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慵到底没熬到能出狱的时候。

听闻那一日,徐贤妃在紫宸殿中声泪俱下,哀哀恳求,本已令李景烨心底松动,答应不必等结案,翌日便先下旨让徐慵回家中延医养病。

可徐贤妃才离开,不过一个时辰后,舞阳公主府却忽然传来太后病倒的消息。

自李令月流产后,太后便亲自去了公主府照料女儿,连日操劳忧思,令她好不容易在温泉宫修养好的身子一下又垮了。

李令月年轻,几日下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太后却当众昏厥了过去。

内侍宫人们送回来时,李景烨再顾不得其他,径直去了太后殿中,亲自捧药侍疾。

徐慵自然也没被放出来。

错过一两日,本就已是奄奄一息的他,竟未能撑过最后几日的牢狱,于腊月二十这日咽气了。

消息传入宫中,徐贤妃几乎当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回仙居殿,昏睡了一整日。

第二日起来,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写了书信送回家中,随即又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打理宫中事务。

春月心中疑惑,悄悄道:“先前在紫宸殿时,贤妃分明焦急狼狈得很,怎徐尚书没了,反倒无动于衷了?”

丽质蹙眉,轻声道:“并非无动于衷。”

近来几次见她,都觉她虽表面看来全无异样,可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近来瘦了些,本来秀丽的面庞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不知为何,丽质想起梦境里悬梁自尽的徐贤妃,心底隐隐有感觉,她一定在暗暗谋划着什么。

……

自调兵的旨意马不停蹄地先行送达,留后张简便即下令军中整装,翌日奔赴北方战线。

河东军本驻河东道太原府,幽州则位于东北方向的河北道,六万大军一路北上,到达灵丘附近时,恰遇领轻骑日夜兼程赶来的裴济,遂由其率领,终于在年关时赶至蓟县以北。

此时恰值隆冬时节,长城以北的大片荒漠与草原间都被风雪覆盖,正是物资粮草最短缺的时候,突厥人为了抢夺粮财,也比平日更凶悍数倍。

裴济才赶至前线,便发现卢龙军竟一时呈抵挡不住的态势,先前一个不慎,已让阿史那多毕的铁骑扫荡过两座县城,不但将城中粮仓一抢而空,更掳掠当地人口妇女,情状凄惨不已。

他心中有疑虑,只是来不及细思,与张简一同迅速定下战略,先派轻骑为先锋,从西面伏击,引突厥人追赶,借机将其兵力分散,与卢龙军共同作战应敌。

一番鏖战,七八日下来,待战局慢慢倒向大魏一方时,他始终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已是正月,这日,在两军联营中,与众将商议过后,他终于分出心神来,趁着周遭人都已离去,走近许久不见的睿王李景辉身边,斟酌着词句,将积压多日的疑惑问出:“殿下,臣先前赶来时,见我军似有不敌之势。可分明数月前,朝中便已知晓了突厥有异动的消息,这些时日来,卢龙军应当早已在备战,怎还会令敌军如此肆无忌惮?”

李景辉身为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亦兼理防御军事,地位仅在节度使之下,如此大战自然也是统帅之一。

他面色微沉,半眯着眼打量裴济,道:“咱们日夜备战,阿史那多毕自然也是如此。大约是几年不曾有如此大的战役,将士们低估了敌军的凶悍与残暴,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吧。”

裴济没说话,对李景辉的话并不认同。

与突厥之间停战不过数年,饶是军中士兵已换了不少,将军们偶有调度,却大体仍是先前的人。尤其安义康身为卢龙节度使,在幽州附近已有多年,从前战绩不俗,如何会在已有所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敌人来犯反而措手不及呢?

