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质这一路行得极慢, 到半路时,更借口外头寒冷,重新回屋更衣。

若是从前, 何元士定会委婉地劝说拒绝,可今日, 大约是预料到她一会儿的可怜处境, 心生怜悯, 没多问便同意了,耐心地跟着她又回去了一趟。

丽质回屋,见春月已不在了,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要做的就是尽力拖延时间。

她换了件更厚重的氅衣, 又点了一只袖炉,待捧在手里觉得暖和了,才重新出去。

屋中, 李景烨双腿盘起,静静坐在榻上, 望着重新收拾过的桌案上的酒壶与酒杯, 苍白的面色间泛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

即便是逃亡路上的一座小小驿站,天子的屋里也烧着地龙燃着炭火, 暖和得不似冬日。

丽质甫一进屋,便被其中的干燥热意激得忍不住蹙眉。然而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 她便立时沉下心思,尽力以最平静的姿态缓缓行礼。

李景烨的目光未动, 只冲桌案的另一边指了指示意她坐下, 随后提起案上的酒壶,倒满了两杯酒。

丽质与他相对而坐,望着眼前的酒杯, 犹豫一瞬,轻声道:“妾不善饮酒。”

李景烨举杯的动作一顿,面色也跟着迅速冷下。

……

由扶风通往武功的官道上,裴济领着手下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策马前行。

“将军,咱们是否要行快些,好早些接应援军?”手下一人跟在他身边询问。

这时候陛下便亲自下令出发,教他们都以为必得快马加鞭才好。

裴济蹙着眉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只摇头:“暂时不必。该咱们等他们来。”

方才他已派了两个人先行,让援军再加紧些。

援军的确快到了,可他心里却莫名十分不安,总感到有些反常,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先前迎敌之策早已同陛下说过,陛下也都同意了,如今援军将至,照陛下一贯的作风,当命人告知他,或干脆召到身边说一说,今日,却是直接让何元士来转告,并命他尽快前往。

他做事一向稳妥,绝不会耽误,根本不必人催促,况且,援军中有四万人已被他派去蒲津渡支援皇甫靖,剩下的两万,则是要先护送陛下离开京畿的,据先前来报信的人也说,余下的还有一个时辰才会赶到武功,而他赶来,却只需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可。

他要离开,也须得让赶来的两万援军与羽林卫之间接应好,再直接前往蒲津渡。

可方才见何元士的模样,却好像生怕他不离开似的。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忍不住又将近来的诸事在脑中细细回想一遍。

眼下,父亲身在北方,情况未卜,他的牵绊,唯有母亲与家人,以及丽质一个。

如今父亲是大功臣,他也将要往蒲津渡去,陛下绝不会在这时动母亲他们,而丽质……

他心口抖了下,下意识收紧手中的缰绳,让马速慢下来。

“将军?”身边的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放慢速度。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裴济原本已慢下来的速度终于彻底停滞了。

石泉从身后疾驰而来,高呼道:“将军,出事了!”

……

燥热的屋中,李景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缓缓道:“今日,金吾卫的萧将军与朕说了些事。”

他的目光上移,紧紧凝视着丽质面上的表情,一丝也不放过。

“他说,昨日夜里,似乎见到子晦去了一处不该去的地方。”

丽质闻言,心猛地向下一沉,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昨夜裴济去了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不必他再说下去,她几乎已确信,萧冲恐怕发现了她与裴济间的事,并已告诉了李景烨。眼下叫她过来,大约就是要兴师问罪的。

她迅速垂下眼,掐了掐掩在袖中的指尖,让自己定下心神,没顺着他的意说话,只问:“青栀呢?她去了哪里?”

“自然是被人带去问询了。”李景烨双手撑到案边,倾身凑近些,“丽娘,你说她会说些什么?”

丽质下意识挺直脊背,直面他阴沉的目光,沉声道:“她什么都不会说的,陛下不必在她身上多费心力。”

青栀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是她身边亲近的宫女,便无端受到牵连,也不知他们都用了什么手段!

李景烨望着她眼眸中的愧疚与担忧,忽而自嘲似的轻笑一声:“丽娘,你对一个下人都能如此在乎,怎么却从来不愿对朕真心地笑一笑?”

