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才大胜回太原的裴济。

……

这日一早,裴氏祖宅中,丽质才用过早膳,正与才刚到的兰英两个坐在廊下饮茶。

这一处种了几株桃树,此时开得正盛,一簇一簇俏丽在枝头,格外清新鲜活。

兰英看着身旁忙着倒茶的妹妹,慢慢伸出手去,捏着她的下颚,凑近左右看了好几遍,挑眉笑着点头:“甚好,分别快一年,我家三娘像是又丰润了些,可见裴将军果然待你是好的。”

丽质听着兰英爽朗的笑声,心里格外放松。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当即昂首道:“他的确很好,今日我还能活着来见阿秭,多亏有他在。”

兰英颇觉满意,接过她才斟好的一杯热茶,慢慢饮了一口,道:“不错,就连你魏大哥,也对小裴将军崇敬不已。先前不大了解他的为人,心里还有些怀疑,他这样的年纪就成了节度使,多半是凭着家中的恩荫,时间久了才知道,他的才能远非常人能比拟,换作别的高门子弟,恐怕没几个能如他这般,让十多万河东军人人打心底里信服的。”

这一点,丽质也深有体会:“他与别人自然不同,到底是自己拼出来的。”

兰英听出她话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敬佩,不由轻笑一声,摇头道:“只是,如今裴相公才去不久,他须得守孝,与你的这事不得不耽搁,这一耽搁就是三年,总让我心里觉得不踏实。好在,公主殿下——夫人让你住在裴府,这应当算是接纳你了。”

丽质闻言,便知兰英怕是已默认了自己迟早该嫁给裴济,心中有些犹豫,正想将自己的顾虑说出,却见春月带着府中的管事走近:“小娘子,张简将军来了。”

丽质挑眉不解道:“张将军又来了,可曾告诉裴将军了?”

管事的回道:“不曾告诉三郎,张将军说,今日不是来见将军的,而是想请娘子过去一趟,有几句话要拜托。”

裴济自到了太原,便不再理军政事务,只将一切都交给身为节度副使的张简处理,自己则跟着母亲每日到族中墓祠,守在父亲的身边,弥补先前未尽之孝。

若是先前,这本十分正常,裴家父子一直在长安任职,张简知留后事,可现在形势大变,裴济又已经到了太原,本该将事情都交给他管,尤其近来每日都有周边各地的刺史、县令等派来的使者,寻着各种缘由前来摆放,实则是存心试探,有意投靠。

张简想请裴济管事,可连来了几日,都被裴济以为父守孝为由挡了回去,也不知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丽质未同张简打过交道,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兰英在旁听着,思忖道:“不妨去看看,张将军性情耿直,应当是的确有事。”

她在太原待的时间长,因着魏彭的关系,对军中这些将领多少了解些。

丽质见她如此说,这才起身跟着管事的往前厅。

才进屋中,原本坐在座上的张简便一下站起,立到一旁,对着丽质拱手道:“钟娘子,今日是我唐突了。”

丽质愣了愣,见他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局促地站在一旁,忽然有些想笑,原本的猜疑也减退了,也冲他回礼,道:“将军请坐吧,不知今日前来,有什么话要与妾说?”

张简在外威风赫赫,说一不二,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宛如仙女的美人,却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直等着她先坐下,才挨到榻边小心坐下。

他先前只远远见过丽质几次,模模糊糊知道是个美人,今日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

他垂着头,也不看她,更顾不上喝茶,只弯腰拱手,道:“不瞒娘子,某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托。”

丽质仔细听他说了一阵,这才明白他的来意。

原来这几日,太原的众人都见不到裴济,更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便托她去问一问。

她有些犹豫。

张简要问的是裴济自己的事,与她没有太大干系,她若突然插手,也不知裴济会如何想。

“某唐突,实在是因没有别的路可走。本想见一见大长公主,可是相公新丧,不好打扰,是昨日,某的一位属下提议,让魏校尉托他夫人来同娘子提一提,可某思来想去,不愿这般拐弯抹角,便干脆亲自登门,请娘子见谅。”张简见她不语,又忙着开口解释。

丽质见他如此诚恳又直接,想了想,道:“妾会寻机会将将军的话告诉裴将军,只是,也只是代为转达罢了,别的,妾什么也不会说,至于是否回应,便都看裴将军了。”

她本也想找机会问问裴济,这样的情况下他作何打算,不妨就将张简的话也带到。毕竟张简直接登门,本就没有要隐瞒任何人的意思,她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上峰与下属之间,正该这般直来直往,才能上下畅达。

