之以鼻。削藩都快削到鼻子上了,不动就是个死,多少前车之鉴在那放着,连太宗同母兄弟周王,先被迁移到了云南烟瘴之地,接着又回京监禁,若是不‘清君侧’,只怕没过几年,全家老小都要被牵到南京城里圈禁起来了。实际上若不是建庶人这样咄咄逼人,太宗又何能下定决心要奋起一搏?

前事之鉴、后事之师,如今坊间,对当年的事几乎是讳莫如深。但太后却还没有忘记少年时的往事,并非说她相信栓儿就会故技重施,和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兵权的藩王为难。但话又说回来,自己年岁已高,还能再照管朝廷多久?哪怕就按十五年来算,到那时,栓儿也就是和建庶人差不多的年纪。

不错,大行皇帝登上皇位时,也不过三十许人,但他从小过的是何等日子?在征战中出生,陪着祖父四处南征北战,阅历丰富,见识过人间百态,早在做太孙、太子时,就已经多次外出办差。他的能力,是早经过祖父、父亲、母亲乃至群臣一致认可的,即使是青年登基,也绝无主少国疑之虞。栓儿和他,能相比么?幼年履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身份贵重,几乎不可能出宫,一个在深宫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少年人,即使是经过最完善的教育,只怕也不能放心地把国家交到他手上吧?

再说,国朝虽然重文轻武,但京城就在鞑靼人附近,君王不懂武事,这一点是太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开国到如今,算上建庶人一共五个皇帝,四个都经历过金戈铁马、刀头舐血的生活,就连她都曾在风雪中为这北平城的安危而奔忙过。唯独就是建庶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登基不过几年,就搞得山河一片零落,自己到现在都是生死不知。让五小子继位之语,初听是天方夜谭,但太后问心无愧,她知道外头难免会有些议论。第一个就是皇后,如今自然少不得多处奔波着忙,指不定正忙着和群臣串联……但这些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让五郎即位,是如今这局面下相对来说最为理想的选择了。

一样都是天家的血脉,五郎即位,也不能说是皇位旁落,当然,他上位以后,皇位的传承必定会落入襄王一系。但太后以为这也可以接受,襄王是有嫡长子的人,明确就是襄王妃所生,虽然自小也是生活在藩王府内,不算接触过民间疾苦,但五郎身子康健,而且又从不服用那些杂七杂八的什么仙丹,不说别的,起码可以向祖父、父亲看齐,活到个五十岁吧?到那时,太子怎么都有快三十岁了,从十岁上出阁读书,也算是经过二十年的储君教育,期间少不得各处历练,这就又比现在着急忙慌地把皇位交给栓儿,要靠谱得多。

当然,若大郎能活到五十岁,整件事势必又不一样,能活到六十岁、七十岁的话,皇位那肯定是栓儿的没跑,她也不会——也不能多说什么了。谁让大行皇帝去得早呢?这么做,对栓儿是不太公平,可人生事,不如意者十常*,若生为嫡长,皇位就该由他继承,完了天下人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他的统治……那建庶人该上哪儿哭去?书上写的倒是挺美,可治国又哪有这么简单?

这也是大郎的两滴骨血,她心不在焉地思忖,肯定是要尽力保存的。还好,五郎性子温存敦厚,她有把握,绝不会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担心,就对侄子动手。把孩子养在大内,大不了就带在自己身边,等长大了以后,若是果然愚钝不可造就,那么倒更安全了,若是个聪慧有心思的——

想到自己那大孙子,太后无声地摇了摇头,无奈地一笑。栓儿、壮儿这两个孩子,和当年的大郎比,简直是天上地下。若是他真的聪慧有神,自己倒宁可赌一把了,可这几天亲自带下来,却只是越发坚定了太后改立襄王的想法:等到襄王继位,谁还来认真教他读书明理?以栓儿的资质来说,浑噩富贵一世,也不算是个坏结局。

说到底,都是命。太后经过多少事情,早已经说得上是心如铁石,此时却也不禁要感慨一句:胡氏、孙氏、徐氏,这三人不论谁讨她喜欢,谁不讨她喜欢,可哪怕有一人能生个儿子——哪怕是孙氏呢,也总比罗氏好吧?还有壮儿,那个吴氏,什么东西!他偏又瞧着一点也不像大郎,可想而知,定是像母亲的了,若不是徐氏教着,还算是有点样子,不然,谁知道日后是不是又是个欺师灭祖的不肖子弟!

