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离麟德殿虽不远,可李景烨大约是被众人绊住脱不开身,过了许久才乘着步辇匆匆过来。

丽质整了整衣裙,自石凳上起身,三两步走下台阶,垂首躬身行礼:“陛下——”

话未说完,李景烨已从步辇上下来,行到近前,顺势扶住她的双臂令她起身。

“丽娘。”他低低唤了她一声,没有松手,反将她又拉近些,借着灯与月交映的光辉,细细端详。

她垂着头,他便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丽质忍住直接闪躲的冲动,盈盈的杏眼望着他,轻声问:“方才何大监说陛下有话要同妾说,不知是什么事?”

这样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李景烨的面庞的底色除了一贯的苍白外,竟还有几分灰败。

他眼神微微闪烁,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忍不住摸索两下:“丽娘,你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不好?”

丽质闻言掐紧指尖,慢慢扭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努力克制着平静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丽娘,朕已想了很久。”李景烨从身后将她搂紧在怀里,垂下头去亲吻她的鬓发,喟叹道,“朕自知愧对于你,本想让你如愿,从此清净地在宫中度日,不必为凡俗之事烦扰,可朕近来才知,朕实在做不到。宫中女人虽多,却都不是你。没你在身边,朕的心里便始终觉得空了一片,不知该如何填满。”

丽质闭上眼没说话,竭尽所能地忍下推开他的冲动。

“从前的事,是朕错了。朕没有护好你,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你放心,往后不会了,朕会护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委屈。丽娘,你回到朕身边来,咱们还同从前异样,好不好?”

丽质仍是闭着眼,忍耐着他落在她脖颈处的灼烫亲吻,问:“妾不能生养,陛下忘了吗?”

李景烨身躯一僵,随即将她搂得更紧,语气中也带了一丝难言的愧疚与痛苦。

“是朕的错,都怪朕。”他的下巴摸索着她的耳鬓,苦笑一声,“朕分明舍不得,却狠下心让你喝了那些虎狼药。如今宫中迟迟无人怀孕,大约是上天对朕的惩罚吧。”

他稍松开双臂,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与她额头相抵。

“朕让女官来替你诊治,不论用多少珍贵的药材都好。你还年轻,总会好的,朕会耐心地等着。”

熟悉的妩媚脸庞近在咫尺,将他心底的那块空缺一点点填满。

他双手则握着她的腰身贴近自己,含糊道:“旁人再好,都及不上你的万一,朕只想同你在一起……”

说罢,便凑近去含住她的唇瓣,密密亲吻。

不远处,裴济掩在黑暗的树影间,默默注视着凉亭边的情景,只觉浑身上下都翻涌着一股热血,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将丽质从皇帝怀中拉开。

他一手握拳,用力摁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深深嵌入他手上的皮肤,带来一阵疼痛,这才令他勉强保持理智,没有冲动行事。

可眼看着那两道身影仍贴在一起,迟迟没有分开,他只觉手上的痛感越来越微弱。

就在他几乎抵挡不住理智的崩塌,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时,目光忽然瞥见不远处麟德殿所在的山坡上。

坡上有七八个人影匆匆行过,远远的看不真切面容,只能靠着衣物辨别出来他们的身份,是左右金吾卫的人。

左右金吾卫负责长安一带的巡查警戒,每日夜晚宵禁、坊市门的开闭、百姓间的治安等都由其负责,这时候匆匆进宫,恐怕是宫外出了什么事。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将陛下叫走了,他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

许久未与李景烨如此亲密,丽质只觉一阵陌生,背后更是不自觉地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浑身上下都充满抗拒。

人总是贪心的。从前不得不与他周旋、接受他的亲近时,她尚能不断说服自己,慢慢习惯,可一旦摆脱了他,享受过自在的滋味,再要她回到过去的境况,便再也没法说服自己了。

趁他意乱神迷之际,她忽然将他推开,转身走到池边,冷声道:“陛下为了诞育子嗣才召了那些小娘子们入宫,如今却不过数月,便已厌倦。原来陛下对妾的心意,要用旁人的寂寞与伤心来换。”