他先前已看过那几次交锋时双方的情况,卢龙军似乎是为了拉长防御线,将兵力分散开来,才让阿史那多毕有了机会集中兵力猛攻一处,趁虚而入。安义康顾全大局,不敢舍弃一处战线,看似没错,却实在巧合了些,与他从前狠戾大胆的作风有些不符。

非但如此,这回前来,睿王也变了许多。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表兄,只觉陌生感扑面而来。

从前的李景辉为人爽朗,潇洒恣意,少年气十足,而如今,那张与过去一样年轻英俊的白皙面容,不但被边塞的风霜打得粗糙了几分,连过去的青涩与明朗也褪去大半,都化作深沉与狠戾。

前日,他亲眼见到李景辉将一名因连日上阵杀敌而疲累不堪,于夜间值守时昏昏欲睡的小卒当场斩杀。

饶是他早就习惯了厮杀下的血腥,也明白李景辉的本意是要杀鸡儆猴,令将士们打起精神,不得松懈,仍忍不住觉得此举有些过分。

短短数月,他的这位表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

夜色之下,二人各怀心思,立在帐外呼啸冷风中,沉默不已。

良久,李景辉忽然嗤笑一声,一掌拍在裴济后背,仿佛又成了过去那个年轻无忧的闲散亲王,朗声道:“怎么,说不出话了?数月不见,你小子也不知道给我来信,我这做表兄的,当年真是白关照你了!”

裴济望着他的眼神闪了闪,随即慢慢移开视线,道:“怕殿下不愿见臣的信罢了。”

他与李景辉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自然也想过写信往来。可李景辉当日离开长安是迫不得已,他只恐去信多了,反令其想起过去的伤心事。

更重要的是,他瞒着睿王与丽质纠缠不休,日日都在深深的愧疚与矛盾中挣扎,又怎敢再写信往来?

李景辉笑了声,又在他背后捶了下:“子晦,你我的关系,我怎会不愿见你的信?你小子,还是从小到大的老样子,肃着一张脸。”

说着,他也似乎也渐渐想起离开前的种种,满是笑意的面色也收敛几分,抬头望着边地寒冬里的孤月,在呼啸的北风间轻声问:“子晦,丽娘——她还好吗?”

第52章 落水

裴济僵立着, 忽然觉得被北风刮过的双颊有些生疼。

他握了握拳,沉声道:“她一切都好。”

李景辉面色有些模糊,一动不动凝视着他, 直到他几乎克制不住心底的愧疚与复杂,要移开视线时, 才重新转头, 望向天边孤月, 自嘲一笑,低声道:“是啊,她是贵妃, 跟着陛下, 怎会不好……”

裴济心底压了满腔的话,张了张口,终是一字也没说。

此事已无解, 多说无益,反会令事更糟。况且, 现在连他自己都陷了进来, 哪里还有资格说旁人?

二人在帐外又沉默了一阵。

裴济垂眸道:“殿下,臣还要再召河东诸将交代事宜, 便先告退。”

说着,转身往不远处自己的帐中去了。

李景辉立在远处, 望着他熟悉的背影,面色有些恍惚。

“殿下。”身后的帐帘被人掀开, 行出个魁梧威猛的身影, 停在他身边,正是卢龙节度使安义康。

李景辉收敛心神,俊朗的面庞上神情渐渐阴沉起来:“子晦恐怕已察觉不对了。”

“想不到这位小裴将军年纪虽轻, 却十分敏锐。”安义康冷笑一声,浅棕色的瞳仁中闪过厉色,“殿下,是否要动手?”

他说着,抚了抚腰间的佩刀,面目狠戾,意味深长。

李景辉蹙眉:“他是我表弟,是姑母的独子,与此事无关。安中丞似乎有些逾越了。”

安义康默了片刻,缓下脸色,扯出个笑来,道:“臣不过是玩笑。小裴将军是皇亲国戚,臣怎敢在他面前轻举妄动?殿下放心,此事臣会处理。”

李景辉这才点头,面无表情道:“告诉阿史那多毕,先前商定的咱们都已做到,要他信守诺言,适可而止,否则,莫怪我大魏将士不客气。”

