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范二人的案子又审了半月有余, 范怀恩仍拒不认罪,最终在萧龄甫的一力施压下,竟在某日夜里扛不住, 当场认罪,这才草草定案。

陈、范二人被以私下勾连、贪腐等数罪论处, 未得姑息。接下来, 便要定兵部尚书与幽州刺史这二空缺职位的接任者。

兵部尚书乃中枢官职, 自只能从两位侍郎中择一位任尚书,此事有陛下钦定。而幽州刺史,则由宰相推选议定。

萧龄甫果然如裴琰所料, 早已盘算好了人选, 推了先前跟着萧冲一同迎击吐蕃后“立功”升职的一位中年将领。

大约是因萧龄甫那一日主动请充后宫、育子嗣,令李景烨多了几分信任,刺史的接任人选几乎未有太多波折, 定下的萧龄甫的人。

裴琰自不能听之任之,当日便入延英殿, 私下向李景烨进言。

然李景烨听罢, 并无任何动摇,只冷淡地示意自己知道了, 便挥手令他离去。

事成定局,裴琰无可奈何, 只能失望而归。

至七月末,张简终于再度来信。

信中提及, 沉寂了大半年的突厥, 终于再度蠢蠢欲动,又有兴兵南下,侵扰北疆的迹象。因前几回不痛不痒的游击都是在卢龙附近, 而河东军又一向威名在外,只怕这一回,他们瞄准的仍是卢龙一带的防线。

裴济匆匆阅后,面色沉重,当即将信点燃烧尽,直等到夜里回府,便与父亲一同商议。

“照先前的情况看,的确更可能袭卢龙一带。不过,年初那一仗,安义康受制于手中空有兵权,却不掌粮财大权,致卢龙军无法行动自如,应对突厥来犯时,节节败退,此次当更谨慎些,尤其让张简也要严阵以待,随时支援。”裴琰一边说,一边捶了捶酸痛的后背。

也不知是不是因近来忧思不断,他只觉自己苍老了不少,分明还是盛夏时节,从前在秋冬或阴雨时才会频繁发作的旧伤旧疾却忽然复发,令他坐卧时都酸痛难忍。

昨日夜里,连平躺在床上都觉痛苦难忍,累得大长公主披衣起来,亲手替他推揉许久,才有所好转,勉强能入睡。

“父亲说的是,儿子回信中也是如此说。好在张简为人素来谨慎,办事一丝不苟,军务上更从没出过纰漏,咱们河东军纪律严明,随时能迎战。”

裴济说着,瞥一眼父亲按揉腰背的手,不动声色将桌案上的凉茶推到一旁,换上温热的茶水。

裴琰要伸出的手一顿,看一眼儿子严肃的脸,默默拾起热茶抿了一口。

裴济移开视线,心里又回想起从去岁年末便一直悬而未决的西北兵权与粮财大权是否该给节度使一人掌握之事,脑中竟忽然闪过一道光。

“范怀恩私自扣下留在幽州境内的那批铁矿,是否已追缴回来?”

他记得当初皇甫靖派去的人跟到幽州境内,便见过运送铁矿的人从其中偷偷扣下三成。

裴琰点头:“都已查清追回了,据范怀恩手下的管事交代,那批铁矿扣下了足足两成,是预备用来以次充好的。虽交了八成,可陈应绍拨付的钱,却是照着十成的价来的,待下一回再送,那余下的二成普通铁矿,恐怕会充作上等矿石,换取更多钱财。三郎,可是想到了什么?”

裴济听得眉头紧蹙,慢慢道:“只是觉得那批矿石还有些问题,却还未想清其中关节。”

他总觉得不对,他们究竟看中的是钱财,还是铁矿?若只为谋财,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将主意打到朝廷正严格审查的工程上呢?

他本想借着这次陛下亲自下令审查,将这些细节都一一理清,然而如今案已了结,再不能有别的动作。

难道就这样放过吗?

