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瘦了些。”他粗粝的指间抚过她的轮廓,语调中带着说不出的怜惜。

丽质汗湿的面颊上露出笑意,眼眸也睁开些,慵懒地拉过他的手覆上某处,狡黠问:“哪里瘦了?”

裴济顿了顿,掌心的温度渐渐升高,几乎就要顺着她的动作重重揉抚起来。

可他到底克制住了,将手移开些,哑声问:“你近来在宫中过得好吗?”

丽质面上的笑意渐渐冷却,带着几分少有的尖利,道:“你都听说了吧?过得不好又如何?难道我能拒绝,能逃走吗?”

裴济被她脱口而出的话一下问住,心口像被重击过一般,带着钝钝的痛。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过,禁足自然也有禁足的好处。我不缺衣短食,每日过得自在得很。”她重新妩媚地笑起来,翻身坐到他的上方,双手撑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俯视着他,“眼下,更要及时行乐才对得起这样自在的日子。”

一头青丝也跟着滑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脖颈与肩臂,带出一阵酥痒。

他觉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任由宰割。而她便是那个手持刀刃的人。

欢愉之间,心口的钝痛也被慢慢放大,苦与乐交织在一处,压得他忍不住痛苦地闭上双眼。

……

两日后,李景烨在麟德殿设宴,犒赏有功的将士们,除了裴济与李景辉二人,自然还有各自从河东军与卢龙军中带回的百余人。

年初因战事少了几场宫宴,此番趁着大捷后的喜悦,将宗亲、大臣等也一并邀来,共赴盛会。

距离上元夜已过去一个多月,李景烨有意将那日的意外悄悄揭过,便也趁机解了丽质的禁足,令她一同赴宴。

傍晚时分,麟德殿中的一切布置妥当,有不少宗亲大臣们都已来了,正在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叙话。

丽质过来时,恰见萧淑妃也乘着步辇一路从北面过来。

二人于殿外的宫道上相遇,一个站在低处,一个坐在高处,视线堪堪对上。

殿中众人也发现了此处的情况,一时都噤了声,不住地看过来。上元宴上的意外虽没人再提,可众人却一点也不曾忘记。

无数窥伺的目光下,丽质从容而立,冲步辇上面色阴沉,戒备不已的萧淑妃淡淡点头,随后主动退开两步,道:“淑妃才生产不久,想来身子还弱,快先进去吧。”

她并非虚情假意,只是的确想起萧淑妃才出月子不久罢了。况且,二人本也没有恩怨。

然而,萧淑妃似乎没想到她如此从容,更没想到她会主动让步,愣了片刻,反倒迟疑起来,生怕自己逾越,只好先下了步辇,跟着她一同进去。

直到二人到了座上,殿中才慢慢恢复嘈杂。

皇帝与太后都还没来,贤妃也还未出现,丽质与萧淑妃相邻而坐,一时无话。

她侧目看了眼努力掩饰怒意的萧淑妃,慢慢道:“淑妃是否有话要问我?”

她不喜被人平白误会冤枉,此事自然要说清楚。

“是。”萧淑妃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在拼命克制着翻涌的情绪,“那日——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

丽质说得平静却斩钉截铁,一如那日在太液池边时的模样。她静静望着萧淑妃的眼睛,没有半点退缩。

萧淑妃不由蹙眉,面上的戒备与紧张之色也有些动摇。

宫人们的审问结果她早已知道了,除了那个叫芊杨的本就与贵妃有旧怨,一口咬定是她之外,其余人都不曾指认。难道真的不是贵妃?

可她分明记得清楚,身后的确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我要如何相信你?”

丽质微微笑起来,毫无波澜地眼眸看得萧淑妃心底生寒。

她稍靠近些,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道:“因为——我早就不能生养了。”

第56章 魏彭

周遭众人的言谈声高低起伏, 将二人之间的动静尽数掩盖。

萧淑妃错愕不已地望着一脸平静的丽质,几乎不能相信她方才的话:“你——怎会?”

若她不能生育,就不会忌惮怀有身孕的自己, 又怎会暗中下手?

可她不过十七,正是最娇嫩如花的年纪, 怎会不能生育?

