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早就等在院门口的小中人也赶快跟了上来,急匆匆地道,“首辅杨大人请见!”

侍奉太皇太后是第一要务,绝不能胡乱打扰,除非是军国大事,否则没人会进来把太后请出去。即使是首辅请见太后,传令的内侍也只能在院子外头等着。

“知道了,”太后面沉似水,蛮不高兴地应了一声,见贵太妃似乎有告退的意思,便叫住了她,“你和我一块去吧?”

“您见大臣,那是名正言顺……”贵太妃似乎有推脱的意思。

“你这人真是,”太后有些不高兴了,“怎么遇难则退呢?不成,今次你非得和我一道去不可——若你不在旁,我可顶不住,指不定就落入下风,被大臣们欺负了。”

“此事事实如此清楚……”贵太妃有些无奈,见太后十分坚持,也终是叹了口气,让步道,“也好,那我就充作侍女,在姐姐左右侍奉吧。”

“难道还多你一个座位不成?”太后不屑道,“只是和我做作。”

她挽起贵太妃的手臂走了几步,忽又烦心地叹了口气,“多少年的老臣了,闹出这样的事,让人怎么办好?若是不能善始善终,多少也让人心里过意不去,可要是放他一马的话,此事又该如何收场?朝廷法度,岂非如同虚设了?”

“东杨也实在是太不自爱了。”贵太妃也跟着嘘了口气,“此次的事,我看错全在他,也是自作自受,哪怕他爱惜羽毛一二分,又怎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谁说不是呢?”太后叹道,“毕竟还是他先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只又不知,到底是谁在背后弄他了,看内阁余下二杨的态度,却并非他们两人的手笔。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也不知是谁嫌这些老人占据权位太久,已经想亲自动手,给自己腾个位置出来了。”

贵太妃并未回答太后的问话,她幽幽地瞥了西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仁寿宫是东宫,顾名思义,它位于干清宫之东。

第273章心思

其实这事儿,说到底也的确是东杨阁老持身不正,他收受贿赂在京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要不然,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说实话,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有分量的大臣上书正经弹劾东杨阁老,只是有几位年少敢言、勇于任事的御史上书而已,但东杨阁老的名誉,已经是闹得风雨飘摇,大有晚节不保的势头了。

几十年宦海浮沉,除了那些以气节闻名的直臣以外,谁没做过点经不起掂量的事?一般来说,贪腐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扳倒宰辅重臣的。就算罪证确凿,天子将奏折留中不发的可能性也相当高,颠倒黑白,将告发一方调任京外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想要在官场上找到正义和公正,还不如在家玩无锡大阿福呢,政治上的事情,看的就是个需要。天子需要三杨阁老守内阁稳定朝政,他们就是弹不倒的不倒翁,只要不是犯了大忌讳,一般收钱帮人平事、升官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天子——现在也就是太后,也都晓得该压住不发,不把事态扩大。

但问题就是,现在东杨阁老已经是犯了大忌讳了……他已经越过了文武之间的分界线,直接把手插到了武将的升降中去了,而且还不是出于自己的政治利益,而是单纯的收钱平事——就是按照一般贪官的标准来说,这吃相也是太难看了点。

为了政治利益勾心斗角,以治国方略上的矛盾分派结党,虽然也是天子所不乐见,但这也可以看作是士大夫的权力。排挤异见者、提拔志同道合者,并不算是离谱,若东杨阁老是屯田筑堡、锐意进取的支持者,他要排挤掉一心保守,守住前线不思扩张的辽东守将,那还稍微有点道理可讲,不过现在全国上下在边事上的立场都是稳重保守,都指挥也没有什么立场上的错误或正确,纯粹只是使了钱保住自己的官位而已——须知道,都指挥和总兵都是封疆大吏级别的存在,此事说穿了就是东杨阁老为了钱可以阻碍正常的政治斗争,插手封疆武将级别的功过。

虽然说是以文制武,武将和文官就算品级一样,也是没的就矮人一头,但也没到这么过分的地步,试想今日会因为钱出面平事的话,明日会否又因为钱就把更严重的败仗给掩盖住呢?起码,御史奏疏中是这么说的,极力渲染了此事的严重性,就差没明着指住东杨阁老骂误国奸臣了。

是的,石峰口一事的真相,终于是暴露了出来,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正统的御史风闻奏事的途径,往上一下捅到了太后案头。几年前的往事在朝廷中又掀起了巨浪,而且,以奏疏里的口气来说,这不是把东杨阁老搞臭就能完事的,其目的就是要把他搞倒论罪!

这当然也激起了内阁的强力反弹,不论私下有多少纷争,内阁对外始终都是一个整体。说难听点,东杨要倒也不能因为此事倒,这对内阁的权威将是严重的削弱,再说了,谁知道余下两位杨大人屁股底下都坐着什么屎?东杨因为贪腐倒了,转头西杨家衙内杀人的事是不是也要闹出来了?这成何体统嘛!多年宰辅、朝廷重臣,难道连一点颜面都不留了?——再说了,这群老臣这几年来组了诗会,定期聚会唱和,着实是风雅无比,彼此间也联络了不少交情,此时被激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倒也真把矛盾放在一边,从内阁三杨开始,再到礼部尚书胡大人等老臣,全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力保东杨阁老,口口声声,要严惩抹黑东杨阁老的御史。

就为了此事,现在朝廷上下是闹得乌烟瘴气的,没个宁日。太后压根都不敢让太皇太后知道此事,怕激起她的担心,耽误了她的休息。正好徐循这一阵子也在忙着安顿宫中事务,服侍太后养病,很多时候都只得她一人面对群臣,搞得太后是大有独木难支之势,今日有徐循陪着,方才安心了点,又怎会吝惜一个座位?反正她和外臣见面,彼此间也都要隔一扇屏风,屏风后徐循是坐是站,外臣们也管不着。

前有内侍喝道,两人进屋时,首辅杨大人已经跪在地上等候了,太后忙吩咐,“左右快扶起先生——先生有年纪的人了,不是早都说过行半礼就行了吗?——你们也不劝着!”

