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肃起脸,不动声色地冲父亲行礼,随即镇定自若地解释:“羽林卫中有几位将士任期将满,不久要调往别处,这两日在平康坊中设宴,儿子夜里都宿在静舍。”

同僚宴饮,确有其事。不过他都趁着宵禁前便抽身离开了。

裴琰闻言,面色稍霁,示意他上马。

他知道儿子一向有分寸,不曾怀疑话中的真假。

父子二人一面骑马小跑向前,一面说起事来。

“昨日我就想同你说,铸铁牛之事,不得马虎。陈尚书昨日已过去了——他虽有才干,也得陛下信任,可凡事都不能没了约束。你负责俭校事宜,得尽快盯紧些。”

兵部尚书陈应绍为人颇有几分才能,作风也十分果断,只是平日偶尔好色贪财,经受不住旁人的吹捧与夸赞。从前他与杜衡但凡要用此人,都会再派一人同行,好时时将陈应绍弹压住,不得松懈。

此番陛下却派陈尚书一人主持蒲津渡铸造铁牛之事,几乎是将整个大魏一半用来铸造兵器的铁矿都交给了他一人。

缺了打造兵器的铁矿,北方边防的形势也更令人担忧。

“还有张将军那里,一定不能松懈,要时刻探听着突厥人的动向,早做准备。”

裴济神色严肃,点头低声道:“儿子明白,蒲津渡那里,已嘱咐皇甫将军驻防时,留意各处往来押送的铁矿情况。至于河东,先前张将军带人回去时,已交代过。待魏彭婚后北上,儿子会再休书一封,令他交给张将军。”

“嗯,你明白就好。”裴琰点头,随即转过脸打量他,“三郎啊,你今年及冠,便算长大成人了,不该再让你母亲与祖母替你操心了。”

裴济不明就里,只恭敬称“是”。

裴琰轻勒缰绳,令胯下马儿速度放慢些,语重心长地交代儿子:“你从小就是个懂事有主意的孩子,为父与你母亲对你一向放心,你也从未让我们失望过。只是,有一事,今日得提醒你。”

“仕途与公务固然重要,可其他的也不能全然不理会。三郎啊,你到了年岁,该娶妻成家了。”

第68章 蜜水

清晨的凉风吹过, 裴济握着缰绳的手悄悄收紧。

“父亲的话,儿子记在心里了。”他脑中飞速转动,闪过无数个念头, “只是近来朝中的事多,形势也不甚明朗, 儿子以为, 此事可暂放一放, 待平稳下来,再做打算。”

朝局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底下的官员在这几年里已在不知不觉中换了大半, 从前跟随裴、杜等老臣的后辈们几乎都被调往地方或是其他无关紧要的职位, 而北边的突厥,也极有可能趁铸铁牛的时候卷土重来,再度来袭。

裴琰沉吟片刻, 将这些在脑中一一思量过,方道:“你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不催你, 你祖母却是要急的。过两个月, 见你仍没有动静,恐怕就要亲自入宫, 请太后亲自替你张罗了,你要掂量清楚。”

裴济垂下眼, 掩住其中闪过的阴郁与苦涩,沉声道:“儿子心中有数。”

其实他哪里是不愿成家?根本是心中中意的那个女子, 不可能做他的妻子罢了。

明知不可能, 却还是想尽力拖延。

若仓促成婚,对他未来的妻子又何其不公?

……

钟府,丽质醒得比昨日早些。

才辰时, 她便已与兰英一同去了正厅,对着长长的礼单一一核对婚仪前要送往新宅的嫁妆。

先前她本还愁隔三差五让春月送回来的财物难以处置,只好一点一点折价换成飞钱,如今恰好都给兰英作嫁妆。

她身为贵妃,给嫡亲的长姊充实嫁妆,多赠些财物,旁人自不会置喙。统统都列在清单上,到时候即便杨夫人想趁机揩油,也无从下手。

待兰英离开长安,也恰好将其中的一部分悄悄送去扬州。

春月现在已能认许多字了,见要读礼单,便自告奋勇捧着立在一边,一字一字仔细辨认着念出来,待见了生字,再来问丽质与兰英。

其余仆从则分别将已清点好的财物装箱收拾起来,等着到时抬进新府。

众人忙碌半晌,才将理清了其中的一半。

歇下来时,丽质拉着兰英饮茶说话。

“这两日怎都不见叔母和妙云?”

