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太皇太后这一阵子老态更显,她禁不住便是一阵轻轻的颤栗——这一颤栗绝非兴奋,反而是淡淡的恐惧。

老人家眼看着就要交权了,即使……即使她和太后合作无间,她们两人的能力又是否足够,能够把握住这错综复杂到了极点的朝局呢?

唉,就算是合作无间,相信把握也都不足一成……不过,若是不能合作无间,那连这一成的可能,都不会有了。

翌日,太后果然邀了徐循同游西苑,仙师要照看太皇太后,倒是未能前来。以此为契机,两宫的关系越发亲近,很快的,便比当日在太孙宫的那段时光,都要更亲密几分。

过了端午,天气暑热,太皇太后更是精神不振,她正式将皇帝大宝移交清宁宫,这波折万分的主政权,最终还是落到了太后手中。与之而来的,还有太皇太后的要求:栽培太子、限制内阁,抓住武将人事权,这三点,乃是内廷的行事准则,而最后一点,更是内廷绝不能被触犯的底线。

至于该怎么做,那这就得看太后和徐循的了,老人家要是还有足够的精力,能拟定出行之有效的策略,那又何须交权?——不过,这也不是说太后便是孤立无援,她还有绝对忠心的司礼监和东厂帮忙参赞。虽然,这东厂和司礼监所代表的宦官势力,也得好生提防着,不能开了先例,让这起家奴接触到更大的权力。

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太后能全心依靠的,也就只有徐循一人了。这两个突击学习了三个多月的新科学员,在太后翻开第一封诏书时,呼吸都是有些轻微的颤抖,彼此对视了一眼,均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胆怯。

一介女流,置身于国家重事之中,单单只是这份无形的压力,便可以将人压垮——这还是内阁分担去了大部分权力和事务的情况下,若是同从前一般,垂帘听政、临朝称制,这千头万绪的朝政,又岂是毫无经验的新嫩女眷应付得来的?

大权独揽,这大权,也不是这么好独揽的,在更多的时候,对不适任的人来说,国家大权,只不过看上去很美。

太后深吸了口气,冲徐循询问般地挑起了眉毛,徐循也是暗自捏紧了拳头,平复着砰砰的心跳,她对太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念吧,”太后便吩咐王瑾,“念完了,再解释解释,诏书背后都有些什么故事。”

王瑾的声音便在清宁宫里沉稳地响了起来——若是抛开时间、空间的差异,这一幕和十年前的干清宫,竟没有多少区别。

第259章花季

虽然刚接过棒子时,颇有些战战兢兢,但国家大事,倒也不会是每时每刻都充满着变化。在内阁的监管下,国家还是以颇为平稳的势态往前运行,太后和徐循到底还是有很充裕的时间来了解国家运行的种种知识。再说,任何学习都比不上实践,每天就这么奏章看着,诏书盖着,八卦听着,科普学着,不知不觉间,居然又过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颇为稀奇的是,太后和内阁居然连一面都没见,国家还在维持照常运转——也不是没有过沟通,不过多数都是以司礼监中人两边传话,概因多数都是太后在盖印之前的疑惑,找两个人传传话,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徐循,在这一年的监察中,她亦并未发挥出什么突出的作用。毕竟国家无事,奏疏中所言事务,基本也和三条底线无关,三位阁老大权独揽,在太后发过几次问后,连诏书都是起草得圆熟无比,要挑毛病都不容易。其将内廷排除在外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不过太后对此,除了郁闷以外,也不能做什么。且不说她的个人威望根本不足以压制住三位老臣,在朝中也找不到什么盟友,只说这才具,她现在还处于勉强理解奏章,跟上节奏的阶段,就是想要掌权,恐怕也拿不出一个明确的计划来。

连太后都没想法,徐循也就更没想法了。她依然常来清宁宫,不过对政事发话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倒是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宫里即将到来的喜事上,现在宫里除了她以外,太皇太后年老,太后忙于政事,也真没人来打理阿黄的婚事了。

是的,阿黄要成亲了。她的亲事被耽搁了足足二十七个月,两年多以前,还算是早婚,现在成亲却是正当龄。既然已经为章皇帝守足了两年多的孝,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拖延婚事。这个春天,徐循就把阿黄的婚事给接了过来,太后对此自然也没意见,她现在有一点闲空,巴不得自己好生休息呢,也没心思再抓着宫中大权,来操劳这些琐务了。

时光荏苒,阿黄在定亲后便留了头发,这三年下来,已经是长发及腰,长相亦出脱得颇为秀丽,比小时候要好看不少——比起父亲,现在她倒是更像母亲了。徐循在长安宫里和她说话的时候,心里也不免暗叹:比起阿黄和圆圆来,点点真是长得太像章皇帝了一点。现在都十岁了,还是那么黑肉底,壮实敦厚的小身板,也不知到了十五六岁发身长大时,能否瘦上一些。

虽然瘌痢头的孩子自己好,徐循看点点,自然觉得可爱得很,不过她一向也不是不讲道理,一味‘我女儿天下第一’的娘。客观地说,在一宫的美人坯子里,点点的水平的确只能算是中下,再加上她性子阔朗,大说大笑,又倔强任性,不似一般女儿家闲静少言,这胎里带来的性子,嬷嬷们怎么教也无法改掉,这些年大了,渐渐懂事些,在人前还懂得做做样子,可到了人后,还是本性难移。虽然才有十岁,但徐循已经是有点为她的婚事担心起来。

“就是同圆圆一样也好啊。”她和钱嬷嬷、韩女史感叹着,“也不说多好看吧,白净净的,脸圆圆的小女娃子。看着笑模笑样,多可爱?性子又安静——多省事的孩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钱嬷嬷不无维护点点的意思,“听圆圆的养娘唠嗑着,这孩子性子虽安静,却也执拗得很,一点也不比点点省事。就因为当年的事情,她挨了太后娘娘的数落,从此后便和娘不亲,据说和陛下也是淡淡的,情分半点不浓。倒是更依靠她们这些养娘,有时太后娘娘接她去说话,还要三催四请的——就这样人家还不大想去呢。太后娘娘也拿她没一点办法。”

