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一走,大长公主立刻松了口气,拉着婆母的手道:“幸好有母亲在,否则我可招架不住这孩子多问。”

三郎如今在朝中行走多了,外出办的差事也越来越重要,虽才及冠,整个人的气势与威压却丝毫不输比他年长许多的官员们。

裴老夫人摇头无奈道:“那孩子,若不先瞒着他,谁知他那时要寻什么样的借口推脱不去?你呀,到那一日,一定得替他好好看看。他这个样子,真真是除了一副皮相生得好,便再没哪里讨小娘子喜欢了。”

“是呀,小小年纪就跟块木头疙瘩似的,也不知像谁。先前我还总道他心里有人了,等了这么久,原来还是跟他父亲一样,天天只知忙公务。”

婆媳两个在屋里好一阵数落他,又一起商议到那日要让他穿得鲜亮些过去,才能引人注目,直到宵禁时,他从芙蓉园回来,又来请安时才罢休。

……

夜里,春月留了热水、巾帕等盥洗之物在屋里,便退下去歇息了。

丽质一人留在寝殿里,一面看书,一面注意看着漏刻。

已是月末,又该轮到裴济在宫中值夜的日子了。

多日没有机会相见,依一贯的经验,今日应当要来。

不知为何,今夜她不如以往镇定,手中虽捧着书,却忍不住一次次看漏刻,就连心口也时不时地砰砰跳动,稍不留神,便开始发怔。

她索性放下书卷,起身到香案边跪下,从匣子里夹一块西域香便想投入炉中,可举到一半,动作又顿住,犹豫半晌,终是又放回匣子里。

到底没事先说好,万一他不来,岂不是白费了这来之不易的香?

漏刻中的水流一点点流淌而过,丽质重新定下心神,捧起书卷仔细地看,努力克制着再不走神。

幸好,她向来自制力不错,未再心神不定,直到亥时二刻,双眼有些酸胀时,才放下书卷,熄灯入睡。

黑暗里,她凝视着床顶片刻,慢慢闭上双眼,心里滑过淡淡的失落,稍纵即逝。

他没来,大约有事绊住了吧。

可那与她何干?她独来独往,不该为一件小事庸人自扰。

……

很快便到端午,因体谅太后不能劳累,宫宴设在白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清思殿外宽阔的马球场周围早已设满了座位与看台。

年长的妇人们带着自家年纪小的娘子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小娘子们个个衣着鲜亮,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一面议论衣裙与首饰,一面时不时朝场中看一眼。

球场中,数个年轻郎君已换上袍服,骑着马试手里的鞠杖,不时有人用力一抽,将球准确无误的击入门中,引得小娘子们欣喜的呼声。

裴济跟着母亲一路行到清思殿外,望见眼前情景,哪里还能不懂前几日父母与祖母的异样所谓何事?

他原本就不苟言笑,见状更是冷了脸。

场中已有小娘子发现了他的到来,几个人凑起来絮絮说了两句,顿时便有不少或含羞带怯,或热情仰慕的眼神朝他看过来。

从前鲜少有小娘子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他,一来,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却一向冷淡,浑身上下透着股摄人的武气,二来,他是舞阳公主看上的人,谁也不敢同公主抢。

如今,公主早已出嫁,今日又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相看之宴,自然便没那么多顾忌。

母子二人正要过去,身旁的道上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丽质未乘步辇,正带着两个宫人信步行来。

几人迎面遇见,皆停下脚步。

“公主,将军。”丽质含笑冲二人点头致意,态度自然,不见异样。

大长公主也笑着回礼。

裴济站在母亲身后,却是眼神一闪,忍不住悄悄捏了捏左手食指,拼命克制着视线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那日他本想入宫见她,偏临时被母亲与祖母遣去芙蓉园打球,又不好亲自过去同她解释,也不知她有没有生气。

他正忐忑,却见她没有半点异样,笑着便走开,去了自己的座上。

他心底怅然,蹙着眉就要进去,却被一把拉住。

大长公主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神情冷漠的脸上,不赞同道:“三郎啊,你这个样子,连笑脸也没有,谁家的娘子敢与你亲近?”

裴济本就抗拒这样的场合,心里又念着丽质,闻言愈发沉默,只面无表情地望着母亲。

大长公主面上一虚,忙挥手道:“罢了罢了,来了就好,一会儿好好击鞠,别给我丢脸就成。”

“知道了。”裴济闷声应了句,又悄悄往不远处的丽质身上瞥一眼,这才跟着母亲过去。

另一边,丽质在众人充满探究、打量的目光中从容而行,目不斜视地在自己的座榻上坐下。

身边虽仍有不少人行礼,可态度却远不如从前恭敬。

她也不恼,只一一受下,便端坐着,一面观望场中情形,一面与春月和青栀说着话。

“原来今日的端午宴,竟别有目的。”事前虽未有人来说明,眼下看到,她自然明白了,“难怪要挑在白日。”

青栀看一眼头顶灿烂的日光,笑道:“是呀,要是定在夜里,恐怕看不清样貌,哪里比得上白日的艳阳高照?”

