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个心腹内侍去东厂传话,宫里的节奏又回归了正常,徐循每日还是会把内阁的票拟都看一遍,经过了一年多的实战练习,现在很多事情,她都能渐渐看出点门道了,起码在指点栓儿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有些底,不至于完全是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不过,每天光是看着各地的奏疏,她都是恨不得有个人快点来把皇帝大印拿走,她简直都是掌权掌得吃不好睡不香了,只要一想到她手里签发出去的每份诏书,可能都会决定千万人的生死和命运,徐循就真觉得手重得不得了,她也算是理解太皇太后为什么不理政了,这种心理上的重压,也不是一个多病的老人能够承受得来的。

以国朝疆域的广阔,从徐循观政时到现在的几年,几乎没有一年是没闹灾的,不是南方就是北方,总之所谓的风调雨顺全国大熟,只存在于美好的传说里。最可笑的就是去年秋天,一面是两广闹蝗灾几乎绝收,灾民都易子而食,一面是两湖大熟,结果谷贱伤农,当地官员协调不力,又以重役逼迫,直接就逼反了两座山头,县治有一大半都被打下来了,还得调动军队过去剿杀,完了以后封赏军士们,是一笔花销,安抚当地百姓是一笔花销,可直接把百姓逼反的县令,大臣们互相上疏辩论了一番,最后只是轻轻定了个平调,连一根毫毛都没损——徐循每天看奏疏基本就是和这些糟心事打交道,这日子过得还有滋味吗?

看久了也就知道,这奏疏里写的好事不能当真,坏事也不能当真。——春秋笔法,为自己邀功立政绩的好事,写出来自然是为了升官,这不必多说了,然后若是去出名的穷县、灾县,趁着阴晴风雨,夸大灾情骗朝廷抚恤,层层中饱私囊的事情,其实也不鲜见。这种事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众官根本不以为耻,反而作为寻常的官场手段看待,只要不是扭曲到人神共愤,即使被查出来所言失实,凭着靠山来回扯扯皮,当事人多数也都是个平调、降级的结果,很少有和高皇帝时一样,被拿去剥皮实草的。

从前听说高皇帝的种种事迹,还觉得其性格也未免太过苛刻,现在徐循自己当家了,才晓得高皇帝的心情。不过相信如果高皇帝在世,第一个先要杀的就是自己的儿孙——平时徐循实在闲得无聊,就会拿锦衣卫在各地藩王府附近设置的暗线密报来看,绝对比一般的话本小说都要精彩。她从前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有些性格酷烈的藩王,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最过分的甚至有爱好食人的,走过王府的百姓若有白胖些的,竟有可能被捉进去吃了。所以那家王府边上一般是人迹罕至的,虽然就在城中繁华之地,但和僻处乡野间一般,几乎从无人相扰。

朝廷的事情不能随便管,藩王倒是可以管吧?不过徐循就是问了问太皇太后,直接就被老人家给阻止了,“此正得力于宗室时,如何自断臂膀?”

意思就说,现在咱们家的产业都是管家管着,正需要族里兄弟们给撑腰,拉拢亲戚们还来不及呢,得罪了宗室,大臣们更该乐呵了。

太皇太后说得对吗?也是有理,徐循作为个代理人,又能怎么着?还好食人的那位因为做得太过分,毕竟还是被降罪除国,人也赐死了,其余的藩王也就是比较有花样的欺男霸女,和西杨家的大衙内在家乡做的事情也差不多,还没到不管他心里非常过不去的程度。

在这种前提下,如石峰口这样的事,其实都没什么好特别拿出来说的,如果要说,每天都能找出几封来和栓儿感慨。徐循对此事特别上心,乃是因为现在国朝在大同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和鞑靼接壤的边线要是再起风波,感觉麻烦会更大。

虽也看过不少书,但她不是引经据典的那种人——就说个朴素的道理,幼时在南京汤山外婆家时,外婆家的村子和邻居两村争水,以人口而论,他们村要多于余下两村相加,不过即使如此,每次打群架的时候,都还要确定两村没有联手才会出战。而且事后也免不得和做壁上观的那村走动走动,联系一下感情,毕竟谁也受不了两村一起来挑衅骚扰。瓦剌和鞑靼就是两个同根同源的村子,虽然彼此间也有争端,但若国朝孱弱下来,成为可欺的对象,那么这两头狼肯定会调转头颅,先来扯点肉回去再说。

在此事上,她觉得是应该严惩石峰口守将,并且重修石峰口,在合适的时机也要展示一下武力,让鞑靼人晓得敬畏——不过此等想法,出自别人的口还好,若是出自她的口,即使阁臣中也有赞同这等看法的人,此时也一定会统一立场,以种种理由反对她这‘轻率、生涩’的决定。

徐循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她现在实在已经不肯定石峰口一带的军队到底能不能打得过鞑靼人了。按说关口堡城都会修筑得非常坚固,攻军和守军起码要达到四比一、五比一才能交换下来。一百多人就把石峰口打下来了,要么就是关口根本没人守,就二十来个兵,要么就是守军根本一触即溃,已经没有打仗的能力了。——徐循不知道这两种答案哪个更可怕一点,不过这两个她都很不喜欢。

这种种疑问,当然也只有柳知恩能为她解答,在东厂有个答案之前,再多的担心也是徒劳,徐循还是只能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她唯一被容许发挥作用的领域里:为圆圆举办的选婿活动,也即将拉开帷幕了。

因为阿黄的夫婿也是徐循操办,选得也相当不错,所以太后的意思是依足了阿黄的规矩来办,也是直接派内侍去外地选取,干脆直接掠过了京内报名这一关。一切都有成例可依,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徐循提拔了清宁宫里的体面内侍主事,让他去河北一带挑人,不过一个月功夫,便挑到了三数名家事清白、才貌双全的候选人,也是一律收纳入宫,学习宫礼宫规,在此期间,由各方人等多次暗中考察,以此来决定去留。

当然,在此期间东厂也没闲着,柳知恩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把完整的报告送到徐循案头,亦是歉然道,“辽东偏僻,石峰口处本无人马,奴婢只能由京城诸公着手,难免要拖延了些时日,还请娘娘恕罪。”

他的意思,是说东厂是以监察探听诸位京官的谈话,来排查其与石峰口的联系,这么做工作量巨大,而且常有错漏之虞,不过又要比派人去石峰口打探消息要来得好,毕竟如今东厂气焰和当年根本没得比,直接派人抓了石峰口守将问话的话,很容易激起整个阶层的反弹。——当然,也是从另一侧面体现了东厂在京城内的能量。