“陛下坐拥天下,难道缺妾这一点真心吗?”丽质也跟着微笑,语调极其平静,“妾已被禁锢得哪儿也去不了了,难道连心里想的什么,也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吗?”

李景烨顿了片刻,眼神里有些许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慢慢笑出声来,从一开始的轻笑,变作两边的肩膀也跟着上下耸动,撑在案上的手连带着酒杯也跟着摇晃起来。

好半晌,待杯中酒都洒出来些许,他才渐渐止了笑,接连饮了两杯,道:“如今朕总算是明白了,六郎在你心里,恐怕也是如此吧?你恨他、厌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他有什么情谊呢?一直以来,都是朕糊涂了,防错了人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呢喃出声,泛红的眼眶里除了遗憾与感慨,竟还有些难以言明的痛快。

“陛下明白就好。”丽质只觉难以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拼命克制着想要直接怒斥的冲动,“妾心里是恨,是厌。”

李景烨怔怔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有些红的眼眸与脸颊,好半晌,忽然问:“可是丽娘,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是子晦那样的吗?你别说!”

他打断她到嘴边的话,仿佛生怕听到什么教他痛苦万分的话一般:“你别说——朕,不想知道……”

他背过身去,从榻边的一叠书卷、奏疏、信件中取出其中一份,搁在案上,推至她眼前。

丽质额角突突跳着,在他的目光下打开奏疏,快速浏览起来,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商州刺史杨敏驰要带兵驰援的奏疏,言辞慷慨激昂,尽书其拳拳忠君之心。唯有一个要求,是他不能让步的,那便是要李景烨杀死她这个引起祸乱的源头,否则,六万援军将止步不前!

丽质望着泛黄纸张上的字迹,眼泪溢满眼眶,顺着面颊一滴滴滑落,将字迹染做一团团墨迹。

“陛下令妾来,便是为了此事?”

“丽娘……”李景烨的眼眶更红了。

他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擦拭她面上的泪水,可才抹去,又迅速落下了新的。

“朕别无选择,你别怪朕。从前答应过你的,会追封你为皇后,待朕百年后,在皇陵中与朕同寝的,也只你一个。”

丽质扭头避开他的手:“陛下当真别无选择吗?杨敏驰不过想趁机博一个忠君的好名声,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说什么身后事?徐贤妃的痛,妾一日也没忘。人死了,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她咬着唇,说出心里所想:“妾还不想死。”

李景烨目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他闭了闭眼,扬声唤:“元士!”

何元士应声进来,手中多了个托盘,盘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白绫。

他二话不说,走到丽质面前,低着头跪下,将托盘无声捧到她眼前。

丽质死死盯着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脑中闪过梦境里凄楚可怖的画面,只觉心神俱颤。

“待你走后,你的那些事,朕——”李景烨身体后仰,重新靠坐到扶手上,深深呼吸,“可以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再追究。”

“陛下,妾有句话想问一问。”她依然没有正面应答,只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若没有萧将军说的话,陛下收了杨刺史的奏疏,会如何处置妾?陛下会不会也如现在一般,送来一道白绫?”

李景烨双手紧紧捏着两边的扶手,眼里的泪几乎溢到眼角,好半晌,才压抑着声音,双唇颤抖地呢喃:“朕——怎么舍得……”

“妾明白了。”丽质看了他片刻,忽而轻笑一声,又落下扑扑簌簌的眼泪,“陛下舍不得,舍不得做亲手杀了妾的恶人。所以,陛下会将妾这个祸源送去叛军营中,将最难的事推给睿王,对不对?”

所以,梦境里的李景烨,面对军中将士们的不满,没有直接将她赐死,而是送她去了叛军营中。谁知后来裴济赶回来,竟出乎意料地将她救了出来。李景烨无可奈何之下,这才不得不亲自将她赐死……

李景烨抓着扶手的两只手骨节泛白,颤抖起来,仿佛被戳中了心事,红着眼低吼一声:“丽娘,你别再逼朕了!你——那样的事,难道朕不该罚吗!”