徐循也隐约听说过两母女关系疏离的事情,算算圆圆今年也十三岁了,她又是自小在公主所长大,比点点不知要懂事多少,平日相处时,觉得她聪慧懂事、谈吐知礼,感觉和成年人也不相上下——还以为她能慢慢和皇后重新弥合关系呢,没料到反而还越发疏远了,她有些不能理解。“这孩子们真是大了,都有自己的性子,旁人也插不进嘴去,越发让人觉得自己老了,没用了,管不了事了。”

韩女史还好,钱嬷嬷却是徐循的师长辈,对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般的年岁感,颇有些不屑,她笑道,“当年娘娘自出机杼的时候,老奴也颇觉得自己不中用了。可这些年过去,还不是好好地把点点给带大了?”

说起往事,徐循也是有些心虚,面上不由微红,“当年做事,也实在有几分冲动,现在想想,是不该的。”

她说的是什么事,钱嬷嬷并未细问——多年后回头想来,少年时多少挫折,总是因为冲动鲁莽?可若时光倒流,回到从前,怕也一样会做出那个选择。人生就是如此,一步步行来,所有坎坷,都是自有道理,如今是徐循已经失去,才会带着悔意这么谈论,若是章皇帝还活着,这多少带了些认错意思的话,只怕她也绝不会出口。

韩女史也笑道,“奴奴如今想起当年撞柱,也觉是太剑走偏锋了些。不过却都没后悔过,非是当日行险一搏,如今也不能坐在这里,同娘娘说话了。”

徐循想到章皇帝已经去了二十七个月,脑海中那极为熟悉的长相,仿佛都有些模糊,一时免不得有几分唏嘘,奈何钱嬷嬷和韩女史都不配合,情绪亦酝酿不起来,感慨了一会,便自然收拾心情,“说起来,还未问过嬷嬷呢——我早有这心思了,只是以前永安宫忙忙活活,实在是离不得人,如今清安宫中也是无事,我便在想,你们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好生休息了。先问了孙嬷嬷,她倒是情愿出去——王瑾该是要去江南做镇守太监,她愿跟着一道去,我自然成全……”

当日去了的李嬷嬷,如今已是离了京城不知去处了。倒是红儿、草儿就嫁在京城,和徐家偶有来往,徐师母进宫问好时,也会说起她们二人的生活,虽和宫中的锦衣玉食相比,远要平庸琐碎得多,也免不得有种种差役赋税的烦恼,不过托赖徐家照拂,也还算是平安。不过钱嬷嬷、赵嬷嬷年事已高,又是进宫多年,若是出宫无依靠,还不如在宫中养老了。有徐循看顾着,自也不会和一般的年老宫女一般,沦落到浣衣局使唤的。

钱嬷嬷早知此事,也是有过一番思量的,此时沉吟了一番,便从容道,“老奴入宫多年,家事多为夫家人分去,此时出宫,两家皆无所依靠,倒情愿就在宫里度日了。”

徐循不禁喜上眉梢,“这也好,将来随了点点去公主府,又要比在宫里自在些——说不定到了那时,我还要羡慕嬷嬷呢。”

至于韩女史,她是不能被放回去的,想来和兄长翻脸,也不愿回去。横竖照料着壮儿,将来也自有一番前程,因此亦是不骄不躁,含笑提壶,给徐循换了一杯茶,方才又道,“咱们这宫里,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这几个孩子,也是各有一番折腾,圆圆是这个样子,阿黄又是另一番样子,点点如何,咱们清楚,自然也不必说了,还有壮儿——”

壮儿这两年,和徐循的关系其实颇为不错,徐循不管他去探望吴美人的事,他也不说,如此一来,两人反而和睦,平日里和一般宫廷母子也没太大不同。既没有捧在手心呵护着的亲热劲,也不至于貌合神离,反正该做的都挺到位,也就是了。韩女史见徐循不追究,自然也不会把壮儿去看生母当做天大的事来渲染,不过轻轻一点,也就放下,她主要说的还是皇帝。“就是皇帝,现在也是渐渐大了,一天比一天更有主意。”

徐循神色一动——这一年来,她的确比较留意干清宫里的动静,虽然未曾明说,但底下心腹有所感觉,自然也会帮着去打探,“这又是怎么了?他才多大呢,难道就想着要当家了?”

年轻的皇帝觉得母亲、祖母对自己的束缚太紧密,渴望权力,双方有所摩擦,这也都是很自然的事,不过,皇帝今年才刚十岁,这要就想亲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韩女士摇了摇头,“倒并非如此,陛下是觉得自己的功课太沉重了,想要换几个先生,听说前日上课时,和先生还口角了几句,被罚着抄了书,昨日生闷气,连饭都不吃了,一定要把刘先生外放出去,才肯吃饭。”

徐循不免失笑,“这要从了他,太后娘娘以后都别想当家了,此事只怕大郎是讨不了好的。”

几人正说着,清宁宫那里来人,请徐循过去说话,徐循料着近日没什么大事,只怕还是应在了韩女史说的栓儿绝食记上。她也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踱到了清宁宫,果然太后跟前,并无诏书痕迹,人也不在书房,而是歪在炕上出神,见到徐循进来,她便起身道,“你倒是高兴——出大事了呢。”

徐循笑道,“无非是有个人不吃饭了吧?这也算是大事么?”

太后也不诧异,倒埋怨,“你既听说了,如何不来找我?连昔日老娘娘嘱咐的三条都忘了?好生栽培皇帝,乃是三条里的第一条,如今大郎眼看着就要养歪了,日后你我到了地下,如何去见大哥?”