张简见她应下,当即起身道谢,不再久留,径直离去。

……

傍晚,裴济从墓祠归来,将母亲送回屋后,便到了丽质屋里。

丽质才坐到案边,正要用晚膳,见他来了,便让又加了一副碗箸:“三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公主那儿多留一会儿呢。”

他前面多日守在墓祠中,几乎就要住在那儿了,到今日已有半个多月,才是第一回 这么早便出来。

裴济垂眸望着窄窄的案上摆着的清粥小菜,加上他这一副碗箸,恰把最后一块空着的地方填满,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我想来看看你,与你一同吃饭。”

这是两人第一回 毫不避讳地相对而坐,同桌而食。

丽质也跟着望向案上清淡的几样小菜,不由笑了,道:“还是再弄些胡饼来吧,我吃得少,你定是不够的。”

“嗯。”裴济点头应了,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丽质被她看得脸有些热,好在她夜里一向吃得极少,不过半碗粥喝下,就已饱了,待漱过口后,便好整以暇地坐在案边,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这一回,反倒是裴济有些不自在了。

他挺直后背,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像在军中用饭似的,拿着胡饼三两口便吞下。

这样的狼吞虎咽,完全不像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子弟。可偏偏他嘴边未留下一点碎屑与残渣,整个人仍十分整洁,反而又显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卓然气质。

丽质笑望着他,杏眼晶亮如星辰:“下回慢些吃,没人和你抢。你这样,倒像是把我当作吃人的妖怪了。”

裴济没接话,只是眼神有些黯了。

她可不就是会食人的美艳女妖?只是他现在半点也碰不得了。

外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夜空晴朗,二人起身,一同到屋外走一走消消食。

“三郎,今日张简将军来过了。”丽质走在他身旁,将白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裴济摇头:“这个张简,倒比从前灵活了,知道从你这里入手了。”

丽质转头去看他,问:“这本是你的事,我不该插手,今日这样,你可会生气?”

“不会。”裴济放慢脚步,在月色下悄悄伸出左手,将她的右手握进掌心里,“张简一向直来直往,不会拐弯抹角,我了解他的为人。你也是如此,绝不会利用身份地位做违背良心和大义的事。况且,你在我身边,他们愿来找你,可见已对你渐渐认可了。”

这一点,丽质也察觉到了。她先前听裴济说已在军中整顿过,不会有人再对她有偏见时,还心有疑虑。毕竟在外流传多年的谣言,不会因他的解释便一下烟消云散。

然而真正到了太原,却发现军中的人也好,裴氏宗族的人也罢,虽不见得对她的到来十分欣喜热情,却的确没人对她有过半点不尊重。

她明白,其中除了裴济背地里的努力,也有大长公主的原因。

大长公主亲自带着她来,便是向众人表达了接纳的态度,裴家的人也好,军中的人也罢,都敬大长公主,自然也懂了她的意思。

丽质忽然觉得,自她离开李景烨后,接收到来自旁人的善意,比她一辈子得到的加起来都要多。

正因如此,她更觉得自己应坦诚相待。

“三郎,我答应张将军,还有个原因,是我也想问一问,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裴济停下脚步,借着月色抚摸她柔软光洁的脸颊,幽深的眼眸里忽然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意味深长。

“我有三年孝期在身,依古来的律法,的确不能任职理事,这是不能变的。可总会有办法,让我能不囿于此。”

第120章 抱负

丽质有些不明就里, 一时不知他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只仰着脸拿困惑的目光望着他。

裴济望着她难得露出这样有几分懵懂的模样,心里一下软了, 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唇边轻吻了下,却没直接解答她的疑惑, 只微笑道:“古来君王以仁孝治国, 这孝道,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多少都要遵从, 不过, 因身份不同,所遵的规矩自然也有不同,我以河东节度使之身份替父守孝, 须得整整三年,可有的人, 却不必三年。”

他说到此处, 话便停了,只握住她的手继续前行。

丽质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仔细想着他的话。

三年孝期,多是对入仕的官员有强制约束, 一旦丧父或丧母,不论担何官职, 都必须回乡守孝, 除非情况特殊,朝廷执意将其留下。而普通百姓间则鲜少这样严格。

可裴济显然不会是要放弃前程做个普通百姓,他的目光当往更高的地方看。

而更高的地方, 似乎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了。

丽质脚步一顿,被他握住的手也拉着他停了下来。

“三郎,你是想——做天子?”