他思来想去,待从父亲处离开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蒲州,交给皇甫靖。

……

转眼八月,天已入秋。

丽质带着春月在太液池边走了半个时辰,直到日暮时分,才转身往承欢殿方向而去。

远处恰有钟声传来,二人停步,循声望去,便见池对岸,大角观的方向,似有烟气袅袅而生,不必走进入内,便能想像出其中丹炉常燃,金石相融的景象。

大魏佛道盛行,不论民间还是上层,信方术丹道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少,尤以闲散皇族最多。百姓们尚在为温饱而挣扎,这些贵族皆是人上人,衣食无忧,自然要追求些别的,随着年岁渐长,对尘世厌倦,便多多少少生出几分超脱凡俗,升仙长生的幻梦。

再没有人像丽质一般,是真正明白丹药弊大于利的道理。就连杜衡、裴琰这样的臣子,也只是因恐李景烨年纪轻轻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才不赞同他服用丹药。

如今数月过去,她虽不知他惊悸、心神不宁的症状缓解了多少,却能明确地知道宫里不论是从前的嫔妃,还是新来的美人,无一人传出有孕的消息。

他大约已有些急了,听闻前几日又有人送了三名美人入宫。

不但他,朝中的臣子们应当也急了。

她这个贵妃出现前,李景烨称得上疏于声色,临幸后宫众人并不频繁,整整六七年的时间里,有过两次流产。那时朝臣们恐怕并不担心他会子嗣艰难。

后来,她入宫做了贵妃,李景烨一月里逾半数的日子都宿在承欢殿,朝臣们自然私下里都将宫中无所出的原因怪到她的身上。

如今这般,与她已再无干系,他们当无话可说了吧?

到底是谁的原因,几乎一目了然。

丽质看了片刻,慢慢别开眼,轻声道:“走吧。”

这时候各宫大约都在用晚膳,白日在延英殿附近往来的朝臣们也都已离开了,路上并没什么人。

途径清晖阁时,北面教坊中的乐声与歌声断断续续传来,偶然停一停,又继续,似乎正在排演。

春月想起去岁陪着丽质在教坊练舞时的情形,不禁叹了声:“日子过得真快,眼看又要到千秋节了,宫中近来忙碌得很,只有咱们殿里最清闲。”

丽质笑睨她一眼,打趣道:“怎么,你可是怀想起过去的日子,羡慕其旁人来了?”

春月圆圆的眼登时瞪大,忙不迭摇头:“不不,怎么会羡慕旁人?上一个千秋节,奴婢跟着小娘子日日到教坊来,分明整体担惊受怕,唯恐小娘子遭人嫉恨,受了委屈呢。如今才好,什么也不必担忧,奴婢高兴还来不及。”

丽质轻笑一声,迎着晚风望向天边夕阳,轻声道:“是啊,如今清闲着呢。”

只是不知这清闲还能持续多久。若还有很久,与她而言无疑是种痛苦的消磨,若来得太快,又恐到时应对不及。

如今有许多事已与她在梦境里记下的大不相同,这样难以预料的情况让她有些不踏实。

幸好,无数个不确定中,总有裴济是可靠的。

她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经过左藏库时,正要继续往西去,身边的春月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朝南面看一眼。

南面的宫道上,几个内侍正抬着步辇匆匆过来,步辇上坐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妙云。

她似乎瘦了些,面色不佳,表情冷淡中含着些委屈与愤怒,稍细看两眼,更可见她眼尾的湿意。

姊妹二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妙云几乎下意识便坐直身子,换上一副倨傲的模样,昂着头看向前方,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毫不停留地令步辇从丽质眼前行过。

丽质面色平静,只站在原地等她过去后,再看一眼她来的方向,便继续往承欢殿去。

春月又悄悄拉她,耳语道:“小娘子,四娘正偷偷看你呢。”

丽质往右瞥一眼,果然对上妙云扭过头来窥视的目光,一与她对上,便像被人撞破心思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她呀,还是心气那么高,半点不肯输。”丽质慢慢收回视线,轻轻摇头。

春月道:“听闻陛下虽已不大到紫澜殿去了,却仍是赏赐不断,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方才也不知是同什么人起争执,那脸色倒与从前在家中时一样了。”

丽质扭头看一眼南面的宫道:“还能从哪里来?南面是光顺门,自然是去见了家眷。”