……

边境附近,大魏与突厥对峙多日,河东与卢龙两军合力,终于大获全胜,将阿史那多毕重新赶回荒凉的北方。

紧绷的弦得以放松,两军上下欢欣鼓舞,当即于蓟县城外营地中烹羊宰牛,犒赏将士。

河东军中本就有不少是从前与裴济一同出生入死过两年的旧将,眼下见战事平息,自然因此而开怀,又知道他不日就要回长安,心中难免不舍,遂借此机会与他叙旧。

席间,一向不苟言笑的裴济也知道众人的心思,难得露出真心的笑意,不拘小节地与将士们一同畅饮,大快朵颐,半点世家子弟的架子也没有。

几个三十余岁的河东将领喝得半醉,在张简的带头下,从人群中拉出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来,将他往裴济身边推搡。

“听闻此次大将军回京,要带上几位战场上立大功的将士一起,可不能忘了魏彭!别看他才投军数年,他可是从最普通的小卒当起,次次冲在最前,如今已升至旅长,下统百人,这回更是一人斩了十六颗敌军的项上人头!”

裴济喝了不少酒,面色也有些泛红,闻言不禁仔细打量起那个叫魏彭的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往日将士们虽骁勇善战,能杀敌数十者也并非没有。只是斩下头颅,又比寻常的厮杀更难一些,若非平日操练极其刻苦,在战场上又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鲜少有人能一举取得如此不俗的战绩。

只见那人不过二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五官硬朗,原本被众人推出时有几分猝不及防,见他正打量过来,反倒不慌不忙,略一拱手,向他行礼:“拜见裴大将军。”

裴济见状,颇有几分欣赏,略一点头,伸手令他起来:“一人斩下十六颗敌军人头,的确是少见的旱勇,张将军——”

张简本就有意提拔魏彭,闻言立刻心领神会:“魏彭此番再立军功,我以为,当从旅长擢升为校尉。”

一校尉部可统三旅,算是给他先升了一级。

裴济略一思忖,便轻拍一下魏彭肩膀,点头道:“当得起。待随我回长安,再禀明陛下,到时当能更近一步。”

军中子弟多出身寒微,须得令他们看到晋升的可能,魏彭恰可当个典范。

张简顿时眉开眼笑,又将魏彭往前推了推。

魏彭亦是掩饰不住面上的欣喜,当即单膝点地,向裴济道谢。

这边河东军众人正欢呼不已,另一边的卢龙军中,却忽然一片嘈杂。

裴济不由微微蹙眉,朝李景辉和安义康的方向过去。

只见一略显瘦削的士卒被两人扭在中间,不住挣扎着往这处来。

“殿下,此人方才行迹鬼祟,欲趁众人松懈时,偷偷逃走,定是奸细!我等便将他扭住,搜出了此物。”

扭他过来的其中一人将两张皱巴巴写满字符的纸奉上。

裴济不通这些游牧民族的语言,却也看出了那些样式简单的文字正是突厥人中通行的从粟特文字演化而来的文字。

四下忽然静了,无数双眼睛都望向那个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卒。

李景辉示意将那两张纸递给安义康。

安义康匆匆阅罢,登时勃然大怒,一手当场拔刀,指向那人,另一手则将那两张纸高高举起,怒喝道:“那是突厥人的信,此人是军中奸细,先前泄露我军动向,这才令突厥人有备而来,令我大魏的百姓与将士枉死,通敌之罪,不容姑息!”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闪着寒光的刀刃便猛然落下。

一声惨叫之下,血雾弥漫,喷洒在洁白的残雪间,凄惨可怖。

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李景辉沉着脸望向裴济:“子晦,你先前的怀疑不错,军中果然有奸细。”