她惊讶地望着他,直接将心里的猜测问出来。

天子统御万民,虽然也需遵孝道,却不必如寻常官员一般守满整整三年,通常只三个月即可。

裴济点头,带着她走到白日来过的那一处正对桃林的长廊边,收起脸上的笑意,肃然道:“我不瞒着你,如今天下的局势变了,我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丽质也仔细听着他压低了嗓音的话。

“父亲北上前,曾同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这天下之势,若纷乱四起,必是因为有几股不相上下的势力始终僵持,那时,受苦的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天子的存在,便是要将这些势力统统压制住,维护这天底下的太平与安定。他说这话时,朝廷尚在,虽有内忧外患,根基却还稳固,而到如今,陛下——已经故去了。”他顿了顿,握紧双手,沉声道,“蜀州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早已经没了能遏制其他人的力量。”

丽质点头,道:“不错,也正是因此,安义康即便吃了败仗,也敢回邺城便匆匆称帝,因为他心里清楚,真正的敌人只有你,蜀州的那个小天子已无法约束他了。”

“是啊,安义康清楚,别人自然也清楚。”裴济目中闪过忧色,“若没人能压制住各方势力,再过不久,就连那些乌合之众,也敢趁机浑水摸鱼,分一杯羹去。我有这样的想法,一来,是我的确有野心,有抱负——这一点无可否认,二来,也是因为不想看到不久后,天下再度陷入混战之中。”

他一番话说得轻缓却坚定,既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又将心中的顾虑道出,饶是丽质先前十分惊讶,此刻也已渐渐镇定下来,认真地考虑着他的话。

她忽然想起当初还在大明宫时,曾问过他,若能选择,他愿生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火年代。

那时候,他的回答里便已表露了心里埋藏多年的抱负。

他从来不只是个贪图安逸,毫无追求的权贵子弟。

可是有了这样的念头,如何实现,仍需好好考虑。若贸然称帝,便很可能落得像安义康一样众人不服的下场。安义康到底出身西域康国,对中原汉人的传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汉人既讲究以退为进,又注重名正言顺,太过激进,便会失了人心。

裴济应当已在心里想好了下一步。

“那你预备如何做?”

裴济果然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道:“此事实则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急不得。明日,你先给张简去信,就说,我未多言,只道礼不可废。待再过几日,时机成熟,我会知会你,到时,你便将我最开始说的那句话告诉你长姊,让她透露给魏彭便好,他们会知道要怎么做的。”

“好。”

丽质点头应下,大致已猜到他说的“时机”,应当是要等周边有更多人前来依附,同时除安义康外,还有别的势力蠢蠢欲动,不得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剿灭的时候。

“三郎呀,”她忽然笑起来,弯弯的笑眼里映着天上的明月,“你平日话总不多,原来心里藏了这么多的心眼儿,每一步走出去,都像是已经把后面的百步都摸透了似的。”

她想,他的细心与周全,大约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从前他还在长安做羽林卫大将军时,便总能把什么事都想得十分透彻,对于细枝末节的地方,也总是第一时间捕捉到。

她曾以为他只是个少言寡语又固执古板的少年,因为太过倔强,才会在众人之间脱颖而出,让人不由自主地信赖、依靠。如今看来,他的固执古板,实则是一种暗藏锋芒。

他善于忍耐和观察,总能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机做出直击要害的抉择,就凭这一点,在朝堂上混迹多年的杜衡、萧龄甫等人,便都比不上他,就连他父亲,也未必及得上。

这样的人,天生就能在潜移默化中让身边的人逐渐追随左右。

裴济听她这半开玩笑的嗔怪,也忍不住失笑,搂着她吻了下她的眼,轻声道:“是,我心眼多,打小就多。你幼时寄人篱下,其实我也是。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河东,而我还是个药罐子,被养在宫里,便是再得宠爱,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与皇子皇女们是不同的,自然事事都要比别人多思虑一番,早已习惯了。不过,我仍比你幸运,我的父母只是离得远些罢了,我心中一直都知道,他们待我极好,是打心底里疼爱我的。”

丽质靠在他肩上,点头道:“嗯,我看出来了,他们将你教得很好,我在这儿还没遇上过比你更好的郎君。”