她显然很有些烦闷,吐了一口气,方道,“刚才我让大郎来见我,本待责问他的,他反而责问起我来,说那刘先生对他极不恭敬,他乃天子,如何就不能放一个翰林外出为官,又说什么,先生们管头管脚,什么事都不许他做主,现在连我也不能做主,究竟谁才是天下之主——他倒好,功课不会做,口还利,几句话回得我都愣了。这孩子小时候顶听话的,怎么不知不觉间,竟到如此地步了?”

徐循心里,不由便想起了柳知恩的话。

这一年来,她和王振也见过几次,只是在那样官面场合,王振也没有多少表现的空间,徐循就是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什么来,是以,她亦一直没对太后提起,直到此时,太后说了起来,她方才是心中一动,有了些联想。

要获取皇帝绝对的信任,最好的办法,岂非就是挑动他对外官的不满,甚而是挑拨他和长辈的关系,让他觉得,在这世上唯一无条件绝对忠于他的人,除了内侍以外,再无其他?

别看栓儿此时还小,还做不得什么,可这样的想法一旦生根发芽,等到他长大以后……

“那么小一个孩子,独居在干清宫里,”心中思量个不停,徐循口中道,“终究也没个能管事的人坐镇,怎么能不出幺蛾子?依我看,两年以前,那是不方便开口,现在姐姐和老娘娘的关系已经缓和,倒不如借此机会,把他搬到清宁宫居住,又或者干脆您就住到干清宫去,也好就近看管。”

太后神色一动,“这……可合适么?终究似乎是不合规矩。”

“小孩子自己能懂得什么,才是十岁,已经懂得‘外臣催逼、内廷势弱’,”徐循对柳知恩的言语,如今倒更是深信不疑了,她蹙眉道,“就算不住在一起,也该问问到底是谁教得他这些。昔日孟母三迁,只为良邻,大郎身边人的品性,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

此言亦是正理,皇帝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数年前太后乃至是太皇太后,放置在干清宫里的心腹并不称职。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瞅了徐循一眼,“容我仔细想想。”

毕竟不是亲生,非但母子之间有一条难以拿捏的线,就连太后自己的心态,都会受到影响。徐循自己也养了个壮儿,是深知太后心理,干清宫的事,她是绝不好多说什么的,若非太后主动抱怨,甚至都很难启齿提醒,如今也是点到即止,免得弄巧成拙。见太后听进了自己的话,便不再直接议论皇帝身边人,而是转移话题,“再且说这搬迁居住的事,只要将原委告知,诸位大人也绝不会反对,只怕还要称颂娘娘圣明呢——不过,虽说是师长为尊,但刘先生对大郎,是否也太严厉了点……”

两人便又开始议论起了皇帝的教育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不惜和母亲冲突,也要调走刘先生,看来对刘翰林实在是忍无可忍。之前一直奉行的教育策略,看来,也该要改一改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太后搬到干清宫一起住的事情,万历的娘就干过的,哈哈……

第260章风格

不论是太后搬到干清宫,还是把皇帝搬来清宁宫,都不算是太小的变动。太后也得咨询一下老人家的看法,毕竟,两宫关系缓和,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要是为了这点事情,又起了什么波澜、心结,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如今她时常去仁寿宫问安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思索了两三个晚上,太后便没邀徐循,独自去了仁寿宫。——倒是在半道上碰到了静慈仙师的轿子,两人正好一路往仁寿宫过去了。

虽说最近阿黄的婚事正办着,但静慈仙师不便出面,多数都交给贵太妃忙活,她还是专心照顾太皇太后,也算是给两个事业型女性免除后顾之忧了。毕竟这活计她干了也有十多年,自然最是上手。这大半年来,仙师几乎天天都过去仁寿宫陪着老人家,往往是吃过早饭过去,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了,才回长安宫中来。

“老娘娘。”太后给太皇太后行了礼,也是不无几分关切。“您这几日可还好?”

“倒是还好。”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她说话的速度如今是越来越慢了。“你们都还好?栓儿好?”

这人老起来,真是快得很。太皇太后前年交权的时候还没觉得如何,虽然连着病了几场,元气亏损,人比较瘦削虚弱,但精神还好,只一眼瞧去,便明白这是个心里极有数,能当事的老人。当时借着病把皇帝宝印交给了太后,说不定还是打着病好了以后顺理成章地收权的主意,可谁能想得到,只是这一年没管事,太皇太后竟是真的急速地衰老了起来。如今已经是鬓发灰白、眼神浑浊、皱纹深刻,明显思维也不像是从前那样敏捷了,更兼耳朵有些背,现在和她说话,都得放大了声量,而后再等着她缓慢的回话。往往一席话说下来,另一边要喝好几碗茶水,才能弥补消耗掉的精力。

人老了,心态也会变,不然,贵太妃也不会提议让太后和皇帝重新住在一起。就是因为现在太皇太后的火气已经近乎完全消失不见,昔日的心机手段,几乎全被‘老’这一字啃噬,她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如若不然,向太皇太后提出栓儿的教育问题,最大的可能,便是让她老人家动念,把栓儿搬到仁寿宫来居住。

思及这个可能,太后心里也是掠过了若有若无的阴郁:毕竟不是亲生,总觉得栓儿这两年间,和她也是有所生疏。孩子大了,有心事了,在她跟前,也有了不少保留。若是再住到仁寿宫……

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把这无稽的担忧放在一边,“都好着呢,您不必惦记。”

耐着性子陪老人家说了一会话,见仙师端了补身的药膳过来,太后便起身接过了瓷碗,欲要亲自喂老人家食用,却为太皇太后止住了。“还是让胡氏来吧,她服侍惯了,也顺手些。”

毕竟是老了,若是往常,就只是为了胡氏和她对面住着,万事都少不得看自己脸色,太皇太后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不愿配合,多数也都会让宫女上前服侍,太后扫了仙师一眼,见她神色自若,也不免微微一笑,并不计较。

等老人家用过药膳,精神也略恢复一些了,便带了太后和仙师出去园中闲步,三人在仁寿宫后花园走了几步,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声音都清楚一些,“人老了,对时气就特别有感触,你们还小,不懂得这春天的气味,我却是觉得,这春日的暖气儿,偎着骨头,比什么火墙都让人舒服,这几个月,仿佛人都年轻了几分。”

太后忙奉承着说了几句话,太皇太后倒不大要听这个,恢复了少许精力,她便敏锐起来,戳穿道,“平日过来,也难得见你呆这么久,今日可是有事要说?”