裴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

大明宫中,自太后病倒,李景烨一连数日都在太后殿中侍疾却总不见好。

眼看已是年关,各种朝会典礼接连不断,他分身乏术,再无法侍奉左右。

想起太后信佛,便将数月前从西域远游而归,正在大慈恩寺设道场译经的高僧慧显及其座下十二弟子延请入大明宫中敕建的明德寺中,为太后诵经祈福。

李令月虽才流产不久,到底还年轻,底子好,本就已恢复了些力气,又修养几日,便亲自赶至宫中,陪在母亲左右。

不知是否因才失了自己的孩子,她比从前内敛、懂事了许多,每日白日在明德寺祈福,夜里便在太后殿中守着,不曾有半点逾越。

接连大半月,直到除夕与元日,宫中气氛都沉闷不已。

往年都有的岁末大宴也搁置了,只皇帝一人在礼部、鸿胪寺的安排下,一一见了周边诸国的使臣,受其年节贺礼,又照往年例赐下财物。

直到正月初十,太后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幽州也有捷报源源不断传来,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李景烨阴郁多日的心情也稍稍好转,这才吩咐下去,令在宫中办一场上元灯会,请宗室、外戚、朝中重臣一同赴宴。

事仍由徐贤妃带着六局二十四司与内侍省操办。

离上元只有五日,来不及赶制各式宫灯,幸而年前未出事时,宫中便已在准备,左藏库中也存了不少往年留下的完好的灯。

一番紧赶慢赶,终是赶上了上元夜。

这日虽冷,夜色却十分晴朗。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挂满了各式彩灯,无数盏摇曳烛火将四下照得恍如白昼。

太后留在衾殿修养,不曾列席,皇帝与嫔妃们的座设在清晖阁的高台上,其余人则分别列座殿前。

丽质身为贵妃,自然仍如从前一样,坐在李景烨下首的座上,身边依次是徐贤妃与萧淑妃二人。

徐贤妃似乎又清瘦了几分,萧淑妃则因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变得更丰腴了些。

丽质悄然看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总觉今日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正出神,一旁的李景烨便含笑望过来:“丽娘,坐近些。”

他稍有些苍白的面色间有掩不住的疲态,伸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先仔细打量一番,方道:“近来朕忙碌,疏忽你了。”

他忙了多时,几乎不曾停歇,已有大半月未进后宫,除了让人问候过她与萧淑妃外,其他人都不曾顾及。

丽质多日未见过他,本觉得日子惬意,此时又要面对,不由稍觉惋惜。

她微微一笑,眉眼弯如新月:“陛下为国事操劳,妾绝不会有怨言,只盼陛下多多保重。”

李景烨面上笑意加深几分,一面听着教坊司新呈的歌舞,一面牵着她的手起身,指着太液池边的彩灯,道:“今日上元,该赏彩灯,朕也去瞧瞧。”

萧淑妃见状,也忙挺着孕肚起身,柔声道:“妾也想去瞧瞧,请陛下允准。”

李景烨今日兴致不错,闻言看一眼她隆起的腹部,笑道:“去看看吧,难得有这样的盛景。”说着,又转向一旁未曾说好的徐贤妃,目中带着几分歉意,道,“贤妃也去吧,近来帮朕操持宫务,辛苦了。”

一行人遂往池边行去,其余的嫔妃、宗室也都跟了上来,一同在太液池边赏灯观景。

原本十分宽阔的池畔宫道一下显得窄小拥挤起来。

李景烨始终牵着丽质的手,带着她沿河畔缓缓前行,引得萧淑妃心中酸涩不已。

她似乎是想多同皇帝说说话,扶着腰加快脚步走近他的另一侧,小心翼翼道:“陛下,妾听闻民间有俗,上元日要在水中许愿放灯,以求事事如意。妾腹中的孩子就要出生,妾想亲手放一盏灯,替孩子祈福。”

李景烨望向她腹部的目光慢慢柔和,点头道:“好,朕命人替你取灯来。”说着,又望向众人,“今日诸位便学一回民间百姓,遵一遵放灯的习俗,替我大魏祈福。”

不一会儿,宫人们便提着数十盏彩灯过来,交给众人。

丽质本不想接。

她从来不信放一盏灯便能许愿祈福,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只是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拂了李景烨的意,便即接过,往水边走近。

随众人一同将灯轻轻放至水中。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顿时浮着数十盏彩灯,晃晃悠悠,星星点点,随着池中波澜缓慢地漂远。

她看了片刻,慢慢起身,正要转身回去,却听接连两声“扑通”,原本还在近前的萧淑妃与徐贤妃竟然同时落水!