另一边的春月却面色不大好,悄悄扯扯她的衣袖,冲对面的大长公主与裴济那处使个眼色。

丽质飞快地瞥一眼裴济,随即收回视线,淡笑着冲她微微摇头。

这样的宴席,裴济自然也是跟着大长公主来相看这些小娘子的。

方才初遇时,她心中也有诧异,紧接着又是片刻的彷徨与失落。可到坐下后,却慢慢有几分愧意。

与他相处多了,也渐渐能摸到他变化极小的表情下,不同情绪的涌动。

虽只匆匆瞥一眼,她已能察觉他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的不悦与烦躁,这场宴席,他显然不想来参加。

若他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即便父母长辈劝说,也无动于衷,倒也罢了。可若他是因她的缘故,才这样抗拒,这岂非成了她的错?

她并不想阻碍他的人生。

正想着,身边众人再度起身行礼。她抬头望去,正见萧淑妃含笑过来,身后的乳母手中还抱着才满百日不久的嗣直。

二人视线相触碰,同时点头致意。

丽质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襁褓里小小的婴孩身上,带着几分好奇。

小小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虽是早产,先前听闻也已病过一两回了,可此时看来,脸蛋圆圆,面色红润,半点不见虚弱的样子,显然被养育得十分好。

孩子的双眼极有神,四下打量着,最后落在丽质身上时,竟然挥舞着手脚咯咯笑了起来。

萧淑妃见状,毫不介怀地抱过儿子,问丽质:“贵妃要不要抱一抱?”

丽质一愣,随即点头,笑着伸出手去,在乳母的纠正下,一手托在孩子的臀下,一手托在他的颈背处,动作小心又好奇。

孩子好奇的圆眼睛对上她明亮的杏眼,双手挥舞得更欢了,口里还咿咿呀呀地喊着,格外可爱。

“这孩子生得这样好,想来淑妃平日定十分悉心地照料着。”

她不敢多抱,不一会儿便将孩子又递回乳母怀中。

提到儿子,萧淑妃满面慈爱:“是啊,他来得早,总教我担心,幸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如今越长越健壮了。”

话音落下,却见众人都已起身离席,躬身行礼。

丽质起身,循着方向望去,却见李景烨不知何时已亲自扶着太后过来了,此时正愣愣地望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恍惚与惆怅。

她收敛起笑意,避开他的视线,跟着众人一起垂首躬身,恭敬行礼。

李景烨却走了神,没叫起。

一时间,场中有些寂静,是太后轻咳一声,才令他回过神来。

他淡淡扫视四下,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来,随后便扶着太后坐到高座上。

第82章 荔枝

皇帝与太后落座, 其余诸人便也跟着坐下。

因今日来的人中,多与皇家沾亲带故,又以女眷居多, 较往日的宫宴更惬意随性。

太后虽又瘦了几分,看来没什么力气, 面上却带着笑意, 尤其见到这样多鲜活的郎君与小娘子, 连精神都好了不少。

她与大长公主坐得近,二人时不时说两句话,望向一众如花的小娘子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审视, 仿佛已经开始替裴济相看了。

今日预备的鞠赛共三场, 第一场时长稍短,参加的多是几位年纪尚小,约莫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们, 一来先活跃一番气氛,二来也是这些贵族中的小一辈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在尚武的大魏, 一身精湛的击鞠技艺必不可少。

此时比赛已开始了, 不少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原本因天子与太后的到来而有几分拘束的众人渐渐放松下来, 不时跟着比赛的节奏,或紧张, 或欢呼,或唏嘘。

不多时, 比赛便结束了, 唱筹的卫士高声宣布两方结果,赢的那一队便于众人的欢呼声中步上前去,领下皇帝和太后早就备好的奖赏。

趁着休息时, 数名内侍便将个巨大的木箱抬进来,呈到天子与太后面前的空地上。

木箱的盖开着,其中填满碎冰,在五月已有些热的天气里冒着丝丝寒气。冰上正中则铺着一层新鲜的荔枝,约莫近百颗,颗颗饱满圆润,或红或青,有的还带着一串茎叶,一下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何元士笑着上前,道:“陛下,这是岭南才送来的新鲜荔枝,可得趁现在食,老奴便斗胆让他们直接送到今日的宴上来了。”