兰英道:“叔母这几日天天都带着妙云出入长兴坊,一去便是大半日。”

“去长兴坊做什么?”丽质想了想,不记得钟家有别的亲眷住在长兴坊,那里也不是东西市那样人口往来,络绎不绝的地方。

兰英笑:“叔母信道。近来听闻长兴坊来了一位袁天师,从前在龙鹤山闭关修道多年,如今出关,来了长安,正在长兴坊的道观里呢,每日过去上香的香客,连坊门都要挤破了。”

丽质正执起壶要将杯中茶水斟满,闻言动作一顿,慢慢抬头问:“那位袁天师,可是叫袁仙宗,颇懂玄黄与丹道之术,常在观中替百姓义诊?”

兰英诧异不已:“名讳倒是不清楚,不过的确懂丹道与玄黄,这一个多月里,也时常义诊,不少百姓都道他的秘药颇神,几剂下去,多年顽疾也有好转的迹象。想不到他名声已这样大,三娘你一直在宫中都已知道此人了。”

春月也惊讶地瞪大双眼:“小娘子是从哪里听说的?奴婢竟不知道。”

须知她平日总爱与青栀一同在宫中与人说话,丽质知道的那些闲言碎语,几乎都是从她这里听去的。

丽质抿唇,沉默片刻,道:“是那日宫宴上,听旁人闲谈时提及的。”

春月目中的困惑暂时消退,兰英也没再多问,只道一句“原来如此”,便又说起别的事。

丽质却暗暗留了个心眼。

袁仙宗的名字,她并不是从宫宴上听来的,而是在梦境里记住的。

在梦境里,李景烨因烦躁、乏力的病症总治不好,对御医的怀疑一日胜过一日,最后将目光转向了民间偏方上。

萧龄甫摸准了他的心思,将当时已显名于长安的袁仙宗带入宫中。

便是在袁仙宗一步步的引诱下,李景烨从最初的将信将疑,慢慢变作深信不疑,接连不断地服用丹药,看似大大缓解了身心的痛苦,实则却一日比一日放纵,最后连国事也不愿理会,凡事都由萧龄甫一手把持。

分明还是个正值壮年的君王,却犯了许多明君到暮年时才会犯的错。

被从小压抑着本性长大,他还未历春秋鼎盛,便已至枯萎暮年。

而如今,李景烨的病症似乎来得比上一世更快了许多,也不知这位袁天师是否也会更早地被推到他眼前……

……

延英殿中,众臣议完政事后,纷纷退下,只有萧龄甫留在座上未动。

李景烨见状,便知他有话要说,于是仍留在殿中,待众人下去后,问:“萧卿可是有话要同朕说?”

萧龄甫闻言,拱手道:“听闻陛下近来操心国事,忧思过度,常要延医用药,臣心中忧虑不已,今日只想劝陛下爱惜圣体,繁杂琐事,便多交臣等来办。”