首辅杨大人恭声给太后、太妃行了礼,“今日求见,乃是送奏疏来的。”

一般来说,奏疏都是内阁写了票拟,直接送司礼监,司礼监转呈皇帝,皇帝认为有需要召见大臣,再派人过来召唤。首辅主动请见送奏疏,是比较罕见的情况,太后冲徐循使了个眼色,夸张地叹了口气,方才道,“可是有何军国要事,需要商量?”

“阁臣体面,已是岌岌可危。”首辅杨大人沉声道,“此亦为大事也,请娘娘明察。”

这略带恐吓的口气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过去一个月里,更过分的话首辅大人都曾说过。换做十年前,首辅大人肯定不能这么对宣宗章皇帝,更别说二十年前这般对太宗文皇帝了,奈何权力并非永固,长达七年的大权独揽,已经使得内阁在内廷跟前,有了很重的权威。太后即使不喜被如此对待,但也只能和徐循一样,忍着耐着,这口气,注定是永远都没有报偿回来的一天了。——身为顾命定策重臣,朝廷压根无法亏待如今的几位老大人的。

此事陆陆续续都拖了一个月,眼看就要过年了,也还没个定论。徐循用屁股想都知道首辅大人想说什么——反正不脱西杨的功勋,西杨被攻击的害处,以及御史没有证据便妄罪次辅的不妥之处等等,总之便是又一次催逼太后让步便是了。

而太后的心思,她倒也是清楚的,就如同她管事时被压制一样,太后也受了不少臣子们的腌臜气,这些糟烂污的事,她看得不会比徐循少。早就憋了一大口气在心里了,现在东杨难得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而且奏疏还是有眉有眼,说得和真的一样,从大臣们的反应来看也的确不是造假。她当然也想借此掀起一番风浪,好好端正一下内阁的态度。所以两人就在这杠上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让步,这才拖了快一个月还没个结论。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徐循对此事本来没有多少看法,但今日太后把她拉来,明显就是希望借重她的能力了,只她也不知道太后到底是什么心思,在旁静听了一会,大概也掌握了现在矛盾的焦点:太后的意思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让都察院查一查,反正东杨如果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就是随便查,也能还他一个清白。而首辅的意思是,对这种无根无据的谣言,就应该坚决驳斥,去查都是中计了,都是对不起东杨多年的辛劳。

两人就这么车轱辘般来去,太后也不硬,首辅也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所以感觉就在说废话一般,连着说了快半个时辰都没达成一致。徐循冷眼旁观,倒是看出了一点问题,感觉这两人都是没有宁可翻脸也要达成目标的决心,彼此都有顾忌,所以才是僵持在了那里,很可能这种角力局面,只要有人下定决心的话,就能一举奠定局面了。——比如说首辅,若是表态,次辅走他也走,愿以自己的名声保证次辅的清白云云,那难道太后还能真的查下去?少了首辅大人,国家该如何运转?

又或者比如太后,这种事未必要都察院来办啊,东厂那边几年前就查个水落石出了,以她对东厂的依赖,她不可能不召柳知恩来问话的,她手里肯定也有一份决定性证据,甩出来的话难道首辅大人还能视而不见?事实俱在,内廷一追查,东杨就是引咎辞职的结果。——她甚至疑心太后手上压着的那厚厚一封奏疏,完全就可能是柳知恩的汇报,不过她看来也并没有使出撒手锏的意思,就只是耐着性子在和首辅绕圈圈。

今日的绕圈圈之旅依然没有终结,眼看天色渐暮,两人都不敢走,徐循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依着自己的猜测,她微微倾身在太后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太后眼眉顿时一挑,她略带几分讶色地望了徐循一眼,“此言当真?”

徐循点头道,“就是我和他闲聊时随口说的。”

太后顿时便不犹豫了,她拿起那封奏疏,递给了金英,“去,给首辅看看。”

两人几个眼神交换下来,徐循心中已是雪亮:和她想得一样,太后之所以犹豫不决,就是因为不知道御史背后的另一方势力是谁,深怕去了东杨,崛起个更不靠谱的,那还不如使这个喂饱的。所以她的态度才会如此柔软,又会在知道栓儿可能是幕后主使以后,骤然强硬起来。——既然皇帝要东杨去位,身为太后,她没有给皇帝拆台的道理。在强势的外廷压迫下,内廷必须抱成一团,才能逐渐壮大,最终将权力名正言顺地整合到自己身上。

不过,栓儿安排代言人的事情,应该是瞒不过东厂的耳目才对,甚至很可能就是通过柳知恩做的,难道柳知恩没向太后禀报吗……

徐循心里有一瞬疑问,不过,现在该关注的并非此事,她还是将注意力移到了屏风那头——等着首辅大人的回应。

看奏疏也需要一段时间,首辅大人在这段时间内安静无比,过了许久,方才哑声道,“臣为杨勉仁向两位娘娘请罪。”

居然是非常干脆地抛弃了东杨,只凭东厂的奏疏,便把罪名代东杨承认了下来?

徐循只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也不免为首辅大人的气度和决断心折:他之前一直没有把自己和东杨绑在一起,只怕是早料到了此事,或者说可能是早知道了此事也未可知。只是因为内廷一直表露得比较气虚,所以他是故作气盛,想要一搏试试能否压服内阁,保住东杨。现在太后既然扔出了这份证据,那么东杨罪名落实,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他便立刻放弃了原来的想法,现在,估计是要为东杨求情,尽量把他撇出去,以全内阁的体面了。

事态的发展和她想得也差不多,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太后还是没能达到自己‘让都察院来查一查,也让百官都吸取教训,以此为鉴’的目的,取而代之的,乃是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东杨以病乞骸骨的结果。也算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内阁的体面,达到了太后和首辅的双赢。

不论太后内心深处,是否真正满意,既然她和首辅都认可了这个结果,此事也就真真正正是告一段落了。此时天已入暮,首辅杨大人忙告了退,要赶在暮鼓之前出宫去。至于太后和徐循,也可以回各自的宫殿,去用晚饭了。

