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在前面的另一辆马车里,气氛便远没有这样愉悦了。

大长公主自上了马车,便面色异样,心中七上八下,时不时凝眉叹气。

“舒娘,你说,三郎与陛下之间突然起这样大的冲突,会不会——”她目光里的担忧与怀疑交织,轻轻朝丽质所乘的马车方向瞥了瞥,“与钟贵妃有关?”

舒娘亦还沉浸在惊疑中,闻言定了定神,道:“殿下若有疑虑,一会儿便问一问三郎吧,横竖在此猜疑,只会扰了自己的心神。”

大长公主皱着眉叹气,明白她说得不错,正要开口,行进中的马车忽而慢了些,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裴济从马上直接跨上车来,掀起帘子坐到车厢里,冲外头吩咐:“继续,行快些。”

车速又提了上去。

“三郎,你来了!”大长公主满腹的疑问正要问,又被他制住。

“母亲,你听我慢慢说。”裴济方才已将今日的事在脑中梳理过一遍,想好了说辞,将方才在屋中的事娓娓道来,只是涉及与丽质之间的关系,又简短带过。

大长公主忍了又忍,终是将心里最想问的问了出来:“三郎,你与钟贵妃——是怎么回事?”

裴济垂下眼,沉默片刻,道:“母亲,是我冒犯了她。”

“什么?”大长公主吃了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一向克制守礼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玩笑,原本满是猜疑的心顿时被紧张替代了大半。“你怎么会……”

“是去岁的中秋宴上。”他抬起头来,对上母亲惊疑的视线,“母亲可还记得?舞阳公主给我下了药,是我没克制住自己,冒犯了在偏殿中歇息的贵妃。母亲,是我对不住她。”

“你——哎,怎会有这样的事?哎……”大长公主想起当时的情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与钟贵妃连话也未说过几句,不知其为人如何,可听了许多外头的传言,又屡次见太后对她冷眼,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好感。可此刻听儿子说,是他冒犯了人家,登时有些理亏起来。偏偏那事也怪不得儿子,是令月给他下了药,才阴差阳错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说起令月,她忽然又问:“也不知令月现在如何了,兵荒马乱的,她那性子……”

李令月被贬为庶人后,又被流放南疆,已于不久前离开长安。

裴济顿了顿,道:“半个月前,她在流放途中路遇山匪,被截入山中,如今不知情况如何。”

话音落下,大长公主便沉默了。

即便李令月做了许多教她看不过去的事,此刻也再没别的想法,只觉可怜罢了。

“母亲,陛下身边的亲人,已一个个都离去了。如今,也已容不下咱们了。”

大长公主默然不语,心里无比挣扎。

她自然明白,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根本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只是,到底是儿子染指了天子的贵妃,如今这般,着实有些理亏。

“还有一事,我一直没告诉母亲。”裴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终于将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说了出来,“这一次河东虽派了援军回来,可与突厥的仗却还未打完。今日才传来了消息,阿史那多毕已退兵了,可是父亲——”

“你父亲怎么了?”大长公主倏地抬头,瞪大眼望着儿子,恐慌不已。

“父亲积劳成疾,又受了一次伤,恐怕命不久矣……”

第112章 月色

扶风驿站中, 自裴济与丽质等人离开后,便呈现出一种僵硬又紧张的气氛。

萧氏父子站在天子屋外面面相觑,皆沉着脸不说话。

李景烨扶着何元士, 盯着桌案上那从裴济衣袍上割下的一角,整个人静默得可怕。

裴济和丽质离开已有了片刻, 可他仍觉得那二人方才的话始终在耳边盘桓不去, 一字一句都戳着他的心窝, 令他痛苦不已,本能地想逃开。

从没有人这样毫无遮掩地将一切戳破,统统摊开在他面前, 令他的所有阴暗与私欲无所遁形。

在他内心深处, 分明知道他们说得都是对的。可正因为都是对的,才越发让他恼羞成怒,又无力扭转。

就连裴济最后那一句忠告, 都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想。

萧龄甫,那是他这个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啊。即便他一直明白此人心思活络, 处事圆滑, 可在多年理政中,此人也的确替他办下不少棘手的事。