她都看破了,太后也没什么好瞒着的,遂将栓儿和刘翰林的冲突说给了太皇太后知道。“一直以来,刘翰林对皇帝的确都有点太过严厉了,动不动就厉声呵斥,一旦功课不好,罚抄书都是有的。栓儿虽然面上忍了,没有做出什么不恭敬的事,但却实在很想换了他,上回来我宫里……”

太皇太后听到了栓儿的几番言语,眉毛也不由得一挑,她没有说话,静听太后说完了,方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太后把贵太妃拉出来,“徐氏也对我说,这孩子独居干清宫也不是个事……”

太皇太后听着太后的转述,也是边听边点头,“也有道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当日让她帮你,这一步棋走得不错。”

听她口气,此事应当能够办成,太后心头一松,又有些淡淡的酸涩:若太皇太后早就是这个脾气,这样老迈。三年前又何必要闹到那样地步?她自然可以临朝称制,以太后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过问朝政,哪里要受朝臣们的气?更不必和任何人分享这份权力,别说是提拔贵太妃了。这一年来,她寡言少语,其实也就是挂个名头,根本没有帮到自己什么。

不过,这酸味也就是回荡了一会儿,便又渐渐地消散了开去。朝政千头万绪,目前这样,自己都是勉强应付,若是真的要问政、参政,只怕她根本应付不来,太皇太后安排一个助手,也是老成之举,换做是她,只怕也会如此安排——多添一重保险罢了。徐循能安于‘保险’的位置,不胡言乱语,四处插手,也是她为人谨慎之处,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不过。”正思忖时,太皇太后又是话锋一转,“她毕竟不是正宫,没那个底气,说话难免也是畏首畏尾,把刘翰林调走?若是皇帝不说,倒是能调,现在他既说了,那便不但不能调了他,还要保他升官。”

太后不免一怔,“——可,这会否有些……”

“有些什么?”太皇太后耳背了,没听清楚。

“会否对栓儿有些太苛刻了。”太后只好大声把心底的念头说了出来。“刘翰林也的确严格了些——”

“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以后怎么面对天下?”太皇太后的语速很缓慢,但那股子多年当家的权威,依然是从她苍老的话语中弥漫了出来,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自古以来,只有师责徒,何曾有徒罚师的?这往大了说,那就是欺师灭祖……就是你要调他,内阁都通过了,六科给事中也一样会打回来的。没有大事,帝师从来只有升官发财的份,哪有这么无缘无故就被打发出京去的?”

太后本也没想把刘翰林贬出京去做事,她是想将其送入礼部,不过太皇太后发了话,她也不便为自己辩解,只好听着这头垂垂老矣的母虎发威。

“有此非分之想,可见得平时便不学好,这是错一,”太皇太后思量着说,“又挑拨内廷、外廷的关系,小小年纪,说的那话让人听了都是心寒。当皇帝的不能信用臣子,让臣子如何放心为天家卖命?内阁三位大人为国朝兢兢业业,多年的功劳、苦劳,又当得起他这诛心的几问?”

被太皇太后这一分说,太后额前,已经悄悄地沁出了冷汗:虽觉得此事不好,但若非贵太妃提议,她也不至于想将皇帝搬来和她一起居住。——满以为这已经够小题大做的了,不想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她刚才的处置,还是显得太轻描淡写!虽然只是几句话,但暴露出的问题,已经是令人心惊了,自己和贵太妃都想得很浅,还是老人家看得深,这内阁三位大人,虽说权柄不小,但对内廷素来尊敬,也是恪守着为人臣的本分。即使太后也有被他们拿捏得难受的时候,但心里也很清楚,主少国疑,从前朝代中,在这样的时候,可发生过许许多多非常险恶的事情,和前人比起来,如今内廷的处境,已经算是比较宽松的了。

身为人主,不懂得犒赏、感谢臣子们的尽心,反而猜疑、诛心起来了。孩子还小,不懂事,还可以教,可若是不能防微杜渐,让这样的想法发酵起来,日后他会怎么对待三位阁臣?岂非是要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是媳妇不好。”她不能不歉然请罪,“您给媳妇留了三条训命,这第一条教导皇帝之职,媳妇便没做好。”

她主动认错,太皇太后也不为己甚,她摇了摇头,“罢了,你终究经验太浅,不然,我也不会让徐氏来辅佐你……你一人,平日事又忙,多有疏漏的时候,这时就该要一个如徐氏般心细敢言的人在一旁提着。”

这一回,太后是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依老娘娘之见,此事又该如何办呢?”

太皇太后闭上眼沉吟了一会,“皇帝平日在宫里,最亲近的人是谁?”