“这人出身于微……由个大头兵做起,因聪明伶俐,自己学了识字,积了功,被提拔为官身,也是一步步地往上爬到了百户的位置,在石峰口镇守两年。”徐循拉长了声音,“而且,此次辽东总兵上书建议惩罚的人里根本没他的名字,说的是他的顶头上司,两位都指挥的错处。若按此奏疏的话,根本没他什么事儿。”

“他毕竟是都指挥的下属,若都指挥得了不是,自然也会追究他的责任。”柳知恩解释给徐循听,“只是总兵位尊,不会越级论他之过。”

徐循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这么一来,又得考虑两位都指挥到底是谁碍了总兵的眼,她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就直接告诉我结论吧,石峰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成为如今这样的。”

“石峰口一事,之前回报的确不假。”柳知恩说道,“的确是一百多个蛮子进来了,石峰口也的确失守,不过那是因为当时静安堡遇雨,堡墙塌了半边,若要征发民夫,又是春耕时节,怕地方上也得拖延一阵,所以石峰口的士兵有大半都回去帮着修墙了。谁知鞑靼人得了信……”

徐循松了口气,倒是放下心来——这种疏忽还不算太可怕,也属于人之常情,毕竟一般打草谷都是秋后的事情,春天鞑靼人也忙着放牧,此时稍微失去警惕,也不算是什么大罪过。

“那总兵上此一奏又有什么用意呢?”她问着,“此事内情既然如此,若如实上报的话,无非也就是落个失察之罪,又是他来挑破,又要遮遮掩掩的,这是何意思?”

“鞑靼已有多年未敢进犯,此次毕竟死了一百多人,若是如实上报,只怕朝野都要震动。若如实上报,静安堡指挥怕要担上责任,那位是英国公一族的女婿——”

“可我记得曹义也是将门出身,昔年与张辅争功,闹得两家甚是不睦呢。”徐循诧异地打断了柳知恩的说话。

“正是如此,是以静安堡的麻指挥直接快马入京报信,往东杨大人处使了钱,此事是由东杨大人出面压下来的。昔年东杨大人谋划北事,曹义便是借了他的助力,这才上位去了辽东做总兵。”柳知恩平静地说,“两人关系,一直都是很密切的。”

弯弯绕绕,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绕到了阁臣身上,徐循的眉头皱得是更紧了,只是玩味了半天,却依然摇头叹了几口气,“算了,既然此为非战之罪,那也不必再寻根究底啦。”

曹总兵虽然可能看在东杨大人的面子上,没有直接揭露真情,但也不甘心完全不提此事,便整出了这么一封疑云重重的奏折,还是令都指挥吃了亏。婉转依然是整了张家女婿一把,不过他是总兵,此乃牵扯上百条人命的事情,瞒下部分已经是情分了,要求他完全隐瞒不报那谁也没这个胆。至于东杨大人受贿平事,这也不是什么新闻了,主要石峰口被破并不是因为边境军队吃空额吃到本来是一百多人的队伍变得只有二十多人,也不是士兵不能接战,那么为了此事闹腾起来就并不值当,想来也是因为这一点,东杨大人才会吃下这份钱财。既然如此,徐循也失去了继续追根究底的动力……这里面的糟烂污什么的,压根也不稀奇,都恶心习惯了,估计转头也就忘到了脑后去。

“娘娘明见万里。”柳知恩随便说了几句奉承话,又问道,“这个月内,陛下也派人来问了几次石峰口的事,奴婢一会也要去干清宫请安……”

“哦。”徐循没想到栓儿还挺记事的,她思忖了一会,便道,“你就如实说吧,孩子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他知道——早晚都是要学会的,不然,又该如何和大臣们打交道?”

柳知恩似乎亦是赞同,他点了点头,便又说起了旁事,“由此事启发了奴婢,如今诸边陲的锦衣卫卫所,是否也该有所整顿……”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东杨受贿,还有搞笑的鞑靼‘探亲’跑过关口,到下一个堡城才被发现的事情都是真的发生过的|

第269章选秀

不知不觉间,二年时光一晃而过,圆圆出嫁了,阿黄生了个闺女儿,点点也到了快留头的年纪,壮儿更是早习惯了在南内的生活。太后的身子渐渐痊愈,太皇太后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为老迈,章皇帝成为了一个遥远的名词,人们在谈论的已经是皇帝何时亲政的事情——今年十四岁的栓儿,也快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按照幼帝的惯例,一般在成亲后就会行冠礼,行过冠礼是个成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将朝政接到手中了。

按照年龄顺序,肯定是先操办点点的婚事,毕竟,长幼有序,不先把姐姐们发嫁出去,做弟弟的也不好成亲。所以太后是早早地就对徐循提起了此事。“可要给点点找个好夫婿,婚事先办了,圆房却不必那么着急。”

和姑姑们相比,这一代三个公主,两个婚姻都十分不错。圆圆和夫婿关系也比较融洽,虽说没有同居一府,但现在也是大着肚子在公主府中安胎了,太后对此也是有忧有喜,喜自然不必说了,忧却是因为阿黄头胎难产,月子里坐下病来,有大半年都在床上躺着。好容易生下的小闺女儿也是病病歪歪的,让人不省心。这便是因为生育太早,锻炼不足的关系,圆圆平时不爱动,太后也怕她和姐姐一样,都在产育上不大顺利。

徐循这些年来操办了好些婚丧之事,到了自己女儿头上,倒是没主意了,“不是我看不惯点点,她究竟没阿黄和圆圆生得貌美……”

“哪有的事,你这个当娘的看女儿也太严苛了些。”太后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看点点就生得很好。”

“她像爹。”徐循的眼光还是很客观的,“黑肉底,单眼皮,又有些壮,是有福气的长相,可未必说是好看。”

三位公主都不是琴棋书画上有建树的才女,点点在女德上的造诣也很有限,性子虽然说不上是大大咧咧,但也颇有几分金枝玉叶的任性——在严格的教导下,她是做不出‘醉打金枝’里升平公主的事,不过却也是个不肯让人的性子。虽然有公主权威傍身,但徐循想想,自己这个女儿,别的固然都是好的,但脾气倔、长得一般,又颇壮实,给挑个天仙化人的驸马,也得看她配得上配不上。虽说,只有公主挑驸马的份儿,但驸马心里毕竟也不是没想法,给选得太好了,万一婚后心理不平衡,夫妻关系处不好,那倒是一辈子都过得不舒坦。

