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幅阴谋得逞的笑,就应该早些收下,他可不想再这样纠缠,对外头侍立的柱子和绿叶挥了挥手。“柱子把门合上,我与陈大小姐说说话。”

这家伙虽然偶尔行事有些古怪,但对她并没有恶意。

陈湘如没有阻止。与绿叶使了眼色,算是同意他的决定。“你发现了什么?”

周八压低嗓门,“陈家的四老太太和族长关系匪浅。”

匪浅?

一个寡妇,一个族长,年纪又相仿,只得这两个字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陈湘如面露凝重,她多少猜到一些,可还是想得到确切的消息:“你不会告诉我…说陈将生是族长的儿子吧?”

周八提高嗓门:“你知道了?”

莫不是她的记忆里早有此事?不过,他们长得相像。也难怪被人猜着。

她会不会忆起在地府时,那个总是默默关注着她的男鬼将军。她逃,他也逃;她选择重生。他也跟着重生。

他活着寻不到可以付出真心真情的女人,死了做鬼后却寻到了一个,又哪里敢放过。

她哪里知道,还不是家里那些婆子多嘴,无意间说的话被她给听到了,说陈将生长得像族长,早前没留意,后来仔细一瞧还真是如此。

这回换成了陈湘如意外:“真是父子关系?”

周八肯定地点头。

那么,就能解释得清楚为什么陈将生和族长长得相似了。

也能解释得清,为甚族长处处偏袒着陈将生。

看着手里捧着白玉兰钗,陈湘如没想会是这个答案,虽然猜到了,但到底只是猜测,“有证据吗?”

世间处处有奸\情,族长和四老太太一大把年纪居然还玩出这一手,陈氏乃是大族,竟也有这等藏污纳垢之人,有趣!着实有趣。

“陈将生出狱后,四老太太怕陈家大院索要赎银,曾私下寻过族长,他们见面的地方是祠堂。

陈氏族里有个打更的老汉,是个辈份晚的,他知道这事。

那天晚上,四老太太进了祠堂后不久,族长也进去了,虽然看着是四老太太给祖宗敬香,可他们却是在说话。

人证是打更的陈老汉,物证是陈将生,就他那模样,可与族长有六分相似。

你若还想找证据,哪需你动手,把这消息放给六老太爷、九老太爷就成。”

陈湘如见他说得如此明显,虽说证据还单薄了一些,但像这样的大族,有些证据原就是空洞的。

陈将生背里与陈家大院为难,又窜掇了陈相和离家出走,对于这样的小人,她是绝不能姑息养奸。

“相和还在陈将生家?”

周八摇头,道:“的确有人看到过他出现在陈将生家,我的人过去时,陈相和早就不在了,而知道他行踪秘密的只有陈将生。”

也就是说,她可以对付族长,却不能动陈将生。

虽然她不喜欢陈相和,可到底是她的弟弟。

陈湘如吐了一口气。

周八道:“你想怎么做,趁我还在江南,我可以帮你。”

“六老太爷和九老太爷这二人,谁做族长更好?”

果然,她已经动了换族长的念头。

“若说狠毒,自是九老太爷更好;若说公正。六老太爷也合适,至少他为人较厚道;要说服众,两个年纪相当。威望一样。就我个人以为,六老太爷倒更合适些。原因有二:一,六老太爷的父亲做过族长,在这方面有经验。二,六老太爷有自己的家业,是族里日子过得富足的,就算他日再贪,也有前车之鉴,相较旁人。不敢贪得太厉害。”

陈湘如也是左右难定,“六老太爷会不会忌恨昔日他父亲为族长后,我们没扶他做族长?”

“这二人无论是谁,倒比陈业荣要好。陈业荣表面是个衣冠君子,就凭四老太太生下他的骨血这事来看,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小人易防,伪君子难缠…”

这话听着,很耳熟。

是了,老夫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难道老夫人所说的伪君子是陈业荣?

周八含着暧\昧的笑。“湘如,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是这等心慈手软之辈吧?”

他说这话。是因为他了晓上一世的事。

而陈湘如性子里确有柔弱的一面。

周八深有感触地道:“对于敌人,你若宽容,就是对自己的刻薄与伤害,而对于不知悔改的敌人,更不能给他们机会,否则他们会让你重陷痛苦。”

陈湘如抬眸看着他,这样的话从他嘴里突兀地出来,让她觉得这不是一个少年该说的,就似经历了太多的沧桑。

“你以为当如何应对?”