太后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她虽然平日繁忙,但始终也有一只眼睛瞅着干清宫呢,她快速道,“罗妃去后,便是王振了。他是章皇帝手里的老人,到了大郎身边后,一直很得他的亲近。平日为人也是殷勤小心——”

“打杀了他。”太皇太后咳嗽了几声,方才淡淡地道,声音还带了老人特有的含混——她今日口齿不清,主要是因为刚落了一颗门牙,还没镶进新的义齿。

太后入宫这些年,除了处置一些犯了大错的底层宫女宦官时,曾罚得较重,意外致死以外,还真没发号施令,夺取过谁的生命。听得太皇太后如同宰猫杀狗一般,随口就要杀掉一个没有明显劣迹的权珰,一时间不免难以接受。“可——他是栓儿大伴——”

“不是大伴,还不打杀呢。”太皇太后倒对太后有些不满了,“栓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岂非他这个大伴不能善尽管教劝谏之过?只看在这点上,打杀他也不算冤枉。再说,不处置得重一点,孩子也学不会那堂课。”

“哪、哪堂课啊?”太后已是被镇住了,多少有些举止失措。

太皇太后扫了她一眼,疲倦地吐出一口气,她缓缓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闭目养了养神,也在心中安慰自己:好歹还给她找了个帮手,多少也能有些助力……

“当然是不能听信宫人、宦者言语这一堂课了。”她的话语虽含混,眼神虽浑浊,但周身那冰冷沁寒的气势,却还犹有可观之处,“这样的话,难道是翰林们和他说的?身边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以后这皇帝可该怎么当?”

太后终于是明白过来了:这一次,太皇太后是要小惩大诫,用最亲近人的性命,教导栓儿这个道理。

家人如后妃母子,下人如养娘大伴,一律属于不能参政的内人之辈。在朝廷政事上,她们所说的话语,连一句都不能听,更别说吞进肚子里,再当自己的话说出来——要当皇帝的人,宁可多疑,也绝不能轻信。就如同越是美丽的女子,就越会骗人一般,感情上越是亲近的人,便越不能相信。

至于王振到底是否该为皇帝说的那几句话负责,那又根本并不重要了,即使是冤枉,亦是顾不得。谁让他赶上了呢?宦者本就是内廷的一条狗,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更何况一条狗?他的死,若能让皇帝明白这个道理,那便不算是死得冤枉!

这思路,是太皇太后惯有的风格,太后服侍她多年,一旦转过弯来,顿时便尽会其意,她深吸一口气,略略凝眉思忖了片刻,便张开口道。

“老娘娘说得是……媳妇知道该怎么做了——既然如此,等打杀了王振以后,不如把干清宫的宫女宦官,都换过一遍,从我等两宫中抽调出些晓事老实的宫人,过去服侍大郎吧……”

即使王振无辜,真正挑唆栓儿的人还藏在暗处,难道太后就没办法对付他/她了么?又何必费心机要把他/她揪出来?干脆一气换了,反而省事!反正,想必新换上的人,必定当要比旧人老实得多吧。

太皇太后眉宇间终于露出了欣慰之色,一旦放松了心头那根弦,她的疲倦之感也涌了上来,原本清明的思绪,也被冲得渐渐慵懒。“不错、不错,你终究是个好的,日后只和徐氏一道,用心政事之余,也要加意看管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太皇太后办事的风格就一直都是很明显的……

第261章玩脱

太皇太后和太后操心着国家大事、君主教育时时,徐循也不是闲着风花雪月,太后往仁寿宫请安的事,她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跟着一道去——这几天她也正忙碌着呢。毕竟,阿黄的婚事,如今也是按部就班地走到了点算嫁妆的阶段。

公主成亲,礼仪和一般人家嫁女是不同的,整个重心极为明显地偏重在天家这一侧,包括府邸都是如此。公主有公主府,驸马有驸马府,这驸马府是供给驸马以及家人亲眷居住的,陈设由宗人府置办,虽然府邸情形不同,但东西都是那些,如有不足的,就得看驸马本人如何行事了,人品老实些的,自己家里出钱置办点也就罢了。若有那等贪婪不知事的,也会撺掇着驸马在公主跟前哭穷,令她向宫中开口,贴补驸马府。

至于公主府,那可就不一样了,除了宗人府给出的那一份以外,历年来宫里为公主准备的体己家私嫁妆,也都要运送到公主府中安放。宫里的物件,岂有凡品?公主府自然是金碧辉煌,和宫里也差不了多少。此处只供公主和随身的教养嬷嬷、使唤内侍等居住,驸马家人,等闲无事不能擅入,即使进了门,也要谨守君臣礼仪。是以公主虽然受到的拘束多,但在这一点上,又比前朝好些,起码不会受公婆的气,自己独居一处当家作主,又是世间女子享受不到的福分了。

既然规矩如此,那么也就没有晒嫁妆这一条了,事实上这也不算是正统意义上的嫁妆,毕竟公主出嫁了,也依然被视为是天家的一份子,不算夫家的人,应该说算是宫里对于公主开府的下赐罢了。

仙师在十年前就为阿黄攒了一份家私,之前章皇帝也说过,阿黄是长女,嫁妆要加厚。反正这一代就三个女孩子,内库也有钱,并不会置办不起。不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太后,都没有发话削薄阿黄的嫁妆,而是照旧按之前的许诺给准备着。这份嫁妆有多丰厚,也是可以想见的。西苑库房里,单单为阿黄的嫁妆就开了三个大屋子,就这样还觉得挤挤挨挨的装不下。再加上那本嫁妆册子,历经十年删删改改,实在也是复杂得很,一般人只怕理不清楚。今日要将这些箱笼运往公主府安放时,连徐循都是亲自出马,不如此,也实在很难做到帐实合一。

“杂色宝石一匣,中有米粒大小红蓝散宝石三十余枚,金刚石十余枚。”刘尚宫捧着册子读了一行,底下人奉了个盒子上来,徐循便打开看了,她眉头一皱:盒子里的宝石,大约只余了有三成了。

今日她把阿黄带来,眼下小姑娘就坐在一边,望着满院子的箱笼,眼中也有几分新鲜。见首饰仿佛是出了纰漏,便好奇地望着徐循,似在等着看她的反应。徐循想了想,有点线索了。“三四年前打嫁妆的时候,是不是把这盒子里的宝石都取出去,给她做了一套头面?”