“就要长相朴实刚健,性格沉稳又软和,小事不在乎,大事拿得住主意的。”徐循吩咐赵伦,“就是要过日子的那种人,家里人口要简单,不能爱好钱财——性格绝不能贪婪……”

交代了一大堆要求,却是选高了怕驸马心里不宁静,选低了又怕委屈了女儿,直把赵伦说得愣愣地只会点头,徐循方才自失地一笑,“最要紧的,是得选个点点喜欢的才好。”

那……小公主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呀?赵伦可说不上来了,却又不好直接去问点点,只好托了钱嬷嬷去探口风,探了半日,就探回了点点一句话,‘还不想嫁呢,别选’。——合着人家觉得自己还小,还想等到十八岁、十九岁了再成亲呢。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脾气都不稳定得很,徐循心里也没把点点这话当真,等点点来找她分说时,才讶然道,“怎么,真是不想现在就嫁出门去?”

天下的母女,并非都能无话不说,事实上大户人家这三对母女,没几个能达到这种境界的。毕竟自小天天跟在身边的是养娘,一般来说,做娘的又都有许多子女要照顾,也没那么多闲心来和单独一个孩子谈心,徐循虽然只有一儿一女,也尽量都和子女们多在一处,不过她平时事务繁忙,再说,孩子们大了,总觉得心里话和大人说有点丢份儿,点点满十二岁以后这两年,母女两人交流的次数,的确是变少了。不过点点对母亲倒不如小时候畏惧,在外给足了母亲面子,两人私下说话时,就老噎着徐循,“您是多瞧不上我,就巴不得把我送出宫去,再别回来了?”

徐循被噎得直翻白眼,好一会才缓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哪个姐姐不是这时候选的驸马?就是你的姑姑们,要不是遇上了昭皇帝的丧事,也都是这年纪就成亲了?怎么就你一个人特别啊,不想选驸马就不选,不想成亲就一辈子不成亲?”

“一辈子不成亲怎么了?”点点怏怏不乐地嘟囔,“我就不想成亲,好容易在清安宫住惯了,出去住什么公主府……公主府能比得上西苑吗?能比得上南内吗?”

合着是孩子恋家啊——徐循一下也乐了,对她来说,宫廷意味着的那些东西,对点点来说却未必如此。她长于宫廷之中,从来也没有出过皇城,对她来说,天和地就只有皇城这么大。她在这里是安全的,和乐的,和妃嫔们不一样,仅仅是她的血缘,便天然地决定了她在宫中从不会遇到什么真正的挫折,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宠爱而担心。

“先选。”她施展缓兵之计,“选中了,何时成亲再商量么,再说,女大不中留,只怕到时候,就是你盼着出嫁了。你瞧你阿黄姐姐,三不五时就去庙里上香,又出门踏青去——咱们宫里可没有这样的事儿,就连想看看外面的百姓,都只能在上元节那天,去午门趴着门楼往下看一眼。”

到底年纪小,玩心重,从众心也强,点点的语气有所松动,“您不说我倒是忘了,出去以后,还能去找阿黄姐姐和圆圆姐姐玩儿……”

徐循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可不是?要不然,等壮儿也去封地了,你多无聊呢?栓儿平时忙得要命,也未必能陪你一块玩儿,难道就天天跟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她批奏折?”

点点经她一番劝说,对选驸马的事也就默不吭声了,不过她倒是没什么要求,概因在她很小的时候,生命里唯一的男性就已经去世了,在点点心中,根本不知怎样的男人才是好的,要开条件都开不出来,只能是凭着徐循那多如牛毛的要求,让赵伦大海捞针般地去当红娘了。

点点的嫁妆自不必说了,徐循多年受宠,身家自然丰盛,她唯独也就这一个女儿,壮儿将来去封地,朝廷亦不会亏待了他——藩王和公主比,待遇又要强得多了,点点能派上用场的金银珠宝,对壮儿来说,只怕根本不屑一顾。徐循为将来的郕王妃留了部分体己,余下她自己穿戴不上的,全都给了女儿,再加上太皇太后、太后的表示,点点的嫁妆,比起两个姐姐,也根本都差不了多少。

公主府在建造着,选驸马活动也在河北一带有条不紊地稳步前行,徐循每天忙着这些琐细事情,倒觉得十分有劲。至于那些烦心的朝政,大概半年以前,便又回到了太后手中,徐循不过是起个参赞作用而已,现在她有正经事要做,便正好可以借口从这些烦人的事情里解脱出来,一时间简直是神清气爽,大有‘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神仙心态。

倒是太后,休养了几年,又兼且经过一场大病,原本学会的知识也是七零八落,看奏章看得疏疏落落的,若非栓儿对政务也表示出了兴趣,只怕这内廷真就沦为盖章处,任谁送来什么诏书,都照盖不误了。

——过去的两年里,若说有谁变化最大,那便非栓儿莫属了,谁也说不清是哪一日,这孩子便给人以一种‘已经长大’的感觉。他的功课虽然还时常令先生们不满,但他却再未和先生们口角。干清宫里,渐渐换上了他自己喜欢亲近的宫女和内侍,虽然在长辈们的严格监控下,他还未曾摆脱童子身份,但想必和他父亲一样,在正式娶妻之前,也会有一两个教导他经历人事的宫女……孩子们真的都在长大,而与之相对应的,便是正在变老的父母们,前日,徐循在镜中,又发现了眼角的一条皱纹。

太后早过了四十岁生日,徐循的四十岁,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也早已是近在眼前了。

四十岁,算是开始渐渐步入老年,心态必然会有所转变,昔年很是看重的一些东西,如今反而不会去在乎。虽然现在皇帝对政事多有过问,表现出了一副迫不及待想要亲政的样子,但太后非但不反感自己的权柄被人觊觎,还很是主动地时常将奏章送去干清宫,母子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密切了少许,比之昔年僵硬的‘母慈子孝’,倒又缓和了许多。——毕竟,那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时间是最有效的膏药,一帖一帖逐层加厚,原来的伤口,渐渐地也就再看不出痕迹。

能在四十岁的时候过上这样的日子,徐循已经是心满意足。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不去要求尽善尽美,姑且不论如今宫中的日子是多么的乏味,家人彼此间的关系又有多么微妙……只要每一天都能比从前好上一丁点,比最差的时候要体面上一丁点,她便再也没有多余的要求。

“年轻的时候从未想过,还有能看着点点出嫁的一天。”她和柳知恩在西苑漫步时,便随口感慨道,“虽说算算年纪,章皇帝活到点点出嫁毫无问题……不过,那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十几年仿佛就是一辈子,点点长大出嫁的那一天,就像是章皇帝去世一样,永远都不会到来……真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撑不到那一刻的。”

“日子总是这样,眺望着很远,过起来就快了。”柳知恩恭敬地说,“只怕娘娘不知不觉间,儿孙都已满堂了。”

“那不是也意味着我就老了吗?”徐循失笑着站住了脚步,转开了话题,“赵伦带回来的那几人,你都见过了?”