光顺门外便是命妇院,本是皇后受命妇朝见时的待朝处,如今宫中无皇后,命妇院便成了低位嫔妃们见家中女眷的地方。

妙云虽是一品夫人,却因是外命妇,不好直接让家眷入紫澜殿,自然只能到命妇院去。

想来杨夫人也不会对她有好脸色。

如今有李景烨的旨意,令钟灏不得纳妾,李令月又断不会替他生子,这几乎就是绝了钟灏的路。而这一切,都是拜妙云所赐。

她为了自己的私心,不顾后果惹恼了李令月,李令月固然有错,可杨夫人不敢指责,只能将满心的怨恨都转移到女儿身上。

从小宠爱着长大的女儿,如今却连累了兄长,自然便得不到家人的谅解。

春月亦点头:“是了,夫人现下恐怕要恨死四娘了。先前她还总责怪小娘子在宫中不替娘家人多说话呢,如今可好了,只怕这辈子都赔进去了。”

“妙云嫉妒我的生活,如今也不知后悔了没有。”

如今的妙云,是一品国夫人,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大明宫,成了皇帝的“新宠”——至少是旁人眼中的“宠儿”,自然也成了旁人议论、嘲讽、贬损的对象。

这样的处境,与先前的丽质如出一辙,恰是她羡慕的生活。可她看起来似乎并不觉满足与欣喜。

第94章 厌倦

到八月十四, 长安城里已齐聚了不少人,热闹的程度堪比年节。

各国使臣已于这两日陆续入城,只等十五当日入宫为大魏皇帝献上贺礼。百姓们也因即将到来的大日子而欢欣不已, 东西两市的商贩们更是趁着天子寿诞日,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花样来, 只等着接下来三日能多些进账。

大明宫中更是比往年都热闹。

原因无他, 只因这几月里, 又添了不少新人,这些年轻稚嫩的娘子们正是最天真灿烂的时候,入宫不久, 纷纷想在中秋的宴上为陛下献上歌舞, 以求如去岁的钟贵妃一般惊艳四座。

整整大半个月,教坊的乐舞声从早至晚,不曾停歇, 清晖阁附近更随处能看见专心排演的娘子们,个个满怀期待, 投入不已。

然而李景烨却丝毫没有因自己的寿诞将近而有半点喜悦, 反而一日比一日阴沉。

杜衡的事已过去了两月有余,朝臣们见劝说无望, 已渐渐不再固执上疏进谏。李景烨见状,在数十臣子的恳请下, 重新恢复了每日清晨的朝会。

然而朝会恢复不过数日,臣子们便将提起了另一件事——储位。

他膝下只有嗣直一人, 虽也珍爱不已, 可立储是大事,萧淑妃身后又有萧龄甫一族的势力,若过早册立这个独子, 反而要成威胁。

偏偏又近半年时间过去了,后宫女人们仍没一个传出怀孕的消息,他心中焦躁不已,面对朝臣们的谏言,只能以自己正值鼎盛之年,可暂缓此事为由而一语带过。

可其中有几位言官却并未轻易放过,竟当庭拿先帝说事,直言当初先帝在位时,他这个长子甫降生,便已册立为太子,后继有人,才令江山社稷稳固二十余年,如今他这个皇帝已登基七年,东宫之位仍然空虚,实在有愧大魏先祖。

他听得怒火中烧,却碍于有先帝的名号在,不得发作,只得忍下怒意,令朝臣们共议此事。

谁知,除萧龄甫等两三人以如今天下太平,江山稳固为由,主张不必操之过急,可暂缓一年半载外,其余不少人都坚称储位该尽早定下,甚至有几人竟道皇长子年幼,尚不通世事,可先以睿王李景辉为储,立为皇太弟!

这几乎是将他当作那等行将就木之人,稍有不慎便要殡天,须得将手中的皇位交给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六郎!

如此荒谬,他自不能容忍,当庭将那几人狠狠斥骂一番后,拂袖而去。

这是先帝传给他的皇位与江山,只能留给他的子孙,其他人,哪怕是亲兄弟,也别想觊觎!