她这话几乎就是在指责他待宫中的女人太过冷漠,令人寒心。

李景烨面色僵了一瞬,随即放柔声,道:“丽娘,朕知道你心善。你放心,只要她们未犯错,朕不会亏待她们。”

丽质禁不住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此话并非虚言,若不触碰他的禁忌,他待后宫女人一向宽容,从不会在物质上有所苛待。

可那又如何?她们没犯错,何故要因他的一时兴起,便从此被圈养在这座宫城中?譬如她,就半点也不想被拘束在此。

“陛下错了。”她冷冷凝视着他,“妾一点也不心善。”

“丽娘,你怎么了?”李景烨蹙眉望着她,直觉有些异样,才想伸手去拉她,对上她冷淡无波的面庞,又停下了动作。

“陛下一点也不了解妾,妾一点也不心善。妾冷漠自私,感情淡漠,最擅矫饰,从前不过是陛下一厢情愿,以为妾是个温柔良善的人——宫中的嫔妃,哪个不是温顺可人,懂得分寸的?”她目光犀利,毫不退缩,“陛下扪心自问,当真喜欢的是妾这个人吗?”

“朕——”李景烨起初又惊又怒,可听她如此直白地发问,却忽然感到困惑起来,一时竟答不出话。

丽质冷笑一声:“陛下喜欢的,不过是妾这副皮囊罢了。这样的情意,妾不需要。”

堂堂天子从未这样被人当面拒绝过。他这回当真有些怒了,才想斥责,却听不远处两个内侍急匆匆跑进,呼道:“陛下,方才金吾卫的人入宫来禀——舞阳公主趁今夜,召集十余朝臣密谋,欲拥立睿王!”

第96章 嫉妒

亭边还能听到麟德殿中悠扬的丝竹声, 宫中欢庆喜乐的气氛也半点没变。

唯有李景烨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指着那内侍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内侍一路跑来,已气喘吁吁, 浑身是汗,闻言也不敢擦汗, 只得扑倒在地, 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末了,补了一句:“是左金吾卫萧将军带人发现的,眼下萧将军应当就要入宫来见陛下了。”

李景烨双目失神, 静了一瞬, 才回过神来,竟是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后栽去, 幸好一手撑住凉亭边的圆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感到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隐隐作痛又透不过气来, 只能伸出另一只手不停地按揉。

何元士慌忙带着两个内侍走近,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 往步辇旁去。

李景烨被动地走了两步,临上步辇前, 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转头朝一旁的丽质看过去。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 也许是因为突然遭到了更大的冲击,方才听她直白的拒绝后升腾起来的怒意竟一下消失了大半。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同她说话, 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挥手下令往麟德殿赶去。

凉亭附近又骤然空了下来。

丽质呆立在原地,吹了许久凉风,直到确定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坡道处,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僵直的身躯晃了晃,慢慢伸手去扶住一旁的栏杆,在心里仔细梳理方才的事。

她大约已习惯了远离他的日子,只那一点靠近,就让她有种回到当初才入宫时,日日想逃避的错觉。

到底有些冲动了,余光一瞥见远处疾行的金吾卫的人,就忍不住开口将他推远,若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找李景烨的,她恐怕今夜要难脱身了。

幸好,她赌赢了。

方才那内侍口中的“萧将军”说的,应当就是萧龄甫之子萧冲,他自去岁从吐蕃归来后便一直任着左金吾卫将军一职。

今日千秋节,萧冲却未入宫来赴宫宴,而是亲自带着人在宫外巡查,牵出李令月私下结党,意图拥立睿王,让她不得不怀疑他别有用心。

毕竟萧龄甫在朝中沉浮二十余年,当年被贬谪后,仍能凭着一身揣摩人心的本事,得到还是太子的李景烨的赏识,十分不简单。即便是从小教导、侍奉李景烨的杜衡、裴琰等人,也远及不上他。

或者说,杜衡等人自恃出身名门,为人自有一番傲骨,不屑如萧龄甫一般卑躬屈膝地讨好君主。

没人比萧龄甫更清楚,如何激怒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想要什么?