柳知恩今日进宫,就是来回复几位驸马候选人的家底的。阿黄选婿时没赶上,圆圆选驸马时,锦衣卫也发挥不少作用,驸马家族中的家长里短,没少打听出来,也算是侧面证明一下候选人家中是否清白,亲人是否懂事明理,免得公主贸贸然嫁过去了,才发觉不对,到那时就是悔之晚矣了。到了点点成亲时,自然也免不了这一套,柳知恩打探得亦是详尽,连说带比,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最终三名候选人的家事给说明白了。都不算非常完美,都有些小烦恼,但也都无伤大雅。

三人已经入住皇城,徐循先后遣了十几拨人看过,对他们的情况也是有了深刻了解,听柳知恩说完,她心里多少也有主意了,却只不说,反而问道,“以你所见,谁配点点更好?”

柳知恩的回答却是出乎徐循意料之外,“奴婢怎么看,并不要紧,唯独公主中意才是最好。”

徐循有些愕然,“她只能见一次,无非数眼,万一看错了又该怎么办?”

柳知恩不知想到了哪里,居然自己笑了笑,方才说道,“人和人的缘分,说不清的,真的有缘分,第一眼便会觉得有所不同了。”

他和徐循多年交情,再加上自己也算有身份的内侍,侍奉主子时略微失态,也不算什么大事,徐循看着他的表情,心头微微一动,她沉默了一会,便笑道,“说来,你今年也四十要过半了,身边好像还没有妻室,难道就不想娶妻养子,延续柳家血脉吗?——若是在宫里有了什么心上人,只管和我说,必定让你们的亲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如今的内侍,和文皇帝年间也不一样了,多有在外买屋置业,娶妻收子的,收来的养子全是没爹没娘的幼龄孤儿,也真是把他们当爹看待,徐循的说话,并无讽刺之意。要知道司礼监的金英原来的对食已经去世,不几年,在宫外就有了十多房妻妾,柳知恩虽然在宫外也有些产业,但到如今仍然没有对食,也无妻室,算是内侍中的异类了。

柳知恩神色微凝,语气也有几分僵硬,“奴婢本是待罪之身,亦无什么血脉好延续的——做不来这样自欺欺人的事,再说,奴婢自幼净身,从未有过男女之念,纵使娶妻,也是耽误了大好的姑娘一生,却又是何苦?”

徐循略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该做何感想,只随意抓住了脑中漂浮的一段思绪,又皱眉道,“但你又无亲眷,也要为年老时着想,徒弟、义子,总要收几个么。我听赵伦说,你的家事也不够丰厚……”

“多承娘娘关切。”柳知恩的语气也软和了下来,“奴婢也收有两个小徒,只是年纪还轻,性子毛躁,正在衙门里历练着。”

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至于三名公子,以奴婢浅见,张公子脾性软和,孟公子谈吐有物,且喜家中人口简单……”

最终,点点选中的是脾性软和、笑口常开的张公子,和她的两个姐夫比,张驸马长得平凡,家里也没什么背景,只是普通的耕读人家,只胜在脾气豁达,一看就是个老实面团儿——她的选择,倒是和徐循不谋而合。宫里立刻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营建公主府、驸马府,准备点点的嫁妆,她的册立长公主仪……等到年底把婚事办完了,也没闲几日,才刚开春,就又投入到了给栓儿选后的战场之中——这一回,连太皇太后都强打精神,准备出山亲自为栓儿挑个好媳妇儿。

第270章当年

皇帝选后,那是大事,不是登基以后每次选秀,又或者是公主选婿能比拟的了。各方都是拿眼睛看着呢,要是有一丁点差错,少不得就有人要出来说话了,也的确只有太皇太后出面主办,才够得上这个规格。

国朝至今的几个皇帝,其实皇后的选拔都比较非正式,仁孝皇后和太皇太后都是当作藩王妃选出来的,用的是藩王选秀那一套规矩,至于章皇帝,结婚之路的坎坷也就不必多说了。今日轮到栓儿选秀时,也没有按照‘寒门小户良家子’的标准来选,太皇太后提出的要求是要在官宦人家选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倒是打翻了一般选妃时不选六品官以上人家的规定。

如此做法,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不过太皇太后也无意完全破除祖宗规矩,她首先排除了所有在职显宦家族,更排除了出过名臣、尚书等高官的家族,主要采选的目标,放在武将序列,曾出过高官,但现在家族已经无人在朝中任事,同时又是家境殷实、家风严正的名门女子。具体要求有如下几点:年十三至十五、容貌端洁、姿性纯美、中礼度者。

年岁要求也不必多说了,总得和栓儿年纪相当才好,容貌方面不需要太美,端洁即可,重点是后两项,姿性纯美、中礼度,也就是德育水平一定要过关,才能宽和大度地当好正宫娘娘。

太皇太后的这一要求,很明显是受了往事的启发,首先皇后出身高于众妃,教育资源应该也就优于她们,为人处事,就占了几分优势。

其次,成婚早,少年夫妻感情也深些。栓儿现在还未经人事,没什么机会发展宠婢,一切资源都优先向皇后倾斜。也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章皇帝朝后不是后,妃不是妃的局面。反正从老人家的这个要求来看,不论是胡仙师还是孙太后,作为皇后都不能完全让她满意。

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没什么好挂在心上的,太后倒是早惯了太皇太后的揉搓,就是胡仙师,自阿黄出嫁后,只以服侍太皇太后起居为意,久不在乎这些事。倒是外人均好一番感叹,徐师母进宫时,也不免和徐循说嘴几句,“平时和和气气的看不出来,这时候就见真章了,老人家心里有数着那,就只是平时脾性好,藏着不说罢了。”