不知为何, 萧淑妃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吧?”丽质静静望着她, 面上笑意加深,映在明亮辉煌的灯火中,艳丽夺目, “是陛下。”

萧淑妃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忽然像被光线刺痛了一般, 瞳孔缩起,几乎不敢迎上她的视线。

“你若不信,自可往司药司查一查我住在望仙观时, 女官替我诊脉的记录。”

李景烨虽将令她吃药的事压下了,可那两月里, 她时常腹痛难忍, 浑身发颤,症状与流产后有些相像, 稍一详查,便能发现。

萧淑妃没说话, 慢慢转回身子,面对已摆了饮食的桌案怔怔出神, 搁在案下的两手更是紧紧揪着衣袖, 来回搅动。

她直觉贵妃没有骗她。

陛下从前进后宫的日子少,六年来嫔妃怀孕的也极少,原本如此, 众人不觉有异。可是,这大半年来,他每月有逾半数的日子都歇在承欢殿,贵妃却始终没有过怀孕的迹象。

她慢慢想起当初贵妃还在望仙观时,被称作“莲真娘子”时的种种。

太后曾因皇帝公然将睿王妃带回宫中而勃然大怒,接下来数月里,始终不曾松口,准许皇帝将弟媳纳入后宫。就连杜相公都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称陛下此举有违伦理纲常,当为天下人不齿。

那时,后宫众人还曾盼望此事就这样僵持着,待陛下的新鲜劲过去便好。

可不久之后,钟三娘却一举被封为贵妃,成了后宫中除了太后以外,品阶最高的女人。

而先前始终极力反对,不曾松口的太后竟未再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就连杜相公也仿佛已经妥协,再没提过此事半句。

如今想来,恐怕陛下也曾私下做了让步。

只是,这样的让步,为何要拿女人来做牺牲?陛下——他难道不是真心喜爱贵妃,真心待贵妃好吗?

她忍不住又悄悄侧目,打量着身旁平静无波的钟贵妃。

她本十分羡慕贵妃。羡慕她什么都不必做,便能轻易得到陛下的青睐,而自己从陛下还在东宫时便陪伴左右,多年来始终谨小慎微,柔顺谦恭,却从来没得到过他如此的爱意。

然而今日,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隐隐还有几分酸痛,既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恨。

丽质瞥了一眼淑妃的反应,没再多言,只慢慢扫视着已陆续入殿的宗亲们,果然很快便在阶下较远出寻到了正往座边去的钟家人。

她本不抱太大希望,然未待移开视线,却见来人除了叔父家中的四人外,竟还有道高挑明丽的熟悉身影,正一跛一跛地走着,正是兰英。

众人目光登时都望向这位与贵妃有几分相似的美人,一面惊艳不已,一面又瞥着她的双足,不住地摇头惋惜。

兰英自人群中穿过,虽微跛,却带着几分飒爽之姿,在众人的议论指点下从容坐下,抬眼便往高处看去。

姊妹二人的视线对上,几乎同时笑起来。

久别重逢,即便没有说话,二人也觉欣喜畅怀。

不多时,徐贤妃也来了。

她流产后,显然没休养好,原本就渐渐剥落的面庞似乎又凹陷了许多,在灯火映照下愈显苍白,身形也单薄了许多。天气分明已不大冷了,可她一路行来,只微风拂过,便被激得浑身轻颤,忍不住取了帕子掩唇咳嗽。

丽质看得不由蹙眉,忍不住待她坐下后,命人取了件较宽的披帛来:“贤妃近来可还好?”

听荷忙接过披帛替徐贤妃披在肩上。

贤妃抬眸瞥一眼丽质,微微笑了笑,轻声道:“都好。”

不知为何,丽质只觉她眼里的生气已去了大半,方才的眼神更像是带着几分别样的期许意味。

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她仍是让青栀每日出殿时,打听一番近来发生的事,因此也并非全然不知。

听闻上元那日后,李景烨见淑妃诞下一子,欣喜不已,此子虽先天有些弱,到底也是第一子,便起名作嗣直。

而对贤妃,他似乎心怀愧疚,在先帝神位前跪了整整半日,随后一月里,也几乎每日都要往仙居殿中去探望一番。

贤妃面对李景烨的愧意却始终淡淡,并无任何感激之状,女官虽道她还年轻,并无大碍,可不知何故,接下来休养时,她却每况愈下。

丽质蹙眉望着她,莫名想起梦境里,她刚烈的行径,隐隐感到不妥。

片刻后,众人都已到齐,李景烨方携着太后,与裴济、李景辉等诸多将士们一同入殿。

丽质随众人行礼时,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行在李景烨身后不远处的裴济。然二人视线才自然错开,便瞥见了眼神有几分异样的李景辉。

