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盒上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裴济握在掌中,忽然觉得十分烫手。

他直觉想将东西还回去,可才要伸手,便见她那张精致又妩媚的脸上露出受伤的模样,动作便是一顿。

只这一瞬犹豫,南面清晖阁旁,便能见皇帝的步辇正渐渐行近。

皇帝显然也瞧见了二人,坐在步辇上,双眸微眯,问:“子晦,丽娘,你们在做什么?”

第7章 凉亭

裴济一顿,并未答话,将手中瓷盒握紧,先冲皇帝躬身行礼。

他自然听出皇帝平淡语调中的疑虑,正要开口解释,却见身边的女子已然先他一步,行至皇帝步辇旁,仰着脸望着还未下来的皇帝,问:“陛下怎这时来了?”

李景烨坐着没动,也没让内侍将步辇放下,只伸出手,捏住女子下颚抬得更高,借着月色和宫人手中的灯烛光辉打量她的神情。

他面色有些冷,看不出太多喜怒:“你不愿见到朕来吗?”

丽质柔顺地仰着脸,映着月光的杏眼里流淌过一阵水色,一眨不眨地望着李景烨,语调中也带了几分难掩的幽怨:“妾哪里不愿?可陛下何曾入夜后来过妾这里……”

李景烨没说话,只眯着眼仔细看她片刻,忽而轻笑一声,俯首在她唇上吻了下,令内侍们落下步辇,示意她上来。

丽质依言提着裙裾跨步而上,要跪坐到一旁,却被他伸手揽着腰直接坐在他膝上,胸前丝带也被他捻在手中把玩。

“子晦呢,你两个怎么遇上了?”他说着,又以指腹摩挲她唇瓣,“你怎不在屋中待着,跑到山下来了。”

话是对丽质说的,他的目光却看向了裴济。

裴济面对皇帝,目不斜视,余光却瞥见挨坐在皇帝身边的女子双手交叠着,若有似无地抚了抚,将腕上淤痕又露出了半寸来。

他觉得手心里的瓷盒仿佛更烫了,面上却仍没有半点表情:“臣下职前巡查各处,恰遇娘子。”

言简意赅,与他平日的冷淡如出一辙。

丽质唇角露出若有似无,意味不明的笑。

皇帝望着裴济,宫人内侍们低垂着眼,只有裴济一人看见了昏暗光线下那抹了胭脂的红唇微微弯起妩媚动人的弧度。

她仿佛在提醒他,昨夜临走前,他曾说过的话。

“下回娘子再来寻我,我会直接禀报陛下。”

他食言了。

李景烨点了点头,看样子已信了七八分,又问:“昨日你可见到六郎了?”

这一回,他的目光却是看向了丽质,仿佛要自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中看出什么端倪。

丽质微微一怔,心中警铃大作,随即悄悄掐紧指尖,在眼中憋出一层更透亮的泪光,故作坚强似的别开脸,不看他。

只听裴济镇定道:“是,昨日臣自紫宸宫离开后,正遇上睿王殿下,殿下心情不大好,遂与臣又在太液池边饮了些酒,回少阳院时,已醉得不省人事,还是臣背回去的。”

的确与何元士问来的话都一一对上了。

李景烨心底疑虑渐渐消除,面上笑容也松了几分,冲他道:“昨日已耽误了你,今日快回去吧,否则母亲与姑母要怪朕给你安的官职太过劳累了。余下的地方也不必你亲自去巡查了,你手下的人,素来都牢靠。”

羽林卫中虽多是世代从军的军户,也有不少是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管束起来有些难度。

裴济自入羽林卫后,便早出晚归,用了大半年时间将军中惰怠的气氛一扫而空,将宫中布防也做得愈加精密,着实花了许多精力。

他是大长公主独子,公主心疼儿子,自然也常与太后和皇帝念叨。

“多谢陛下体恤,本都是臣分内之事。”

裴济自知皇帝已下逐客令,也不久留,只拱手行礼后,便紧紧捏着那小瓷盒转身离去。

眼见他走了,李景烨才转过去望着抿唇不语的丽质,“生气了?”

他重新捏起她下颚,想将她脸颊转过来亲吻。

可丽质只幽幽看他一眼,又别过脸去避开他凑近的吻,低低道:“陛下不信妾。”

李景烨没再去吻她,只微微往后靠些,一手仍掌着她的细腰,语气淡淡道:“朕何时不信你了?”