“元士,你来!”他猛地起身,欲离开屋中,将后面的事尽交何元士。

何元士搁下手中托盘,转将白绫捧在手中。

然而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两个内侍慌张的声音:“裴将军,陛下在屋中——不可擅闯——哎,快将人拦住——”

话音落下,门已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踢开。

守在门外的五六个内侍已被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制住,一个个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着,拼命忍住才未痛呼出声。

裴济满身尘泥地站在门边,面色冷峻,目光先是落到还坐在榻上的丽质身上,待看到跪在她眼前的何元士手中的白绫时,眼神一闪,怒意喷薄而出。

他对上李景烨近在咫尺的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将臣支走,就是为了杀贵妃吗?”

“子晦——”李景烨瞳孔一缩,整个人僵在原地,心口剧烈跳动起来,似乎感觉到最害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三郎”,紧接着,眼前又略过一道柔柔的影子。

原本坐在榻上扑簌落泪的丽质,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捧着白绫拦在眼前的何元士推开,提着裙摆快步奔来,当着他的面便扑入裴济怀里。

而他的表弟,他那个古板严肃、不苟言笑、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表弟,竟不退不避,毫无顾忌地伸出双手,稳稳将她接住。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这样对她说。

想要逃避的画面终于赤裸裸出现在眼前,李景烨只觉整个人剧烈摇晃,恨不能将这两人用力扯开,可脚步却像被钉住了,半寸也移不动。

第110章 割袍

“子晦……”李景烨浑身颤抖, 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才勉强没跌倒,“你们, 怎么能……”

他本想留住这最后一点体面的,哪怕自欺欺人也好, 只要让这两人分开了再不相见, 他就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一个是他的贵妃,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表弟,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有干系?他分明还记得当初在望仙观时, 丽质怯生生望着裴济, 满是害怕的模样。

是这两个人啊……

错愕之后,便是难挡的愤怒。

“丽娘,你是朕的贵妃, 是贵妃!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丽质听到“不知廉耻”这四个字,身子下意识抖了抖。可已到了这一步, 再没必要伏低做小。

有裴济在, 她很快便不怕了,不但不怕, 她还要将这一年多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

“你说我不知廉耻,”她转过身去, 第一次挺直腰背,以满是恨意的目光怒视着面色苍白, 双目赤红的李景烨, “是,我不知廉耻,但凡我还有别的法子, 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贵妃?贵妃如何?还不是你手里的玩物?喜爱时耐着性子养着,没用了,不过一道白绫了事。”她侧目望向方才落在地上的那道白绫,禁不住满是嘲讽地冷笑起来,“要是有选择,我绝不会做这无用的贵妃!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一日,将自己当作是你的女人,我只是个被你强抢入宫中的,无辜的女人!”

“你!”李景烨伸手指着她,胸口似有巨石压着一口气,疼得发慌,“大胆!你不过是个民间女子,婚嫁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挑选!”

“是,小小民间女子。”她昂着头,目光不卑不亢,“民间嫁娶,多从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你我之间,难道有过这些吗?”

李景烨被她问得语塞,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几乎想要避开她的视线。

丽质却没给他机会,继续道:“况且,民间嫁娶,若男女双方有一个不愿意,即便是父母长辈,大多也不会强迫。怎么到了宫中,到了皇家,就不一样了?仅仅是因为皇帝是这天下的主宰吗?”

她原本还想再说——看如今的天下,当真还被皇帝掌控着吗?

因顾及身边还有不少人在,担心令他们太过惊异,才忍住了。

李景烨气得用力拍打郁结的胸口,苍白的脸也涨得通红,连抠着门框的那只手都已要支撑不住整个人的重量了。

“子晦,你呢?朕这么信任你,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能背叛朕!”

他喘着气低吼出声,整个人摇摇欲坠。

何元士好容易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慌忙爬起身来搀扶着他到一旁坐下。

压抑了这么久,裴济终于正面迎上了表兄的质问与愤怒。

他薄唇紧抿,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痛心与失望:“陛下,臣——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踏入屋中,走到丽质身边,将她遮挡在身后,直面表兄的目光,径直在地上跪下,一丝不苟地叩了三个头。

“臣的确对不住陛下,没守住分寸,冒犯了钟娘子。臣也曾因这份愧疚而日夜煎熬,反复自责,甚至想过,若有一日被陛下知晓,便是要臣的命,臣也认了。”

他说着,又缓缓起身,站在李景烨面前,目光沉痛不已:“可臣也不明白,陛下费尽心思将钟娘子带回宫中,却又为何不好好待她?陛下教旁人都以为钟娘子受尽宠爱,高高在上,可私下却又喂她喝下损伤身体的绝育药,看着她畏寒、疼痛,却无动于衷。宫里宫外,处处都是风言风语,将她贬得一无是处,仿佛是心肠歹毒的祸水一般,陛下明知事实并非如此,却对那些流言听之任之,有几回,甚至就是因为陛下的有意纵容与引导,才让那些议论越传越甚。”

“臣不明白,这便是陛下对她的情意吗?”