阿黄的嫁妆册子是厚厚实实的一大本,还夹带了无数手令回函,韩女史翻了半日,“是有这一条,九年冬取红蓝宝石合计十七枚,金刚石八枚,造头箍六条,凤钗两枚。”

众人便在首饰匣子里果然寻出了这些物事来,徐循还点了点宝石数目,“哟,居然还刚好呢,总以为要敲坏一枚两枚的。”

“娘娘真是会说笑。”众人都笑了,“这对得上账目的,哪敢侵吞,吞没了一枚,全家都得赔进去,可不划算呢。”

徐循也笑了,又往下清点,多数都能和账簿上记载相对,偶有对不上的,阿黄就主动说,“这都要找,可不知找到何时去。想来也是支取去做了别的事了,念到后来自然出来。”

阿黄不发话,徐循就是要细细地计较,阿黄发了话,她也乐得轻松些,却仍不敢太大意了:这孩子心细,她是早知道的,若是为此事让她记下一笔,误会她监守自盗,拿了些不该拿的东西,那倒是白忙这一场了。若不然,也不必双方都亲自出面,各自派个心腹,倒也就完了此事了。

她这里核对过一遍,便装起一箱来,搬到一边,从早上开始,忙到了中午,才清出了十多箱,还有许多等着清点。阿黄虽然面有倦色,但仍不提去字,徐循也得陪着她在这点。不过到了下午,她便累了,只让韩女史念,花儿和刘尚宫核对清点,她和阿黄坐在交椅上看着便是。

不一会便到了下午,徐循昏昏欲睡,阿黄年纪轻,倒还精神奕奕,仿似十分好奇,盯着箱笼直瞧。院里众人被她看得都是不敢怠慢,纷纷强打精神,小心点算。徐循自己坐在椅上吹着春日暖风,不一会,头便一点一点的,差些没栽到地上去。

就这么沉闷而机械地走着流程,外头是不少宫女内侍,蚂蚁搬家般将锁好的箱子一点点搬到大车上,预备着一会先送到公主府去。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宁静,只有韩女史、刘尚宫和花儿三人有条不紊的念诵声,响在寂静的小院上方。

也因为里外这么近,一旦有点异动,也就十分提神,徐循本来还沉浸在朦胧的睡意之中呢,猛然听见一连串脚步急急地往院子里过来,便一下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望着穿堂——这么着急,肯定是有要事发生了。

果然,来的是蓝儿,花儿不在,清安宫就该是她揽总,她都亲自出来传信了,可见这问题并不在小。徐循扬起眉毛,只让花儿行了半礼,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蓝儿上前几步,附在徐循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娘娘,干清宫里闹起来了!这会儿太后娘娘已经过去,还派人来问您在哪儿,奴婢这就赶着过来寻您了。”

“闹起来了?”徐循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你且仔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都明白,只隐约听说是老娘娘、娘娘打发人去呵斥王振,当场就要拿住打杀了。”蓝儿的眉头也是皱得紧紧的,“可出了什么事要让太后娘娘亲自过去,奴婢就不知道了。”

这……虽说皇帝出言不逊的事情,徐循也是知情,并且也建议严肃处理,但她也没想到太后会和太皇太后商量出个直接打杀的办法,这和迁居干清宫比,根本都不是一个层次的应对办法了。后者已经足够严厉,她还怕这么处理,会将皇帝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没想到太皇太后、太后还更肃杀,因为一句话说错,就要把皇帝的大伴给打杀了。

虽然王振为人,她亦不是太喜欢,但那毕竟是皇帝的大伴,纵有劣迹,也还不显,一句话就要打杀,即使大臣们知道了会尽力夸奖两位娘娘的贤德,但对皇帝来说,此举会否也太过分了点?既然太后要亲自过去干清宫,应该便是闹起来了吧……

思绪纷纷中,徐循也顾不得这一茬了,吩咐韩女史,让她好生清点嫁妆,又特地对阿黄道,“你勿担心,若有出入,且都先记着,我明日再来解释给你听。”

阿黄至此,面上终于有些讪然,“娘娘又何必如此,难道您还能贪了我什么不成?您既然要回去,我也不留了,只让姆姆留下便是了吧。”

其实徐循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章皇帝去了,太皇太后老了,阿黄和她关系也只是平平,仙师这几年虽然不错,但手里终究不宽松,谁知道皇帝对姐妹们如何?虽说出嫁时也有庄田赐下,宗人府也会供给日常花销,但在宫中无靠,想要多攒一点也很正常。她若没个心腹,不是自己来看,难道还让财产流落给旁人掌管不成?因此只是摇头,“不必,你好生看着,其中有些疏漏,只怕是真疏漏了也未必的。”

匆匆丢下一句,又略略整顿了衣冠,她便随着蓝儿出去,上了轿,让他们直接往干清宫抬去。——不过西苑本来距离干清宫就有一段路,几人这又是在西苑深处了,虽然心中着急,但一时半会,却也到不了地头。

才方走到一半,轿子忽然一顿,蓝儿在轿身轻轻地道,“娘娘……太后娘娘的轿子回来了。”

徐循这会还去什么干清宫?在路上也没法说什么,只好跟着太后一道,回身去清宁宫了。到屋前她先下了轿子,却见太后那儿半天也没有动静,便到轿前疑惑道,“姐姐,您没事吧?”

太后过了一时,方才鼻音浓重地回答,“无事的。”

说着,便掀帘子出来,果然是双目红肿,一看便知道,刚在轿子里必定是哭了。

徐循见此,哪还不知干清宫中必然有一番争执,而且太后看来还是被气着的那一方。她也不说话,等进了里间大家坐定了,方才问道,“这王振,是死了没有呢?”