想到这里,太后微微一怔,她停下了喃喃的诵经声,抬起手来,示意两边宫女将她扶起。“小乔儿呢?”

虽是自封于清宁宫内,但太后并不是自我幽禁、自我放逐,闭门不出,只是她的一个策略,让大家都能缓开一步,从容思忖局势,反正,大行皇帝的丧事还没完呢,天气也还很冷,大家都还有时间来仔细地想想让襄王登位的好处。外头百官的动静,她可以找到一些耳目去探听,这内宫的各种事情,就交给乔姑姑来监管了。所以这一阵子虽说是封宫,但她出入宫闱的次数还要比以前更频繁,少不得多往六尚处跑,监督着整座宫廷的日常运作。

今日也是赶巧,乔姑姑刚回宫不久,见到太后,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太后倒未在意,而是提起了一个人来。“皇贵妃现在还住在那——那什么殿里呢?还是那天就一起走了?”

当日皇帝乍然崩逝,一时间多少事情!太后哪有闲心惦记一个皇贵妃,悲痛之余,还要张罗丧事,定遗诏,回了宫想到那个什么赵氏惊天动地喊出的那一喉咙,越发觉得儿子的后宫里只怕没有几个好东西,他壮年崩逝,和这些狐媚女子不知道德廉耻,不肯劝谏他少服丹药,怕也有一定的关系。火气一上来,又怕儿子去得着急,在路上孤单害怕,连忙就把那几个挑事精和余下那几个还算正经的服侍人一道殉了——从儿子的表现看,只怕送下去那几个人,都不算是得他的心意,索性就把新选的秀女也给送下去了。

宫里一下少了这些人,如今除了几个公主皇子以外,就只有皇后一个住户了,当然是十分安静少事。太后完全就把皇贵妃抛诸脑后了,她处理完了大郎的后事,就动了心思,开始琢磨着继承人的事来了。皇位传承,事关重大,这几日双方明里暗里没少交锋、辩论,也就是这两日把宫封了,她才渐渐缓过来,有余裕关心杂事。这不是,想到壮儿,忽然就记起了皇贵妃——当时随口一说,根本心不在焉,满心都在盘算皇嗣的事,她是自己都拿不准,有没有多添一句,让人把徐氏一起殉了。

“这……”乔姑姑一开始竟答不上来。“当日,您没下令让她殉葬……”

太后也不以为意,知道她怕也根本都忘了这号人物,她沉吟了片刻,便挥了挥手,“看在她到底是点点生母,又还算把壮儿教得过得去的份上……终究是再见她一面吧。如今没了大郎撑腰,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和从前一样嚣张。”

这头白眼狼,从十年前废后风波开始,明里暗里,没少受过清宁宫的好处,没有清宁宫撑腰压阵,她的风头能一次次地盖过了皇后去?只怕连壮儿都捞不到来养,可且看她是如何回报清宁宫的?长达几年的若即若离以后,接管宫务时,居然连太后的脸都打,还连着打了好几次。她的名声是立起来了,可清宁宫的脸面呢?无非是仗着有皇帝盛宠,所以心思活络罢了——也算她手段比孙氏高了几分,这些年来,处处把孙氏压得喘不过气不说,见缝插针的,到底还是给她弄了个皇贵妃出来,距离后位,也就是一步之遥了。若非根基比孙氏要薄弱些,这后位谁属,只怕还不大好说……

和孙氏比,徐氏可算是有心气、有手段,皇帝在时,太后还真没法彻底降服她。就是如今,一旦这个特殊的时期过去以后,身为藩王养母,她在宫中也算是自有依仗,也不是她可以随意塞个罪名弄死的——自然,太后也不必如此行事,要她死,一向是简单的,不简单的是如何降伏了这个包袱不浅、城府极深的皇贵妃,让她心甘情愿地为清宁宫所用。