可裴济, 却直指他无力掌控这对父子……

“下去吧。”他忽然开口,话自然是对萧氏父子说的。

“陛下——”萧冲还想说什么, 却被萧龄甫一下制住,以眼神示意他莫再多言。

二人对视一眼, 拱手行礼, 就要离开。

“等等,”李景烨又开口,将目光落在萧冲腰上所佩的长刀上, “将你的刀留下。”

萧冲迟疑一瞬,解下腰上佩刀,双手捧着交给来取的何元士。

屋门阖上,将双方视线阻隔开。

萧氏父子沉着脸转身退下,可才走出不远,却忽然听身后紧闭的屋门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似乎是什么器物被刀狠狠劈开,损得七零八落的声音。

二人皆没回头,只脚步一顿,随即更快地离开此处。

“父亲,那裴三郎方才说的话,咱们不该向陛下解释一番吗?”萧冲压低声冲父亲道。

他们都明白陛下疑心甚重,如今身边亲近的人又一个接一个地远离了,恐怕情况会愈发严重。

萧龄甫却没回答,只侧目瞥他一眼,又加快脚下步伐,直到回了屋中,才迅速将门阖上。

“不必解释了,没用的。”他双眉紧蹙,坐到榻上,压低声音道,“如今叛军暂无需担心了,裴三郎既说了,当会信守诺言。咱们该赶紧南下入蜀了。至于陛下——”

他目光望向桌案上空空如也的茶盏,缓缓提起茶壶将其斟满。

“御座只一个,可古往今来,上面的人却已换了不知多少个。”

萧冲听罢一惊,忙将声音压得更低:“难道父亲——要动手了?”

萧龄甫不赞同地望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浑话?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会要动手?”

萧冲瞪着眼,将嘴边的话统统咽下去,问:“那,是否要让袁仙宗过来?”

“不,不急。他知道该怎么做。咱们先等杨敏驰带兵过来。”

……

万年附近,两万河东军安营扎寨,将一切收拾妥当时,已是明月高悬。

裴济好容易与军中几位将领简短聚首,又看过军中的情况后,这才又抽出空来,往大长公主的营帐去看望。

先前在马车中时,母亲自听他说了父亲的情况后,便始终一言不发,明明眼眶红着,泪水盈着,却一点未落下来,待入了军营,更是直接进帐中,再未出来。

眼下他才在帐外问了安,正等着里头的回应。

然而他等了片刻,却只等来大长公主身边的舒娘出来。

“舒娘,母亲如何了?可有用饭?”

舒娘眼眶也有些红,听他问了,摇头答道:“没有,出了这样的事,殿下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裴济面露忧虑,目光又落向帐帘,想进去看看。

舒娘却伸手止住:“三郎,今日就别进去了,有奴婢在,殿下不会有事。”说着,她叹一口气,道,“殿下同郎君素来恩爱,初闻此事,自然一时难以接受,须得给她些时间,令她独自静一静才好。”

裴济在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劳舒娘照看着母亲,莫要她伤了身。父亲恐怕也最不想见她伤心。”

这是夫妻之间的事,即便他是儿子,也没法弥补失去夫君的痛,只有等她自己慢慢接受。

“哎,老奴明白。”舒娘掖了掖眼角,这才冲他行礼,转身进了帐中。

裴济又在外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水已备下了,将军可要回帐中歇下?”石泉从不远处快步走来询问。

裴济抬头望着茫茫夜色,心里一片阴郁挥之不去,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一般。

“我一会儿再回去。”他摇摇头,冲石泉挥手,“你先去歇下吧,不必再管我,明日得更快马加鞭地赶路,今日好好养足精神。”