太后并未细问徐循当日为何要把此事底细告诉皇帝——这种事本也没有瞒着皇帝的必要,可能闲聊时随口就说了。她和徐循并肩而行,沉默地走了一路,方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栓儿长大了。”她低声说,语调里透了少许心酸无奈,却也有淡淡的骄傲。“毕竟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虽然儿子和她离心离德,这么大的动作,事前也没有一点商量、征询,然而,皇帝毕竟是长大了,他已经懂得运用种种手段,搬掉横亘在真正掌权路上的种种障碍,这却又不免让她颇感欣慰:终究,栓儿还算是块做皇帝的料子。

对她的未尽之语,徐循是心知肚明,她顿了顿,方才挤出了得体的微笑来,附和着说道,“是啊,毕竟是长大了,已经很有自己的心思啦……”

今年才十四岁,就已经迫不及待要接过大权了,皇帝的心思,果然还是强烈得很啊。

第274章天道

在百姓们看来,朝廷里的变化如同戏台上的好戏,只图个好看,连角色的名字都记不分明;在底层官员们看来,朝堂上的斗争如同两个巨人在海中相博,任何一点变动,都能激起巨浪,波及到自己这艘小舟;在中层官员们来看,这朝堂中的上上下下,犹如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天意仿佛永远都蒙着薄纱,透着莫测高深,便是所谓的圣心难测。但在最高层之中,朝廷里的变化其实也就是一盘买卖,讨价还价都是说得很明白的,尤其是外廷占优势的情况下,内廷并无什么‘圣心难测’可言,当然,做臣子的虽然是多年重臣,位高权重,却也不可能收了钱便翻脸不认人。腊月里将上奏疏的御史贬官出外,转过年来,东杨大人便以老病为由,上书乞归。

重臣嘛,又是多年宰辅,当然是要多慰留几番的,来回做了一个多月的戏,附送着许多封赏和荫补,东杨大人也算是风风光光地离开了京城官场,回家荣养了。今番退休,以他的年纪来说,想要东山再起,重新问政,机会已经不大——实际上,明眼人也都能看得明白,东杨大人实际上就是被赶回老家的。他在三杨里并不是最大的一个,年纪更大的西杨大人还稳稳居于首辅之位呢,又哪有一点退休的意思?

因私德不休,落得个如今的下场,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分、引以为戒,但也没什么好抱怨朝廷薄情的,事到如今,大家也都知道奏疏中所言的真假了。犯下这样的事,即使是功劳彪炳如东杨阁老,黯然收场也是必然的事,不然,朝廷的法度,也真就只是吓唬人的一纸空文了。

官场中的失败者,历来不会被人念叨太久,即使是次辅也逃不脱这个规律,不过两个月功夫,京里就真再没人提起东杨阁老了,反而是有了声音,希望能尽早为内阁三臣培养出继任者,毕竟,在三杨长达十年的威压下,这十年来朝廷中并没有什么亮眼的新人出现,宫里听说也是有些声音,对这样的情况,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最顶端的几个职位被牢牢把持,在嗣皇帝登基初年,的确能起到稳定朝廷的作用,但也一样有不良影响,随着皇帝大婚在即,亲政在即,新老权力的交替,顺理成章也就成了人们关心的焦点。要登位为首辅,并不是简单的事,由进士入翰林,翰林入庶吉士,庶吉士入朝官,每一步都得有踏踏实实的脚印和成绩,即使庶吉士中英才济济,但若没有上位者的栽培和历练,新的阁臣,也不可能自己野生野长起来。最近的朝廷清议,也有这样的舆论,都是希望首辅能给出一个应对之策来。

“也该让他们烦心了。”徐循也是受够了内阁的腌臜气,现在当然也乐见他们被人为难。“乐了有十年了吧,以欺负孤儿寡妇为乐,偏生在外还是声望着隆,不知多少人说他们的好话,如今也该让他们焦头烂额一把,自己人先闹起来了,才方能想起些为人臣的本分。”

如果朝廷大臣在内阁的带领下,凝结成一块铁板,那么内廷说话根本也就只能和放屁一样,只有朝廷内部有纷争,才需要皇帝这个仲裁者的权威,这一点,徐循并不会否认。虽然觉得栓儿年岁还小,便贸然想要掌权,动作实在是太大了点,但这也不能说内阁便有多无辜可怜,她只是希望栓儿真能在这几年间脱胎换骨,学会圆滑老成的施政之道,而不是光凭着血勇做事。才搞倒了东杨,就又把矛头对准了西杨,若是内阁中无可用之臣了,难道还能凭着他这几手权术来治国?

见柳知恩没有附和自己的感慨,只是笑而不语,徐循索性就直接问了,“皇帝这一阵子,没有问起江西的事情吧?”

首辅是江西人,他那会打死人的败家子就住在江西老家,若是向东厂问起江西的事,那就是要首辅动刀子的前奏了。

对于这么直接的询问,柳知恩还是给了个明确的答复,“并未问起,还请娘娘放心。”

“那就好。”徐循看了柳知恩几眼,也是欲言又止,最终,仍是忍不住提点道,“在东厂做事,身系天下民情,虽是内侍,却也职重。你可要小心服侍了。”

虽然她和柳知恩有过渊源,关系更是密切,但柳知恩作为东厂提督太监,其位置是否稳当,却并不是由他和徐循的关系决定。若以为他得徐循信任,便能稳坐此位,那也就太天真了。身处这样一个位置,等于是时时刻刻都在漩涡之中,根本没有脱身的可能,想要长久地做下去,在每一次大风波到来的时候,都得选择站位,万万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而柳知恩也不是事事都会向徐循请教的关系,两人现在与其说是主从,倒不如说是同僚——连盟友都不是,柳知恩的权位,实际上还要比徐循更重一点。徐循卸下掌权大任以后,只能说是游离于权力核心,但柳知恩手里始终都握有很重的权力和势力。