她愣了愣,只觉得他与离开前已截然不同,透着股说不出的陌生感。

这一回,他没再像从前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而是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转头与身旁的将士们说起话来。

丽质暗自松了口气。

大约是边疆的历练让他成熟了些。如此也好,免得她始终提心吊胆。

今日之宴乃是为了犒赏有功的将士们,李景烨落座后,便即挥手,令众人不必拘束,可畅饮达旦,尤其是河东、卢龙二军的将士,每人先赏百金。

教坊司为此特意排演了几支激昂磅礴的乐舞,此刻正声势震天,军中不少将士们都颇受感染,不由跟着唱和起来。

殿中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太后久病初愈,今日虽跟着开怀不已,到底年岁也不小,略坐了片刻,便由李令月搀着离开了。

数场乐舞下来,众人都已饮了数杯酒,兴致越发高涨。

其中一位宗室笑着高声道:“小裴将军,我听闻,这次大战中,有一位极勇猛的,竟一人斩下十六敌首,不知此人是否入京?可否让大伙儿一同见见,是哪一位勇士?”

大魏尚武,即便是文臣也多要会骑射才能为同僚敬重,此刻一听有能斩敌首十六的猛士,不由纷纷议论张望起来。

裴济闻言,一向严肃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笑意。

他冲底下的魏彭眼神示意,随即引其行到御前,拱手朗声道:“陛下,此人校尉魏彭,便是诸位口中所说,那位一人斩下十六敌首的勇士。臣听闻,他今年不过二十三,投军两年有余,已屡立大功,此番更是令众将刮目相看,就连突厥营中,都传言我大魏出了个令人胆寒的勇士。臣知陛下素来惜才,便请魏校尉一同入京。”

众人当即朝那立在裴济身边的年轻武人望去,见其果然健硕魁梧,英姿不凡,不由纷纷赞叹。

就连李景烨也笑着起身,仔细看了他两眼,连连点头:“果然是一表人才。朕看,寻常的校尉还是略低了些,不妨加作御侮校尉吧。”

御侮校尉乃是武官中的散官,多为加衔,魏彭如今是校尉,管着手下校尉部的军士们,本无品阶,加了御侮校尉一职,便是从八品的武官了。

众人闻言,纷纷抚掌赞叹,魏彭也在裴济的示意下拱手行礼。

丽质坐在一旁打量着那人,不自觉地皱眉。

魏彭,不正是三年前,从蜀地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却被叔父钟承平强行赶走之人吗?

她下意识往钟家人在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叔父钟承平面色难堪,兰英则垂着眼怔怔出神,大约是有所感应,竟然慢慢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丽质顿了顿,冲她使了个眼色,随即趁众人不察时,悄悄起身,往僻静的偏殿方向去了。

正殿中,李景辉见状,眼神微闪,左右观望一番后,也悄然起身。

……

人群中,兰英又看了一眼被众人不住夸赞的魏彭,眼中的怅惘与迷茫一闪而过。

今日,她本是因记挂着丽质被禁足许久,心中担心,才主动要求进宫来的,却没料会遇到他。

她将杨氏与妙云阴阳怪气的话语尽数撇在耳旁,默默坐了片刻后,方慢慢起身,一跛一跛地穿过人群,朝着僻静的偏殿方向行去。

魏彭,这个名字,她本已下定决心,永远放在心底,再不去想。

她这辈子已毁了,对婚姻之事也早已失去希望。如今好容易抚平过往的痛苦,他却忽然再度出现在眼前。

那一瞬,她下意识觉得欣喜。

可下一刻,妙云的话却令她跌回谷底:“这人倒厉害,当初小瞧了他。出走近三年,已从区区军户成了八品武官,前途无量,想必有许多贵人家愿招他为婿吧。”

是了,如今的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普通郎君,而是军功赫赫,前途无量的年轻武官。

而她,却是个大龄未嫁,身有残疾的娘子。

她一面走着,一面苦笑不已,寻常在人前时的骄傲坚定慢慢垮塌下来。她急需见到三娘,将心中的复杂情绪统统道出。

人群与喧嚣离得越来越远,她不由加快脚步,循着方才丽质去的方向而去。

然而才行到一处长廊边,正要拐入西面,却迎面撞见个身穿朱色衣袍的年轻郎君。

那人看来二十多岁,面容尚算俊俏,只是一身酒气,显然已经有三分醉意,正是左金吾卫将军萧冲。

他眼神有片刻混沌,扶着廊柱望向兰英,不由嘿嘿笑着露出几分贪婪之色来:“这……不是钟家大娘吗?方才我见你,便觉美貌异常,此时近些看,竟也不比贵妃逊色,只可惜——”

他目光瞥向她遮掩在裙下的双腿,啧啧摇头,随即又点头:“倒也多亏你这条腿,今日才能让我遇见。”

说着,竟是直接伸手要去拽她的手腕。

兰英登时警惕起来,大步后退,躲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是何人?既知我是贵妃长姊,为何还敢在宫中放肆!”