徐循对家里人,一般很少说起宫闱密事,徐师母居然认真以为太皇太后是宽厚慈和的性子,平日里前后两任婆媳间都是一片和气——徐循听了,只能苦笑,“您还管这些事呢?我当您就一心抱孙子了。”

当年徐小弟、徐小妹,或是自己心里有些活动,或是受了族人怂恿,多少也有些不安分,被徐循强力弹压了这些年,倒也都养成了老实的脾性,柳知恩就任东厂提督太监以后,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当年柳知恩在雨花台的一番作为,徐家人哪有不记得的?因此这几年在京城也都是安居乐业,仗着徐循的面子,亦无人敢欺上门来。关着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靠着当年章皇帝赏的田地,已经是绰绰有余,更何况晋封太妃时,按例也有钱财田地赏赐,生活得也甚是滋润。现在点点嫁出去了,徐师母便经常去公主府探望外孙女,又多一处走动。

“现在不止是抱孙子了,是要看着抱曾外孙了呢。”说起此事,徐师母便是眉飞色舞,“点点身子好,瞧着就能生养,听说这个月天癸就是迟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好消息。”

两人说了一番闲话,徐循见徐师母闪闪烁烁的,似乎总有话未曾出口,便道,“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呗,和我还遮瞒什么?”

“倒也不是遮瞒,”徐师母在徐循跟前是没什么架子的,女儿太强势,压了娘家这么多年,早就树立起了牢不可破的权威,提个稍觉非分的要求,自己都心虚得很,根本无法胡搅蛮缠。“还不是你弟媳妇心事重,听说这番选秀,有官身的人家女儿也可应选,便把心思动到了她家堂亲身上……”

徐小弟当年成亲,说的媳妇其实也和今次选秀的标准很像,最后找的是祖父为千户,父亲为锦衣卫百户,家中人口简单,母亲是书香人家出身的将门闺秀为妻,这千户位置乃是世袭,只是徐弟妹的父亲乃是次子,这才自谋了出身。说来,也是南京一带的将领,符合这一次选秀的地域条件,世袭武将,家风也不错,如果有符合标准的女儿想要送选,来和徐循打招呼也是很正常的事。就说如今的太后,不就是走了太皇太后娘家的路子,连选都没选,就成了将来的正妻的?

不过,这种心思在徐循这里,一般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的,她一句话就给顶回来了,“若不说是我的亲戚,倒还能中选,说了是我的亲戚,怕就不能了,这路子倒竟还是别走的好。”

徐师母惊了惊,也不敢抗辩,唯唯诺诺地应了,过了一会,方才问道,“儿啊,你和太后,难道时至今日,都还——”

“您想到哪里去了?”徐循好气又好笑,见徐师母面上真有些忧心,心里也是有些暖意,握了母亲的手轻声道,“就因为太后是这么进来的,却和太皇太后闹得生分了……”

徐师母也不是糊涂人,只是对宫中局势几乎一无所知而已,听徐循点了几句,也明白过来,便连声道,“如此,我回去自然和媳妇分说。”

徐循又问了几句家人的好,并问得弟妇是病了,才不曾一起进宫,两老和儿子儿媳关系良好,这方才放下心来。见时辰不早,便将徐师母送出宫去,自己这才去仁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去年冬天,太皇太后一直都是病怏怏的,今年开了春也没恢复过来,出来主持婚事,真正是强打精神。这件事她是真正在抓,而不是挂个名头而已,虽然不至于什么事都要自己去办,但也时常要和六尚问起采选进度。徐循过去时,刘尚宫便才刚辞出来,太皇太后已经是累得连连打着呵欠,和徐循说了几句话,便自闭目养神,太后和徐循都不敢扰她,见她有睡去之意,便都放轻了脚步,慢慢地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适才太夫人进来说话,可有转介什么名门闺秀?”太后边走边和徐循闲话。

徐循也笑了,“怎么没有?还说我这无人来求呢,这不是,转眼就有人上门了。——平时再怎么闭塞,也照样是有关系走得到的。”

和低调的徐家不同,孙家在勋戚圈中,倒是交游广阔,颇有人缘。——要知道,勋戚和武将,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今次太皇太后的态度稍微一露,不知多少人想走当年的太后路线,反正现在选中就是成亲,也不必多等若干年,没有被横插一杠子的忧虑。是以全都把关系走到了孙家,自从选秀开始,每回娘家有人入宫,便没个消停,回回都有荐出京城左近的名门闺秀,要么就是某地卫所的好闺女儿……孙家这也是光棍,反正都是人情,谁上门来求了,便都记下来转告太后。

太后不胜其烦时,徐循这里却是清静,两人先还笑语,说这一次清安宫可独享悠闲,不过今日徐师母入宫,却还是让徐循的期冀落了空。“是弟媳妇娘家的堂亲,现在南京为官——若是看到姓成的,可得留几分心了,看看籍贯若对得上,少不得要给划去的。”

太皇太后虽然老了,但却不太糊涂,她自己就走过娘家路线,如何不知道如今各路勋戚可能的反应?先是一句话堵死了张家荐人的举动——此事,徐循也是私下听说的,说老人家当时就说了一句‘也不瞧瞧上回送了个怎么样的人来’。太后那边,就不知有没有听说了,估计即使听说,也不会表露出来——而后,又和太后、徐循都先旨声明,凡有走过关系的,一律不得选中上京,根本连入宫的机会都不会给。她虽然对祖宗规矩做了修改,但心思却也很明显:并不准备让中宫皇后,和现有的这些勋戚扯上什么关系,勋旧大臣的手,最好是别再插到后宫中来。

太后对此事似乎也并不反感,起码是爽快地报出了不少人名,私底下有没有留上一手,那就非徐循所能知道了。总之,选秀期间,凡是勋戚、内侍、女官夸赞过好的,几乎都是一律黜落。和诸贵戚有亲的,亦是第一关便被勾去了,能够留到最后入宫阅看的,均是真正符合太皇太后‘家世富足、家风严正,和诸当朝官人无勾连’要求的官家闺秀。——也是因为标准如此严格,虽然此次采选,是罕有的十三省共选的大手笔,但进入终选的,也不过只有区区六人。

“这是钱氏女吧?这是万氏女,刘氏女——唔,应该是角落里那个,确实漂亮,”徐循奉了太皇太后之命,亲自到偏宫来查看几位秀女,她也先不声张,只远远在甬道里站着,看庭院里几位秀女学宫礼,偷窥了一会,也不由叹息:“和我等当日入宫时相比,她们毕竟是官家出身,形容举止,真不可同日而语。”

