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学生道:“我们在出一期关于当代女性如何挣脱家庭禁锢、追求个人自由的专题期刊。师姐,之前你一直表现的勇敢而坚决。如果你是因为压力过大,最后不得不选择妥协的话,我们愿意做你的后盾!我们可以发动舆论,给顾家施加压力!”

“对,对!”

“我们支持你!”

“师姐,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追求自由的权利!这是天赋之人权!任何人也不能被剥夺!”

学生们脸上重新露出激动之色,纷纷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萧梦鸿终于明白了过来,有点哭笑不得,见十几双年轻又充满期待的目光纷纷投向自己,只好说道:“谢谢你们,但是我不需要了。”

“师姐!”

刚才那个最先开口质疑萧梦鸿的女生面露激动之色:“你真的不用怕!相信面对舆论压力,他们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你的正当要求!”

“师姐,如果是你的丈夫对你施加了压力或者任何的威胁,请你不用惧怕,告诉我们。顾家人再位高权重,也要讲法制!我们会为你据理力争,抗争到底!”

……

“可以走了没?”

青年学生们正激动着的你一句我一句的时候,侧旁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冷冰冰的声音。

萧梦鸿抬眼,见顾长钧就站在十几步外的那座雕像旁。

学生们纷纷扭头,见这个突然出声打断了自己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阴森森的味道,慢慢安静了下来。

顾长钧开始朝这边走来。

萧梦鸿感到有点尴尬。站在那里没动。

顾长钧到了近前,伸手一把抓住了萧梦鸿的手,带着她掉头就走。

萧梦鸿十分惊讶,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乎是被他拽着离开的。

“请问这位先生,你是谁?”

那个带头的男学生按捺不住,追了几步发问。

顾长钧置若罔闻,带着萧梦鸿继续朝前大步朝前。

“先生!你不能这样……”

顾长钧忽然停下了脚步。萧梦鸿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了他身上。

“我就是她的丈夫顾长钧。”

顾长钧转过头。

“天赋人权,但什么人给了你们这种权利,竟然敢这样公然鼓动挑唆家庭分裂?”

学生们惊呆住。

那个男学生脸涨得通红,最后勉强道:“顾长官,据我们所知,萧师姐自己是想挣脱婚姻桎梏的……”

“她是我太太,她想什么,我只会比你们更清楚。”

顾长钧视线冷冷扫过学生们的脸,语调森严,“今天当你们无知初犯,我不和你们多计较。下回若再敢挑唆生事,正如你们刚才所说,这是民国法制社会,我会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滋事罪!”

男学生停了下来。

一片鸦雀无声。

顾长钧不再理会学生们,拽了萧梦鸿继续朝前,出了校门口,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车在前面,二姐和五妹等你很久了!”

他的口气很差,说完撇下她自己朝前头那辆汽车走去。

第23章

他刚才捏她手时,劲略大了些,可能他自己并未觉察,萧梦鸿手却被他捏的感到疼了,又见他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心里有点不快,站那里盯着他背影。

顾诗华看到了她,从车窗里探头出来挥手。

“四嫂!快上来!”

萧梦鸿揉了揉手腕,过去上了车。

顾簪缨和顾诗华已经坐在后排,萧梦鸿便坐到了前排右边位置上。瞥了眼边上的顾长钧,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她关了车门,他便开车离去。

顾诗华一路十分兴奋,叽叽喳喳地说到了顾家时,已是正午。顾彦宗和顾太太都已经回了。顾诗华一进去,立刻就把萧梦鸿早上如何在京华大学小礼堂力辩英国人,最后以全票获得支持的结果告诉了父母。

“爸,妈,你们不在现场,如果在的话,一定也会非常激动!那个傲慢的英国人最后恼羞成怒毫无风度地自己走掉时,不止我,我边上那个女同学的两个手掌也都要拍红了!”