萧冲嗤笑了声:“钟贵妃如何?还不是被陛下禁足了那么久?我——我家四娘可是淑妃,才替陛下诞下长子,我父亲更是群相之首,我——也是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

他说着,又迈着凌乱的脚步靠近。

兰英惊怒不已,一面后退,一面伸手便往他面上挥去。

“啪”的一声,萧冲白皙的面上登时挨了一掌。

他愣了愣,伸手默默脸颊,慢慢反应过来,方才嬉笑的模样顿时都化作愤怒,抬手便要朝她打来。

兰英紧抿着唇,眼看躲不掉,竟是挺直脊背,丝毫不见惧色。

便在他手掌落下之时,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宽厚的手,准确地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挡住他接下来的动作。

兰英侧目望去,却见不久前还被众人围在殿中夸赞不已的魏彭,不知何时已到了身边。

第57章 发泄

魏彭行伍出身, 力大无穷,大掌牢牢握着,萧冲不但动弹不得, 更痛得面目扭曲。

“是你——快松手!”他憋着怒意与痛呼,忍不住低喝出声, “别以为有裴济提拔, 你便能为所欲为, 这里不是河东,更不是幽州,我这样的人, 你得罪不起!”

魏彭却半点未见惧色, 五官硬朗的面容上满是肃杀之气。

他冷冷瞪着萧冲,又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两分:“我不想为所欲为,只是看不过有人仗势欺人, 欺侮妇人罢了。”

萧冲被他横眉冷竖的模样震得腿脚发软,腕上的痛也令他背后生了层冷汗, 再也说不出半句斥责的话。

眼看他就要支撑不住, 一旁的兰英终于忍不住,冷着脸道:“够了, 他是宰相之子。”

魏彭侧目看她一眼,这才慢慢松开手, 将萧冲往一旁的廊柱上搡了把。

萧冲面如菜色,后背撞在柱子上, 再顾不得面子, 揉着几乎断裂的手腕,狠狠瞪一眼二人,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开。

脚步声快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一时只剩下兰英与魏彭二人相对而立。

兰英感受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却并不抬眸,只冷冷道了声“多谢”,便欲转身离开。

然而才迈出半步,右手的衣袖便被他慌忙扯住:“兰英——”

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欢宴。

“这三年,你过得还好吗?”魏彭确定她不会再离开,小心翼翼将手松开,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打量她,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待目光落到她双腿之上时,心口又蓦地痛起来,“你的腿——”

兰英下意识垂眸,望着掩在衣裙下,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腿,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被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

她撇了撇唇,心口的苦涩就要弥漫上来,脱口而出的话却仍是云淡风轻:“我很好,只是遇了场意外罢了。”

魏彭静了一瞬,艰涩地开口:“兰英,那时我——”

只是,话未说完,廊上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位贵族少女的玩笑声也清晰地传来。

“想不到那些蛮荒之地来的将士,竟也有不少英武不凡的。”

“是啊,我瞧那位新封的御侮校尉,就半点不输羽林卫与金吾卫的郎君们。”

“我听闻你父亲正替你择婿呢,你可是看上他了?一个河东来的小小武官,你难道愿意跟着去边疆吃苦?”

“你——哎呀,莫胡说。我没这心思,他这年岁,恐怕早已娶妻了!况且……如此人物,方才我父亲说了,他有勇力,又有小裴将军提携,定不会久居人下的……”

此处本就近一间供赴宴者更衣小憩的偏殿,有人往来是常事。

二人目光都落在那几个跨入不远处的殿中的少女身上。

魏彭愣了愣,原本刚毅的面上满是尴尬与慌乱,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兰英迎着夜风的美丽面庞忽然浮起一抹笑意。

她微微转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温柔地凝望着他,轻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已不放在心上了。郎君,愿你前程似锦。”