丽质蹙眉思忖片刻,一下便明白了,他是淑妃的父亲,也是皇长子的外祖,瞄准的应当是太子之位。

她虽不清楚朝中的动向,宫中其他妃嫔们却大多出自名门,自然对这些知道的不少,近来春月与青栀出承欢殿走动,也有意打听了些回来。

议储之事已迫在眉睫,萧龄甫却闭口不提皇长子,反倒是其他人,竟将睿王提至台面。

他自然要让众人都打消这个念头,没有什么比在诞辰当日,当着无数人的面,听说亲妹妹正私下联络朝臣,欲望拥立亲弟弟更让李景烨勃然大怒的事了。

丽质揉了揉额角,轻轻舒一口气,冲一旁紧张万分的春月摆摆手示意没事:“出了这样大的事,麟德殿里恐怕也乱了,咱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人多。”

春月咬着唇点头,赶紧跟着她沿池畔灯火通明的长长宫道往回走。

二人一路沉默,不约而同都走得有些快。

然而途经清晖阁附近一片茂盛的草木时,却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紧紧攥住丽质的手腕,将她一把扯进灯后被树影遮蔽的阴暗中。

春月吓了一跳,忍不住极短地惊呼一声,随即赶紧捂住嘴。

她看得不真切,只隐隐觉得躲在树丛间的那道挺拔宽厚的身影有些熟悉,似乎是小裴将军!

“小娘子?”她左右看了看,又走近一步,压低声唤。

树丛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是丽质有些压抑轻颤的声音:“你先走,到前面看着,小心些。”

春月这下才确定那人应当就是裴将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忙走远两步躲起来,警惕地看着四下。

……

麟德殿中,萧冲恰也赶到了。

李景烨自步辇上下来,才要命人将萧冲和几个金吾卫的人引到偏殿去问话,却见萧龄甫从座上下来,行到萧冲面前,蹙眉呵斥:“大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带了这几人过来,今日是陛下千秋,陛下与百姓同乐,你为何不在宫外值守?”

萧冲望着父亲的眼色,忙做紧急状,连连拱手道:“大相公恕罪,是我莽撞了。只是——实在出了大事,事涉舞阳公主,须得立刻由陛下亲自定夺。”

父子二人这一番对话,已将殿中正饮酒谈笑的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一听此话,不由议论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琰本坐在萧龄甫身旁,心觉不妥,便起身过去,让萧冲离开正殿,到偏殿去等陛下回来。

然而方才的话却已经宫人的口传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本已十分疲乏,正要离席回长安殿,闻言忙停下脚步,指着萧冲问:“你说,我儿令月出了什么事?”

萧冲与父亲对视一眼,随即咬牙到殿前跪下,冲太后叩首,禀道:“今日千秋节,普天同庆,臣不敢大意,故亲自领金吾卫在城郊巡查。谁知——却在曲江池畔的一处私宅内,查到十余位朝臣与本该身在皇陵的舞阳公主密谋,欲拥立睿王!”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

朝臣们震惊不已,交头接耳,外邦使臣们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氏父子对视一眼,沉默不语,只有裴琰冲萧冲一声怒喝:“萧将军,如此大事,竟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轻易道出,是何居心?”

萧冲忙冲裴琰拱手,为难道:“裴相公恕罪,太后问询,臣不敢不言。”

太后听了他方才的话,已惊得站立不住,直接跌回榻上,顾不得疼痛,颤抖着手问:“你、你可有证据?我儿年岁不过十六,从前也从未涉足朝政,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萧冲为难道:“臣不敢污蔑公主殿下,实在是人与物俱在,入宫之前,有两位前往赴约者已招认了……”

话音落下,殿中登时如炸开了锅一般。

太后听得浑身冰冷,浑浊的双眼呆了片刻,才重新转动起来,却恰好见到从外头进来的李景烨。

母子二个四目相对,一个已从起先的震惊与愤怒中回神,变得冷峻而满是嘲讽,另一个则苍老无力,满是心痛与祈求。

“大郎啊……”

太后冲儿子颤巍巍伸手,不知是想为女儿求情,还是要说别的什么。

李景烨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问萧冲:“人呢?可都扣下了?”