此次东杨退休一事,便是折射出了他的态度。东杨致仕,是出自皇帝的谋划,东厂提供情报,由头到尾太后对此是一无所知。要不是徐循提醒了一句,她根本连一点头绪都没摸到。——皇帝为什么不和太后提,徐循不知道,但这时候柳知恩这个东厂提督太监也没有只言片语,更不说从中斡旋,也等于说是已经择定了自己的立场,完全站到了皇帝这边。不但是跳过了权力传承,直接为皇帝做事——眼下大权还是掌握在两宫手中,没有还政于皇帝呢——而且还代皇帝隐瞒太后,太后要是心胸狭窄一点,现在就能下手把他给弄掉。

当然,有她在,有皇帝在,太后也不会把柳知恩杀了的,顶多打发去尚宝监投闲置散,真正养老。不过在徐循来看,这么做实在不是很值得,皇帝要瞒着太后,无非是怕她不同意而已,即使他年纪小,不知在适当的时机和太后通气,柳知恩应当也是能找到个恰当的切入点的。今次召他进来说话,她也是有心提醒他几句,只是话到了口中,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好。——除了身份不如她以外,在徐循看来,柳知恩是事事都比她要强,她能想得到的,柳知恩怕是不会想不到。

对她半是关心、半是迷惑的敲打,他也一样是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方才肃容道,“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徐循看他表情,心也放下了一半,她瞪了柳知恩一眼,“罢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太后娘娘那里若是问起,还是要多分说几句,他们母子间的事,不是你可以插手进去的。”

“是。”柳知恩束手在下首侍立,姿态还是那么毕恭毕敬,“已有数个月未曾给娘娘问好请安,娘娘最近可还康健?”

虽说共处一宫中,但只要徐循不管事,和柳知恩见面的机会就不太多,这样的趋势,在栓儿掌权后还会更为加强,毕竟以柳知恩的身份,即使从东厂太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也不可能再入后宫服侍了。徐循点了点头,“是有七八个月了吧?”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把时间记得太清楚了,张了张口,又仓促改了话题,“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等大事,怎么也该先透个气吧——”

本来是不该问的,也是刚才有些失态了,才会张口就来,徐循才问了,又后悔,“算了,这也不是我该插手的事——”

“奴婢也以为娘娘就无心于政事了。”柳知恩似乎对徐循的不自在毫无所觉,他诧异地看了徐循一眼,却仍是说道,“是以方不欲将娘娘拉扯进来……”

他顿了顿,快速抢在徐循之前说道,“此事不得外露,是皇爷的意思……以奴婢所见,今年大婚以后,皇爷亲政应是水到渠成,也不怕娘娘笑话,奴婢毕竟也要为自己考虑。”

东厂太监怎也都算是政治人物了,若只靠着勤谨当差,如何能够立足?柳知恩有些心机,实在不足为奇。徐循也不会因此诧异什么,只是挑眉道,“据我所知,老娘娘可还没下定决心呢。”

“但皇爷却已经下定决心了。”柳知恩淡淡地道,“若不如此,又怎会选取钱家女为后呢?娘娘不在此上头用心,难免疏忽了些,若是连在一起看,皇爷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有一条明确的脉络……若是太后娘娘精明强干、深孚众望,那也许又不同了。不过,太后娘娘亦无意于权位,奴婢虽然还不知皇爷的心意,但只怕在大婚以后,若不能接过大权,皇爷的后手,还要陆续有来呢。”

太后的确不是这方面的人才,管事期间受了那么多的气不说,自己身子也不好,在皇帝跟前,也难免有些气虚,这次事闹成这样,事后也没听说她找皇帝发作,事实上她和徐循谈起来时,都没有生气。只能说从心态上就不是管事人的心态,要她交权,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皇帝这一番作为,在她看来已经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已经等于是扫平了一层阻碍。徐循听了柳知恩的自白,也只能佩服他看人之准、决断之快,有过此功,即使他是太皇太后提拔起来的人物,出身又有浓厚的内廷烙印,在皇帝亲政以后,想来也能继续受到重用了。

“才是十五岁啊……”也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如何,徐循始终对于栓儿的心急难以释怀,“这就等不及了吗?”

“皇爷懂事得早啊,”柳知恩的眼神也有几分幽暗,“再说,新陈代谢,也是天道有常,娘娘难道忘了此点吗?”

这话语气有些微妙,似乎隐含了少许劝谏之意,徐循心中雪亮:这是柳知恩在委婉地劝告自己,也该逐渐改变心态,不再过问这些朝堂中的事了。天子亲政以后,只怕连太后问政都容不下,虽说她和他也打过几次交道,但这点香火情分,却绝不能让皇帝容忍她一个太妃来关心政事。

“只看他该怎么走吧。”徐循也明白自己不该继续关心下去了,只是——不论理智上多少次告诉自己,栓儿登位,并非她一人推动的结果,但感情上,她却始终无法放弃这种参与感,眼看栓儿一步步更加活跃,她心中的负担也就越来越大,这却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也得看太后那边的态度,会否有所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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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婚事,经过小半年的忙碌,终于在五月成礼,暂时他的后宫中只会有皇后一人。别的妃嫔按照旧例,均会在家中、偏宫中等待册封。一连串礼仪慢慢地行下来,起码也得大半年才能陆续进宫。这一段空白的时间,就是留给皇后的先手,让她得以尽早生下嫡子、嫡女。

新皇后的秉性,早已为众人熟悉,成婚以后性情也没有顿时大变,还是那柔和温婉,面团般的性子。皇帝和她十分投契,得了闲小两口也时常在御花园中游玩,这多少令长辈们都有几分欣慰——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没过几天,她就脱掉了华服,卸下了簪环,投入到了紧张的侍疾工作中来。

太皇太后不行了。

一旦看到皇帝完婚,并且和皇后的关系还相当不错,就像是最后一个心愿也被完成,她再没了什么坚持活下去的理由,身体更是急速衰弱了下去。还没到五个月,就已经镇日昏睡,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人说着皇帝亲政的事情,而是都以太皇太后的病情为优先,还是维持着太后亲政的安排——有镇定人心作用的老人随时可能去世,已经是一重不稳定的因素了,要在这时候再发生大权的交接,那就有些太冒险了。这一点考虑,没人宣诸于口,但却都是默认,连皇帝自己,都没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十月的一天,下起了初雪,也就是在这一天,太皇太后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并令人召见内阁大臣,又派人唤太后和徐循过去服侍。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经年卧病的老人病情忽然有所改善,很可能就是回光返照。也是因此,当听说这话时,徐循也立刻就明白了老人家的意图。