若她还算是见事清楚,此时当也可知道,以自己和她的关系,清宁宫要她殉,是天经地义,不要她殉,那才是网开一面……

太后对徐氏还是很有信心的,她知道她见事一向都很清楚,不过,到底要不要留她性命,她也还没有想好。若是襄王即位,孙氏不说了,毕竟是皇嫂,怎都要尊养起来,这一点,即使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妥协。但,身为壮儿养母,又极有心机手段,也还算是有些姿色……这样的人,没必要继续在宫闱中存在,不大不小,始终都算是个隐患。

她并不准备一开始就揭露自己的盘算,更不以为徐氏会猜到自己的盘算,被乔姑姑这么一提,她也依稀记起来了,当时局势多么敏感?为了把稳,自己仿佛是下令由清宁宫的粗使婆子去看守她。没有清宁宫的示意,哪个下人能靠近她的屋子?只怕,现在她都还以为栓儿已经即位,她被提来,就是为了决定她是否要殉大郎而去的。

——就让她猜吧、让她恳求吧,在漫长而难捱的等待中,她可以欣赏着素来心气十足的皇贵妃乞求服软的样子,多少也放松一下心情。

想到素来神色安详的徐氏,会有怎样的变化,自己又该如何一步步地降伏这小蹄子,迫她许下承诺,从此为王前驱——即使是身处大儿猝死所带来的巨大悲痛之中,不,或者应该说,正因为她处于巨大的压力和悲痛之下,太后这才会罕见地为自己的遐想分散了心思,甚而是让心底深处的情绪,到达了面部,露出了一个颇为不合时宜的微笑。

这笑容很短促,笑意也很淡,但却已为乔姑姑瞧见,这使得她越发惶恐,更不敢将自己收到的消息诉诸于口,只是,太后都已发了话要见徐氏,即使她胆大包天想要隐瞒,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老娘娘。”她尽力组织,协调着自己的说法,却又丝毫不知该如何阐述,才能委婉上哪怕是一两分,最终,这消息到底还是如箭一般,离弦而出。“奴婢也是才知道的消息,皇后娘娘前天晚上,乘着夜色,等咱们两宫之间门关了以后……带了几个宦官,闯进便殿里,把皇贵妃娘娘给带走了……”

太后不禁愕然,“她?——她想要干什么?”

如今这样的局势,以孙氏性子,必然会尽一切力量想要‘营救’栓儿,又或者和外臣串联。但太后并没有下令将她软禁,她知道,宫闱里发生的事情,终究是瞒不过外头的,起码,内阁乃至诸部重臣、勋戚宗亲,在宫中都有关系人脉,软禁皇后的消息一旦传出,只会让群臣忧虑更甚,很多人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没准本来能成的事,这就成不了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孙氏闹不出什么风浪来……宫中后妃,本就不得干预政事,她又不是如今宫里辈分最高的女眷,儿子也不在手里,当时立后的猫腻才过去几年?就是想串联什么,以她的声望,也不可能鼓动什么风浪,指不定还会弄巧成拙,给清宁宫帮上什么忙。——不过,她的确未曾想到,她居然会把主意打到徐氏头上。

时间点一出,她立刻就想到了前天晚上突然来访的静慈仙师,本来些微疑惑,顿时得到解答。“呵呵,也难为她了,病急乱投医,居然被逼到如此地步。要请动徐氏,去求胡氏……这几日,她是否常去长安宫?”