“平时五妹说话有些不着边际,只这回却没半点夸大。”顾簪缨也笑着道,“四弟妹不但对建筑之事十分精通,辩才与风度也是俱佳,连我都不得不为她折服了。”

看得出来,顾彦宗对此结果颇是欣喜,点头道:“很是不错。德音颇为能干。这次不止为我们顾家,也为中国建筑从业师正了名。值得庆贺。”

顾太太望了眼微笑站在一边的萧梦鸿,神色错愕里又带了几分尴尬,坐沙发上一语不发。

顾长钧刚才进来后,径直便上楼去换衣服,下来时已恢复了平日惯常的制服装,对父母说了声要去南苑机场便往外去。

“长钧,晚上叫你大姐三姐全家都来家里,一起吃个晚饭吧。一家人平时难得碰一起。上次坐一起吃饭,还是簪缨过生日,当时还缺了德音。现在德音回家了,又有这样的喜事,也该把你姐姐姐夫叫过来坐一起聚一聚的。你早些回来,不要错过了饭点。”

顾彦宗对着儿子吩咐了一声。

顾长钧瞥了眼萧梦鸿,唔了声,转身便出去了。

……

晚上六点,顾家宅邸的铁门大开,房子里灯火通明。顾玲珑和顾云岫夫妇陆续到了。顾长钧也在开饭前回来了。

吃饭时,十几个人围坐在餐厅里的那张大桌侧,显得十分热闹。小云和小哲隔了这么久终于再次见到了一向喜欢的四舅妈,纷纷争着要坐到萧梦鸿的边上,一时欢声笑语起个不停。

顾家子女里,顾玲珑年岁最长,人情世故也最是历练。上回在萧梦鸿这里吃了个不软不硬的排头,当时颇为诧异,又难免有点气恼。这回过来,留心到这个四弟妹对自己和丈夫的态度很是恭敬,丝毫看不出任何芥蒂,对自己的一双儿女更是亲近,心知父亲对她又颇为爱护,加上今天得知这消息,她确实也受到了点震动,现在既然人都来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揪着上次那点不愉快不放。饭桌上主动和萧梦鸿搭了几句话,询问了下京华大学新址破土动工的事,两人应答之间,气氛很快也就变得自然了起来。唯独顾云岫,平时极会说话的一个人,今晚坐那里一声不出,显然还气着。顾彦宗看了她好几次。直到何静荣在桌下暗暗踢了几回她的脚,顾云岫才无可奈何,脸上勉强扯出点笑容,对着自己父亲说道:“爸,上次是我不对。您教训我教训的是。往后我再也不会那样了。”

顾彦宗点了点头,道:“你有这样的认识就好。上回我说你也说的是重了些。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事?你四弟妹今天为我们顾家争了光,你也应该为她高兴。”

“爸说的是,”何静荣忙道,“其实上次回去后,云岫就跟我说她后悔了,就是脸皮薄,抹不开脸。今天正好借了四弟妹的好事,就过来了。四弟妹,三姐和姐夫向你道喜了。你实在是很了不起,能在建筑业也崭露头角!”说完又踢了下妻子的脚。

顾云岫红唇微微翘了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萧梦鸿,坐着不动。

何静荣无奈,只得暗叹了口气。

萧梦鸿微笑道:“谢谢三姐和三姐夫!”

顾彦宗环视了一桌子女,道,“往后这样的聚餐要时常举办,如此才能亲近感情,一家人不至于离心离德,以致于到最后祸起萧墙,乃至于分崩离析。”

“爸说的很对。我极是赞成。”

顾玲珑的丈夫,实业部次长马原汉笑着接道。

何静荣也急忙点头赞同。

……

一家人聚餐完毕,顾太太还和女儿们在客厅叙话,萧梦鸿自然不好自己独自上楼回房,也在边上坐着。

顾云岫正眼也不看萧梦鸿,顾太太也还是不大会主动和萧梦鸿搭话。但有顾簪缨和八面玲珑的顾大姐串着话题,场面倒也不见尴尬。到了将近九点,小云小哲有些困了的样子,顾玲珑便叫了在书房与父亲说话的丈夫准备离开。大姐一家要走,何静荣夫妇自然也跟随。

顾长钧代父亲送两个姐夫到门口,何静荣看了下左右,见顾云岫在和顾玲珑夫妇话别,便将顾长钧拉到一个角落里,低声说道:“长钧,我怕你有所误会,想想还是跟你解释一声为好。上回你三姐半夜给你打电话,说什么我和她支持你离婚,都是些鬼话!我是很看好你们夫妇关系的,更不掺和你们的事。你千万别信她!”