太后一听王振两字,浑身一震,眼泪便是夺眶而出,她捂着脸低了好一会头,方才哑声道,“周嬷嬷……你来和她说吧!”

周嬷嬷亦是神色沉肃、心事重重,见太后如此,眼圈儿也跟着红了,便跪在徐循跟前,低声将干清宫里的事情,娓娓道了出来。

原来太后派出打杀王振的,正是周嬷嬷,可她到了干清宫里,方才呵斥了王振几声,皇帝便把她给喝住了,仿佛早知她的来意一般,竟是不许周嬷嬷带走王振,双方只能是僵持在了那里。周嬷嬷仗着是太后身边近人,还劝谏了皇帝几句,皇帝反而恼了起来,反要打杀了周嬷嬷。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只能是惊动太后,待到太后赶到时,亦是又惊又怒,呵斥了皇帝几句,皇帝便发了脾气,只说自己横竖不是太后亲生,同他有半点好的人,太后都要夺去。先夺了罗妃去还不足够,今又要夺了王振,还说什么他日亲政以后,必定要废了太后之位,究她阴夺人子之事,追封生母为皇太后云云。

徐循听得话也不会说了,她虽然猜过栓儿也许对自己身世有些疑心,但却也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什么都知道了,且还知道得这样清楚,如今这么一嚷出来,明显是压根都不在乎和太后的所谓母子情分,要把脸面撕破了。——也难怪太后会如此失魂落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如今再想到前事,大抵因为恩怨已经过去许久,余下的感情也不浓烈,徐循没有多少幸灾乐祸之意,反而也有些淡淡惆怅,太后这一生,亦可谓是在命运的洪流中不断地翻滚挣扎,她曾风光过、低沉过,也曾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虽说这一次出手,为她博来了如今的荣华富贵,但苦楚辛酸之处,又很难令人羡慕她的命运。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要为自身的后位担心,也不知她这一辈子,真正开心幸福的日子,又有几天。

“真是胡说八道。”她先喝了一声——不这么安慰太后,只怕她连正经谈话的镇定都不能具备,“皇后是章皇帝立的,栓儿也是大哥首肯,方才记在娘娘名下,由她教养的。至于罗妃去世,虽然值得惋惜,但也的确是因为时疫,前后治疗都是尽心尽力,又何来夺去一说?皇帝不懂事胡说八道,你们就该教他道理,如何反由得他胡乱发火,还气着了太后娘娘?”

这番话在情在理,却未能抚平太后的情绪,她依然双手掩面,伏在案上不言不动,徐循见不奏效,声音便也低落了下去,她同周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周嬷嬷也是满面忧急,便上前去轻轻地推了推太后,低声道,“娘娘,娘娘?”

这一推不要紧,太后身子一歪,就被徐循推着倒了下去,徐循不由大骇,忙要去扶,仓皇间自己也跌了一跤,一群人乱了好一会儿,这才将太后扶了起来,先探鼻息——倒还有,只若有若无。再一看,只见太后面若金纸、唇歪了一边,怎么呼喊都没个回话,她心中一凉,忙喊道,“快请太医——都先别动,放平了!——娘娘卒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皇太后的风格又一次玩脱了……

第262章母爱

卒中是很常见的病,大鱼大肉的吃着,没事也不干活的富贵人家时常就出现这样的疾病,就是宫里,也颇有些六尚女官年老了后,就是因为这病再起不来身的,因此宫人对这病名也不算太陌生,听到是卒中,稍微也就减了慌乱——卒中虽然可能造成太后起不得身,但毕竟还不会立刻就死。昔日章皇帝暴卒,和昭皇帝一样,当时在屋里服侍的宫女宦官,除了大有脸面的那几个,余下多有被殉葬的。这屋里也没人想着活得好好的忽然去死不是?

不过,太后年纪毕竟还轻,谁也没想到她忽然卒中,众人顿时是乱成了一团,就连徐循,除了知道要把太后放平以外,对余下的急救措施也是一无所知,恍惚听见谁喊了一声放血,也是灵机一动,忙奔上前去,拔下银钗在太后十个指头上都扎了洞,此时又有机灵宫女,早就奔向内安乐堂,把在那里值守的太医给叫来了。至于太医署,因为隔得远,所以过去的人还没回来。

这里有了医生施救,就不必徐循添乱了,她也听说,这卒中的人要是面目歪斜得厉害,救回来的可能性就小,太后的面目倒是还好,未曾歪斜过甚,看来性命应该是无忧的,至于人能否站起来,能否视事……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徐循站在宫中,手叉着腰茫然了一会,才忽然间惊慌发觉——现如今,宫里居然只能指望她来做主了。

太后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指望其在短时间内视事已无可能。太皇太后年老多病,不然也不会交权,这些日子以来衰老了多少,自己也是有眼看见的,再加上打杀王振明显是她的主意——太后第一步根本不会走得这么绝,她就不是这么个性子,也唯有老娘娘才会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眼看因为这主意,把皇帝和太后闹翻脸了,太后被气中风了……徐循真怕自己把这事一告诉过去,太皇太后也跟着气中风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管事,仙师又身份尴尬,皇帝刚说过太后阴夺人子,要废她后位,那么往前一步推论,因为太后要上位而被黑的仙师,也有可能被复位尊为母后,再给罗妃追封一个太后……这么一搞,仙师也被牵扯进漩涡里了,这会儿让她出来管事,那就更乱了,所以也不能找。这宫里寥寥几个主子都不能用了,除了徐循以外,还真没有别人能顶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是一个人当家作主了,头顶没有谁能管着她——可越是如此,徐循便越是惶然,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压根也理不清头绪,还是眼看着太医院的周太医赶了进来,方才猛地回过了神。