这是要留遗诏了……老人家要对身后事做出安排,她去世以后,大权是由太后继续把持,还是交还给皇帝,这个敏感的问题,即使不会落于纸面,在遗诏中体现出来,但想必也会对内阁乃至太后、皇帝,做出交代了。

第275章心术

人老起来真是很快,才只是不到一年功夫,太皇太后已经是老态龙钟、头童齿豁,白发只余稀疏一捧,连发髻都扎不起来,只能任由其披散着,就连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明亮,浑浊昏黄,仿似盲人般毫无神光。即使屋内的人数比平时要多上许多,她仍未表现出察觉众人来到的意思,双目微垂,只是望着自己的手背出神,若非间或还眨眨眼,几乎要让人误以为她是已经睡着了。

“老娘娘。”见人都到齐了,乔姑姑忍着满腔的热泪,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陛下、内阁几位大人都到了。”

快要去世的人,没那么多忌讳,外臣见了也就见了。甚至太后、太妃也都是有年纪的人,闹不出什么丑事来,只是稍微以屏风隔阻,各自都跪在床边,太皇太后微微一动,侧过头将诸人都看了一遍,翕动唇齿,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非得是惯会听她言语的人,才能知道这囫囵不清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杨勉仁呢?”太皇太后是没找见老熟人。

乔姑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求助地扫了众人一眼。文臣们多数都还没听懂,倒是时常侍奉左右的妃嫔们都懂了,太后一边说,“杨勉仁业已告老还乡了,老娘娘——您怕是忘了。”

何止是告老还乡,杨勉仁大人混迹官场这些年,到最后居然是被迫致仕,只怕心里也不好受,回乡路上偶感风寒,病情便恶化得很快,已经是病死在回乡的路上了。不过这话,现在当然也不好说给太皇太后听,一边贵太妃娘娘也岔开了话题,“乔女史,老娘娘的说话,你帮着重复一下吧。”

乔姑姑自然是答应了下来,被这么一打岔,太皇太后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自嘲地一笑,“老了……”

“老娘娘……”这时候,任何宽慰的话语都没有用处了,跪在床边的小皇帝轻轻地叫了一声,语气也有几分苦涩,却只是才开了个头,便不知该怎样继续。

“自洪武中进门,也有三十多年了。”太皇太后轻声说,乔姑姑侧耳聆听,再偏头低声对诸大臣复述——虽然也许有些人能听得懂这嘴里漏风的老人含糊的说话,但仅仅是为了取得诸人公信,这样的翻译还是有必要的。

当然,她也不可能自出机杼地胡乱翻译,从太后开始,贵太妃、胡仙师乃至几名公主,也都能听得懂老人家的话语。

几位翰林学士跪在床侧,看不到老人家的面孔,但却能听到她的话语,边听边曲着手指记着什么,更老成些的,也不在乎是否显得自己很像书吏,垂着头便在稿纸上一二三四地记了起来。这老人临终前是不可能有能力把话语组成诏书中的文言体的,只能是由她来说,翰林学士草诏。

——这便是在立遗诏了。不论是太宗、仁宗还是宣宗,都没有太皇太后的福分,作为帝国实际上的掌权者,她有立遗诏的身份,也有立遗诏的时间。前头这三个皇帝,去得都很突然。虽说太宗似乎是亲自留了遗诏,但当时在他身边做见证的重臣都是铁杆的太子.党,谁知这份遗诏是否亲口所拟?只怕连仁宗皇帝都说不清。

至于仁宗、宣宗,仁宗去的时候徐循正在外地,对内情也不清楚,至于宣宗,就那样暴毙了,哪有留遗诏的可能,只是由内阁代拟罢了。能如今日太皇太后这般亲口颁下遗诏的,国朝也就只有太祖皇帝一人而已。不过太祖皇帝的遗诏一向为众人讳莫如深,就徐循接触到的部分,简单得明显是经过删改,可以说太皇太后遗诏算是第一份由本人亲自发挥,并且不会被大删大改的遗诏了。

一般说来,遗诏里集中说的也就是几件事,一是自己丧事如何办,二是继承人如何指定,三就是对自己这些年执政的一些感慨和谦虚,对后人的叮咛。其实第一和第三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徐循心里清楚,和她一样,所有人最关注的都是第二点。

皇帝已经成亲五月,和皇后感情很不错,虽然年幼时做过一些糊涂事,读书天分也不算多好,但这两年间,也是成熟了不少,十五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亲政似乎是早了点,但已经成亲,行了冠礼,也不算是没有依据。但反过来说,十五岁的小孩儿,接触实权以后行差踏错的也不是没有,和一班老谋深算的大臣比起来,他还嫩着呢,同太后相比,除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以外,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是把摄政权继续交给太后,令其待皇帝年长再行归政,还是直接跳过太后交到皇帝手上,就只能看老人家自己的选择了,在此事上,臣子们也没有什么声音,后宫中就更不会就此敏感的问题多说什么了。若是今上是英明之主,也许局面会有所不同,不过如今事实显非如此,该怎么决断,就看当家人的一句话。

“……皇帝聪明仁厚,”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进宫来经过的大小事情,最终,太皇太后提到了皇帝,只这两个字,便提振起了全部人的精神,“以后要好好当政……用心国事、亲近贤臣……”

翰林们奋笔疾书,可能刚才太皇太后长篇大论的回忆,落在遗诏上只有一句话,而如今这简短的一句话,在遗诏上又会被敷衍出许多美辞来。徐循禁不住看了太后一眼——她看不到文臣们的表情,想来,应当也是各自有异。