溅起的巨大水花飞扑上岸,打在她的身上,刺骨的寒冷慢慢渗透过冬日厚重的衣物,传递至内里的肌肤,令她忍不住浑身颤了颤。

周遭静了一瞬,随即便是尖叫声与喝骂声交织在一处。

“快救人!”李景烨三两步走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几个宫人匆匆奔进清辉阁中取来厚重的绒毯与氅衣,其余身强力壮的内侍不顾冬日的寒冷,飞快地将外衫脱下,只余单薄里衣后,便即跳入水中,将落水的二人围拢,七手八脚推拽着往岸边来。

才放入水中的灯已有数盏被水打得熄灭,沉了下去。

冬日严寒,常人下水多要手脚麻木颤抖,动弹不得,饶是那几个内侍身强力壮,一番挣动下来也有些体力不支,好容易将人送至近岸边的地方,已半点动弹不得。

幸好岸上围了不少人,将丢在岸边的长衫一头抛向水面,让水中的人拉住,一起合力拽了上来。

淑妃与贤妃二人俱是狼狈不已,二人厚重冬衣浸透了冰冷的水,紧贴在身上,令她们面色惨白,颤抖不已。

尤其萧淑妃,一面猛烈咳嗽,一面以右手捧着腹部,不住摇头:“我……我肚子好疼……陛下——”

“女官在哪里?”李景烨大惊失色,忙三两步上去,蹲下身道,“淑妃,你且等一等,朕已命人去请女官了!”

“方才,方才有人推了妾——”萧淑妃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似乎是一阵阵痛过去了,眉宇稍稍舒缓,“陛下,有人在身后推了妾……”

众人噤声,一时面面相觑,惊惶不已。

“可看见了是谁?”李景烨沉下脸问。

淑妃眼眶湿润,闻言痛苦地摇头,面颊上有水珠不住滑落,分不清是水渍还是泪珠。

一旁狼狈的徐贤妃浑身裹着氅衣,勉强克制住战栗,重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水来,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开口说话。

可未待她开口,人群中却忽然冲出个年轻的宫人,一下跪倒,高声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了——”她扭过头,伸手指向一旁,“是钟贵妃!”

丽质冷冷望着那宫人,心底不禁冷笑一声。

那宫人不是别人,却是本该在掖庭宫中做苦役的芊杨。

第53章 禁足

一时间, 周遭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丽质,或揣测,或诧异, 或幸灾乐祸。

方才放灯时,池畔有不少嫔妃与宫人, 只是众人的目光大都落在池中与岸边的彩灯上, 又碍于三人在后宫中身份贵重, 不敢盯着窥伺。

此时芊杨忽然冲出指认,竟也没人能反驳。

丽质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只静静望着芊杨。

数月不见, 她已不复从前在紫宸殿为掌事宫人时的衣着光鲜,一身最寻常的杂使宫人的衣裙看来朴素无华,没了钗环的装点, 整个人也黯淡了起来。

大约在掖庭宫受了不少苦。

可惜,此人的性子半点没变, 一贯的手段拙劣, 心思不善,分明将她派去望仙观, 又打入掖庭宫的是李景烨,她却仍是将一切怨恨都转到自己这个也是被迫入宫的贵妃身上, 与那时在望仙观中不管不顾就要冲进屋中搜查时如出一辙。

落水之事,丽质不认为是芊杨提前设计。

以芊杨的城府, 恐怕只是见势而为, 借机以泄私愤,却没好好考虑后果。

只是这个时机,的确有些棘手。

方才她放灯后先起身往回去, 二人落水时,恰是她自二人身后经过之时。

今日在场的不但有后宫众人,更有不少宗室与大臣。李景烨好面子,眼下只怕已怒极,定会做些什么。

果然,他将萧淑妃交给身边的几个宫人和内侍照看,自己则慢慢起身,沉着脸扫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丽质面上,问:“丽娘,她说的,可是真的?”