萧冲忙躬身回禀:“是,臣不敢擅作主张,便将人都带回金吾卫的衙署中暂且看押,至于公主——仍留在曲江池畔的那座宅中,由金吾卫另行看守。”

李景烨冷笑一声,道:“不必另行看守,照律例,将她一并看守起来,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如此胆大妄为,意图谋反,就别怕朕的惩罚!”

既然事已被众人听了去,就连外邦使臣们都已知道了,他索性也不再试图压下去。

“给朕连夜审,一个一个好好的审,朕要看看,他们背后到底还有那些人参与其中,朕要一个一个揪出来!”

……

暗影之间,丽质被用力按在墙边,心口砰砰跳着,不住地喘气。

方才她被人忽然拉进来,也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幸好一下就认出了裴济,这才将已到唇边的呼声生生咽了下去。

“三郎,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望着眼前的年轻郎君,一边抚着心口,一边小声询问。

几道树影恰好投射在裴济身上,将他的表情遮挡住大半,只能隐隐看清身形与五官。

他没说话,可不知为何,丽质却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浓浓的不满。

她心中一拧,莫名猜测他方才是不是已在这儿藏了许久,将她与李景烨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你过来多久了?”她微微蹙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烦躁。

裴济仍是没回答她,只将她紧紧压在墙上,一手捧住她的脸凑近来仔细端详。

四目相对,丽质这才看清,他幽深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嫉妒与痛苦,好像轻轻一碰就会轰然炸开。

这样的他,身上带着与平时的克制、冷静截然不同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想扭开头。

可他却没给她机会,追至她面前与她鼻尖微微摩挲,随即便猛地含住她的唇瓣,狂风骤雨般的亲吻起来。

他捧着她脸颊的手绕到她颈后,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令她不得不尽力仰起头迎合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掌则托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都用力嵌进自己怀里,恨不能与她合为一体。

“三郎……”丽质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吻得眼眶湿润泛红,呼吸也跟着不顺畅,不由挣了挣,想让他放松些。

可他却像是她身后那堵墙一般纹丝不动,甚至更用力些,勒得她腰间都有些疼。

他浑身上下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衫传递过来,熨帖着她的肌肤,呼吸间若隐若现的酒意更是令她晕沉起来。

她索性不再挣扎,顺从地将双手搭在他宽厚的双肩上,与他紧紧黏在一起。

他的吻转至耳鬓,又滑至脖颈,激烈又密集,半寸肌肤也不肯放过,待靠近衣领处时,甚至有些克制不住地啮咬起来。

细细的刺痛感从锁骨处传来,丽质忍不住轻咬下唇,搭在他肩上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和脑袋,软声低唤:“三郎,有些疼……”

换做从前,他早已停下来了,可今天却仍像是压抑不住一般,胡乱将她已有些散乱的衣襟扯下来些,在她胸口一片莹白的肌肤间用力地咬了一下,感受到她扶着自己脑袋的手用力收紧,揪得他发根疼痛,头皮发麻,才停下动作,抱着她平复呼吸。

“丽娘,”他闭着眼将脑袋埋在她颈间,沉重而透着嫉妒与痛苦的嗓音带着灼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我可能要忍不下去了。”

只这一句话,无需再多解释,丽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尚且有忍耐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更何况是她呢?

她自然也是半刻都不想多停留的。

可眼下机会还未成熟,眼看火已点燃,只差一阵清风让火势猛烈起来,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有所松懈,前功尽弃。

她安抚似的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与脑袋,企图以温柔的触摸令他躁动的心恢复理智。

“三郎,你知道金吾卫的人为何这时候入宫吗?”静了片刻,她才轻轻开口,他所在的这个位置离麟德殿外的山道更近,他定会比她先看到那些人的身影。

裴济努力将不受控制的心神拉回来,仔细将方才的情形在脑中回顾了两三遍,这才渐渐恢复理智。

今日是陛下千秋,金吾卫这时候闯进来,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他不肯将她放开,仍抚着她的肩臂,沉声道:“为何?”