石泉应声离开,回了帐中。

军中一向作息严格,月上柳梢时,众人都各回帐中,唯有值夜巡逻的人在外围走动。

裴济停在一片空地,想循着本能朝某个方向行去,可脚尖才转动,便止步不前了。

他摇摇头,压下心里的念头。

这是在军中,她虽已离了陛下,却仍不是他的妻,他不该在夜里就这样到她的帐中去。

他眼里沉郁更甚,低着头默默行到一处树影下,也不顾地已被冬日的严寒冻得硬邦邦,敛了衣袍便坐到树下,抬头望着夜空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遭连巡逻的人与次数也变少了,一切真正归于寂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冷硬的地上,残枝断木被踩出的细微声响。

裴济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杏眼。

冬日的凄凄冷月映在她的眼瞳中,忽然变得温柔动人。

“三郎,原来你在这儿。”丽质微笑着走近,与他一同席地而坐。

裴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披着氅衣,坐下时,也将氅衣垫在了身下,这才将视线移开。

丽质掩在氅衣下的两条胳膊伸出,轻轻挽住他的左臂,将脸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嗔道:“你的衣裳都这么凉了,可别再冻下去了。”

裴济蹙眉,想伸手将她推开些,她却挽得更紧:“你放心,这时候没人看得见。再说,这是你麾下的军营里,我不信你难道还管不住将士们的嘴?”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相信他定已想好了如何应对。

果然,裴济没再将她推开。

良久,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慢慢将她搂在怀里,替她将氅衣裹得更紧,哑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罢了。明日待你和母亲离开,我会先在军中将你的事都解决了。”

丽质的身份十分敏感,前面又有叛军虎视眈眈,行军之间更是艰苦异常,她不适宜留在军中,还是得走先前已探好的正能避开叛军的路南下至扬州暂避。

至于母亲,年岁也已大了,亦不能再横穿处处有叛乱的北方往裴家祖宅去,便只好也跟着丽质一同暂往扬州去。

虽然先前已同丽质说过此时,眼下他还是忍不住又解释一番:“你放心,我已同母亲说过了,先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错都在我,她素来性情宽和,心里即便不喜欢你,也绝不会多加为难。”

说着,他顿了顿,嗓音间的干涩更甚:“她又才知道了父亲的事,正有些伤心,还要烦你路上能多体谅、迁就些。”

丽质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是他的母亲,他已替她做了这么多,如今不过要她体谅一下大长公主,哪里又不应的道理?

只是,看着他这一副事事周到,什么都已提前想好的样子,她心里愈加柔软,忍不住心疼起来。

“三郎啊,你自己呢?”她伸手抚摸他映在月色下的冰凉面颊,“你替别人考虑了这样多,可是你自己呢?你说公主伤心,需人体谅,你难道不是也一样难过吗?”

他也是才听闻了父亲的噩耗,又才与相处二十余年的表兄决裂,怎会不难过?可他从始至终,都一直让自己忙碌不已,处处想着别人的事,半点没将心思留给自己。

丽质想,她这辈子自诩的冷硬心肠,在他这儿大约早已不复存在了。

明日分别在即,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这才特意趁着四下都已无人时来看一看他。

裴济没说话,只是眼神闪了闪,凝视着她盈盈的杏眼,素来沉静深邃的眼眸里,竟慢慢渗出一层湿意。

连日的重压下,她的温柔终于让他时刻紧绷的情绪有了一丝裂缝。

丽质摸摸他的脸颊,伸手张开双臂,将他拉到自己胸口,用宽大的氅衣将他的脑袋盖在里面,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起初浑身僵硬,像不习惯松懈下来似的,可片刻后,却慢慢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脑袋深深埋在她胸口,默默消解着压抑许久却不得发泄的情绪。