丽质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冷漠道:“假的。”

这一回,她没再像先前受钟家的事连累时一般,直接下跪哀求。

李景烨凝视她片刻,又看一眼芊杨,冷声道:“朕也不信贵妃会如此。”

这几乎是明着偏袒丽质。周遭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悄悄言语起来。

事关萧淑妃,萧龄甫自然不会罢休。他望一眼一旁被宫人围着紧裹氅衣毛毯,小心翼翼往步辇上抬去的女儿,沉着脸冲李景烨跪下,沉声道:“陛下偏爱贵妃,本是家事,臣不敢有怨言。只是今日,淑妃身怀龙嗣,却无端受累,臣不得不恳请陛下,查清此事。”

话音落下,王昭仪、韦婕妤等几人也跟着附和。

已经上了步辇的萧淑妃也痛苦地唤:“陛下,有人要害妾!”

李景烨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指着芊杨喝道:“将她带下去好好审问,今日在池边的宫人,也都一一审清楚。”

几个内侍应声而动,将芊杨拽着下去了。

他烦躁地闭了闭眼,慢慢看向丽质。

丽质正立在五步开外处,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他。

对上她的视线时,他忽然感到扑面而来的讽刺与冷嘲。

他知道芊杨一定对她心怀怨怼,也知道她不能生育,根本不必嫉妒怀孕的淑妃。

他想替她当着众人的面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望仙观的事也好,不能生育的事也罢,都有损皇家声誉。

他默了默,慢慢移开视线:“丽娘,朕信你,自会替你查清此事,只是这之前,你便暂且留在承欢殿中吧。”

这是要将她禁足殿中。

丽质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闻言心底毫无波动,只轻轻道了声“妾明白”,便于众目睽睽下,转身离开。

恰此时,司药司的女官们已匆匆赶来,未待淑妃与贤妃被抬入室内,便先急着查看情况。

也不知是谁惊呼一声:“贤妃——见血了!”

丽质闻言,脚步微顿,不由转身看了一眼。

只见从方才起就脸色苍白的徐贤妃已在步辇上晕了过去,正被两个女官上下查看着。其中一个先诊了脉象,顿时大惊失色:“陛下,贤妃似乎流产之兆!”

又是一阵忙乱。

丽质微微蹙眉,停留片刻,不再多看,快步离开。

……

夜深人静时,丽质坐在榻上,如往常一样捏着鼻尖将碗中才冲开的药一股脑儿灌入口中。

苦涩的滋味一下充斥口鼻间,令她紧紧拧起双眉。

平日赶紧要给她递蜜饯的春月此刻正满面担忧地出神,不知想着什么。她瞥了一眼,自己伸手取了颗蜜饯含进口中,好半晌才将苦味压下。

案上的烛花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火光也跟着跳动两下,丽质拿了剪子,气定神闲地将多余的灯芯剪去。

春月被晃得回了神,圆圆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小娘子不急吗?”

“急什么?”丽质含笑望着她,“恰好能留在宫中,陛下也不会过来,我乐得清闲。”

是不是她做的,李景烨心知肚明。他虽优柔寡断,在乎面子,从不愿以强势姿态面对底下的人,却也是个容不得半点欺骗的人。若谁暗做手脚,执意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他定会起疑。

禁足殿中也好,恰不必日日应付他。

春月却一点也没放心,咬着牙苦思冥想,道:“会不会是淑妃自己?”

方才是萧淑妃主动说自己被人推入水中后,芊杨才出来指认。

丽质又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仔细想了片刻,摇头道:“淑妃一心都在陛下身上,好容易怀胎有八月,不必拿自己的身子和孩子冒险。”

八个月的身孕一旦出意外,就不是流产这样简单了,很可能一尸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