丽质见他话音里已恢复了大半的冷静,这才松了口气,答道:“是舞阳公主出事了,萧冲发现她趁今夜私下聚集数位朝臣,密谋拥立睿王。”

裴济闻言一惊,不敢置信地将她放开些:“此话当真?公主——有谋反之心?”

丽质肃着脸点头:“是我亲耳听那来传话的内侍说的,半点不假,眼下麟德殿里怕已乱了。”

有萧家父子在,恐怕正希望此事能闹得人尽皆知才好。只是,他们恐怕也想不到,远在边陲的李景辉,的的确确有所图谋,只是这里头与李令月是否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李景烨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处置?自然要彻查到底。

没有哪个皇帝能忍受身边有人觊觎皇位,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行。这一次,恐怕连太后也救不了李令月了。

可除了李令月,他更担心的人,恐怕是睿王李景辉。

“三郎,你该过去了,他恐怕会要寻你。”

丽质彻底冷静下来,目光认真地直视着他。

裴济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本就对萧龄甫父子近来的一些举动有所怀疑,此刻自然也猜测今夜的事是否就是这一对父子的手笔。

至于陛下——

想起方才在凉亭边见到的情形,他心中又有嫉妒与痛苦一闪而过。

不论父亲如何,陛下仍是信任他这个表弟的,待会儿恐怕的确会寻他过去,他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沉默片刻,他伸手替她将衣衫整理好,沉声道:“你先走。”

丽质转身要离开,可还未走到亮处,又被他拉住手腕,重新扯回怀中,紧紧抱着,覆在她耳畔闷声道:“丽娘,我会带你走的。”

“嗯,我知道。”

“你再忍忍,别像方才那样,万一惹怒了他,你会吃苦的。”

丽质透过树影间的缝隙望向远处的夜空,中秋的圆月皎洁如银盘,悬在夜色里,看得她双眼发酸。

“知道了。三郎,我得走了。”

裴济没再说话,在她颈边落下一吻,随即慢慢将她放开,看着她回到池边宽阔的宫道上,带着婢女快步远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从树下走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

出了这样的大事,麟德殿中的宫宴自然也再进行不下去。

太后被抬着回长安殿去,皇帝也直接离席,宾客们遂也一哄而散,往宫门方向去,嫔妃们更是失望不已,没精打采地回后宫。

丽质不想遇见任何人,眼见坡道上已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的影子,她忙拉着春月一路走得飞快,这才赶在与人迎面遇上之前,绕过左藏库,入了后宫的门。

回到承欢殿,她强撑着脸冲迎上来的几个宫人微笑,随后便遣她们下去,自己则将寝殿门严严实实地阂上。

春月沏了热水来,替她将丸药冲开,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丽质却难得没觉嫌弃,当即接过,三两口饮下,直到春月塞了颗蜜饯到她口中,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苦味正蔓延开来。

“小娘子,你怎么了?”春月忧心不已,唯恐她是因为方才李景烨的骤然亲近而不悦到现在。

丽质却摇头,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春月,咱们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春月惊愕地瞪大眼睛,表情将信将疑。

她自然是信小娘子的,可眼下的情况,她又什么也没看出来。

丽质冲她笑笑:“你将心思收好,千万别被人看出来,这两日,咱们将身边精巧又价值不菲的东西都再看看,挑些合适的,我再命人往长姊那边送去。”

说着,她站起身走到桌案边,取了笔墨纸砚,提笔写信。

她得先给兰英那儿去一封信,将事简单说一说,让兰英到时好将早先出嫁时带出长安的那些人遣来,等着城外送她离开。

她不知此时究竟离最后那一刻到底还有多远,可有一点能确定的是,若李景烨当真怀疑睿王,命人到幽州去查,又或者直接下令将他调回长安,那他即便还未完全准备好,也不得不被逼着当即起兵了。

第97章 熏衣

紫宸殿外, 裴济赶到时,李景烨也才回来不久。

他才撑着虚弱的身子,在何元士的服侍下用了药, 听人道裴济来了,便即示意将其引到屋里来。

裴济站在殿外, 面色肃穆, 听得殿中召唤, 却没立刻提步,而是先低着头深吸一口气,令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悄悄收紧成拳, 将心中一股难以发泄的郁结牢牢压制住, 才又慢慢松开,踏着稳健的步伐跨入殿中。

“好了,子晦, 不必行礼,坐吧。”李景烨恹恹的, 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 见裴济一进来仍是规规矩矩要行礼,莫名有几分不耐, “朕知你还留在宫里,才要让元士去召你过来, 可巧你就来了。方才的事,你听说了吧?”