又是劝他爱惜身子。

这样的话,李景烨已听过许多遍。

还是太子时,但凡有一点行止不合规矩的地方,东宫属臣们便会一遍又一遍地劝,就连夏日风寒,春日发疹,也要被属臣们指责未爱惜自己,未担负起储君之责。

如今做了皇帝,竟一点也没变。

这几日,杜相、裴相都已劝谏过了,如今萧龄甫竟也与他们一样,即便话不如那两个老臣一般直白,仍令他心中一阵不快。

他沉了脸色,草草点头,便挥手要让萧龄甫下去。

萧龄甫面露惶恐,忙敛眸拱手,行礼后便起身要离去。

仓促间,他的衣物扫过坐榻,竟带着袖口中一不足巴掌大的瓷瓶掉出,骨碌碌在榻上滚了两圈。

颠动间,瓶塞滑脱,瓶中指甲盖大小的十余颗黑色药丸也纷纷撒落在榻上。

他离去的脚步停住,忙躬身收拾。

李景烨望着落在榻上的瓷瓶,不由问:“萧卿也在服药?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萧龄甫将瓶子收回袖口中,闻言答道:“多谢陛下体恤,臣一切安好。此物不过是内人一片心意罢了。”

他说着,面上露出几分笑意:“近来,长安城中来了一位姓袁的道人,听闻极擅玄黄与丹道,已让不少有顽疾、恶疾的百姓有了起色。内人挂念着臣过去外放到眉州时,曾落下些毛病,便也替臣向那位道人求了药来,嘱臣每日办公时,要记得服下。方才臣不慎,让陛下见笑了。”

说罢,他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小心地看一眼上方的李景烨。

那药自然不是他无意落下的,方才那一番话,也是有意说给陛下听的。

前几日,女儿召了夫人入宫,将陛下近来的不对劲与对御医的不信任悄悄说了一番。

夜里回府,夫人说与他听,令他大吃一惊。

陛下的不对劲和戒备,他早有察觉,并非什么秘密。可这却是女儿第一次主动将陛下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告诉家中。

从前他明里暗里提示过多回,让她千万别将全部心神都放在陛下身上,花无百日红,凡事多替自己和家族考量,才能长久。可她满心儿女情长,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大约是因为生了皇子,终于开始替自己谋划了。

他作为父亲百感交集的同时,也立刻想到了袁仙宗。

多年前,他外放至眉州时,便结识了此人。

此人不但生了一截三寸不烂之舌,极善蛊惑人心,更难得的是的确有几分真本事,于龙鹤山修道多年,对各色偏方、丹方等不但熟知,更颇有心得,在眉州时便已远近闻名。

大魏佛道并行,朝中不少官员都或多或少信道。他当时便留了个心眼,对此人多家笼络。

去岁更请其入长安,希望能借其钳制更多势力,如今恰好能引荐给陛下。

只是陛下疑心颇重,又不知受了何刺激,近来对他也愈发戒备,他自然不能直言,只好以这样“迂回”的方式行事。

果然,李景烨听后,微微挑眉,又多问了两句,才示意他退下。

待殿里再没别人,李景烨兀自出神许久,将何元士召来,吩咐道:“你暗中派几个人出宫去,打听打听这位袁天师的来历,朕要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

入夜,裴济未如前两日一般来得早,直到戌时将过,才摸黑到了屋外。

推门进去,外间空无一人,只在桌案旁留了一盏灯。

昨日他已说过,很快要往蒲津渡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今夜会与兵部的几位新同僚在外宴饮,赶在宵禁时才会进坊里,再过来恐怕还需一些时候,此刻丽质应当已睡了。

他揉了揉前额,带着几分微醺绕进内室,果然见床上侧卧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婀娜的曲线随着平缓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沉肃的面上浮起一丝无声的笑意,正要欺身上去亲吻她,却忽然瞥见床边的矮案上搁了只瓷碗,盛着微黄的液体,隐隐散发着甘甜的气息。

他伸手取来饮了一口,甘甜的滋味顿时充斥口腔。

这是碗蜜水,似乎是专门替他准备的。

他面上笑意加深,快速饮尽后,便俯身抱住她,覆上那两片丰润柔软的唇。

丽质被身上的动静唤醒,只觉口中慢慢浸润一种淡淡的甘甜滋味。

她睁开朦胧睡眼,视线一下便撞入一双带笑的漆黑眼眸中。

昏暗的光线下,裴济放开她的唇瓣,抵着的鼻尖,与她四目相对,气息间夹杂着酒意与甜蜜:“那碗蜜水,是给我解酒用的吗?”