说罢,不再逗留,迈着并不灵便的腿脚,一跛一跛地离开。

……

僻静处,丽质静静立在灯下,望着天边的一弯弦月,微微出神。

春月从正殿附近匆匆回来,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远远的似乎见大娘在同魏家郎君说话,只是还未走近,大娘便走了。待奴婢再到宴上去寻,宫人却说大娘已先离宫回去了。”

丽质愣了愣,随即叹了声。

大约因为是长女,从小要照顾妹妹,兰英一向习惯了以坚强的一面示人。可再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

她为了挣脱叔父一家的摆布,不惜毁了自己一条腿,这两年里,虽不曾说,心中却肯定也曾伤心难过过。如今骤然以这样的姿态面对魏彭,定有些心绪难平。

“罢了,过两日,你再出去一趟,替我瞧瞧她吧。”

说罢,欲移步回殿中。

然而,才转过身,却猝然对上一双灼热又阴郁的眼眸。

不知何时,李景辉竟已悄无声息地靠近。

丽质猛地收住脚步,面色迅速冷下,望过去的目光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

“殿下。”她略一颔首,便欲直接略过他,大步离开。

李景辉却也跟着退了一步,挡在她面前,借着月色与昏暗的灯光垂眸端详她:“丽娘,许久不见了。”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原本的少年意气似乎都化作戾气,此刻走近了,望着她的眼里更是溢满毫不掩饰的觊觎。

春月想小心地离开去寻人过来,也被他冷声喝住。

“近来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又走近两步,几乎就要伸手握住丽质的手,“陛下他待你不好,对不对?丽娘,你等着,总有一日,我要把你抢回来。”

丽质闻言,只觉心口怒意一触即燃。

果然是一家兄弟,去了几月边疆,倒与他兄长越来越像了。

两兄弟关系恶化,看似是因为她,实则不过是两人本性使然,没了她,哪怕换成个稍珍贵的玩意儿,也会有一样的结果。

她冷笑一声,再不愿像从前那般与他虚与委蛇,只一把挥开他靠近的手掌,侧过身去,冷冷道:“妾何德何能,像件东西似的让殿下如此抢夺。”

李景辉微微蹙眉,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丽娘,你本就是我的王妃。”

“那又如何?你求娶之时,问过我愿意不愿意吗?”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想嫁给你!”

李景辉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冷漠无情,直截了当的模样,只觉与从前记忆中,那个风情万种又温柔动人的女子大相径庭,一时惊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

“你也不必总拿我做借口,掩盖你自己的野心,我半点也不信。”丽质倚着廊柱,重重地吐出胸口浊气,似乎半个眼神也不愿给他。

李景辉仿佛被戳中了心底阴暗的角落,脸色难堪不已。

他暗暗捏拳,咬牙问:“你不想嫁给我,难道,你早就想攀附陛下了吗?”

丽质慢慢转过头来,望着他的妩媚眼眸中满是嘲讽与不屑:“怎么?不想嫁给你,就一定要攀附陛下?”

李景辉没说话,原本堵着的胸口好似顺畅了些,可不过片刻,又更堵了。

丽质不愿再与他多言,只面无表情道:“宫中人来人往,我一点也不想为了这种事引火烧身。你走吧。”

春月移动脚步,站在她身边,戒备地挡住他大半目光。

李景辉目光阴郁,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终是没像从前一样冲动。他撂下一句“我不会罢休”,便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离,丽质靠在廊柱上,好半晌才像脱力一般,慢慢滑下,坐到侧边的栏杆上。

“小娘子!”春月忙要去扶她,“没事吧?”

她却握了握春月的手,忽然低着头笑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染了层极其畅快的笑意:“我没事,只是觉得舒坦。”

憋在心底许久的话,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地发泄出来,此刻的她只觉畅快。

她也没了再回宴上的兴致,只缓缓起身,沿着长廊慢慢往更深处行去。

……

正殿中,将士们有几人已是半醉,正趁着酒意登上高台,和着激昂的乐声跳起边地狂放的舞蹈来,殿中众人也被此情此景感染,忍不住抚掌欢呼。

李景烨坐在御座上,面上虽还带着笑,眼中却渐渐涌起烦躁,时不时瞥向一旁已空了的席位。

方才一不留神,六郎便已悄然离席,待他发现,已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去看丽娘的位置,果然也不见了人影。

此情此景,几乎令他一下就想起了中秋那夜的情形。

那一回,六郎私自去寻丽娘却扑了空,今日又会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歌舞,跟着众人一同微笑抚掌,心中的烦躁却愈演愈烈。

就在他忍不住将何元士招近,要命其悄悄去寻两人时却见六郎沉着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