只是……

这么久过去了,他始终子嗣单薄。过去几年还勉强能称得上情有可原,可这几个月来,又如何说呢?

难道他的命里,当真注定如此?画

当日夜里,侍寝的是新入宫不过半月的冯御女。

冯御女是东都洛阳一位小官的女儿,样貌虽称不上惊艳,却也有几分灵动,尤其一双杏眼,圆润俏丽,时而清纯,时而妩媚,别有一番风情。

李景烨本是被这一双眼吸引了,一连三日都召了她来侍寝,可今日再见,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这几月里,除了每月固定的几日独宿外,其余时间几乎日日都流连于宫中的美人之间。

起初,这些新面孔尚能激起他心中的几分新奇感,令他愿意耐着性子温和地同她们说话温存。

可一两个月后,新奇感渐渐没了,剩下的只有疲惫与厌倦。

这些年轻娇嫩的女子便仿佛盛放的一片鲜花,看似颜色形态各不相同,可说到底,不过是花丛中的一朵,各有千秋,却都不值得单独驻足,仔细观赏。

这世上,由他主动攀折,想亲自养在宫中的娇花,只有一朵。

偏偏那一朵珍贵的娇花上,有他亲手养出来的最锋利的刺,扎得他不能靠近。

“陛下,”冯御女手中捧着的酒盏与丹药,半跪在皇帝身边,柔声道,“该服丹药了。”

李景烨将视线自她期盼不已的杏眼上移开,伸手接过药,和着清酒服下,闭目打坐片刻,才睁开眼,淡声道:“好了,时候不早,这儿不必人伺候,你先回去吧。”

冯御女面色一僵,渐渐流露出惊慌又委屈的表情,小心道:“陛下,是妾做错了什么吗?”

李景烨微微蹙眉,本不想与她多说,可余光瞥见她那双杏眼,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只是今日,朕想一人静静。”

说罢,不再理会她是否愿意,直接扬声唤:“元士,将冯御女送回去吧。”

殿外传来一声“是”,随即便有两个内侍进来,躬身冲冯御女做了个“请”的姿势。

冯御女无法,只得咬着唇依依不舍地离开紫宸殿。

殿中,何元士倾声问:“陛下,可要召其他娘子过来?”

服过丹药后,李景烨苍白的面上浮现一层红晕,脑中多出来的迷雾间,似乎藏着个艳丽异常,妩媚动人的身影。

他微微闭眼,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算了,明日千秋节,一早就要起来,朕早些安寝吧。”

何元士应了声,扶着他到床上躺下后,便熄灯退出。

……

第二日八月十五,又一个千秋节。

前朝与后宫都十分忙碌。

李景烨与众臣在宣政殿中接见各国使臣,宫人们则来来往往准备麟德殿的夜宴。

只有丽质一人,在承欢殿中半点愉悦的心情也没有。

不知为何,她今日自清晨起身后,便觉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一般。

“小娘子今日要穿哪身衣裙过去?”春月站在橱柜边,将前几日才有尚服局送来的几身华贵艳丽的衣裙一一取出,摆在长榻上。

如今李景烨虽不来承欢殿了,可她这里一应的用度仍是一丝不苟地比照从前,凡有各地进贡的珍宝,都少不了她这处。

丽质抚了抚仍跳得有些快心口,闻言瞥一眼榻上的衣物,摇头道:“太惹眼了,不合适。”

今日存心要引李景烨注意的娘子们应当不少,定个个衣着鲜艳,花枝招展,她虽还是贵妃,却半点不想引人注目。

春月望着这些衣裙,脑中慢慢浮现丽质穿上后惊艳的模样,正有些期待,可闻言亦觉有理,只好依依不舍地将这些都收起。

“就这一身吧。”丽质起身,自橱柜中随手挑了身样式稍朴素的藕色衣裙。

春月将衣物的褶皱一点点熨平,又捧到薰笼上铺开,不一会儿,便浮动起淡淡幽香。

……

傍晚时分,宫中被数千盏灯照得宛如白昼。

麟德殿中,宾客们已来了大半,正三五成群地谈笑着,时不时有几位贵人入内,引众人一齐起身行礼。

丽质来时,恰与几位美人、婕妤遇上,几人一同入内,虽也引来无数视线,到底不似从前那样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待落座后,她下意识将目光扫向对面的皇室宗亲,不出意外,正与裴济的视线对上。