“是。”乔姑姑的语气干巴巴的。“长安宫俱都闭门不纳,不过……前晚就让娘娘进去了。”

还没欣赏到皇贵妃求饶,就已听说了皇后接连向两名大敌低头的消息,即使太后心事重重,也不由得精神一爽,她微微一笑,“你也不必着急,胡氏也就是看在徐氏份上,过来打个转、探探口风罢了——总是要把徐氏为她女儿婚事奔走的情给还上。我还说呢,她怎么忽然来了,虽说是不放心我,但她岂不知道此时应当谨言慎行、置身事外的道理?原来却是应在了这里。”

说到此处,见乔姑姑面上依然阴云笼罩,太后不禁一奇:徐氏生死、去向,终究无伤大雅,一个失势妃嫔,哪怕再加七八个尊号,变成皇皇皇皇皇皇皇贵妃,对大局又能有什么影响?在就在,去就去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皇位的传承。乔姑姑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自己都表态不追究了,还哭丧着脸,这是什么意思?

正欲相问时,宫女匆匆来报——被她派出后宫,和东厂联系的心腹宦官李氏回来了。

李内侍毕竟曾是男儿身,作风比乔姑姑要干脆,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跪了下来,草草给太后磕了头,起来迫不及待道,“老娘娘!奴婢今早听闻——听闻了一个极荒谬、极卑鄙的消息——”

“快说!”太后心头一沉,也顾不得再理会乔姑姑了,她沉喝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如今坊间传言……”李内侍一咬牙,直说了,“传言大行皇帝——实在是被您害死的!”

太后先惊后怔,过了一会,又怒又笑,“此等荒谬之事,也值得来报吗?哪一次改元,不是谣言满天飞——”

“今次又有所不同!”李内侍慌忙道,“您、您请听奴婢道来……”

说着,便将如今的流言,仔仔细细地给太后说了出来,最终道,“如今那刘胡琳,就在东厂手中。奴婢进来报信前听说,三位相公已经派人去太医院档库查证,此事是否为真了。”

历来谣言,多数都是空穴来风,压根都无法查证。可今日之事,条理分明、逻辑严密、人证物证俱全,最关键,是和皇帝临终前那一病的奇怪表现非常吻合,这哪里还是谣言?哪怕是乔姑姑,都听得一愣一愣,满面惊疑。太后虽然面上掌着,还能挺住,但心里也是又惊又痛:难道,真是自己一句话,才害了大郎?

她在心底,将此事来回思索了几遍,竟都寻不出一丝破绽。再想到大行皇帝去世之前,那一惊一乍、神神秘秘的举动,心里亦是信了七成,一时间心痛如绞,思及大行皇帝的音容笑貌,记忆中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笑每一哭,都像是一把尖刀,往她心里只是乱扎。

“老娘娘!老娘娘!”乔姑姑和李内侍慌乱地将她扶住时,太后才发觉,自己已经是站不住了。

她顺从地由着内侍们摆布着,将她放到了榻上——却是心绪烦乱,压根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心中只一径想着方才李内侍的话。

‘便是这虎狼之药,已经损害了大行皇帝的根本,再一由细微寒暑引动,便发了大病,这又哪里能治呢?刘太医当时就说了,医者是医病不医命,皇爷的命,夏天时就已经注定了……’

恍惚间,又想起大行皇帝才刚出生时候,在产婆手中嚎啕大哭的样子。那时他皱皱的、红红的、小小的,踢蹬着腿,虽然不比一节竹筒更大,但哭声洪亮,小小身躯里,又是蕴含了何等勃发的生机?

“老娘娘!老娘娘——”身周喊声越发焦急,却又渐渐遥远,黑暗渐渐侵袭了上来,体贴地掩盖去了那沸腾的痛楚……

下一刻,一股冷流,激得她迎面生凉,太后猛地呛了一口,惊醒了过来。她茫然地望着四周,见乔姑姑端了个杯子,手里还有水迹,心下略微转动,已经知道大概。

“都——都别说话了。”见两人都有说话的意思,她疲倦地挥了挥手,“让、让我好生静一静……”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圈禁的确明代就有,犯错的宗室发往中都高墙圈禁。