“我是想好好待你的。”她如此直接的夸赞,让裴济心底又甜又软,一时将她搂得更紧些,凑近去亲吻她的耳畔。

春夜虽不比冬日的严寒,却还是比白日凉不少。

丽质坐在廊下,本有几分瑟缩,可被他这样抱着亲吻,又觉得浑身渐渐热起来,尤其是耳畔,像有火折子时轻时重地点起簇簇火苗似的,就连他身上的气息传递过来,钻入鼻间时,都仿佛化作了被点燃后的味道。

她身子有些软,两手攀在他肩上,全然没了撑起来的力气,幸好脑海里还有几分理智尚存,忙小声阻止:“你别,三郎,快停下……”

别后重逢至今,裴济始终守着分寸,没再碰她,可越是这样,越觉得一日比一日难熬。于他而言,每日来见她却碰不得,实在像在承受酷刑。可他又割舍不下,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被女妖捆锁住的穷书生一般,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逾越不了那一道线。

眼下将人抱在怀里,他忍不住忽视她的声音,动情地亲了又亲,才勉强松手,扶着另一侧的廊柱,将额头贴在上面平复呼吸。

丽质未施粉黛的脸庞也红得像抹了胭脂,低着头将有些松散的衣襟仔细整理好,一抬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又转过眼来,正眸色幽黯地盯着她瞧。

那恨不能直接将她拆了的眼神着实吓了她一跳。

“咱们回去吧。”她别开眼站起身,与他保持着半丈距离。

裴济也知道自己经不起一点撩拨,遂不主动靠近,只陪着她往回走。

到了屋外,丽质也不再让他进去饮茶说话,只停在门口,转身面对他道:“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明日一早便让管事给张将军送信去。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裴济站着没动,反而示意门边守着的春月和青栀两个先下去,自己则伸出双臂绕到丽质身后,将已敞开的屋门重新关上。

“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不知为何,丽质面对他,第一次有了心口砰砰直跳的感觉,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事似的。

“你说吧。”

“丽娘,我已将我接下来的打算都告诉你了,你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吗?”

他站在灯下,低头凝视着她,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出一道阴影,恰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丽质愣在原地,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是她已思量许久,始终还未下定决心的事,也几乎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犹豫不决,如今终于被他捅破最后一层纸,直接摆在了二人眼前。

好不容易从皇宫中离开,恢复自由身,本就有些不确定,今日得知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自然更觉有所顾虑。

“三郎,我可能还要些时候想一想。”她迟疑片刻,抬头冲他道。

裴济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可这本也在预料之中,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在她鼻尖落下一吻,嗓音温柔:“好,你好好想一想。我知道你才离开皇宫,定还未这么快就愿意再度出嫁。我也知道你厌恶束缚和强迫,所以我绝不会逼你。只是,我想告诉你,你有什么事,仍可以同我说,我会尽力帮你。若你答应我,往后我会全心地敬你爱你,就像从前我父亲与母亲一样。”

丽质望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初在麟德殿的偏殿里,他那一句毫不犹豫的“不曾后悔”。

眼眶忽而有些湿润。

那时候自私自利的她,不顾他的意愿将他拉进黑暗的泥潭里,他却握紧她的手,替她洗去满身污泥,将她带进光亮之中。

“我知道了。”她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裴济抹去她眼角的水痕,将屋门重新推开,望着她走进去,才转身离开。

第121章 例外

第二日一早, 丽质便照裴济说的,将夜里写好的只寥寥数语的信交给管事,令其送给张简。

其后的近一个月时间, 一切如旧。

裴济仍是每日陪着大长公主在墓祠中,而一切公务, 还是由张简等人代为处理。

而在这等待的近一个月的时间里, 河东附近的形势如他先前预料一般, 又有了新变化。

他先前派往邺城剿灭安义康余部的那一支队伍已传来了捷报,虽还未大获全胜,将安义康擒住, 可所到之处皆轻而易举地攻破, 连稍顽强的抵抗都甚少遇到,可见安义康在当地半点不得民心。

与此同时,南方的几处州县也陆续有流言传来, 有几位刺史、县令左右观望形势,摇摆不定, 见蜀州的小朝廷已指望不上, 似乎打算暗中联络如今还在地方任职的几位李姓宗王,欲与之结盟, 维持南方的稳定。

而河东周边的地方势力,则越来越多地往太原奔走, 希望能依附在裴济麾下以求安定。

眼看时机已逐渐成熟,裴济便让丽质将消息透露出去。

四月初, 兰英照旧来到裴家祖宅, 与丽质一同在院子里说话。

丽质没犹豫,直接便将话转告了兰英,末了, 道:“请姊姊将话原样告诉魏大哥,他自会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兰英虽也不大管军政之事,可到底也听魏彭说过不少,明白如今的情况,当下也不多问,只点头应下,便将话牢牢记在心里。

姊妹之间的这点肃然氛围不过维持片刻,一下便被她一声轻笑打破了。

她捏一把丽质粉嫩的面颊,促狭道:“你与裴将军,如今可越发亲密了,还未嫁给他呢,他倒是什么事都告诉你了。当初还在长安时,我便猜他待你是不同的,偏你说对他无意,如今,我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话!”