目光轻轻一碰,随即移开,看似十分自然,无人能察觉,可二人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

去岁的千秋节,她在御前献舞,而他被公主下药,二人就在这麟德殿最隐蔽的角落中第一次触碰了后妃与臣子间的那道禁忌防线。

丽质回想起那时克制到极点,又青涩到极点的裴济,与如今熟稔强悍,又需索颇多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唯一没变的,是他仍旧坚守分寸,从不令她有半点不适。

她忽然想,这样一个郎君,若当真将终身托付于他,当会十分安心吧?

她默默饮下一口清酒,随即暗自笑了声。也不知等她离开后,哪个小娘子会嫁给他,如今剩下有限的时间,她竟莫名生出了几分不舍。

另一边的裴济垂着眼也有些心神荡漾,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脸庞间,也克制不住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一年前的他还因两位表兄的事,打心底里厌恶那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轻而易举地陷入她设的迷障中,一步步沦陷,到如今连痛苦与愧疚都抛诸脑后的地步。

“三郎,”一旁的大长公主瞥见儿子的模样,心下诧异,“你怎么了?”

旁人看不出来,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最了解儿子,方才那一丝笑意虽转瞬即逝,却恰被她看见了,那分明就是想起了什么极珍贵、极欢喜的事的样子,她倒不知今日这样的场景,令她这一向不苟言笑的儿子想起了什么?

裴济搁在案下的手一下收紧,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恢复一贯清冷自持的模样,冲大长公主道:“没什么,大约是这几日公务繁忙,方才有些走神。”

他这话倒在理。

因近千秋节,他照例亲自部署长安各处的城防,今年又因多了兵部的职,要处理的公务几乎多了一倍,一连几日皆是白日奔波,夜里看公文,的确十分劳累。

大长公主又打量他一眼,这才点点头,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太后与皇帝也一同来了。

太后的身子一直未好,从步辇上下来,到高台上的坐榻这一段路走得极慢,每隔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

李景烨面色温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看来并无异样,却也未如从前一般亲自伸手搀扶,只让两个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半架着太后走上长长的台阶。

丽质想,若不是因今日来者众多,除了宗亲、朝臣外,还有各国使节,须得留下个母慈子孝的好印象,他恐怕会干脆让太后留在长安殿中,不必前来。

等太后好容易落座,李景烨才跟着在正中坐下,挥手示意众人起身。

他目光淡淡瞟过两侧的众人,经过丽质时,略停留一瞬,随即移开,略说了两句,才令教坊使指挥歌舞开始。

第95章 密谋

高台之下, 乐师舞姬们早已就位,教坊使落下手中鼓槌,乐声便随鼓声起, 舞姬们亦踩着鼓点翩然起舞。

千余宫人捧着杯盘自两侧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馔奉至宾客们的桌案上。

一时间, 众人推杯换盏, 欢笑言谈声不断, 宗亲、朝臣与使臣们都极有默契,心照不宣地三五结伴,轮流上殿向天子祝寿。

麟德殿内外皆沉浸入一派隆重而欢腾的气氛中, 似乎与从前无数场宫廷夜宴并无不同。

唯有丽质, 坐在榻上渐渐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来。

她是嫔妃之首,坐得离御座极近。也不知是不是因许久不曾离李景烨这样近了,今日竟隐隐感觉他的目光时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打心底里希望这只是错觉, 于是趁众人目光都落在高台下时,捧起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 做不经意状抬眸瞥向御座附近。