花儿自然要为主子撑场面,“就是不会的,进来教教也都能学会。娘娘到太孙宫时,不已经是举止安详、端庄大方?这几个小姑娘,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

说着,亦不由叹了口气,“不过,这万氏女却也真是风度高洁、望之出尘——偏又生得这么漂亮,只怕正宫之位,是非她莫属了。余下人等,争个妃位罢了。”

徐循也不禁微微颔首——这万氏女论容貌、气质,都是高出众人一筹,可谓是千里挑一也不为过。即使是她和太后、仙师年轻时,怕也无法与她比较,就是当年以美貌着称的诸嫔,在气质上也远远不如。只要阅看过这几人,太皇太后甚至是栓儿的选择,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偏差。

“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口中却不表赞同,“走,咱们走近些去,听听她们的谈吐。”

一边说着,一边又不禁叹了口气。——瞧着这几位千娇百媚的小姑娘,瞧着她们柳条儿一般的身姿,花朵一般的脸蛋,瞧着她们几乎是蓬勃而出的生命力,遮不住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般,对这世界青涩而好奇的少女风姿,瞧着她们面上纯真的笑意——

再想想当年……

唉,再想想当年。

第271章顾虑

徐循绝不是唯一一个去查看秀女们的主子,在她首肯了六名秀女的素质以后,太皇太后、太后非但遣了身边真正信用,不能稍离的心腹前往阅看,而且也在安排着适合的时机,可以亲眼瞧瞧这些秀女们。倒是皇帝的意志,在这件事中较为无关紧要,他只能在最后选择的时候稍微地提一下意见,一如当年太孙选妃一般,多数是走个过场而已。

这六名秀女也的确是十三省千挑万选送上来的,除了禁得起考察的家世以外,个个均是姿容过人、气质清纯。往年徐循等秀女所经过的那几关,如夜里偷听有没有呼声,暗中观察其言行举止,断其品行等等,这几位也是一一地经受了过来——竟没能黜落一个,只有一位张氏女水土不服,进宫后竟病倒了,只好搬到内安乐堂去修养数日,太皇太后听说以后,嫌她身体底子似乎略薄,再说也不够出色,便已经退出皇后的角逐,且看皇帝的喜欢,是否要收入后宫封妃罢了。——一般来说,皇后是由家长定下,但在皇妃的选择上,皇帝还是有一定自主权的。

以徐循所见,万氏女姿容秀丽出尘,一手女红也做得很好,平素里寡言少语,礼数上却又周全得很,可算是淑女中的典范人物,和她几次见面,余下几名秀女,都能看得出心中的战战兢兢,唯独万氏女夷然自若,单单是这份气度,已令人觉得不凡。她私心里是看好万氏女为后的,余下钱氏女、刘氏女二女,都是笑口常开的和气性子,如白玉团儿般惹人喜爱,也很得徐循喜欢,只是她却不想栓儿挑中这两人为妃,倒不如放出去自行婚嫁,以她们的家世,以及经过千挑万选的天家认证,只怕是想要低嫁都难了。

她也和太皇太后说过此事,“这几个姑娘,家世都算相当,若选中了一位皇后,余下的不如送回家去也罢了,免得留在宫中,也是给将来的皇后添烦恼。”

“这却又麻烦了。”太皇太后的看法却早定了下来,“总不成几年内,宫里就只有皇后一人吧?少不得也得预备几个德才兼备的妃嫔放在后宫里的,今次选秀,已经是花费巨大,惊扰百姓了,难道不几年内还要再来一次?”

自从吴美人事件后,她对宫人上位的意见就很大,以这个角度来看,在秀女中留下几人为妃,倒也是最合理的选择了。

尽管理论上也知道,即使这一批姑娘逃出去了,下一批秀女依然还是会被选进来的,但毕竟看见了真人,心中还是会有所不忍。徐循也觉得自己挺矛盾的,要解决此事,还是得从根子上着手。——不过,现在皇帝还未亲政,太皇太后也还活着,又的确还是为时尚早了。

太后对未来的皇后,自然也是关注的,她身份贵重,不便频繁出面,只召来几女,到清宁宫吃过一次茶,回来私下也是看好万氏女,“矫矫不群,那份气质、心性,就的确超出余女甚多,说老实话,栓儿要不是皇帝,我还真觉得有点配不上她呢。”

徐循其实也是这么看,不过太后可说这话,她不好说,只好但笑不语,“就不知道老娘娘作何选择了。”

“也进来都三个月了,宫礼宫规都是学得飞快,六个孩子确实都聪明的,”太后也道,“东厂那边,也都传回了信息,家世都清白,家风也不错,过几日老太太身子好着的时候,接过去看看,应该也就能定下来了吧?”

“也都是好孩子,”徐循颔首道,“彼此间都是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

说着也笑了,“罢了,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读书得早,懂事也早。哪里和我们当时入宫应选时一样浑浑噩噩,身在宫中,自然知道处处小心,若是会把心思露出来的,怕也早被黜落了。”

不能不说,这官家选出来的女孩子,素质就是高,太后都道,“确实是,和当年我们比起来,这些小姑娘年岁虽差不多,可我看行动举止,起码比当年的我们老成了能有四五岁。看来,日后妃嫔还好,这皇后是要选出身高些的,否则也的确难当大任。如万氏这样的,处处都高出众女,日后还怕她当不住家?”

徐循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后这就事论事的语气,有时候也真有几分好玩,“你的意思,便是胡姐姐高不得你几分了?”