他双肩时不时的无声耸动。

已十几年不曾掉过泪,却还是在今日流了出来。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慢慢恢复平静,又在氅衣的遮挡下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坐直身子,肃着脸道:“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闷坏了。”

丽质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可舍不得将你闷坏。”

月色下,她双眼盛着月辉,清亮而温柔,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裴济静静注视着,忍不住捧着她的脸颊,俯首亲吻那双杏眼里的温柔月色。

“丽娘,多谢你,我已好多了。”

第113章 质问

第二日一早, 天还未亮,军中将士们便已迅速起身,将一切收拾妥当。

照计划, 今日辰时之前,就要出发赶往蒲津渡。皇甫靖因有了四万河东军的支援, 一下士气大振, 可对上人数倍于自己的叛军, 仍形势严峻,须得背水一战。

军中一向纪律严明,定的是辰时, 可到卯时四刻, 所有人便已整装待发,就连丽质也被其中氛围感染,天未亮便起身收拾好, 坐在马车上捧着干粮啃。

裴济例行巡视过后,便到车边来看她, 见她捧着块硬邦邦比自己脸盘还大的胡饼吃力地咬着, 不由有些心疼:“你稍忍着些,我已吩咐过了, 等过两三日,你出了最乱的这块地方, 便能吃得好些也睡得好些了。”

丽质饮了口水,艰难地将一口胡饼咽下, 擦了擦嘴角地碎屑, 笑道:“我没事,只要一想到已离开了那里,便是吃糠咽菜也觉得快活。”

她说着, 仔细看一眼他的面庞,见他除面颊下方冒出了些许胡茬外,整个人仍是精神奕奕,并未因连日的奔波而显露多少疲态度,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大长公主如何了?你可去看过了?”

提到母亲,裴济摇摇头,眼神里有些黯淡:“母亲也不知如何了,还未出来,我正要去看看。”

丽质闻言,忙让他快去。

营地里仅剩下大长公主最后一座营帐还未收起来。军中将士们都体谅她的心情,无人敢去打扰,只远远地等着。

裴济手里捧着干粮,站在帐外,正踌躇着如何开口,里头的人却忽然出来了。

“母亲。”

大长公主已穿戴好了,虽面色惨淡,全然没有平日开怀慈和的样子,可眼神里却不再只有毫无生气的悲痛。

她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已等候在旁,便吩咐舒娘:“将水囊和胡饼都送到马车上去吧,一会儿我在车中用。”说着,她冲裴济道,“是我晚了些,耽误了你的时候。”

“母亲——还好吗?”裴济将干粮交给舒娘,仍有些放心不下母亲,不由扶住她问。

清晨的寒意里,大长公主眼里闪过一层泪意,随即迅速掩去。她转身拍拍裴济扶着自己的手,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郑重。

“三郎,你别为我担心,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便是你父亲——他也定不愿意见我消沉……我只是一时没法转过弯来罢了,往后会好的。我还要等你父亲回来呢,他、他不论是生是死,总得要回来呢,我得好好等着。”

她说到此处,已有些哽咽,可裴济却听懂了,她不会因此便一蹶不振。

“好。”他深吸一口气,渐渐觉得心底的担忧消了一些,“母亲等着,父亲定会回来的。”

大长公主点头,替他将衣襟整了整,轻声道:“以后,我还要同他葬在一处呢……三郎,你定要保重自己,千万不要涉险呀。”

“嗯。儿子明白。”裴济认真点头答应。

他是独子,当护好自己。况且,如今的他,也已有了牵挂在心的人,又怎会舍得轻易抛弃自己的性命?

不一会儿,大长公主上了马车,最后一座营帐也已收起。

石泉亲自带人护送大长公主与丽质南下,临行前,裴济到底没忍住,策马上前,跟在丽质的车厢边,轻声道:“我会写信的,这边的一切,也会尽快结束。”

“嗯。”丽质掀起车帘,望着他的温柔目光里满是信任,“我等着。”

马儿渐渐跑动起来,带着马车一点点提速,渐渐远去。

裴济看了片刻,收回视线,掉转马头,便要带着众人疾驰离开。

可挥起的手还未落下,军中一位不低的将领却忍不住问:“那钟贵妃分明是个天煞孤星,红颜祸水,将军为何要护她?”