第69章 台阶

丽质依言侧目, 迷蒙的视线对上一旁案上已被饮空的瓷碗,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来。

先前梳洗时, 她恰好向春月略提了提他今夜要应酬之事,春月便问是否要备醒酒汤。

她本未多想, 闻言便要同意, 后来又道自己未饮酒却煮醒酒汤, 空惹人怀疑,便又让换作寻常的蜜水。

此刻她正困顿,被他问起也没多解释, 只懒懒地点头, 推了他一把,重新阖上眼,软软地呢喃:“你快去洗洗, 我要睡了……”

裴济却没动,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闪着从未有过的欣喜。

他借着那三分微醺, 三两下便将鞋袜与外衫褪下, 不由分说掀开锦被,直覆到她身上, 密不透风地将她笼罩住,热烈地亲吻。

丽质被他压着堵住唇, 只觉不能呼吸,方才的睡意一下去了大半, 不由蹙眉推拒。

他却没像往常一样听话地收住动作, 反而变本加厉地握住她两截纤细的皓腕,牢牢压制在两侧,双唇更是不依不饶追着她扭头的动作, 直吻到她不得不放弃挣扎,才勉强退开,摩挲着她的鼻尖,嗓音嘶哑:“丽娘,多谢你……”

丽质方才脑中缺氧,一阵混沌,好容易喘着气恢复神思,这才慢慢注意到他难得的亢奋模样。

“我还道你今日若真喝醉了,要翻不过我家的院墙呢。”她眼里含着雾气,嗔怪地睨着他。

裴济心口又软了半边,忍不住低头蹭蹭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轻拂过洁白细腻的肌肤:“我心中有数,不会喝醉。”

还要来这里,他怎么舍得醉?

丽质轻笑一声,扭头躲着脖颈处的一阵痒意:“那就好,要是摔在我家院墙下,我可不会心疼。”

裴济咬着她松散衣襟上的丝带,将薄薄的布料一点点剥开,闻言抬头凝视着她生动妩媚的脸庞,只觉一颗心已被方才那一碗蜜水泡化了。

接连三日与她同眠,他几乎要沉浸在温柔乡里。

尤其今日夜里过来,见她不但给自己留了灯,还特意准备了醒酒的蜜水,他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早已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了。

只是,这个念头一出,他便不由自主想起清晨时父亲的话。

他们不是夫妻,也不可能成婚。

陛下才是她的夫君,就连睿王也比他更有资格。

而他的婚事,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这一年半载里能用借口搪塞推脱,往后大约也只能依着祖母与母亲的意思,娶一位世家女子做妻子。

到那时,她会如何,他又该怎么面对她,面对未来的妻子?

从前不敢想的未来因父亲那一番话,一下便冷冰冰地铺陈在眼前,令他如坠冰窖。

方才那一碗蜜水的滋味也仿佛变了。他甘之如饴的一切,偏偏都如砒霜一般,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身心,总有一日要毒发……

亢奋与欣喜慢慢化作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他的心。

他将脸埋在她胸口,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她,不留一点缝隙。

丽质察觉他忽然低落的情绪,不由抚了抚他的发,柔声问:“怎么了?忽然不说话。”

裴济张了张口,终是没将心里的事说出,只拿粗糙的指腹磨着她肩上的肌肤,在她胸口吻了下,扯出一丝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后日要启程去蒲州,明日也不能来了。”

此去约半月至一月的时间,临行前一夜,他须得留在府中,与长辈、亲人一一拜别。

丽质一怔,心中微动,随即恢复笑意,将他推开,半撑着身子起来,一翻身反将他压下,妩媚的杏眼俯视着他,唇边的笑也愈发艳丽:“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机吧。”

方才已被他剥得所剩无几的衣物慢慢滑落,她双手撑在他胸口,俯低身子,主动含住他的唇瓣,含糊道:“三郎已长大了,已不是孩子了,都能独自出门办事了,可要照顾好自己呀。”