裴济垂着头端正地坐到何元士亲自搬来的榻上, 闻言点头, 沉声道:“臣方才远远的见麟德殿有金吾卫的身影,宫宴似乎也提早散了,便即过来, 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请陛下示下。”

实则他已然听丽质说过,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过来的路上也先召了守在麟德殿的两个羽林卫侍卫过来先问了情况,只是此时陛下定会问他如何想,他得先摸清陛下的心意,再斟酌如何回答。

李景烨疲惫地斜靠在榻边的软垫上,一面闭着眼让内侍替他揉额角,一面开口道:“是萧冲带人入宫,道今夜在曲江池畔,抓获十余人私下聚集,密谋拥立睿王,”说到此处,他先报了几个名字,又冷笑一声,道,“其中不但有杜相公门下的人,为首的,竟然是令月。”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反应,道:“公主年纪尚轻,怎会牵扯进此事?”

李景烨又是一声冷笑,挥手让身后的内侍下去,睁眼道:“是啊,朕也着实没料到,自家妹妹,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直到今日,母亲仍将她当作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依朕看,十几年的骄纵下来,她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又涉兄妹三人间的龃龉,裴济不能随意出言,只慢慢道:“先前朝中已有几位同僚提过请立睿王殿下为太子,今夜这番‘拥立’,虽是犯了忌讳,兴许也并非是真的有谋逆之心,望陛下查明,以免此事为有心人利用。”

他心中几乎就能断定,此事与萧家父子有脱不了的干系,只是没有实据,不能随意诋毁。况且,那两个也是陛下多年的心腹,只是比他这个表弟少了一层血缘联系,这才显出亲疏之分。

“拥立睿王”这四字,乍听来便教人想到谋反,只以为那些人私下聚集,是为了谋划政变,改换君主,可若他们原只是欲替睿王谋得太子之位,却因有人从中做文章,扣上“拥立睿王”的字样,便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怕只怕,朝中已有别的隐患,陛下不能正视并着力解决,却要被有心人牵着鼻子,将全副心力都放在别处,最后小题大做,又徒劳无功,反而放任真正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只是李景烨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抑或是本就不赞同他的想法,对他的话未置可否,直接道:“是朕这几年对他们都太仁慈了,教他们以为朕这个皇帝当得软弱可欺,这一回,朕绝不姑息任何人!”

他说着,情绪已有些激动,自榻上猛地起身,双手背后,来回走动,道:“朕被他们摆布了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将杜衡送回府中去罢了,官职、爵位一个未动,偏他们不知好歹,先是连番上奏,令朕不堪其扰,如今更是得寸进尺,恨不能将整个大魏都交给他们掌控才好,哪里还有一点君君臣臣的样子?”

裴济见状,便知陛下大约已在心里直接将此事与杜衡及其门下众人联系到一起了,不论他们到底出于何种意图,都逃不过这一次的惩治。

他忍不住低下头,暗暗蹙眉。

他近来越来越感到自己同这位表兄在许多事上的态度分歧越来越大了,便如眼下,他甚至生出一种自我危机的感觉来。

若有一日,他也因哪件事遭到陛下的猜忌,他该如何呢?那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般,牢牢克制着脑中纷乱的思绪,不断提醒着自己父亲那日的话,竭尽所能地为陛下效忠吗?

他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令他惊骇无比。

李景烨停在案前,举起茶盏大大饮了两口,这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站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黑暗,神色莫名:“子晦,你说,六郎是否知晓此事?还是——这根本就是由他授意的?”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身边的这些臣子尚不必担忧,最多便是一一下狱拷问。可六郎却远在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