“难道不是?”太后先是理直气壮,后又有些黯然,“说来也是大哥没栓儿有福气,当时毕竟操办得草率了些,我们这几人,谁能高得过谁几分?如有万氏这样出身又好,本人又漂亮又有才德的,宫里也不至于出这些幺蛾子。”

现在说起这些事,都是当故事一般,参与感非常淡了,徐循想到章皇帝,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虽然时常在御容图前参拜上香,但毕竟已有八年,现在想到章皇帝,他的面容已有几分模糊,声音也没那样清晰了,唯有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对他的好,真还历历在目——可即便如此,当时那撕心裂肺的愧悔与遗憾,终究也渐渐地淡去了。

翌日起来,徐循便听说太皇太后接了几女去仁寿宫游玩,她本待过去请安的,听说此事,反倒不去了:若她也过去,太后也过去了,场面就太正式了一些。太皇太后应该就是为了规避这样的情况,所以才没事先打着招呼。

直接去清宁宫陪着太后理政,等到日暮时分,料着众女都已回去了,她才和太后一道过仁寿宫请安。进得屋时,果然见到太皇太后和胡仙师正议论数女,连胡仙师都是一眼取中万氏,夸她优秀,便是太皇太后,都是连连点头夸赞,只是等胡仙师去了净房时,方道,“万氏女虽好,却不适任皇后,我看,倒还是钱氏女更好些。”

此等说法,完全出乎二人意料,徐循和太后都诧异非常。太皇太后便解释道,“万氏女固然处处出众,却不如钱氏女亲和大方,虽美貌稍逊,但却是个宜男之相。再说,栓儿的性子,本就是个不肯让人的倔脾气,万氏女是好不错,但我看她性格隐含傲气……嘿,这夫妻相处,未必是要妻子多美多好,便多幸福多美满,做妻子的性格太傲了,不肯对丈夫低头,两夫妻闹得不欢而散的事,难道还少了去了?”

她刻意等到胡仙师不在场才说此事,分明意指章皇帝和她的一段婚姻。太后和徐循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她们都是深悉内情之辈,如果章皇帝和胡仙师哪怕有一点感情,太后也就根本都没有上位的可能了。

从这个角度看的话,万氏女清冷自若的性格,反倒成了她的致命弱点。太后思忖了片刻,又道,“只是如此一来,却也不方便将她留为妃嫔,此女貌美,远胜钱氏女,才德亦不输给她,仅仅是性格稍逊,若留在宫中为妃,只怕——”

太皇太后昏黄的老眼望定太后,对她是心照不宣地一笑,“吃一堑长一智,如今你也晓得要防患于未然了。”

太后面上有些发红,徐循忙出言缓颊道,“若要黜落她,只怕得早送走罢?被栓儿看到了,若得他喜欢,倒又不好了。”

太皇太后犹豫了一下,终是说道,“且留到终选吧,若栓儿对她一眼钟情,要选她为后,那也是天赐良缘。我们那点担心,也不复存在了。”

这也算是给万氏女留了一线机会,太后、徐循都是点头称善。

说话间,胡仙师走了回来,她对前事一无所知,又笑道,“那钱氏女,我虽看着好,但她出身最高,若是万氏为后,只怕留她在宫中也有些不便吧?”

被她这样一说,钱氏、万氏倒成了不能并存的局面了,三位女人对视了一眼,都觉有些荒谬,太后半开玩笑,说了声,“这还没入宫呢,就已经是有恩怨了,日后,怕少不得故事啦。”

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声,倒也是看破了,“大宅门的后院里,都难免得有这些,我天家又何能免?——只是这话,以后也别再说了,大家心知肚明即可,说出来倒落了下乘。”

徐循听着这样的说话,想到自己入宫前上的那些课,初初入宫时钱嬷嬷常拿来劝她的那些话,千言万语,亦只能化作无奈一笑,她岔开了话题,“既然如此,是否也该安排终选了?”

“就定在半个月以后吧。”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栓儿那时正放假呢,也耽误不了他的功课。”

众人均无反对的必要,此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这种事也没必要太保密——不到一天,干清宫便收到了这消息,刚放学回来的少年皇帝靠在榻前,一边让内侍给捏着脚,一边就漫不经心地听着心腹宦官说起了此事。

“老娘娘是看着钱氏女好,觉得万氏女过分孤傲……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都觉得万氏女好,钱氏女虽也不错,但却是为妃的资质——”随着皇帝的成长,不论是东宫还是西苑的一些动静,也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太皇太后并未特别保密此事的缘故。

栓儿听着,便慢慢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少许光华,“知道了——什么大事,也说得这么仔细。”

随意一挥手,几个内侍就都退了出去,栓儿往后一靠,望着天棚,咬着下唇,思忖了半晌,他似乎是下定决心,便微微地笑了一笑,这才又取过一卷闲书,随意翻看了起来。

半个月后的终选之中,皇帝亲自择中了钱氏女,“娶妻娶德,孩儿听说她性格宽厚谨慎、柔和委婉,想来定能主持六宫。”

又择了万氏为妃,“孩儿虽也爱她美色,不过看她眉宇,性格似乎傲了几分,却不适合入主中宫,便封为妃嫔也好。”

太皇太后闻言大悦,“毕竟是长大了,这才是天子该有的老成持重,不错,娶妻娶德,钱氏不过长相稍逊万氏而已,入主中宫,却是她的性子最为合适。”

余下四女中,刘氏、周氏也都入选,倒是选中了四人,唯有两人,是没得名分。——皇帝的亲事,也就这般定了下来。

不过,婚事却又没这么快了——办妥了这件孙子的婚事以后,太皇太后似是了了一番心事,倒是越发老弱,不过两个月,一场风寒,便让她露出下世的样子。

第272章接班

年轻的皇帝一偏腿,轻巧地从马上跃下——他满意地暗暗点了点头:被准许骑马,也就是上半年的事,才是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他的马术已经相当不错了。

为了不发生意外,皇帝虽然从小就在锻炼身体,但许多有危险性的活动,譬如泅水、骑马,也都是等到他年满十四岁以后,才被准许练习。这样的限制会知道他大婚之后方才放开,虽说年纪还小,但只要成了亲,风俗上便会当成是成年男子来看待。他的冠礼也会在大婚前举行,行过冠礼之后,在礼法上,他也会被当成完全的成年人。

虽然今年也就才十四岁而已,但经过多年的教育,皇帝已经能将喜怒深藏于心中,即使暗自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大婚,以及随着皇后一道来临的许多东西,但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丝毫也没有线索泄露,眼看太皇太后居住的小院就在前方,更是调动着表情,摆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淡淡忧色。

自从定下了皇帝的婚事以后,也许是因为少了心事,太皇太后的身子便更是越发虚弱了下去,前后有十多名御医给扶过脉,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老人家并没有大病,好生将养,已经是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生老病死,这本也是很正常的事,太皇太后的年纪,虽然说不上是十分老迈,但也到了正常的撒手年纪。她年轻时也是生过不少病痛,虽然将养好了,但亦是免不得消耗元气,会较正常人更容易虚弱,更容易生病。——人老了,随便一场病都容易伤筋动骨,这么着已经是糊涂了几年,又强打精神把皇帝的婚事给操办了以后,就再无余力支持下去,眼下是马上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过到底何时撒手,那就不知道了。