“嗯,荔枝是该趁鲜吃,先装盘吧。”李景烨点头表示赞同,望着已被迅速装好,送到眼前的两盘荔枝,下意识伸手往一旁看去,“丽娘——”

这两字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什么,悻悻住口。

从前,但凡宫中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进来,他最先想到的总是她,如今却不能了——他要避讳,别让她再成众矢之的。

阶下的座上,丽质在众人的视线中波澜不惊,垂着眼沉默。

李景烨眼神闪动,随即淡淡转开脸,冲何元士道:“分些下去吧。”

何元士忙捧过一盘,小心翼翼分在已准备好的数十个琉璃盏中,命内侍们往下分送。

太后冷眼看着李景烨的反应,原本高昂的兴致一下便消去大半。

她一向不喜欢钟贵妃,近来更多了个封号不伦不类英国夫人钟四娘,更令她越发不懂皇帝的意图,只对钟家人厌恶不已。

原本今日那位英国夫人没来,她便忍了心里的气,只对贵妃视而不见便罢了,如今皇帝却偏偏当众提了句,一下便教她气不打一处来,当众冷脸。

大长公主见状,忙笑着转移话题:“太后,依我看,不妨留一盘下来,给下面两场做个彩头。”

荔枝是金贵物,每年快马加鞭自岭南运来,大多已腐坏,只剩下这些还新鲜能食的,能分到一颗已十分不易,更不必说整整一盘。

太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拘谨起来,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裴济,这才先压下心中不满,强笑着让人从自己盘中取了十颗,由碎冰镇着,送到场中的唱筹处,道:“这盘中的荔枝,便赐给一会儿两场鞠赛中,获胜一队中,风头最盛的两人。”

大长公主也跟着送出一对早已备下玉佩,道:“我这一对玉佩,便也做个彩头吧。”

余下的两场鞠赛,第一场是这些小娘子们来打,第二场则是郎君们来。

观今日参赛之人,技艺最佳者非裴济莫属,第二场赛能拔头筹的,自然是他,小娘子们心中清楚,定会卯足了劲在太后与大长公主面前大展身手。

不一会儿,便有十多个打扮得英气十足的小娘子骑着马从两边飞奔入场。

马蹄阵阵,各色鲜丽骑装配上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庞,自眼前飞快地略过,令众人目不暇接。

丽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一下便捕捉到其中一个极其亮眼的女郎。

那女郎看来不过十四五岁,却生得高挑挺拔,明媚的模样里满是毫不胆怯的飒爽之气,听旁人唤她“十七娘”,似乎是一位宗室之女。

一旁的卫士掷出一球来,李十七娘二话不说,果断催马上前,三两下便避开左右接连靠近想要阻拦的对手,利落地举杖抽击。

球精准入门,顿时引起一阵惊叹的呼声。

丽质也忍不住满心赞叹地跟着微笑鼓掌,如此毫不怯懦,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实在令人佩服。

然而一转头,却不经意对上裴济那道熟悉的深沉视线。

二人的对视不过一瞬便错开,丝毫未有多余的停留,丽质却清楚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冷意。

她顿了顿,重新将视线转回场上,掩在袖中的手却慢慢收紧。

不一会儿,鞠赛结束,果然是李十七娘那一队胜了,进球最多的自然也是她。

太后总算恢复兴致,招手让十七娘到近前,亲自将方才的那盘荔枝分了一半予她。大长公主更是欣喜不已,拉着十七娘的手夸赞一番,亲自将那对玉佩中的一枚系在她腰间,仔细看了看,道:“好孩子,姑母从前便觉你这孩子出挑,如今大了,生得越发标致,就连马球也打得这样好!”

“殿下谬赞,殿下才是真正的女中英豪,听闻当年就连同郎君们打球时,也不遑多让。十七娘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她的话里虽有恭维之意,语调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确是个令人心生喜爱的小丫头。

丽质在旁笑盈盈地看着,目光转向大长公主身边。

裴济的座上已不见了人影——大约已去迁马更衣了。

她收回视线,饮一口杯中苦涩的茶汤,又剥了桌案上仅剩的一颗荔枝送入口中。

的确沁甜多汁,只是熟得过了,甜津津的滋味里还夹杂着几分异样的感觉。

她以袖掩口,将核吐出,重新饮茶,令苦味充斥口腔,驱走那几分异样。

场中,裴济骑着马握着杖,面无表情地引身后一队人奔出,绕四周跑了一圈,冲众人致意,随即便在卫士的一声令下中,率先向球飞驰而去。

他想赢。

尽管这样的场合里,他一点期待与欣喜也没有,可有她在,只要一想到她在场外看着,他便一点也不想输。

另一队的几人显然早已商定战术,一见他动,便立刻从左右冲上前来夹击阻截。

他毫不畏惧,将缰绳稍放松些,俯低身贴近马背,一伸手格挡开左侧靠近的对手,挥起球杖猛力一抽,将球送至队友马下,又于两侧对手愣神之际,稍一转马头,便逼得对方的马儿停下,趁势脱离包围。