他的话音不低,周遭的将士们都听见了,一时纷纷忍不住左顾右盼,若不是顾忌着军中的规矩,恐怕早已热烈议论起来了。

那将领咬了咬牙,索性替大伙儿将憋在心里的疑问直接问出来:“难道,将军也像那天子和逆王一般,着了她的道吗?”

裴济沉着脸策马靠近,镇定自若的目光从眼前一张张充满困惑,甚至是愤怒的脸上一一扫过。

军中有这样的声音,他早已知道了。丽质到底曾做过贵妃,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而眼下民间的许多传言里,也的确因睿王的那一纸檄文而对她颇多不满,甚至唾骂。

他本打算待到蒲津渡与大部队汇合后,再在军中将这股声音解决掉,如今看来,已不能再拖了。

也罢,恰好趁此机会重振军心,于接下来的战事有利无害。

“既然你提及此事,今日我便要问一问你们。”他挺直脊背坐在高头大马上,扬起声令众人都能听到,“你们是否都以为,今日天下之乱,百姓之苦,都是因钟娘子而起?”

将士们面面相觑,有几声迟疑的“是”从四下响起。方才发问那将领见状,咬牙干脆道:“虽我等也不敢断定全是因为她,可那檄文里说得清清楚楚,战事就是因她而起的,我们个个提着脑袋在沙场上一面砍胡虏,一面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打叛军,难道还要分出心神来护着那祸水吗!”

话音落下,军中顿时一片激愤,方才还只是寥寥的几声“是”,一下变做越来越大的议论声。

裴济不语,只耐心等众人慢慢静下来,这才又道:“如此,我更要问了,逆贼起兵谋反,是钟娘子唆使的吗?逆贼与胡虏勾结,戕害我大魏百姓,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众人四下交换视线,愤怒之意极盛,可面对他的问题,只能摇头:“不是。”

裴济又道:“那陛下贬忠臣,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军中的躁动稍稍有些平静了:“不是。”

“先前我曾几度求陛下莫小看铁矿一案,以防其中另有猫腻,陛下却将事都交萧龄甫,萧龄甫为替其心腹谋幽州刺史一职,执意不肯彻查,这才错失了察觉逆贼意图的时机,这些,也是因为钟娘子的缘故吗?”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原本的激愤因这一个个接踵而来的问题一下弱了下去。

“不是。”

裴济点头,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忍不住踏着铁蹄左右跑动着。

“我在长安这一年多来,从未见过钟娘子向陛下进谗言,对朝堂之事,更是从无嫔妃插手的例子,就连陛下要封她叔父为国公,要将公主嫁给她钟家人,她也都曾当场推辞,这样的女子,难道会是什么十恶不赦,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吗?可为何偏偏如今天下乱了,反而人人都急着将罪责推到她的身上,你们可曾想过?”

将士们听了他的话,不由思索起来。

是啊,钟娘子除了曾该是逆王的王妃外,实则与这一场叛乱并无太大干系,只是众人听了那檄文中所言后,便都觉逆贼叛乱,都是为了她这个红颜祸水,可檄文里,分明还列了诸多其他叛军起兵的缘由。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知不少人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又道:“难道这时候将钟娘子送回逆王身边,叛乱便会停止吗?”