太皇太后没提太后,直接就说起了皇帝,看来,应该是已经定下直接还政天子的意思了……

不过,也未必就定了下来,也许到后来,语意一转,也会有所变化。

经过一番吩咐,太皇太后稍微一歇气,又不停息地往下说,“至于太后、太妃——”

她一边说,乔姑姑一边轻声翻译,本来是很顺畅的节奏,“诸后妃家事,由尔等统管……”

可随着太皇太后含糊不清的言语,她忽然一顿,又惊又怕地看了看太后的方向,方才续道,“需要谨奉国朝祖训,不许干预国政……”

就连翰林官的笔都是一停,只是未敢贸然抬头:遗诏里直接就把太后秉政的地位给打下来了,而且还严厉告诫不能干预国政,这是一点都没照顾到太后的脸面啊……

当然,在遗诏里就将一切权力归于皇帝,对朝廷来说是个好的信号,太后虽然秉政数年,但素来谨言慎行,在朝廷中就是个摆设,从未有拉拢党羽之举,一旦遗诏中将她权柄夺去,权力的归属便不会再有任何疑问。从大局来看,虽说太皇太后有薄待太后的嫌疑,但这终究是老成之举。再结合两宫历年来的关系……这样的决定,也许就不那么出奇了。

反正都是要还政的!虽说现在太后是规行矩步,秉政期间一句话也不曾多说,一件事也不曾多做,偶然有点不对,也都被朝臣们给顶回来了。但那是因为头顶始终都有个人压着,若是太皇太后一去,少了制衡她嚣张起来了,作威作福日后不愿还政天子,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现在能够这样交割,也好!

虽然对天子的天资可能颇有微辞,但皇帝就是皇帝,在他日渐长大的情况下,文臣也绝不会支持别人来代为主政,在太皇太后表态的这一瞬间,太后手里的天子宝玺,实际上就已经失去作用了,除非其回到干清宫,不然,仁寿宫里签发出来的命令,即使有印玺,也不会有人遵行。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想看看太后的表情,徐循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她现在更好奇的却是栓儿的表情——这不是弥留场合,不必惺惺作态,全围在太后榻前,栓儿不必回避男女大防,直接就跪在床边,余下文武众臣、后宫妃嫔以屏风为界,在床下数步远的地方跪着,所以,她只能看见栓儿的背影。

从他择钱氏为后的那一天起,栓儿就在等待着这天的到来吧?这一年来,他没做过一件惹太皇太后不快的事,处处的孝敬,更是惹得长公主赞不绝口,连乔姑姑等人,都在太皇太后耳边没口子地说他的好话,夸他一旦开了窍,便飞快地懂事了起来。甚至,从她偶尔得到的只言片语来看,杨勉仁去职的事情,其实栓儿也没瞒着太皇太后……

就如同太后知道了这件事后,即使落寞,也不由得有几分骄傲一样,太皇太后知道此事,虽然也会为杨勉仁叹息几声,但对一个还未亲政,就懂得搬动老臣,为自己亲政铺平道路的皇帝,也自然会有几分赞赏。——若是他由首辅开始搬动,又或者接二连三地出手,那便是操之过急了。但在三杨势力坐大到极限的时候,杨勉仁去位,却让内廷很是松快了一阵。

更有甚者,她疑心皇帝之所以瞒着太后,便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一百句,也比不上做一件事,更能证明自己在知道往事以后,已经和太后离心,转而亲近太皇太后——虽说,这和国家大事毫无联系,但对一个老人来说,却是什么事也比不上自己的谋划成功带来的满足和喜悦。

种种笼络人心之举,终于换来了太皇太后在弥留之际果断的选择。即使是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老人家做事,依然是带了浓厚的个人特征,一旦做就要做到绝,不会给别人留下一点情面。

栓儿的确长大了,是否具有为帝的才华还不好说,但和五六年前的自己比,心术上,已经是上了好几层楼。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太皇太后的打压,太后神色木然、犹带了些许戚容——一个媳妇在婆婆弥留之际应有的,很得体的戚容,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反而是徐循眼角余光瞥到的几名公主,个个反应不同,点点若有所思,圆圆双眉紧蹙,阿黄唇边却是不禁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直到徐循扫了她这一眼,方才似有所觉,又敛了神色,变做了哀伤。

之后对于自己身后事的安排,虽然翰林官还在记,众人也都还恭敬地跪在地上,但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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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说完以后,太皇太后十分疲惫,没等众臣子说话,眼一合,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众位宰执重臣,也早排了仁寿宫外殿的轮班值守,各自都退了出去,胡仙师本来回避在邻屋,此时也出来照看太皇太后,旁人自然少不得帮着意思意思,屋内一时间也是忙碌非凡。

皇帝亲自为太皇太后放了床帐子,这才退出屋子,此时雪已经停了,天色明媚无比,真可说是风和日丽,他直想笑上一声,却又知这么做绝不妥当,见太后身影在前出了院子,也是心中一动,细细思索了一番,也不回清宁宫去,而是直接乘着轿子,去了清宁宫。

他和太后也就是前后脚当口,太后还没换下外衣,见他来了,有几分诧异,“皇帝不去老娘娘榻前伺候,到清宁宫来做什么?”

皇帝也无心寻找借口,屈膝跪下,给太后行了礼,方才沉声说道,“老娘娘适才的吩咐,对娘多有不公,虽说长者为尊,孩儿不好多加反对,但也想来和娘分说一番……老娘娘毕竟是多年有功于社稷,年纪大了,越发违逆不得,孩儿选钱氏为后,确实是为了照顾老娘娘的心思,但这也是为了孝道记。娘请放心,孩儿如今长大了,小时候的糊涂事,现在想来,直是羞愧欲死——再不会对您有所误会,即使亲近老娘娘,也绝没有疏远了娘的意思。”

这番话翻译过来,便是很简单的意思:这一阵子顺着仁寿宫的意思,那是因为人家辈分高,并不是因为被那边拿真相笼络了过去。太后大可以放心,日后他皇帝掌权,也不会对清宁宫有什么不敬。

太后垂目望了皇帝一会,方才微微一笑,低声道,“好,你这样说,娘就放心了……皇帝果然已经长大了。”