这本是李景烨一直心知肚明却佯作不知的事,从没被人这样当面揭穿过,此刻听罢,他下意识觉得不敢面对,可被双重背叛的愤怒犹正剧烈,脱口便问:“所以,这便是你背叛朕的缘由吗?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裴济摇头,目中失望更甚。

“陛下若真只当钟娘子是‘区区一个女人’,又何必还要将如今战乱的祸源都推到她身上?况且,不单是她。起初,臣想的不过是想个法子帮她离开大明宫,从此隐居在民间罢了。于朝政大事,臣没有半分二心。”

说到此处,他一向沉静而克制的眼神终于露出一瞬难掩的哀痛:“陛下可知,方才臣赶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什么消息?”

“臣的父亲受了伤,恐怕命不久矣。”

他双手攥紧,鼻翼翕动,努力克制着喷涌而出的伤感:“如他一般的臣子,到死都在为陛下,为大魏效忠,可陛下待他们如何?在军政大事上,有多少无谓的争端与牺牲,仅仅只是因为陛下不间断的猜疑与犹豫?造成今日这样的祸事,分明是这些年来陛下亲手埋下的祸根,如今却被推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臣——实在看不下去。”

方才石泉赶来时,他便知道果然出事了,可还未待往回赶,从北方回来报信的人也已疾驰而来。

父亲积劳成疾,又恰在半月前受了一次轻伤,新伤旧伤一起,已几乎将其压垮,到这几日,已是支撑不住了。

“一直以来,臣不但将陛下当作是天子,更当作是心中一向敬爱的表兄。关于钟娘子也好,军政之事也罢,臣都已劝过无数次,却没一次奏效。父亲若非因在战乱中还有些用处,恐怕早已被陛下厌弃了吧?就连亲生母亲,陛下也狠下心来抛在宫中,不闻不问……今日陛下特意将臣支开,是何意?”

李景烨被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一下下刺到内心深处的软肋,气得恼羞成怒,却无力辩驳。

裴济道:“臣明白,陛下此举,是要牺牲钟娘子一人的意思,只因臣还有用,还能领着援军替陛下扫除叛军。可陛下要如何牵制住臣?自然只剩下臣的家人。”

他后退两步,面目渐渐平静下来,摇头道:“我无法再退让。”

李景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涨红的脸变得愈发狰狞:“你、你们——大胆!朕要将你们统统拿下!”

话音落下,屋外再度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武器与铠甲碰撞的铮铮声,伴随而来的是萧龄甫的高呼:“陛下,臣来迟了!快,将歹人统统拿下——”

屋里几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萧家父子正领着上百金吾卫快速奔来,一副要来救场的样子。

“萧卿!”李景烨坐在榻上艰难地喊了声。

“将军!”几个跟来的侍卫更大力地制着几个开始用力挣扎的内侍。

丽质心中一惊,猛然意识到驿站内外,都是李景烨的人,然而一瞥见裴济沉着冷静的模样,提着的心又放下了不少。

裴济伸手抚着腰间的长刀,当着众人的面猛地抽出。

银光闪过,寒意森森。

“裴济!你莫忘了,这里都是陛下的人,你孤立无援!”