顾长钧唔了声。

“还有,”何静荣扭头看了眼,背过身继续道,“烦劳你代我向德音赔个礼,是我家云岫先惹的不快,叫她别放心上。”

顾长钧点了点头。

何静荣吁了口气,抬手要拍顾长钧肩膀以示亲热,忽然想起自己这个小舅子一向不大喜欢别人碰触,硬生生收回了手,笑道:“那行,那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下次见。”

……

萧梦鸿回到卧室,自己先去洗了澡,出来见才九点多,顾长钧也没回卧室,就习惯性地去书桌前坐了下来,拧亮台灯开始将设计图转为施工图。

没一会儿,听到门口脚步声传来,顾长钧进来了,径直去了浴室。出来后就上了床。

这会儿才十点不到。自然不算早,但这段时间,他却极少有像今晚这样九点多就回卧室的。萧梦鸿图纸刚起了头,此刻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见他已经上了床,想了下,扭头道:“我还不想睡。要是灯亮着打扰你,我去别的房间吧。”

顾长钧靠在床头,淡淡道:“不必了。我也看书。”

萧梦鸿见他从床头柜上拿了本书,便不再管他,转头继续伏案工作。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剩萧梦鸿手上铅笔在纸上划过时的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顾长钧的一开始还看着手里的书,翻了几页后,渐渐地,视线挪到了正伏案专心工作着的那个女人的背影上。

柔和的台灯灯光笼罩着她专注在图纸上的背影。

她时而在草稿上飞快计算着什么,时而用尺子画线,时而又停顿下来,以手托额,嘴里咬着笔杆,似乎陷入了什么难题……

她的背影忽然动了下,看起来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在看她要回过头来的样子,顾长钧发觉自己竟然吓了一吓,心脏砰地微微一跳,迅速将视线投回到书页上来,最后用眼角余光瞥见她原来不过只是弯下腰来,从抽屉里取了一张新的白纸,这才微微吁出一口气。

时针终于指向了十一点。

顾长钧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将手里那本书啪的一声合上,淡淡说道:“已经十一点了。不早了,还是睡了吧!”

第24章

萧梦鸿停下笔,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起了身,把桌面收拾整齐后,去浴室洗了手,回来也上了床,像平日那样躺到自己一侧的床位上,闭上眼睛习惯性地面朝里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儿,感觉床头灯还没关,她依旧闭着眼睛,道了声:“不是说睡觉吗?”

“在你要求离婚,甚至干出和男人私奔这种事之前,那些平日和你往来的人,都是这么教唆你的吗?”

萧梦鸿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听起来很是平淡,仿佛随意说出口似的。

萧梦鸿忍不住睁开眼,扭头瞥了他一下,见他还靠在床头,身体微微朝过来,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便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

“除了今天这些乳臭未干的学生,以前还有谁这样教唆过你?”

他的语气比片刻前略微加重了些。

“德音,以前我忙,这两年尤其,所以没怎么在家,更不会去干涉你和别人的社交往来。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平时一直在与此辈往来?这倒不禁让我想起了法兰西的罗兰夫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正义,多少邪恶假汝之名而行之。在你这里把正义改成自由,也很是贴切的。”

萧梦鸿躺在枕上,和俯视着自己的他对视着。

他的神情依然冷淡,但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流露出一丝仿佛正在极力容忍着她的隐忍意味。

片刻后,萧梦鸿躺着没动,只淡淡地道:“你自己都说了,从前你就不干涉我的社交往来,现在到了这地步,我们都已经各自准备好了随时要离婚的,你突然又管这个干什么?”

顾长钧顿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你过于天真浅显了。你自己后来也承认的,之前婚内出轨私逃的行为是错误的。既然过后冷静下来你知道是错的,可见你一早习惯被人教唆就轻易头脑发热。我只是提醒下你,免得以后你再吃亏上当。”

萧梦鸿道:“顾长钧,谢谢你迟到的关心。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我也很讨厌别人用对我好的理由向我说教!我在做什么,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她说完,再次背对他,闭上了眼睛。

“总之,往后你少与从前那些人往来!尤其是文联里的那些人!”

身后先是一阵静默,忽然传来了他的声音,语调强硬而短促,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

白天时萧梦鸿就对他有所不快了,只是一直忍耐了下来。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身面对着他。

“顾长钧,别管我和什么人往来,也别管别人是怎么劝我的。你自己就没问题吗?我也不说什么好丈夫了!如果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自己是个合格的丈夫,行!以后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听你的!”

顾长钧没说话。

“连你自己都没底气说这句话,你有什么资格对现在的我指手画脚下命令?我是你的属下吗?”萧梦鸿冷笑了下。

“我再说一遍,我承认我之前做的不对。但我已经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并且如你所见,现在正在弥补。还有,我不想下次再要我提醒你,我们此前似乎已经达成过共识了,我们现在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以后随时准备分掉扬镳的!所以,请你不要对我下过多的命令。这样显得你很可笑!”