这时,队友也恰将球重新向他打来。

他挥杖精准接住,使一巧劲,一下便令球入了门中。

四下一片欢呼,卫士唱着筹插入一面小红旗,有胆大的小娘子更将早早准备在手中的鲜花向场中投来。

裴济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经意略过丽质带笑的面容,只觉胸口涌动起一阵热血。

阵阵鼓点声中,鞠赛继续。

今日陛下没有下场,裴济半点顾虑也没有,放开手脚博弈,几乎轻而易举便连进数球,令对方束手无策。

眼看还有一球,比赛便要结束,对方几人已全没了气势,只等着最后一击。

裴济正驾马往场中的点位处去,转头瞥过场外席位时,却见方才令他满是斗志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拉着缰绳的手一紧,方才沸腾的热血似乎一下凉透,短短一瞬便觉意兴阑珊。

他停下马,望一眼两丈外正怅然若失地望着李十七娘的队友杨八郎,轻声道:“想不想要那玉佩?”

杨八郎一愣,惊讶地眼里慢慢涌起期待。

裴济抿唇,面无表情道:“这一球你来。”

卫士们已退出场外,他一个利落抽打便将球打向杨八郎处。

杨八郎仍震惊不已,见球过来,忙回神来接,稳了一下才往球门处去。好在对方已几乎没了气势,阻拦起来也并不卖力,他只稍费周折,便顺利打进门中。

最后一面小红旗插入,卫士一声高呼,四下登时一片欣喜欢笑。

大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身边的十七娘一起起身,冲裴济等人招手,道:“快来快来,将这彩头挂上。”

李十七娘望着大长公主手中的玉佩,又低头瞥一眼自己腰上与之配成一对的玉佩,方才还从容大方的面颊上也不免多了一丝红晕。

谁知裴济却没接受。

他面容肃穆,毫无喜色,拱手道:“母亲出的彩头由儿子来拿,听来似乎不大公平。况且,方才最后定局一球是杨八郎打中的,儿子以为,这玉佩,还是留给八郎好。”

说着,他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玉佩,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转手交给杨八郎。

杨八郎仍在震惊之中,见玉佩真到了自己手中,忙冲裴济道谢,随即下意识望向李十七娘,年轻朝气的面上满是羞赧笑意。

李十七娘原本僵硬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再度泛红。

“三郎——你呀!”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儿子,碍于周遭人多,不好直接责备,只能悻悻然坐下。

太后也不赞同地直摇头,将剩下那半盘荔枝给了裴济:“你这孩子,枉费你母亲一片心意……罢了,总要合你的心意才好。这荔枝,总是该给你的吧?”

“多谢太后殿下。”他不再推辞,接过荔枝道谢后,转身跪到榻上,净手后将盘中荔枝一颗颗剥开,又分别亲手奉到太后与大长公主的案上,这才令二人稍稍消气。

因是端午日,三场鞠赛后,还有不少别的玩乐。

六局早备好了上百个粉团粽子,只等着送上来,由众人拿小弓箭射下来吃;太液池中亦有龙舟竞渡,清思殿恰在龙首山高处,可俯瞰见太液池,不必去别处。

众人吃酒饮食,正要玩闹一番,裴济慢慢起身,冲李景烨道:“陛下,今日臣该在宫中值守,不便再留清思殿中,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道:“今日朝廷休沐,你先前忙了不少时日,朕准你今日不必值守,好好玩乐。”

裴济却坚定道:“陛下,先前臣轮值之日已告假了一回,后与同僚商议,这才调至今日,实不敢再耽误。”

李景烨挑眉,只当他被长辈们逼急了,想寻个由头离开,也不再多留,含笑道:“如此,你去吧,只别太辛劳就好。”

裴济闻言,立刻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宫人们已捧着粉团粽子过来了,殿中一片欢腾热闹的气象。

李景烨垂眸看一眼面前几乎未动的新鲜荔枝,又瞥一眼一旁已空了许久的座,将何元士召来,淡淡吩咐:“这荔枝,朕不吃了,元士,你拿去吧。”

何元士一愣,目光略过他视线的方向,这才明白过来,忙伸手接过,从北面的小道绕出殿去。

陛下哪里是要将这金贵的荔枝赏给他?分明是还惦记着留给贵妃呢!