李景烨亦在身后道:“子晦,你虽是羽林卫大将军,可你也别忘了,羽林卫是朕的亲兵,你大可试试,他们会听命于谁。”

两边的话音落下,几个跟着来的侍卫也忍不住面面相觑,然而多年来对裴济的崇敬与信任让他们没有半点动摇与退缩的意思。

因为李景烨还在屋中,萧龄甫带来的人只行到门外便不敢再靠近,上百人手持刀剑,虎视眈眈地将屋子包围起来。

裴济沉静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冲几个侍卫扬首致意,半点不见惧意。

几个亲卫立即松手,迅速堵住屋门,持刀面向上百金吾卫。

裴济转过身,向李景烨走近一步:“我自然明白羽林卫是天子亲卫,即便我是大将军,如今最多也不过能号令其中十之有一的人罢了。”

“那你——?”李景烨望着他手中寒光闪闪的刀,感到一丝恐慌。

“我既想到了,便不会毫无防备地来。援军本就快到了,我赶回之前,已又命人去接应,恐怕再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到了。陛下,援军是从河东来的,河东军历来归我裴家掌控,他们可不是羽林卫,是否效忠天子,不过一瞬的犹豫罢了。况且——先前父亲受了那样的冷待,若再见我出了事,他们恐怕没那么容易咽下这口气。”

话音落下,屋里屋外的人都紧张起来。

的确,河东军要来了,即便只有两万人,也不容小觑。

驿站附近的羽林卫虽多半会听命于天子,可谁也说不准其中有多少人见势会倒戈,而剩下的金吾卫,平日不过管着长安的街坊,哪里能应对身经百战的河东军?

若果真鱼死网破,恐怕谁也活不了。

裴济停下脚步,未再靠近,以长刀割下衣袍一角。

“昔日有管宁割席,今日臣亦割袍,与陛下断义。今日臣离去,仍会守住当初向父亲许下的承诺,替陛下扫除叛军,可过去的兄弟之情、君臣之谊,都将不复存在。能不能守住手中剩下的江山,便看陛下自己了。”

他将长刀收回鞘中,带着丽质转身要走。

“陛下?”萧龄甫怒目圆睁,又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拦人。

李景烨沉默片刻,终是咬着牙道:“放他走。”

屋外的金吾卫面面相觑,慢慢退散开来。

裴济跨出屋门,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去,指着一旁的萧家父子,道:“盼陛下将来能分清善恶,好好取舍,有些人看似恭敬,却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好掌控。”

说罢,他不再停留,当着百余人的面,带着丽质与几个侍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第111章 解释

院外, 石泉已让几个人将早先替丽质备下的马车赶了过来,春月也已将箱子带了上去。

牵马等着的十余名侍卫个个肃着脸绷着身立在一旁,见人出来, 这才松了口气,正要上前来, 可目光一瞥见裴济身后的丽质, 纷纷惊异不已, 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

裴济走在前面,见状停下脚步,转身对丽质轻声道:“对不起, 骤然教你面对旁人揣测的眼光。”

“没关系, 是我该多谢你救了我。”丽质微笑着看向站在离自己两步远的裴济。

先前在李景烨的屋中时,她忽然面对已到手边的自由,一时情绪激动, 有些事并未深思,眼下出来平静了片刻, 便慢慢察觉到了。

他从方才出屋, 便同她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如二人真正的关系一般亲昵, 又没有欲盖弥彰的刻意避嫌,俨然是要替她挡去些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

“你放心, 别处我未必管得了,可我的军中, 绝不会有人对你有非议。我会解决此事。”裴济面色沉着, 语气笃定。

丽质从没觉得那一刻比现在更信赖他。

“我信你,三郎,多谢。”

两人轻声说话的时候, 石泉已将大长公主引来。

大长公主方才在路上听石泉匆匆解释了两句,只大致知道了儿子与她那皇帝侄儿之间已忽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却还未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刻带着匆匆收拾出来的几件行礼到马车边,猛然见丽质也在,而正与她说话的儿子,虽然脸色无异,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却看得真切——他眉宇间的郑重与认真,可是与平日习惯成自然的严肃截然不同的!

“三郎,这、这不是——钟贵妃?”大长公主一时连平日的端庄仪态也忘了大半,只顾目瞪口呆地望着儿子。

面对裴济的母亲,丽质便是内心再坚不可摧,也不免有几分愧意。她略欠身冲大长公主稍致意,便垂下眼不多言语。

“母亲,”裴济见母亲已来了,便片刻也不再逗留,上前两步低声道,“事出紧急,咱们先离开,晚些时候我再同母亲解释。”

祖母因年岁大了,早些时候便由家中几个叔伯一同护送着去了偏远些的庄子,倒不必担忧,至于其他裴氏族人,则大都在各军中任职,暂不必担心,此处唯有母亲是他必须得保护的。

大长公主又看一眼丽质,张了张口,到底还是信任儿子,将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下去,在身边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春月也过来引丽质登上马车。

丽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青栀呢?”