第247章脱生

今年的春月,算是被大行皇帝给搅合得完全没了春月该有的喜庆,就连朝廷本应该享有的假期,都被剥夺了去,虽然未发明文,也不用到部办公,但有皇帝丧事要办啊,再说了,如今局面如此,就是让你在家休息,只怕也休息不来。除非是那等不入流的京官,否则,这时候有点影响力的人,谁不是各怀心事?有人已立下死志,只等着局面再恶化一步,便要行出格之举,以死来维护天子正统;有人积极活动,试图了解如今朝政最上层那三人的想法,以便谋定后动,又能保全自身,又能维护纲常;自然也有人自诩郁郁不得志,却是看到了如今的机会,正耐心地等待着太后的进一步表态,和整个风气、舆论的反应,以此来决定在哪边下注。国朝至今,单是京官就有一千多人了,这一千多人的心思,自然也都是繁杂冗乱,各都不同。

不过,却有一点还是无人敢于去触犯的——襄王避居十王府已有几日了,他府上是门庭冷落,连一个沾了官字的人都不曾登门,这威风的十王府,如今倒成了鬼门关,那是见者绕道,不带一点含糊的,稍微再谨慎点的人,连十王府所在的大街都不经过。除了襄王随身带的那几个庶务官以外,十王府附近现在的官员密度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

这当然也使得襄王一系陷入了不小的被动之中,要知道他本来就没带多少人进京,再说离京这些年,也没怎么和京里的亲戚走动过。自从知道了母亲的心思以后,更是闭门谢客,半点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最终的结果。结果等来等去,除了等来了嫂子的一封信以外,京里的消息是压根都传不进来。而这位尊嫂皇后陛下的信里,对于局势也只是一笔带过,不过是要求襄王尽早澄清局势,明确皇位的继承而已。

襄王并没有回信,他也用不着回信,不论是应承还是拒绝,都不可能瞒得过嫂子。他之所以还没有动作,不过是还在等待着母亲的传信——自从大哥去世以后,母子之间,就再也没有互相联系过。母亲心意,仿佛是藏在云背后的月亮,他甚至都还弄不清楚,没有个十足的把握,到底母亲是不是真心想令他继位,还是不过以此为筹码,又在和他所不知道的敌手讨价还价。

在就藩之前,他和母亲见面的次数,还算是不少,母亲闲来也时常教导他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两人的关系,不能说是不密切——但一就藩这就是六七年,期间两人音信隔绝,京城的消息送到长沙,早已过期。再说,一个藩王太关心京中局势,影响也不太好。皇帝大兄身边的厂卫,除了监察百官以外,又怎会放过自己这些藩王们?

襄王在几兄弟之间素有贤名,这贤名也是其来有自——他文化修养不低,更是早择定了长辈周王做自己的榜样,早就下定决心,要修书、学医药、写戏曲,在杂学上创下一番声名,和他那几个兄弟比,他的名声也的确最好。虽然就藩长沙,但在湖南也没有横征暴敛、剥削钱财、欺压当地官员、蓄养私奴……这些事,他的那些长辈又或者是兄弟们可没有少做,比如郑王吧,竟然做出将得罪过他的人强行阉割,没入王府中为贱奴的事情。虽然身份尊贵,不可能因此获罪,但也难免招来了大兄的训斥。

其实,只要不是奢侈无度,朝廷对藩王的供给还是相当充足的,再加上循例创办的产业、庄子,襄王在长沙,过的是逍遥不知人间数的好日子。要不是大兄病了,他受了诏令,他还真的不想再到这炎热干燥的北京城里来,远离娇妻美妾,过着谨慎小心的日子。

一别五六年多,母亲是显见得老了,母子相见,自然有许多感慨。除了大兄的病情以外,还有许多家务琐事,可以促膝言谈分说,自己的长子是在长沙出生的,未能和母亲见面,她也甚是惦念。还有三哥的病情,辗转多年,到如今又有恶化趋势……如同和大兄会面时一样,一家人说得最多的那还是家事。毕竟,虽然是天家富贵,但一家人也因此天南海北,不能时常相会,就连这最平常的家常,也找不到机会来唠。血缘至亲,彼此的关心发乎至诚,这一点是身边多少簇拥着的下人们都比不上的。