她老人家历经四朝——算上建庶人,那就是五朝了,德高望重,虽然声名上也有过小小的瑕疵,但现在也没有谁会提这些事了,从太后到已经出嫁的长公主、公主,都进来伺候病情。皇帝也是每日都进来问安,在太皇太后清醒的短暂时间里,更是不失时机地展现自己的孝心,亲身上阵喂水喂食,也少不得让长公主们一阵好夸。

今日他过来得稍微有些迟,太皇太后已经用过药汤,又自睡下了,皇帝在榻前悄然行了礼,把礼数尽到了十分,这才起身到榻前查看太皇太后的面色。——还是和昨日一样,蜡黄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红润。

曾听说老人去世以前,气色会红润个数日,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精神也会好起来,话都多些。不过太皇太后卧床不起已经两个月了,到现在都还是和刚躺下去差不多,没个起色,却也不曾恶化。皇帝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正欲起身时,忽地一眼瞥见真定长公主进了屋子,忙又从袖中掏出了手绢,为太皇太后轻轻地拭去了挂在腮边的汗珠。——虽然时值隆冬腊月,但屋内很是暖和,太皇太后盖得又多,往往就会出汗。

昭皇帝的几位公主都去得早,昔年四个公主在内宫,不知多热闹,出嫁后接二连三转眼都凋零了,如今只余下贤太妃出的真定长公主还在。虽说不是太皇太后亲生,但老姐妹里也就是她硕果仅存,这些年来,没少得体面,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好。太皇太后卧床以后,长公主索性就住在宫中,方便和胡仙师换班照看,倒是几位公主,都是才刚出嫁没多久,正是育龄,也有自己有妊,也有家有孩子需要照看,只是隔日进宫请安而已,具体的照顾,倒没怎么参与。

长公主出嫁时,皇帝才刚刚出生,十多年来虽也常常进宫,但重要点的事都不够资格与闻,只以承欢膝下为要而已。这一回入宫以后,见皇帝来问安十分勤快,照料老人更是细节处见孝心,也是宽慰赞赏得很,见皇帝直起身来向她问好,她忙摆了摆手,示意别惊醒了太皇太后,只是饱含赞许地对他点了点头,这才快步上前,接过了皇帝手里的帕子,为太皇太后擦过了面上的汗珠,这才拉着她到静室说话。

“……虽未大好,但应该还能再支持一段。”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是忧色不解,“老人家照看国朝这些年,打从北平起事到如今,一路风风雨雨都跟着过来了,如今她有不好,外头也都是人心浮动的,只盼着她能挺过这一关吧!起码,也得看着太子出世了才好呀。”

皇帝其实也希望太皇太后能支持到他成亲以后再去世,父亲去世以后,他就是承重孙了,得按儿子的份儿服三年孝。虽然天家服孝远没那么讲究,但若是在成亲前出了白事,也保不齐有人会借着这个由头,把婚事再拖个三年。他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祖母这一病,也令孙儿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悲痛。”

和真定长公主对着感慨了几句,见胡仙师来了,皇帝又上前殷勤询问了太皇太后的起居服药琐事,眼看时辰快到,他的经讲要开始了,这方才是依依不舍地告辞去了,临去时,还叮嘱长公主和仙师,务必要把他的问候带到。

吃过午饭,没有多久,太后和贵太妃也都到了,她们其实本来就在仁寿宫里,一个看奏章,一个理事,维护着朝廷和宫廷的正常运转。她们两人到得就巧,太皇太后小睡了一个时辰,刚刚醒来,正靠在床头,听胡仙师和真定长公主闲聊。

人老了就爱热闹,即使精力不足以支撑着听戏,也喜欢听人说话,取个热闹。长公主若不在,就是乔姑姑和仙师一道唠嗑,正好今日两人都到齐了,真定长公主便对仙师夸奖起了皇帝的孝心,“说来才十四岁大的孩子,难得如此懂事,这都两个多月了,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耽搁不了早晚问安。服侍起老人家来,那份细致和耐心,真是同龄人没法比!听说功课上也是顶呱呱的——这就是天生的龙种不假,一般人家的孩子,哪有他这么懂事,这么聪明?”

仙师也不会和长公主唱反调,“可不是,小时候还有些任性,这几年大了,真是脱胎换骨。行事有了章法不提,许多事上,都觉得他有一份大智慧,非但超出了他这个年纪,也是超出了凡人许多。”

虽说这夸奖都有些肉麻了,但老人家就是爱听,眯着眼,笑得满脸的皱纹都绽开了。太后见了,行过礼也忙凑趣,“就是政事上都是渐渐有了见解,这几日看了奏疏,很多想法都已经是挺成熟的了,媳妇还纳闷呢,他这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份眼界——这就是真龙天子的表现!”

种种说辞,无非都是让老人家放下心事,别到了弥留时分,还担心国家的传承。太皇太后也挺吃这一套,笑着连连点头,有些含糊地道,“如此……便好。”

因为戴着不舒服,原来镶嵌的假牙都已经取下,现在她说话已是四处漏风,虽然身处锦绣之中,但细看模样,和同龄的农妇,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还没等贵太妃开口,她又乘着余力还在,继续问道,“婚事……”

这也是这段时间的国家大事之一,太后忙回道,“操办着呢,皇后的嫁妆已经是齐全了,都在南京,等开了春就能运到北京来,钦天监也把吉日卜定——就是明年五月十九日。”

选定皇后是十月,五月就要成亲,七个月的准备时间对于皇帝大婚来说是仓促了点——算上中间过年必有的两个月折腾,留给礼部的时间不算多。会做如此安排,也是因为朝廷明白太皇太后希望看到孙子成亲的心思。也是因为太皇太后前番卧病,看来病情并不是很重,不紧不慢地准备了两个月,一耽搁,现在已经是年边了,要压缩到三月份的话,很多事情根本都来不及准备,最近的吉日,也就在五月了。

“好。”太皇太后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好。”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示意几人再聊起天来——即使闭眼只是听个热闹,老人家也希望榻边始终都坐着自己的家人,和和气气地说笑陪伴着,偶尔还能和她搭个话,说些她想听的事儿。

这一侍奉就是一个下午,太后和贵太妃始终都是笑呵呵的,等到太皇太后喝过药汤,又睡着了,两人这才从小院子里出来——却是才踏出屋子,便阴沉下了脸,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