顾长钧微微眯了眯眼睛。

“萧德音,你进我顾家门,成为我的妻子,这四五年里,我除了没能经常陪在你身边外,恕我直言,我实在想不出我哪里还有别的地方能招来你这样的背叛羞辱和厌恶?”

他的语气也重了,眸子里似乎微微有火光跳跃,显然也怒了。

“你觉得自己很无辜?别的我大概也无权对你下评判。我只告诉你,光是你的臭脾气和你近乎变态的苛刻生活习惯,有这两样,就足够让我想摆脱你了!你的性格脾气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要以为不打女人就不是暴力了。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暴力,叫冷暴力!冷暴力加大男子主义,我觉得你也真的是够了!还有,你到底知不知道,和你一起生活会累死人的?为了照顾你变态的爱干净的习惯,每天梳完头要拣掉在地上的头发就不用说了,那也是应该,连洗完脸要把漱台边溅上的水珠擦干,一滴也不能留!是,这些事情我即便自己不做,家里佣人也会代替我做的。但你知道你的这种生活习惯会给伴侣带来怎样的精神压力吗?哦,对了,我想我大概也不能随意碰你的东西吧?我记得上次我的脚不小心压了下你的衣服,你就一脸厌恶把衣服丢到脏衣篓里是吧?顾长钧,像你这样的人,我说你还娶什么妻?你自己左手跟右手过多好啊!谁当你的妻子简直就是在受罪,还是受一辈子的罪!”

顾长钧眼角肌肉似乎微微抽了一下。

“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我冤枉你了吗?”萧梦鸿扫了他一眼,语气缓了些下来。

“顾长钧,本来我实在懒得和你说这么多的,你怎么样和我也没关系了!我就实话说吧,白天你和我说话的口吻就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这有违于我们之前的约定!刚才你的态度变本加厉,令我更加的不痛快!所以我觉的,我有义务及时提醒下你,就照我们之前默认的,各人做好自己本分,别管对方太多,我想这样的相处应该会更令人愉快些。”

“你说呢?”

最后她这么问了他一句,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刚才她数落着他时,顾长钧就一直盯着她,没打断,没反驳。

现在她反问他。他也没反应。就像沉默了的一块石头。

萧梦鸿感觉自己仿佛把从承德回来后就一直慢慢积憋在心底里的所有不满都给倒了出去似的,整个人颇是神清气爽,吁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卷起自己的那条被子躺了下去。

片刻后,她感觉到身后那个男人探手过去关了灯,也躺了下去。

周围暗了下去。

萧梦鸿闭上眼睛开始专心睡觉。

但是边上的那个男人却似乎并没打算结束话题。

“你没觉得你自己最近变化很大吗?”

黑暗里,她听到身后的他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萧梦鸿睁开了眼睛。但没应声。

“确切地说,是从半年多前我把你从上海抓回来后,我就感觉到你和以前仿佛有点不一样了。”

他继续说道。

萧梦鸿心脏微微一跳。为他的敏锐。

“穷则思变。走投无路了,我再不奋起改变,岂不是坐以待毙?”

她的语气依旧很平淡。

他沉默了下来。

“或许吧……”片刻后,他似乎接受了她的回答,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声。

“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叫你不要再和那些人往来了吗?”他的语气微微一转,“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软弱,并没有自己的主见,很容易受人诱惑做些不当的事。这一点从你当初嫁给我没多久,我发现你在娘家时就已染了吸食鸦片的恶习之时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的语调现在听起来很是心平气和,和片刻前双眼冒着火花的样子迥然不同。

萧梦鸿吃惊。

萧德音吸食过鸦片,这一点她完全不知晓。

她情不自禁微微侧过身体,瞥了眼边上的他。

视线现在已经习惯了黑暗。朦朦胧胧,她看到他仰面,双手交指枕于脑后,半躺半靠在床头,身体姿势看起来很是放松。

少见的样子。

“……你的兄嫂吸食鸦片,所以你也染了。你知我生平最是痛恨吸食鸦片之举动。你有才女之名,秉性本也柔善,却在娘家染了这样的恶习,实在是可笑又可惜。好在时间并不长久,之后你答应戒,但中间又复吸了几次。最近两年总算没见你再吸了,但你却又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叫我怎么再放心去相信你?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再和之前那些人往来了!”

萧梦鸿沉默了片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