不过,在这几个月里,娘却从未提过朝廷政事,大哥就更不会说这些了。导致现在襄王除了知道有个三杨,也还能勉强记得六部尚书的名字以外,对于朝政实在是一塌糊涂、一无所知。他丝毫也不清楚,如今朝廷里涌动的都是什么暗流,又分了哪几派势力,究竟是娘有意把他推到前台呢,还是他纯属倒霉,被不知哪派势力拉出来挡枪了。嫂子写来的信上,虽然有皇贵妃的用印,但这又焉知不是造假,又或者有什么隐情?宫里水深,他也不是第一天知晓,太宗年间宫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可还没就藩呢。在这宫闱中,有什么离奇的事都不会让他讶异,既然现在局势还不明朗,还没有半个人来联系他,那最稳妥的办法,也就是不言不动,等娘的指示了。

虽然自知以他如今掌握的资讯,根本无法对局面做出有效的判断,但毕竟被卷入局中,他亦有些担心自己的处境,也想知道拱他出来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倘使是娘的话,她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不是没考虑过娘是真心想让他做皇帝的可能,不过,即使这可能极为微小,襄王也感到十足的荒诞。没有任何人比藩王自己,更明白朝廷对他们的警惕了,毕竟太宗皇帝自己就是从藩王走上宝座的,他又怎会不提防这一点?且先不说大兄遗下两个皇子,就说他自己吧,虽然自小教育上也没亏待,读书识字用的都是名士为老师,但教育内容和大兄比,差得可就远了。论诗画,他有底气和大兄一较高下,尤其是画上,他未必比大兄差多少,可要说治国,他连大明州府多少都不能背诵,更别说那复杂得让人头晕眼花的官制,文武职进退,天下钱粮所系的税制——光是想到这些,他就是一阵头晕眼花,说实在的,连国家根本运转到底需要多少制度,襄王都自承是绝不明白。治国这门学问,哪有这么简单?不经过完整的君王教育,就算是近在储君身侧长起来的兄弟,都根本不得其门而入。现在让他接手?这不是在开玩笑吧,或许二哥会有点兴趣,但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做个藩王,他的政治智慧是够格了,该怎么自保,师傅们也都曾多方教导过,长史更是他的好臂助,让他去做皇帝,他可是没有丝毫兴趣与信心。即使国家百官泣涕以盼,就等着他入住干清宫了,襄王也根本不知道他该如何管起。

再者,朝廷是绝不会许可如此悖伦大逆之事发生的,当日建庶人倒行逆施之甚,焚宫失踪后,还有多少臣民,或自尽或战亡,闹出了多大的风波?这还是他有错在先。如今,太子无辜稚童,一语未发,一件事未做错,皇位为他这个叔王掠去……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待此事?诸地藩王,怕不要蠢蠢欲动——你襄王都可以如此篡位,我等就不行了?更不说,那些文臣们,哪个不是受着三纲五常的教育长大的,就连自己带着的几个庶务官,这几日见了他都是欲言又止,满面的担忧和不敢苟同。襄王很了解这几位先生,真要是他有了上位的心思,只怕连他们都不会帮他。

在国家尚有继承人的情况下,藩王如要举事篡位,模范教科书便是太宗皇帝了。即使是太宗皇帝这样的天纵英才,在举事前又岂止是酝酿了三十年?没有自己的完善班底,在继位后强制压服朝廷文官,没有傲人的战绩武功,震慑各路边将、藩王,如何能够妄言登位?就连宋太宗,那也是有金匮之盟护身,才能如此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在继位之前,他本来就是开封府尹,五代以降,那从来都是给继承人留的官位!