这一瞥, 却恰对上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意味深长、暗含深意的眼眸。

他果然在看她, 并不是错觉。

丽质心中一紧,在他喜怒莫测的神色里缓缓移开视线, 垂头又替自己斟了半杯酒,默默饮一口, 不再看他。

可余光之中, 李景烨却始终没有撇开眼,仍静静望着她,令她莫名感到一阵异样。

幸好这时又有几个西域小国派来的使臣结伴行到御前, 向李景烨祝寿敬酒。

丽质不愿再留在正殿,趁着他不得不移开视线与旁人饮酒交谈,便悄悄起身后退,从人群后方悄然离席。

此时殿中正喧闹,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她的离开,李景烨却发现了。

他仍在与几位使臣说话,目光只从她背影间匆匆瞥过,流露出一瞬怅然若失,随即便以眼神示意何元士跟上去。

御座的另一侧,裴济随意用了两口酒菜,便冲大长公主拱手:“母亲,时候不早了,儿子得离席往别处去巡视了。”

大长公主正与身边一位夫人说话,闻言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儿子:“这么快?还未到半个时辰呢。”

裴济垂眸道:“今日宫中点的灯比从前的宫宴更多了不少,须更谨慎地防范走水。虽有内侍省的人在,儿子也仍得亲自到各处去看过才放心。”

他这样说,大长公主也不好阻拦,只能摇着头道:“罢了罢了,依我看,你如今已在兵部任职,羽林卫的事早晚该交给别人接手才好,总两头跑也不好。”

裴济抿着唇没说话,倒是一旁那位夫人宽慰大长公主:“都道能者多劳,羽林卫大将军可并非什么人都当得的,谁教小裴将军年少有为,又最得陛下信赖,自然得多操心些。”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禁不住笑得有些自豪,当即不再说什么,大方挥手道:“好了,三郎,快去吧,好好办事。”

裴济点头起身,匆匆穿过人群,循着方才丽质离开的方向,快步顺着山道下行。

他已有一个多月未私下同丽质见过了,这一个多月里,他每日忙碌不已,脑中的一根弦一点也不敢松动,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悄悄摸摸那根海棠玉簪解一解相思。

这种感觉,比相隔千里不能见面时更难受些——她明明就在不远处,他却一步也不能靠近,连看也不能多看一眼。

他好像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好容易到今天能在人群中远远看她一眼,实在有些想念得紧。尤其方才见她离开时似乎情绪有些低落,更令他想亲自去看一看。

一路行到坡道尽头,他停下脚步。

若继续向东,便是往太液池边去,若往南,则是去承欢殿的方向。

他略一迟疑,便径直往太液池边行去。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亦是灯火通明,可与麟德殿中的喧闹相比,却显得格外寂静。他没走出多远,果然就在凉亭中寻到了熟悉的身影。

朴素的藕色衣裙,在灯与月的映照下纤纤袅袅,他慢慢想起去岁她在凉亭中故意引诱他时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热,正要走近,却忽然发现凉亭外,已有一个人先他一步走了进去,同她说起话来。

是何元士。

他脚步一顿,当即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在道边站了站,才悄悄隐到灯后的树影间。

……

凉亭中,丽质本借着水边清风驱散方才饮酒后的昏沉。

才觉清明了不少,便听春月提醒:“小娘子,何大监来了。”

她忍住要蹙眉的冲动,换上平静的微笑回过身去,冲才走入亭中的何元士道:“何大监怎未留在陛下身边?可是陛下有话要吩咐?”

何元士笑得一如往常,态度满是谦恭:“老奴奉陛下之命,请贵妃在此稍等片刻,陛下许久未见贵妃,有些话要同贵妃说。”

话音落下,丽质便瞥见亭外一个小内侍匆匆离开,循着来路往回去,大约是要去告诉李景烨。

“我知道了,劳烦何大监。”她微笑着冲何元士颔首。

何元士话带到了,便自觉躬身,退出凉亭外守着。

丽质转身面向太液池,坐到石凳上,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心中则飞快地思忖着李景烨的意图。

他已有整整四个月未曾到过承欢殿,也未曾召她过去,平日命人分送东西,也多是让内侍过来,今日突然要见她,到底是为了何事?

想起方才他望过来的眼神,她忍不住有些担心,难道是她与裴济的事被他发现了端倪?

可不过转瞬,她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她与裴济已有一个月未见,这一个月里自不会留下把柄,李景烨若早知道了,绝不会隐忍不发到现在。

想到这儿,她才暂时松了口气,恢复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