当年太医院的事情,虽然闹得风风雨雨,但最后还是没被捅出来,当谣言处理了。既然是谣言,而且此事也难说是谁的责任,毕竟便有一些幸运儿逃脱了处置,周太医便是其中一名,他因为失宠于大部分妃嫔,到末了连当时的皇后都不大要用他,所以在太医院中地位颇低,虽然官位高,但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因此,责任也就跟着低,再加上好歹和太后也有过一点善缘,便逃脱了贬职,还是留在了太医院里。

至于刘胡琳,也是早从东厂出来了,不过他出过这样的事,也不适合再在宫中服侍——亦不必徐循等人操心,三位杨阁老自然会把他护得好好的,已经安送回原籍去了,徐循也令家人厚厚送了一份程仪,助他在老家安顿下来。以他的医术以及敬业刚直名声,在老家自然也不会过得很差。这几年太医院出于青黄不接的状态,刚从外地寻了几个名医进京,也还没试用磨合,所以请的还是老人周太医,徐循和他颇为熟悉,也不待他行礼,便免了道,“你只说娘娘有事没有?”

“太后娘娘已经安稳下来了,太妃娘娘当机立断,给十指放的血,是救了太后娘娘的命。”周太医满口的谀词,“太后娘娘日后若能恢复下地,都是您的功劳——”

见徐循不耐,又忙道,“奴婢又放了一小碗淤血,娘娘应该一会就能缓过来了,能不能说话,还得看娘娘的造化。”

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不过,这会儿病人的心绪可万不能着急,一着急血一冲脑,那就更不好救了。”

徐循忙上前去看时,果然太后已经醒了过来,双眼直眨,喉中呵呵作响,只是还不能说话,见徐循过来,便望定了她,偏偏面部又僵硬,多少情绪,都写在了一双眼睛里,看着没地也让人着急。

徐循心底,暗叹了一声,便握着她的手沉声道,“莫着急,娘娘,这里万事有我!”

见太后似乎依然不减焦虑,她便揣度着她的心意,说道,“这里先由我管起来,等事态平息了,方才去回老娘娘。娘娘放心,您好了,我照样归权——这些年来,难道您还不信我?”

太后极为费力地摇了摇头,做了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徐循一边猜一边解释,“老娘娘那里,怕她一时接受不来,慢慢地去说。朝中事您也知道,本无大事,待您好些了再往外说……”

她一边猜一边换话题,见太后反应,便知都不是,便又续道,“王振那里,先捉起来,等您发落——”

见太后精神似乎一振,却又依然在做表情,徐循的声调慢了下来,“栓儿……”

太后的眼睛便瞪大了,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徐循的思路,刚才也颇混乱,现在方才渐渐有了条理,她试探着道,“让他过来见您?”

太后神色未改。

“让他留在干清宫?”

也不是。

周太医这时也不顾君臣分野了,膝行着爬到床边,杀鸡抹脖子般对徐循使眼色,徐循看了他一眼,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她大声道,“娘娘放心!此事原委,必定密密收藏,不使外臣们知道!”

这话一出,太后喉头冒出一声响,她顿时松弛了下来,眼中神色变换,多少有些感激地望了望徐循,那边已经是有人端了药来,周太医一叠声指示,“对对,从嘴角喂进去……”

徐循退了几步,扫了周太医一眼,心中也是暗暗自愧:事发突然,真是乱了,倒没周太医这个利益相关的人想得明白。此事,当然不能往外流传出丁点!否则,谁知又会激起怎样的动荡?

就不说天家秘闻了,只说最简单的事实吧,太后令人去打杀王振,栓儿和她争吵了几句,把母亲给气中风了……这可是忤逆不孝,十不赦里的罪!

国朝以孝治天下,一个不孝的天子,怎么能令众人心服?就算是面和心不合,就算日后栓儿掌权了,把太后搞下来——那也是打着孝敬亲生母亲的旗号,而且必定也不能委屈了太后这个尽心尽力抚养他长大的养母,否则,都难免被人议论,毕竟罗嫔也不是太后害死,在栓儿身边好端端活了那些年呢,就是援引了真宗、仁宗的例子,仁宗不也没拿章献明肃皇后怎么样吗?其实,所谓废位一说,也是有些荒唐了,顶多就是追封罗妃,再给仙师一些荣誉,最多最多,废了太后的位置,重新扶仙师上位,那也要给孙氏拔群的、仅次于正宫的待遇,不然,文臣们也是要进谏说话的。——这一切的前提,还要建立在栓儿揭父亲老底,把此事闹大的基础上,从为尊者讳的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不孝。

然而,上述所有的假设,给栓儿的名声带来的阴影,绝对都比不上今日此事,只要这件事传扬出去,不管是连带着内情也好,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信息也好……只要传扬出去一星半点,栓儿的名声那就全完了!只怕……只怕弄不好,都要行废立之事!他在课程上的表现本来就不够好,能力不足,德行不足,想要废了他,也不是没有借口……

当然,想要维护他,却也不是没有借口,一旦朝廷分为两派互相攻讦,那可就全乱了。徐循都不知该如何去想象之后的事,她可以肯定的,便是在太皇太后老弱,太后无法视事的情况下,局势肯定会比几年前更加动荡,而且,这一次和上一次相比,连大义落在哪边,都有争议,只怕是内阁三臣的意见,都不能统一。

必须要尽一切力量回避这样的混乱!

想到这一年来的边疆战报、东厂情报,徐循牙一咬,也不去想多余的因素,径自下了决心:三年以前,章皇帝已经动念要整顿武备,就是因为这十余年来,边疆武禁松弛,鞑靼虽没落了,可又兴起了瓦剌。可章皇帝还未处置完全,便撒手人世,这整顿武备的事再无人提起,如今的边疆,已经不是文皇帝年间的边疆了。外头还有人虎视眈眈呢,自己家里,稳定压倒一切,绝不能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