襄王精于诗词,对于史学,不过囫囵吞枣,此事的细节还是这几日他从府中所藏典籍中研究出来的。相信他娘乃至三杨学士,在这方面造诣都要比他精深。是以他从未以为自己将会登位,只是到底围绕着皇位在发生着什么斗争,这里头的事,他自忖自己是想不出来,只能等个结果了。

今日是大兄头七,按惯例,今日将会大殓入棺,虽为亲弟,却无法参与,只能困于府中,等着这莫测的斗争早日出个结果,襄王的心绪自然不算太好,他如今倒是盼着娘快些传信,令他帮忙,尽管有很大可能会招惹麻烦上身,但也比关在屋子里空等来得强。

书也读不下去,正是闲坐喝茶时,襄王忽见自己最为信用亲昵的内承奉走来,便道,“你来了,倒是来得好,我们下一盘棋吧,这贼老天冷得厉害,我也不耐烦出屋去走动。”

这位内承奉,是他自小随身大伴的干儿子,大伴去世后,内承奉便成了襄王身边的第一内侍,和襄王关系极佳,此次进京,襄王本意将他留在长沙照管内府,他却是担心襄王孤身应付不得,遂自告奋勇地跟了过来——他既是出身宫廷,干爹又是皇子大伴,在宫里自然有一番人脉关系,比起庶务官,倒还更有用些。不过这几日也和他一道被困在府中,哪里也去不得,就是有浑身的劲儿,也无处使去。

这时进来,他颜色却和往日不同,见到襄王还若无其事,便跪了下来,叩首禀道。“王爷,奴婢有要事回禀。”

襄王自是诧异,“什么事?你说。”

内承奉便细细地说出一篇话来:王府虽然闭门谢客,但每日里积攒的夜香总是要开门去倒,而且总不可能老吃府内窖藏的大白菜,总是要开门去买菜的,今日仆役出门办事时,见有人远远地对王府后门指指点点,心中便知道有事。他亦算机灵,并不发火,而是搭讪着走过去问了究竟。因十王府平日在京中自有常住仆役,和街坊亦时有来往,众人也不回避,而是和他说了。说是昨日起,京里便有传言,先帝去世,乃是太后与襄王合谋所为。所以襄王进京后才一直滞留不去,若非是一位胡太医忠勇敢言,这里头的委曲还真没有人揭出来。说是太后在先帝夏天得疟疾时,就想把他给治死,还是胡太医识破了太后奸计,拼命反对,这才勉强保住了先帝。这一切都留下了痕迹,在太医院的档库里保存了下来。先帝也有所察觉,只是为了孝道,隐蔽不发,到得冬日这一病,即使只用了胡太医扶脉,对太后百般提防,也终究还是难逃毒手云云。

“这都什么话?”襄王都气乐了,“现在还真是乱得不成样子了!”

“正是如此,奴婢听说后,也是深觉荒谬,却又不敢怠慢。遂私自出府——”内承奉先磕了几个头请罪,方才续道,“去往干兄弟府上打探了一番。”

内承奉的干兄弟,如今在二十四衙门也有个长随身份,虽然职位不高,但胜在是御马监,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当然也依着如今的潮流,在城里置办了一座小宅子,襄王也听内承奉说起过此人,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内承奉往下说。

“谁知,干兄弟一见奴婢,便是脸色大变。原来自昨日起,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种种消息乱得可以,颇有些自相矛盾之处,也有些说法,和奴婢听到的不同,可却有一点是几乎不变的。那就是的确有一名太医,在夏天时就提出,当时太医院所用药方过分凶猛,即使能好上一时,也会消耗陛下元气,恐对日后不利,甚而削短阳寿。您也知道,太医院论方,尤其是圣体有恙,那必须都落在纸端的。所以档库有记载,这的确是不假。而太医院诸人,之所以如此一意孤行,也是因为老娘娘下令,将其性命与大行皇帝绑在了一起……”

这个消息,的确合情合理——简直是太合理了。襄王立刻就想到了大兄去世前那十余日,的确只让两名太医用药,做法和惯例迥然有异。甚而只要皇贵妃徐氏在旁服侍,皇后只能时常探视,至于母后,更是几乎没有亲身过去,只是派人前去探望……

难道?!

不!他狠狠地一挥手,将这个荒唐的猜测驱逐出了脑海:娘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细心一想,太医院的做派,襄王又不是不知道,其用药节奏,若是平时也罢了,急病时让人怎不担心?娘若是着急起来,也的确有可能发下这样的话语。太医院受了惊吓,便开出猛药……并不一定是娘有意造成这样的结果,因一时心急至此,也极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