饶是丽质一向从容镇定,面对兰英这样的打趣,也不免有些脸红。想起那时的种种,她轻咬着下唇,低声道:“那时的确无意,可后来,他待我那么好,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兰英见她的样子,心中一动,慢慢收起玩笑,坐正身子,问:“那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丽质诧异地抬头,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呀,那日张将军来时,我便觉你有心事,只是后来一时忘了,你也没提,我便没多问。今日既然提起来了,便多问你一句。”

兰英提起茶壶,挽着袖子斟了一杯清茶,递至丽质手边。

丽质举杯饮了一口,慢慢道:“那日,他问我愿不愿嫁给他,我有些犹豫,只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到如今,已一个月了,还未下定决心。”

她难得像个满腹心事的少女一般,侧着身靠在榻上的软枕边,低垂螓首,一下一下轻抚着罗裙上的褶皱。

“阿秭,我的心眼小得很,若真的嫁给他,绝容不下别人,而他——虽然一直待我极好,可谁能料到往后的事呢?尤其他还有志向,有抱负,将来身份更上一层楼时,又如何还能如我的愿?我才从那个笼子里出来,难道还要再去一回吗?即便是他,我也不敢确信自己愿意冒这个险……”

兰英认真地听着她的话,那双与她有些相像的眼里竟慢慢透出几分欣慰的笑意。

“三娘,你真的长大了,阿秭很高兴。”

她伸出手,越过隔在二人中间的桌案,轻轻握住妹妹的手。

“我记得,你小时候性子极软,总是逆来顺受,有时叔母责骂了你,你连哭也不敢哭,只会一个人在夜里偷偷掉眼泪。那时我便总担心,将来没我在身边,你一个人该怎么过下去?幸好,后来你进了宫中,便一点点变了。你比从前坚强,有主张,知道要对自己好,不因为别人施舍的一点点恩惠就轻易地感恩戴德,这些我看在眼里,都很高兴。三娘,你为自己考虑,爱护自己,从来都不是错的。”

“嗯。”丽质点头,闷声答应,望着兰英温柔的脸庞,心里忽然酸酸的。

兰英捏了捏她的手后松开,转身下榻,在院里看了一圈,最后折了一枝近两尺长的桃枝下来,朗声道:“三娘,我给你舞一段剑吧。”

说着,她走回到榻前的空地上,握着桃枝当长剑,一招一式地舞起来。

虽只是一截桃枝,她却舞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神采飞扬,就连原本有些跛的左腿,也丝毫未损她洒脱大方的气度。

丽质看得有些愣神,直到她结束一套剑舞,轻喘着坐回榻上,笑着问如何时,才回过神来,忍着泛红的眼,点头道:“很好看,和从前一样好看。”

兰英生得高挑,与妹妹的妩媚艳丽不同,她从来昂首挺胸,眉宇间自有一种爽朗英气,当初在外教坊司时,她不爱跳那些柔软娇媚的舞蹈,却跟着伶人们学着舞刀弄枪。虽然比不上战场上的真刀实枪,可比起跳寻常的舞蹈,她舞剑时,才是真正喜爱而骄傲的。

只是,后来左腿断了后,她便再没跳过舞,更没舞过剑。她嘴上不说,丽质却知道她心中定是介怀的。

兰英摇头,因舞剑而微红的面上笑意更甚:“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断了一条腿,哪里还能像从前那样好看?”