话音落下,将士们皆是一愣。

其中一个想了想,迟疑道:“恐怕……不会停止……谋反叛乱,历来都是要夺权篡位的,哪里会只要一个女人……”

旁边众人听罢,纷纷觉得有道理。

裴济扯了扯唇角,冷道:“昔日吴越之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兼以美人计惑吴王夫差,致夫差终成亡国之君。后世诸人不乏将灭国之缘由归咎于美人计之上,可细想,若夫差贤明,如何会连年征战,使国库空虚,又如何会放虎归山,对韬光养晦,日益壮大的越国视而不见?究其原因,多在夫差。”

“什么人,才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旁人身上?唯有无能之人。”

“狼子野心之人明知叛逆之举当不为天下所容,这才要拿无辜的女人做借口!”

他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深深打在将士们的心坎上。

方才发问的那个将领蹙眉想了半晌,忽然猛一拍大腿,道:“将军说得不错,统统是借口罢了!我等糊涂,竟轻易就被人搅乱了理智!”

“嗯,如今想明白了便好,别被他人牵着鼻子走。这天下,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战乱而受牵连。”裴济望一眼面色都已变了的将士们,道,“若都想清楚了,便休整半刻。半刻后,出发支援蒲津渡!”

……

另一边,丽质在石泉等人的护送下,与大长公主一路往东南向快马加鞭行去,一直到傍晚的住处,中间不过歇了两回。

因不想暴露行踪,他们未住驿站,而是挑了城中最寻常的逆旅暂居。

逆旅皆是民间百姓自营的,自然比不得宽敞舒适的驿站,即便已挑了最好的屋舍,也不过是比她们平日所居的寝室旁的侧间稍大些罢了。

丽质倒不挑剔,只让店家洒扫干净,便转身替身旁手指不能动弹的青栀披了件御寒的外衫。

一旁的大长公主望着她的动作,默不作声。

白日里,二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她仍是不大喜欢这个钟三娘,只是昨日太过难受,没时间多想,今日坐在马车里,这才慢慢回忆起儿子看这位娘子的眼神。

知子莫若母,他哪里只是愧疚与同情?分明眼里心里都已装满了那位娘子!原来她这个一向谨守分寸的儿子,竟也会将心思动到有夫之妇身上!

可想起他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大长公主一时不知该怪她太过美艳,还是怪儿子未守住底线。

两人在庭中不过逗留片刻,便各自进屋进食梳洗。

因走得格外匆忙,大长公主不过捡了些御寒的衣物和手炉等,其余日常使用的缺了许多,正愁没有净面沐浴用的澡豆。

昨日在军中,条件简陋,她又无心其他,捱一捱便过去了,到今日,实在有些难熬。

可眼下天已黑了,此处小城不比长安,入夜前,商贩们便已早早离开,根本无处可买,况且,她也未带什么银钱。

舒娘正要去出屋向店家问一问,便见春月捧着东西过来,笑盈盈道:“小娘子让奴婢送些澡豆、面脂和手药来,路上行得匆忙,条件简陋,请贵人多担待些。”

“放下吧。”大长公主看一眼她手里一应俱全的东西,不由愣了愣。迟疑了片刻,待春月要离去前,才又道了声“多谢”。

第114章 窝囊

屋门重新阖上, 大长公主皱眉望着放到案上的东西,出神不已。

“殿下——夫人怎么了?”舒娘仍不习惯改了这称呼,出口便要补救。

大长公主摇摇头, 取了澡豆就着她捧来的水净手:“没什么,这样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都已备齐了……”

舒娘看了她一眼, 顿时明白了。

变化生得突然, 谁也不能预料,而钟娘子竟能将一切都收拾妥当,显然是早有计划。再联想起早已探好的路和除石泉外一同护送她们南下的仆从, 恐怕也都是裴济事先就安排好的。

“哎, 我就觉得这个钟娘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大长公主目露忧色,“她待身边两个婢女倒是极好, 也不知三郎是怎么打算的……”

舒娘将热汤送上来,腾腾的热气一下便弥散开来。

“三郎定已有主意了, 他素来都教人放心, 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大长公主没再说话,只执勺饮了两口热汤, 到底怀着心事,仍觉悲伤, 只饮了几口,感到浑身热起来, 便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