第83章 承认

清思殿位于大明宫东侧的高地上, 要回承欢殿,便要顺着高低起伏的山道一路往西去。

丽质走得慢,一面观左侧的山景, 一面赏右侧湖景。

“小娘子是不高兴了吗?”春月跟在她旁边,踟蹰片刻, 终于问出了出来。

方才本在场边看小裴将军打马球, 两方的进球数几乎毫无悬念地一边倒, 她和青栀正兴致勃勃,小娘子也不见异样,甚至到精彩处时, 还跟着众人一同鼓掌。

可不过片刻, 眼看裴将军只剩最后一球就要胜了,小娘子却忽然起身,不待她们反应, 便道了声“回去吧”,二人虽还未尽兴, 却不敢逗留, 只好跟着出来了。

“没有。”丽质面色平静,唇边含笑, 摆弄着手中一朵才摘下的粉白的西府海棠,“只是想回去了, 你若还想看热闹,便去吧, 无妨的。”

这株海棠恰开在清思殿外, 她犹记得去年刚住进望仙观时,便时常悄悄来树下看花,以躲避周围的一切。

海棠花期在四月前后, 如今已到五月,她手上这一朵,已是那一株树上最后一朵还在盛放的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要忽然离开,只是不想再留在那样的场合看旁人欢笑,而自己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罢了。

来到这里已一年有余,她从未有一日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更不用说对这里产生归属感。

她好像只是个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的过客。

春月哪里想自己回去?闻言忙摇头:“不去不去,奴婢要跟着小娘子的。”

其实她还想问丽质是否因为裴济的缘故才要走,可碍于青栀还在,只好暂且将话咽下。

丽质笑笑,没再说话,只在经过望仙观时微微驻足,片刻恍神后,便继续前行,回承欢殿去了。

因逢端午,宫人们或在清思殿,或去掖庭宫,倒令后宫一下空旷起来,眼看承欢殿里的几个也都到掖庭宫去了,丽质便让春月与青栀也去凑凑热闹,自己便留在殿里歇一歇。

春月心不愿她一人,便也留下,只让青栀一人去了。

主仆两个才坐下来说了会儿话,床边的窗棂上便传来只有夜里才会有的声响。

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惊。

春月起身,走近两步,迟疑着唤:“裴将军?”

窗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刻意压低的沉沉嗓音:“是我。”

春月松了口气,看一眼丽质,不等吩咐便自动下去了,临出门前不忘殿门阖上。

丽质坐在榻上,既没起身,也没说话,窗外的人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自己推窗,迅速翻身进来。

“青天白日,你就这样过来,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没回头,只捻动着手中的花枝,话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极淡的清冽幽香若隐若现地浮动着,勾得人心底蠢蠢欲动。

裴济没回答,只大步走近,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肃着脸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方才你怎么走了?”他正襟危坐,黑黢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那时候我还未赛完呢。”

丽质未直视他的目光,也不躲避,闻言嗅了嗅手中开得正好的花,轻笑一声,道:“你同人比赛击鞠,怎么还看我走不走?今日这宴,可是特意替你准备的,你可赢了?拿了大长公主的玉佩,他们怎还会放你走?”

“我没拿那玉佩。”他挺直脊背坐在对面,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闷声道,“这宴也不是替我办的,是母亲与祖母为让太后高兴些才办的,我赛完了,自然能走。”

丽质笑着朝他腰间瞥一眼,果然除了他一直佩的一只囊袋外,未见玉佩的踪影。

“大长公主那么喜欢李十七娘,俨然是替你挑的,偏你不领情。”

裴济的脸色有些沉。

他伸手越过身前的桌案,轻轻握住她捏着花枝的手,沉声道:“今日的宴席,我来之前并不知晓情况,是母亲自作主张,我与那位李十七娘什么也没有。”

他顿了顿,想起前几日的事,慢慢开口解释:“那日我本该留在宫里值守,只是母亲事先让石泉来替我告假了,又邀了杨八郎他们在芙蓉园与我练马球,我不好推辞,这才没来看你。”

丽质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自如,也没抬头便笑盈盈道:“你不必同我解释的,你我从没约好过什么。”

说着,动了动手,想从他的掌中脱离。

裴济却没松开,反伸出另一只手,越过桌案一同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直视着她,道:“我想亲口解释清楚,我不想让你误会。”

说罢,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始终肃着的脸上渐渐露出欣喜的笑容:“丽娘,你方才可是生我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