丽质开口想说什么却被她笑着制止:“别担心,我如今是真的不介意了。我愿意重新拿起剑来练,还多亏有你魏大哥在。是他听我说起在教坊司的事后,便为我寻了软剑来,每次回来,便带着我在院里练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腿,隔着衣裙伸手摸了摸,继续道:“刚开始,我舞剑时,连站也不大站得稳,有时负气,便想丢下不碰了,可他每回看见,都会毫不吝惜地夸赞我,还会教我些军中操练将士们的办法,让我能站立得更稳当些。若没有他,我不会如今日一般,真正释怀。”

“三娘,那时候,我本已对婚姻之事全然失去希望了,可没想到兜兜转转三年,他却还是出现了。我记得,你还劝过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到一起,定要珍惜,才不枉费这几年吃的苦。这话,也是我今日想对你说的。”她重新握住丽质的手,郑重道,“你心中若有顾虑,不妨去和裴将军一一说清楚,我想,他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定早知道你的想法了,你若不试一试,又怎知道他定做不到呢?三娘,裴将军这样好的郎君,你舍得将他拱手让出去吗?”

丽质听她这一番话,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说得对,我该与他一一说清楚。”

……

到夜里,裴济过来时,丽质已让人备好了饭等着。

近来他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与她一同用的晚膳,今日,她更是提早便让人去知会过了,说是有话要与他说。

进屋净过手和面后,裴济便坐到榻边,开门见山地问:“丽娘,你要说什么?”

丽质却没立刻回答,只亲手给他盛了碗热羹,道:“先吃吧,一会儿我再说。”

裴济见她这副模样,一下便猜她要说的,大概与他那日问的话有关,遂也不急着追问,依言举勺饮羹。

只是,心里到底开始紧张了,一顿饭也吃得一时快,一时慢,充满矛盾,既想快些知道她的回答,又生怕结果令自己失望,巴不得晚些来。

好容易熬过去,两人漱口净手,便如往常一样,踏着夜色在院里散步说话。

“三郎,那日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丽质深吸一口气,将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道,“下决心之前,我也有些话想与你说清楚——三郎,我的心眼很小,你若要娶我,你的身边除了我,就不能再有别人,哪怕你将来真的成了天子,我也不会让步。这样,你还要娶我吗?”

裴济肃着脸,漆黑的眼格外仔细地凝视着她,沉默许久,忽而笑了:“丽娘,你认识我的时日不短了,可曾见过我身边有婢女?”

丽质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由细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不光是他从前在宫中时,没见过有宫人在他身边服侍过,如今到了他家的祖宅里,也没见他住的院里除了白日的洒扫外,有婢女进出。

裴济笑着摸摸她的鬓发,道:“我的身边,除了从前的乳母外,从小就没有婢女服侍,我不喜欢女人太过靠近,能近我身的女子,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

他说着,抱住她,凑近她耳边低语:“我父亲身边也没有婢女,除了杂役做的事,其余都是母亲在替他料理的。”

丽质挑眉,诧异地望着他,眼里有几分猜疑:“当真?既然如此,当初你第一回 进我屋里,我怎未发现你不喜欢与女人靠近?”

他第一次进她的屋,便是在望仙观的那一回。

那一回,他情急之下主动带着她倒进床笫之间,何曾表露过半点不喜欢与女人太过靠近的意思?

提到旧事,裴济也不由为自己那时的唐突而有些脸红。

他抚着她的后背闷声道:“是啊,只有遇上你时,才有了例外。那时,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靠近你,便将别的都忘了……”

他要是能在每次面对她时,拿出平日一半的冷静与克制,后来也不至于陷入漫长的自悔与挣扎中。

只是,那样他就没机会带着她离开了。

第122章 拥立

“你每回见我的样子, 可不像是真的不近女色。”丽质知道他一向可靠,心中早已信了几分,可想着今日该把一切都明明白白说清楚, 便没轻易放过。

裴济脸色似乎更红了。

他将抱着她的双臂松开些,尽力沉下心, 认真道:“我同你说这些, 不是要骗你说我不近女色, 而是想告诉你,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在声色上极其克制, 谨守分寸, 往后,除了面对你,我也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有分寸。”

丽质点头, 迟疑片刻,又问:“那, 如果你遇见了比我更美的人呢?又或者, 以后我老了,你还会如此吗?”

她如今正是一生中最年轻美丽的时候, 可上天赐予的这副皮囊再艳丽夺目,也敌不过时间的摧残, 总有一日,她要看着自己在一张又一张层出不穷的鲜嫩面孔里慢慢衰老。

她不害怕变老, 却害怕爱她的人只爱她年轻的模样。

裴济想了想, 没直接回答,却问:“丽娘,以后我老了, 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待我吗?还是会因我变得丑陋了,就抛下我,离我而去呢?”

丽质愣住,没想到问出的话被抛回到自己面前。

“若我当真嫁给你,便是想与你好好过日子,往后互相依靠,自然不会因你老了,就将你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