丽质微仰着脸望着黑暗天幕中的明月,露出下颚与脖颈处的优美弧度,喃喃道:“若是信妾,方才提起睿王殿下,陛下又何必那样看着妾。”

“丽娘,朕没有不信你。”李景烨不禁轻唤一声,心也渐渐软了。

他一手将她的腰拉近,一手抚摸着她纤长的脖颈,在她抹了胭脂的艳丽唇瓣上柔柔亲吻。

丽质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微微用力将他推开些,拿那双不知何时已经盈满泪的眼哀怨地望着他:“陛下不必骗妾,昨日——芊杨姊姊那般,妾还会不懂陛下的意思吗?”

李景烨蹙眉,望着她面颊上已经扑簌落下的眼泪,却没急着安慰她,只问:“你怎么能唤她‘姊姊’?”

于他而言,他全然不在乎自己叫人监视她的事被她知晓。他是皇帝,万民之主,他的事,无人能置喙。

可他介意她对一个宫人也得唤“姊姊”。

丽质自然知道他会介意。

她含着泪无措地望着他,小心翼翼道:“芊杨姊姊是陛下身边的人,是正经的宫中侍女,妾只是观中女冠,无名无份,不敢逾越……”

李景烨伸出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面色有些沉:“以后不许这般唤个奴婢。”

丽质像是被吓到了,怯怯望着他,轻咬着下唇“嗯”了声,流着泪的杏眼里像是有些困惑,却不敢问出来。

李景烨端详着她这幅柔弱可欺的模样,一颗心渐渐被泡软了。

他面色缓和,示意内侍们继续前行,将她搂紧,捻弄她鬓边发丝,随口问:“今日怎想到出来了?还是这样晚的时候。”

丽质柔顺地靠在他怀中,两具紧贴的躯体在步辇轻微的起伏中不住摩擦,令她双颊渐渐升起诱人的红晕。

她努力攀着他的肩道:“妾入宫这么久,还未好好看过太液池的风光,可白日又怕遇上旁人,丢了陛下的面子,只好入夜了再偷偷来瞧一瞧。”

说着,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才收住的泪又有要涌出的趋势:“方才遇见裴将军,裴将军还要妾莫在外逗留,陛下,妾便这样见不得人吗?”

李景烨望着她红着脸流着泪的委屈模样,不禁笑了起来,方才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他将她拉近,含住她的唇,含糊地哄:“哪里见不得人了?丽娘生得这么美,就要让人人都知道才好。子晦就是那样的性子,从小就像个不近人情的老古董,你莫理他。”

步辇仍不紧不慢地上下晃动着,他被摩得有几分动情,伸手掌着她绯红的脸端详半晌,忽而叫人将步辇落下,一把将她横抱起,径直往方才她站的凉亭里去。

凉亭中点了几盏灯烛,四面有收起的纱帘。

他将丽质放到栏杆边,自身后抱着她,指着眼前池中光景道:“今日朕先让你赏一赏太液池的景致,等哪日得空,再亲自带你到湖心的蓬莱山与太液亭去。”

丽质立在亭中,感到身后贴近的越来越火烫的身躯,和那双自她腰间慢慢游移至胸口,已在轻扯她衣带的大手,不由微微闭目,扶着栏杆的双手也悄悄握紧。

她深吸一口气,掩去眼中冷色,微微侧头,避开他落在她颊边的亲吻,声音轻颤:“陛下,此处有人……”

太液池边,地势开阔,亭中虽无人,可不远处的宫道上却偶有巡逻的侍卫和往来的宫人路过。

“元士!”李景烨高唤一声,指了指四面纱帘。

何元士心领神会,带了两个宫人将亭边的纱帘放下,便无声地退开到远处。

“丽娘不怕,这样便没人看得见了。”

丽质胸前丝带已被他扯开,衣衫顺着肌肤滑落而下。她被搂着转过身去面对他,双手向后抓握着栏杆,上身微微后倾,不盈一握的腰肢弯出个柔软堪折的弧度。

水上清风徐徐吹来,吹得纱帘翻飞起舞。

她侧着脸承着他落在脖颈处的亲吻,迷蒙双眼透过翻飞的纱帘望向远处。

池边点了无数盏灯,顺着宫道蜿蜒远去,消失在黑暗尽头。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远处灯火间,照出个挺拔熟悉的背影,正孤零零地渐行渐远。