春月指了指马车:“小娘子放心,奴婢方才已托石参军去将她找回来了。”说着,她眼眶有些红,“就是受了些苦,十指指节肿得像笼屉里的蒸饼似的。”

丽质先前听李景烨说青栀被带去问讯了,便知不好,如今听到已被找回来了,这才稍稍放心,忙进马车去看。

数十人的队伍立刻疾驰,离开扶风驿站。

马车上,青栀歪歪斜斜靠坐在一边,春月捧着一只药罐子,丽质则满眼心疼地亲手替青栀上药。

幸好萧冲清晨将人拿去,因什么也没问出,又恐时间长了惹人注目,后来便没再多费功夫,直接去同李景烨说了,这才免去青栀许多苦。

只是到底受了不少惊吓,此刻整个人都恹恹的,白着脸红着眼,沉闷不已。

马车行得快,车身不住颠簸晃动,丽质手上不稳,又怕弄疼了她,便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固定住,另一手以一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涂抹。

青栀在旁默默看了许久,原本只是红着的眼眶忽而就落下成串的泪珠,无声砸在衣袍上。

丽质忙抬头问:“怎么了?可是我手上力道重了?你若觉得疼,定说出来,我定再轻些。”

青栀噙着泪连连摇头:“不重,娘子的力道,比起奴婢方才的痛,实在像羽毛一般。”

她忙不迭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擦泪,却不小心将才涂上的药膏沾了点在脸颊边:“奴婢就是……方才还怕娘子将奴婢丢下了,现在不怕了……”

先前被人问讯时,着实受了一番苦。她直到那时才知道娘子一直未同她透露的事到底是什么。等待的时候,她生怕自己被抛弃在此,再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她一直都知道娘子同春月更亲近,那是多年的主仆情谊,与她这个后来的自然不同,可这也是她第一次真切的为此感到恐惧。

幸好,后来有人来将她带离了那一处阴暗的营帐。而方才坐在车里,听娘子问那一声“青栀呢”,已令她心中一松,现在又有娘子亲自替她上药,哪里还忍得住心里的百感交集?

丽质见她狼狈又激动的模样,不禁轻叹一声,仔细替她将另一只手上被抹去的药补上,又将她脸上沾着的药渍擦去,这才轻声道:“青栀,我答应过你会带着你一起,就没有丢下你的道理。今日的事,你也是受我的牵连,是我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才是。”

她顿了顿,让春月将药收起来,又道:“我还未问你,你今日知道了我的事,可还愿跟我一起走?你若不愿,待安顿下来,我便给你一笔银钱,放你离开。”

青栀一愣,随即用力摇头:“不,奴婢跟着娘子走。”

她已知道了娘子与小裴将军之间关系匪浅。若她是别的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也会信了外头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将娘子看作是个不知廉耻又祸国殃民的祸害。

可她跟着娘子久了,早知道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娘子待人和气,并非像别的贵人们一般,是因着贵族家中多年的教养,才刻意对下人和颜悦色,而是真正没有将她们这些婢女看作是低人一等的仆役。

况且,她看得分明,娘子在宫中一年多,过得并不舒心。陛下的格外宠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娘子身上,让娘子动弹不得,只能如一个活靶子一般袒露在人前,任人指责。反倒是陛下不再去承欢殿后,才渐渐自在起来。

娘子恐怕根本不想入宫,也不想当贵妃吧?

“那日在承欢殿,娘子说过,没有谁生来就低人一等,在宫中伺候人也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她吸吸鼻子,将一直憋着的话说出来,想伸手抹泪,看到才补上的药膏,只得放下,“除了娘子,再没有哪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今日的事,莫说奴婢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断不会说出来。”

丽质微笑地看着她,取了件厚实的氅衣披在她身上,又往衣下塞了一只袖笼,轻声道:“那往后我可不会再提要放你走,你可不能后悔了。”

春月笑嘻嘻的,圆圆的脸上满是红光:“咱们小娘子家财万贯,你不会后悔的。”

马车里原本沉闷的气氛终于被冲散,三人靠在一起感受着车身的颠簸,似乎一下子卸下了浑身的重压,轻松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