她特意微微一顿,见皇帝面色怡然,并不因为自己的停顿而流露出交集之色,也不免暗叹了一声——真是已经长大了。

方才和颜悦色地说出了皇帝真正想听的话,“你来得也正好,我等可商量一番,放在仁寿宫的那套宝玺,是今日就送还干清宫呢,还是……”

皇帝又磕起了头,“娘万勿动气,老娘娘绝非那个意思……”

话虽如此,望着地面时,他的唇角,依然也不禁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幅度。

次日,太皇太后又召重臣问对,问国家还有何大事未办,首辅大人言语未尽,太皇太后既阖然长逝,尊谥诚孝昭皇后,与昭皇帝合葬献陵。昭皇帝一代的老人,至此全数夭折,太后正式成为宫中辈分最尊的长者,依照太皇太后遗诏,执掌后妃事,国朝政事,则还于年方十五的少年天子。——在登基八年以后,栓儿终于把自己梦寐以求的大权,握到了掌中。

第276章云散

一转眼便是一年过去,深秋寒风,又一次吹遍了宫闱,宫中也开始了过冬的准备。整修宫阁、重燃烟道,乃至预备每年冬日送到后妃们手里的炭火,都是惯常的工作,不过,因为今年六尚中最重要的尚宫局换了尚宫,主事者也不免多添了几分小心,几乎是耳提面命地将这几桩差事办好了,过来请安时,还忐忑不安地请问着太后、太妃,“两位娘娘,今年翻修以后,可有不称意的地方?”

皇帝亲政,为表孝心,首先做的就是为清宁宫、清安宫翻修宫殿,尽管干清宫已经有□□年没有翻修,殿头的彩绘泥金都有些脱落,皇帝却未曾提起修葺的事情,反倒是太后、太妃的居所,被装点一新,顺带着将建筑上一些小毛病也都给修整了,今年的暖阁就特别的暖,才只是烧了隆冬时不到一半的柴火,屋内就热得连棉袄都穿不住了。太后点了点头,不掩嘉许之色,“都很好,辛苦皇后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帝亲政以后,太后并没有继续秉持宫中大权的意思,而是示意皇后接过六宫细务,自己在清宁宫中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退休生活,这种对于朝政毫不眷恋,说放权就放权的洒脱,也在朝中博得了不少赞誉,一时间是贤名大盛。皇帝做得也不逊色,翻修了两宫以后,又加封太后、太妃娘家亲眷,种种孝悌之举,也是为他挣来了不少肉麻的吹捧。再加上他对首辅西杨大人尊重非常,这初初亲政的一年,皇帝的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甚至比他未亲政时所得的评价更高——虽说是因为原本的评价确实低了点,但能有这样的成绩,也很难得了。

虽然瓦剌的气焰,一日比一日高,边境的麻烦事也一日比一日多,但那毕竟是疥藓之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后退回到原本该在的位置上以后,也大感比从前松快多了,她如今是宫中至尊,又不涉朝政,朝臣那里传来的当然都是阿谀奉承的好话,就连皇帝也得晨昏定省,闲暇时和来请安的后妃说说闲话,再召娘家亲戚、出嫁的女儿进宫见见面,每日也不会闲得发慌,就连这些年来一直磕磕绊绊的健康,现在都是转好,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早晚在小花园里绕圈的劲儿,看着简直能往一百岁活去。

不过,今日她却没什么欢容,因为皇后孝心而来的和颜悦色,也就是一会儿,便被忧色取代了,太后没搭理皇后,而是冲着下首的贵太妃说了一句,“可曾听说了今早送来的消息?”

太后的日子过得悠闲,贵太妃的生活质量也差不到哪去,她曾秉政两年,在当时当然受到不小的限制,可以说是被敲打着过来的也一点不夸张,但当皇帝亲政以后,这谦虚自抑、谨慎韬晦的精神,也和太后一样,受到了朝臣的大力褒扬。虽然没有明说缘由,但当天子以颇受贵太妃教诲缘由,给徐家提升了俸禄以后,这样的声音也就多了起来。就连宫妃们,对太后是尊重,可对太妃却也不冷落,三不五时都要过去问问安,包括太后都是时常将她接来说话——甚而有时自己就闲步去清安宫坐坐,反正两宫距离近。相扶相持了这些年,从前做后妃时留下的怨恨,留存下来的已经不多了,更重要的还是这些年同舟共济的情谊。

“还未曾听说。”贵太妃摇了摇头,眉峰也聚拢起来。“是顺德那里的信吗?”

自从皇后入宫、皇帝亲政以后,皇帝这批子女的小名儿就彻底退出了舞台,在皇后跟前,连阿黄都是以封号顺德来称呼了。

太后点了点头,神色也有几分抑郁,“今早长公主府来送了信……现在还不敢告诉长安宫那里。”

“还是别说的好。”贵太妃也是摇了摇头,“胡姐姐听说了,一着急,就更不会好了。”

太后点了点头,扭头又吩咐皇后,“我们老人,去探视也就罢了,你可别为了孝心进长安宫问安——那是会过人的疫病,可不是玩的,连那些妃子们,都不让她们去长安宫。”

“是。”皇后不敢多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就应了下来——其实,为怕太后忌讳,后妃们几乎是从来不进长安宫打扰胡仙师清修。

“从去年到今年,一连流行了好几波疫情,前几波都躲过去了,还以为能平安无事呢,没想到最后一波反倒是十个病了九个。”贵太妃叹了口气,“不过胡姐姐都撑到这时候了,也许就能撑过去了也未必。”

她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上个月京里流行的伤寒,宫里有数人染上了,其中病情最重的是刚被封妃的田氏,根本还没临幸就重病去了,其次是几名宫女,如今倒是都渐渐痊愈,病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几乎都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也就是和顺德长公主般,拖日子而已,胡仙师病情一直是时好时坏,还算是有希望的,她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得病的事,知道自己得的是疫病,口口声声便是不要女儿探视,所以到现在两边也都还阻隔着消息。顺德长公主不着调母亲病了,胡仙师也不知道长公主府里的事。