……

池边宫道上,裴济独行而过。

眼见就要靠近金銮殿,他忽然若有所觉,停下脚步,转头往来处看去。

黑夜里,皇帝的步辇停在道边,几个宫人内侍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而步辇旁,不远处的凉亭中,原本被收拢起的纱帘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正随着池畔清风舞动,因隔得远,看不真切,只隐隐觉得其中似有人影浮动。

他看了片刻,面无表情移开视线,顺着宫道继续走,转过左藏库,靠近右银台门。

手中传来一阵挤压之感,他微微蹙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那小瓷盒握得要碎裂一般紧。

他缓缓摊开手,仔细端详起手中之物。

小小的一个瓷盒,还不及他巴掌大,表面覆盖的那一层透亮釉质在昏暗光线下闪出一种润泽的幽幽碧色。

与她的肌肤一般光洁细腻,毫无瑕疵。

便是这样美丽无瑕的皮囊,谁又知晓包裹了一颗怎样的心?

他呼吸一滞,眼神有些忽明忽暗。

“将军!”

石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右银台门外。

裴济将瓷盒收入囊中,抬头看一眼天色,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方才府上来人,说是睿王殿下请将军过去平康坊一同喝酒。”石泉也跟着驾马离开,“将军可要去?”

裴济想起昨夜的事,知睿王定是心中那一阵气性过去了,此刻压抑痛苦,邀他陪着去平康坊买醉。

他轻叹一声,抬头望一眼天色,道:“恰好明日休沐,去吧。”

第8章 心火

临近宵禁时刻,各坊间都已人烟稀疏,只等更鼓敲响,便关坊门,唯有平康坊中,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歌舞声声,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裴济赶到平康坊云来楼时,李景辉已独自在雅间中坐了许久,桌上的杜康酒也已被饮得只剩小半,正眯着眼喃喃自语,俨然已醉了七八分。

坐在外间怀抱琵琶的歌姬口中唱着近来盛行的艳曲,一见裴济进来,才要起身行礼,便被他挥挥手示意下去。

曲声戛然而止,李景烨自醉意中回神,看看蹙眉走近的裴济,又看看歌姬方才的位置,勉强撑着桌面要起身:“我道怎么曲子没了,原来是子晦你来了。”

裴济瞧他摇摇晃晃,极不稳当的模样,不由揉揉眉心,上前去扶着他重新坐回座上。

“殿下喝成这样,哪里还要我作陪?”

李景辉摆摆手,冲他惨淡一笑,道:“今日我来,本是想多谢你昨日劈手给了我那一掌,否则,我就要连累丽娘了……”

裴济望着眼前这位表兄的模样,又想起宫中的那一位表兄,不由气笑了。

他也不唤“殿下”了,只像从前还未入仕时一般,蹙眉问:“六郎,为了个女子,何至于如此?她跟了陛下,早已将你抛在脑后了!”

“胡说!”李景辉当即要同他争辩,“丽娘是被迫的,是陛下——哎,为何我没比兄长早生那几年呢,这样,今日便……”

他声音越来越低,说到一半也没继续,伏在案上便要睡过去,仿佛只是随口念叨,却让裴济吓出一声冷汗。

这样的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传到陛下耳中,这兄弟二人二十年的情谊只怕真的要到头了。

他疲惫地揉揉眉心,恨不能将望仙观里那祸水捉来,让陛下和睿王都看看她的真面目!

云来楼人多口杂,是不能再待了,他即刻命石泉去付账,又将守在门外的睿王侍卫唤进来:“殿下醉了,将殿下扶到静舍去吧。”

静舍是他的私宅,就在平康坊中。此时外头已经宵禁,坊门出不得,想回府也不可能了,便暂在静舍歇一晚。

两个侍卫应声,一同将人搀着下楼,上了马车。

裴济也未骑马,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车身行过闹市,颠簸不已,只听咚的一声,一物件落在铺了竹席的车底,随即骨碌碌滚到李景辉手边。

他被晃得半昏半醒,模糊间摸到个冰凉的物件,举起来看了两眼,道:“子晦,这是——手药?”