裴济本被她那一声“三郎”唤得头皮发麻,浑身酥软,可再听后面那两句将他当作孩子来调笑的话,只觉哭笑不得。

她分明还比他小三岁。

方才那一阵阴郁被一扫而空,他扶着她的后背,眉眼含笑:“知道了,三郎在外,定每日想着姊姊。”

她既要做他的长辈,他便满足她一回。

昏昏孤灯燃尽,室内陷入黑暗,床笫间的方寸之地中,两道朦胧身影正纠缠不休。

……

许久,直到丽质浑身软做一滩水,裴济才稍觉餍足地停下。

他抱着她从床上起来,取了帕子在外间温在炉上的水中浸湿绞干后,仔细地擦拭起来。

丽质被擦地有些痒,也忍不住趴在他肩上,伸出之间在他背后作恶似的勾画着。

裴济被勾得身上的肌肉紧绷,一手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桎梏在她背后,令她动弹不得,只能挺起身来面对他。

他看得眼前一黯,抵不住诱惑似的边擦拭,边俯下身去留下印记。

磨蹭许久,二人才重新抱着躺下。

朦胧间,裴济将丽质抱在怀里,耳语道:“丽娘,后日我便走了,你留在长安——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他远行在外,无法与她通信,更不敢打听她的事,那一段时间定会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这样的感觉,上回出征已体验过一回,一点也不好。

丽质已睡意昏沉,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只含糊地“唔”了声,便兀自转身背对着他,陷入沉睡。

裴济望着她的背影,暗自叹息,随即重新将她搂在怀里,阖眼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准时醒来,轻手轻脚地穿戴,草草梳洗,便要离开。

临走前,他到底没忍住,借着幽光从她的妆奁中取了先前的那枚海棠玉簪,小心翼翼藏入囊中,又凑近她耳边,边吻边道:“丽娘,我走了,方才取了你的玉簪,便当是——”

后面的话到底忍住了没说出口。

丽质半眯着眼摸了摸他的脸,道了声“小心些”。

他得了回应,不再多留,下意识按一下收着那枚玉簪的地方,转身悄悄离去。

……

接下来数日,丽质仍如先前一般,每日与兰英在一处,一道料理即将到来的婚礼。

因没有父母,即便再不愿意,仍有不少事需杨夫人亲自来。

好在杨夫人如今一心求神拜佛替儿子求子,又顾忌着丽质身边的女官、侍卫们,倒能守住分寸。

因魏彭还需赶回河东,是以婚期就定在四月初,不过月余时间准备。

三月里,何元士却领着几个内侍出宫,亲自登了一趟秦国公府。

其时,丽质才遣了几个侍女跟随族中几位年长的妇人一道带着嫁妆去那座新宅邸,替新妇铺就新房,转眼见何元士来了,心中的喜悦一下被冲淡许多。

已离宫半个多月,她几乎要忘了李景烨,忘了自己的贵妃身份,何元士的到来,像是一道提醒,令她一下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一切。

何元士看来却高兴得很,被青栀带进前厅后,一下便眉开眼笑地上前行礼。

丽质令他起身,淡淡道:“大监今日怎未留在宫中,却来了我家中?可是陛下有话要吩咐?”

何元士躬身道:“老奴今日乃是奉陛下之命出宫办差。这些时日里,陛下每日都记挂着贵妃,特命老奴回宫前,前来问候。”

说着,他冲屋外的人示意,随即便有五六个内侍捧着几只四四方方的木箱入内,箱盖敞着,正露出其中的金银珠玉。

“陛下知道贵妃与长姊感情深厚,定希望长姊的婚仪能风光些,特意命老奴又送些东西来,给大娘添一添嫁妆。”

丽质淡淡瞥一眼那几只木箱,随即微笑道:“烦大监替我多谢陛下关心。”