今早长公主府里送来的消息,就是长公主只怕已经有下世的征兆了——从昨晚开始,排出来的都是血尿,吃什么吐什么,御医也是束手无策。太后当即就遣人告诉了天子,相信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天子也会下令给长公主府加食邑,长公主两个儿女加官,有冲喜的意思,也有让长公主能够放心上路的意思。皇后来请安时,却还不知此事,此时听太后说起,也是凝眉长叹,一阵黯然。“儿女还小呢,和驸马又是天作之合……”

她年岁还小,心肠又好,待长辈一片纯孝,御下的才能虽然差了几分,但在从小的教育,以及身边女官的帮助下,也算是把宫中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相信历练几年以后,只会更为老成。——不过眼下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虽然和顺德长公主也就是见过几面,但听说她快不行了,依然是泪光盈盈,大有伤心之态。

年轻人未经过多少生死,遇到这样的事难免都勾动情肠。可太后、贵太妃入宫这些年来,经过多少事情?早已经是心如止水,远的不说,就是近的,太皇太后去世时,贵太妃都是古井不波,没有半点涟漪——是真正不觉得爽快也不觉得惋惜,仿佛看一朵花开花谢一般自然。如今也再难做什么儿女之态,为顺德长公主的去世大发伤春悲秋之叹——这辈子,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地消逝,留下一个突兀的断章,别说儿女,甚至连遗言都未来得及交代。这种命运跟前的无力感,她是早习惯了。

“虽说你孝心可嘉,但眼下毕竟疫病也不算完全过去,还是少出门为好。”她想着便叮嘱皇后,“连着诸妃子,无事也呆在宫中,别出来走动了。那些内侍们,也别每日都出宫去,外头肯定病患是要比宫里更多……”

正说着此事,见皇后脸色有几分有异,徐循一顿,“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皇后小心翼翼地说,“方才过来前,在宫门处遇见了陛□边的小内侍,听他说……陛下是又出宫去了。”

亲政以来,皇帝闲时就很喜欢出宫,他自幼就是太子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几乎从未出过宫闱,后来登基为帝,也无人敢于带他出宫玩耍,现在自己当家了,三不五时就要出宫半日,有时到晚方回。连郕王都被他拉着出宫冶游过好几次,还好,据郕王回宫说起,也不是往那等烟花之地钻,只是更偏于体察民情、观察百业,还有去码头看行船,去商铺里买东西的。这也算是了解世情的一种,因此即使是阁臣,也就是旁敲侧击几句,都并未多说什么。

不过眼下疫病未平就贸然外出,是有些莽撞了,徐循听说,怔了一怔,便拿眼去看太后。

太后倒是行若无事,不过淡淡一笑,“皇帝行事,自有分寸,你也不必多担心了。想必此去是不会在街面多加逗留的。”

自从皇帝接过大政以后,太后的态度与其说是放权利索,倒不如说是不闻不问。皇帝初初秉政,有时不免有些细节上的疏失,此时正是太后提点教导的时机,但太后却从未说过皇帝一句不是,今日皇帝疫病未平就出宫游玩,太后还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皇后倒也习惯了太后做法,闻言歉然一笑,“媳妇也就是白担心,想来,陛下自然是有分寸的。”

太后都如此说了,皇后绝对也不会直言劝谏什么,她并不是这样的性子——纵使这半年来,后宫中万氏、周氏都十分得宠,但她也未曾摆过什么正宫娘娘的威风,虽然免不得明里暗里受些淡淡的委屈,但也是因此,和皇帝感情亦是极好,并未受到冷落。

因为顺德长公主的消息,宫中的气氛一直都没好起来,皇后又坐了坐,也便告辞而去。贵太妃待她走了,方才说道,“皇帝此时还要出宫,难道不知疫病未完,并不适宜吗?听姐姐意思,难道他在宫外是养了私宅?——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吧?”

万乘之君,要什么女人没有,宫外养私宅,简直就是笑话,皇帝虽然年少慕少艾,在宫中所幸不少,但应该也不是这么好色的性子。

太后摇了摇头,也露出一丝讽笑,“也不至于如此……他应该是去王振那里。”

贵太妃顿时高高地挑起了眉毛,“王振?”

“亲政第二个月就去了,从此以后,政事上遇到烦难,总要过去一次两次。”太后淡淡地说,“我倒是早知道了,怕你心烦,也就没说。”

听她语气,是并不打算去管了,贵太妃有些费解,也不旁敲侧击,“当日在仁寿宫中,先太皇太后遗诏,是有些过火,但那是老人家的意思……依我看来,这一年多,皇帝对姐姐还是很尊敬的——还记得当日遗诏一颁布,他也立刻就来清宁宫拜见了不是?”

“又何止如此,要说尊重,也还有许多事情,我都举得出来。”太后明显不欲多谈,望了贵太妃一眼,又低低地叹了口气,“只是他这么做是何用意,我也清楚,此子忍耐多年,正是一朝得势、随心所欲的时候,我就是说了,他又能听我的吗?倒不如不讨这个没趣得好。”

她又嘿了一声,“我不说,他多去王振那里几次,自己也就知道收敛了——王振当日出宫是忤逆两宫之罪,宫中谁人不知?要接回来就是落我的面子,他也未必会做到这一步。嘿嘿,若是我说了……”

若是太后说了一句,皇帝也许便反而非要把王振弄进宫里来了。贵太妃也是深悉皇帝性子,闻言不觉诧异,反而释然——过去一年间,皇帝的表现,实在是和她印象中的不符,听了太后这一番话,才觉得合理。

“他现在倒也正是用人之际。”贵太妃道,“本以为能和西杨好聚好散——八月出宫就是四五次,九月闹病没出宫,这才十月末而已,又出去了……看来,毕竟是难以忍耐。”

“能忍一年,倒算他长进了。”太后淡然道,“皇帝自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是苦出来的,如今正是好时候要来了,又怎会容许旁人碍着他行快意事?——不过,这话也不必提了,横竖按祖训,你我不能干涉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