裴济睁眼,望着他手中的碧色瓷盒,抿了抿唇角,“嗯”了声。

正要伸手拿回,李景辉已先一步打开,露出其中撒满干花瓣的膏体来。

饶是李景辉酒意上头,也不由愣了愣,道:“子晦,你何时用这种带花的手药了?难道是哪家娘子送你的?”

“不是。”裴济心里一紧,含糊地否认,将瓷盒取回,重新盖上,放回囊中,脑中却闪过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仿佛嘲讽一般意味不明地冲他勾唇轻笑。

他喉结动了动,隐约嗅到几缕海棠幽香,不由暗骂一声矫情,心道那祸水连这小玩意儿里也暗藏心机。

那海棠香,与她那日衣裙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李景辉眯着眼轻笑一声,嘟囔道:“不是就好,否则令月该闹起来了……”他动了动鼻翼,面上一阵惆怅,“这是海棠,丽娘也喜欢……”

鼻尖暗香幽幽缠缠,裴济抿唇,望着混沌睡去的李景辉,心中荡着一阵异样的情绪,甚至莫名闪过一丝心虚。

……

望仙观中,李景烨将抱在怀里的丽质松开,掀起床帐,命宫人奉水进来。

丽质歪在床榻上,望着他披衣由宫人侍奉梳洗的模样,心神有几分涣散。

方才在凉亭中,皇帝已将她折腾得浑身瘫软,可他今日似乎兴致格外高,抱着她乘步辇进了望仙观,又是一番摆弄。

情浓时,她似乎从他眼眸里看到几分黑沉的光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她心中隐隐有了几分预感。

“丽娘。”李景烨不知何时已梳洗好,坐到床边,正含笑轻拍她面颊,“去洗吧。”

丽质红着脸“嗯”了声,拥着被子起身,披了件衣衫,下床往一旁的净房去了。

李景烨望着她的背影,向后靠在软枕上,将何元士招来,吩咐道:“把芊杨几个调走吧。”

何元士悄悄望他一眼,似乎揣度不定这话到底是何意:“可要调回紫宸殿去?”

李景烨摆手,冲西面指了指,轻声道:“送回掖庭宫去。”

何元士一怔,随即躬身道了声“是”。

掖庭宫是宫中最低等的杂役宫女居住的地方,也是犯官家眷充没劳作的地方,芊杨身为御前侍女,被送回掖庭,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皇帝对身边人大多宽和,如芊杨那般,虽多少也知晓她平日有几分心高气傲,可念在她忠心的份上,多有纵容。今日忽然调走,不是因为观里的这位,还能是为了谁?

何元士掖了掖额角,没再说话,又听李景烨吩咐:“把药端来。”

他遂捧了一只盛了乌黑的温热药汁的玉碗上来,搁到矮几上。

丽质自净房中出来时,便见李景烨穿了一身宽大的衣衫,正靠在床边读一卷书,手边架起的矮几上则搁了碗浓稠的汤药。

她顿了顿,行到他身边,跪坐在一旁没说话。

李景烨将手中书卷放下,拉她到怀里,柔声道:“明日我让元士送些新入宫的宫人来,你自己挑两个留在身边服侍吧。”

丽质笑了,柔柔点头道:“多谢陛下。”

他抚了把她的面颊,亲自伸手将一旁的玉碗端起,送到她唇边。

嫣红唇色与碧色玉碗形成鲜明对比,令他眸色逐渐加深。

丽质垂眸看一眼晃动的乌黑药汁,却没直接饮下,只迷茫地抬眸:“陛下?”

李景烨深深望着她,如平常一般道:“丽娘,你愿不愿意住到承欢殿去,以后名正言顺地跟着朕?”

丽质眸光微闪,一个“不”字哽在喉间,在口中盘桓片刻,终是化成“愿意”二字。

李景烨笑了,温柔地抚她鬓发:“那便喝了吧,你乖乖地喝药,朕以后封你做贵妃,让这宫里其他人见了你,都要行礼,好不好?”

丽质红唇微微翕动,一双杏眼沉静如水:“这药饮下,妾是否便难有身孕了?”