表情言语间,似乎未见太多欣喜与感激。

何元士心下着急,又令跟进来的内侍们退远些,这才压低声道:“贵妃不知,那日陛下实在是一时冲动,自贵妃离宫后,每日都思念挂怀不已。只是,陛下到底是陛下,不好亲自来请贵妃回宫——”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十分明了。

无非是皇帝后悔那日冲动之下将贵妃遣回钟家,如今又拉不下脸面亲自来请他回去,只好让贵妃知趣些,主动示弱。

丽质垂着眼,没说话。

离宫那日的情形,她记得清楚。

李景烨那时情绪不稳,听了她替长姊说的话,便以为她同长姊一样,对曾经的未婚夫念念不忘,冲动失望之下,便将她遣回娘家。

这其中,自然也有几分警告教训她的意味在。

只是,他大约也没料到她竟这么久都没主动低头,这才有些着急,让何元士来试探一番。

皇帝的意思,自然没人敢不听。

她明白,自己没法抗拒,恐怕又要回到那座宫殿中去了。

可是,她凭什么要顺他的意,像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般,他一发话便颠颠儿地低头认错,主动回去?

宫外的日子这样舒坦,令她越发不愿如他希望的一般有所回应。

她佯装不懂何元士话中的意思,冲他微笑道:“烦大监替我告诉陛下,不必挂念我。长姊不久就要成婚,我想伴着她到那时。”

何元士面色一僵,没料到台阶已铺好,她却偏不顺着下来,仍执意要留在宫外,一时既惊讶,又惴惴不安,若没劝好,回去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思忖一瞬,正要再劝,丽质却没给他机会,只命人送了茶水点心来,招呼他用过后,便先回了内院。

何元士无奈,只好擦擦冷汗,匆匆用完茶点,便起身离开,回宫中复命。

第70章 出嫁

傍晚, 紫宸殿。

李景烨烦躁地揉着眉心,接过内侍奉上的参汤,一饮而尽。

何元士命众人下去, 独自侍立在侧,低声汇报着近来暗中打听来的, 以及今日出宫所闻与那位袁天师有关之事。

“……从前在眉州的龙鹤山中修行近二十年, 后来出关下山。在眉州百姓间便颇有名望, 是大半年前才来的长安,起先在长兴坊义诊,治好了不少贫苦百姓。老奴将寻到的他开的那几张方子寻了城中几家医馆的医者看过, 都道那方子无功无过, 不过也算对症下药,最要紧的是,捡的都是最便宜的药材, 百姓们若囊中羞涩,挤上一挤, 也能勉强买来。”

李景烨点头, 又问:“先前打听来,说他道骨仙风, 近百岁仍鹤发童颜的传言,有几分真假?还有说他治好了几名百姓多年的顽疾, 又是怎么回事?”

“依老奴看,传言三分真, 七分假。不过, 这位袁天师,倒是个坦率之人。”何元士回想着白日亲自见到的情况,“此人一听老奴的话便笑了, 主动解释了自己的来历,道他今年也才花甲之年,全不是旁人所传的百岁老翁。这话倒与先前从眉州打听来的别无二致。老奴看,他虽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光看面色,说是才过不惑也不为过。”

“倒是不错。”李景烨疑心重,自然不信真有传闻那般神,如今这样却恰合他心意。

“至于说治得好顽疾,袁天师也道是外人谬赞,他不过是用了先前多年研制出的丹方,尽力一试。不过,老奴亲自去看了那几个服了丹药的人,病情的确未见痊愈,可似乎病症减轻了许多,且个个面色红润,精神焕发,看来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话音落下,李景烨面色莫测,沉默不语,只望着手边还冒着热气的乌黑汤药,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这大半月里,张御医的汤药仍每日奉上,可他按时按量喝下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何元士眼神一瞄,心中便已有数:“陛下,不妨先将袁天师召入宫中见一见,再做定夺。”

李景烨沉吟片刻,随即点头,又添了句:“将他请进北边的大角观吧,就说——是朕命他来,替蒲州铸造铁牛一事祈福。”

此事便算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