李景烨没说话,眼睛里有愧意一闪而过。

她忽而粲然一笑,就着他的手便将药汁一饮而尽。

“陛下可莫食言。”

李景烨望着她丝毫不见伤心之色的模样,心中渐渐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答应你的事,朕绝不食言。”他亲自拿了巾帕替她将唇边药渍擦净,抱着她躺下,格外温柔,“睡吧,今夜朕不走。”

丽质柔顺地跟着他一同躺下。

宫人们将灯烛一一熄灭,屋门也悄然阖上。

四下的冰块都在融化前换上了新的,夏日的夜里,屋中也沁凉舒适。

丽质仰面静卧,听着耳边传来男人渐渐深长平稳的呼吸,面色渐渐冷淡下来。

她睁眼瞪着沉在黑暗中的床顶,口中残留的苦涩滋味令她了无睡意。

方才李景烨虽未直言,却也未否认,俨然是默认了,那碗药,就是会令她难生育的虎狼药。

这本也与她梦境里看到的并无二致。

梦里的女子,入宫三年,恩泽未断,却从未怀过身孕,就是因为入宫之前,皇帝亲手喂她喝下了这碗药。

只是那女子生得天真单纯,即便皇帝如此,也从未生出过半点怨怼,尤其后来成了人人称羡的钟贵妃,更是全心地依附、仰赖皇帝。

可她不一样。

她本就不是什么贤良的女人,如今所做的一切,统统都是为了自己。

她知道,李景烨此举是为了让始终不曾松口的太后不再反对她入宫为妃。

她也的确不愿怀孕,这几个月里,每到月事前,都会提心吊胆,直到如期而至,才会暂时放下心来。

她更明白,这个时代的药,即便出自宫廷,也不会有绝对的效果,顶多让她这两年身体底子差些,变得不易受孕,以后仔细调养,仍有可能恢复。

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会愿意用上天赋予女人的生养的权利去换取一个贵妃的位置。

属于她的权利,不该被别人随意剥夺。

她无声侧目,望着身边熟睡的男人,渐渐觉得这座皇宫里,像有一张无形的金网,正悄无声息地不断收紧,将她束缚在其中,而这个男人和他身后强势的皇权,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扣在她的脖颈与手腕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需要一把利刃,替她劈开身上的枷锁,划破收紧的金网,助她挣脱这一切。

而这把利刃,她想她已经找到了。

是裴济。

从先前的梦境里,她已然知晓他不偏不倚,是非曲直辨得分明,与李家这一对兄弟截然不同。

这一点,从他后来的作为中可见一斑。

那时的他,即便早就对李景烨的许多所作所为颇不赞同,却仍在危机时刻带着两万羽林卫军护其左后。

后来,他身为河东节度使,调来了麾下的十万河东军。

他明明已有了取代天子与睿王抗衡的实力,却仍选择站在李景烨一边。

诚然丽质不认为他这般维护所谓的正统皇权是对的,可在这个时代,忠君才是天下第一大义。

更难得的是,敌军营中,面对万人唾骂的亡国祸水,他也未曾落井下石,而是亲自将她护回扶风。

即便他也对那女子充满厌恶。

可见他是个心智坚韧,又曲直分明的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不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这样的人,正是她需要的。

三年后的纷乱中,只要得他一点恻隐之心,她便能有机会借他的力量逃离这一切。

只是,他与其他男人不同,便是这一点恻隐之心,也需她费尽心机。

几番试探,她已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底已隐隐擦起一簇火苗。

可是还不够。

黑暗里,她悄悄掐紧指尖。

她始终相信,没有人是毫无破绽,无法突破的,从望仙观搬离之前,她还得再做些什么。

……

已是后半夜,静舍之中一片沉寂。

裴济自梦中惊醒,从床榻上猛然坐起,浑身是汗,不住地喘气。

锦被之下有一片濡湿,提醒着他方才的旖梦。

他今年已过十九,明年便能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里如此不足为奇。

可从前的梦里,那些女子都只是个模糊的意象,无名无姓,连面容也看不真切,今日,却变成了望仙观里那个祸水!

他记得清楚,梦里的她站在太液池边纱帘翻飞的凉亭中,衣衫轻薄,红唇炽烈,一只宛若碧玉的纤手懒懒伸出,将斜插在鬓角的一枝带露海棠取下,一片一片将花瓣扯下。

她将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里,红唇中轻轻吐气。

花瓣霎时翻飞着扬起,冲他扑面而来,带来一阵幽幽香气……

炎热的夏夜,裴济心头一片凛冽。

他微微闭目,盘腿而坐,欲默诵几句道经以平复心绪。

可尚未静心,脑中便闪过“莲真”二字,是那女子的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