周八给了一抹安心的笑。“陈将生是真小人,陈业荣是伪君子。这种事我们不需要亲自动手,六老太爷和九老太爷不是都想做族长么。只需要把陈业荣与四老太太之间的秘密透出去,他们得了机会,绝不会轻易放过。”

身为一族族长,首先得是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偏偏却闹出了丑事,罪加一等,四老太太犯了这么大的过错,一定会被沉塘,还有陈业荣只怕逃不掉被驱除出族的命运。

陈湘如想过要变得坚强,也想过让伤害她的人不好过,“给她添一分堵,她就要那人添一世的堵”,可此刻想到四老太太许会被沉塘,却有些于心不忍,到那时,与陈将生之间的梁子就会结大。

“湘如,你心软了?若你心软了,这事儿就由我来做。”

陈湘如抬头,不想被他瞧出自己的懦弱,嘴犟地道:“我哪里心软,他们个个都是咎由自取。”不承认,那就勇敢地面对,“好,就照你的主意,把这消息透露给六老太爷和九老太爷。”

目光相对,是彼此的果决。

周八会意地笑了,“今儿还有些时间,我们下一盘棋如何?”

下棋?她眸子流露出异样,重生以来,她还从未碰过棋盘,几乎快忘了自己原是会下棋的。

她应道:“好。”

周八令柱子寻店家取了棋来,相对而奕。

他在往生镜里,看到过她握笔写字、题诗、绘画的点滴,甚至看到她在孤寂的深夜里,自己与自己下棋;看着她身边一同长大的丫头嫁人,服侍的丫头换了一个又一个;看到她面对着明月独自的流泪;看到她面对妹妹抢走未婚夫的无奈,却在理智之中选择了成全…

走到十几子后,陈湘如的脑海里便闪现一些从未有过的画面:是一个道姑授她棋艺的记忆。

道姑,她的记忆不该有的,如果有也不当属于她的记忆,那应是…前身陈湘如留下的。

时间在缓慢的流逝。

大半个时辰后,周八吃惊地看着棋盘,他的棋艺不俗,可他竟输给了她,输了三子。

同时吃惊的还有陈湘如,初走十几子后,她已瞧出他的棋艺,有着战场杀伐的果决、犀厉与大气,她没想过自己会胜,只是在回思着前身留下的棋艺,如此说来前身的棋艺很厉害。

想到厉害二字,她越发觉得,前身决不是一个寻常的官家小姐,她是一个果敢而坚韧的女子。

第105章 奕棋

“你赢了我…”周八呢喃着,“再来一局。”

要不是今日一奕,陈湘如不会知道前身的棋艺高超,那…就再下一局。

又半个时辰后,周八步步走得艰辛,可还是以一子输了。

她的棋艺比他的更高。

周八面对这个事实,不由得心生敬重。

他居然输给了她。

这是意外,却又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棋艺跟谁学的?如此了得。”

陈湘如轻声道:“小时候,遇到一个生病的道姑,我收留了她一阵子,她便教我下棋。”

如果不是今日一奕,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这棋艺如此厉害。

“前面看着平淡无奇,越到后面,你的棋艺越是沉稳,偏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可扭转全局。湘如,你还真是让人意外!”

绿叶与柱子站在两侧看了半晌,两个人也不大懂棋,就看他们下。

绿叶看着天色,催促道:“大小姐,我们得回去了,快要晌午了呢。”

陈湘如款款一拜,“周八公子,我得告辞了。”

周八倏地起身:“我二月就要离开江宁回北方边城,陈大小姐是不是敢送我一件东西以作念想?”带着几分不羁,他耸了耸双肩,笑容灿烂得令她难以拒绝。

她收了他的白玉兰钗子,不是敢回赠一件什么?

陈湘如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还没离开么?”一扭头出了雅间。

柱子看着棋盘,没看出个究竟,却知道最终的成败,“八公子,看你往后还敢在兴国公府自诩棋艺不凡,竟被陈大小姐给连赢两局。”

他只想与她多坐一会儿。但又寻不着话说,他想多了解她一些,想真正地走进她的心里。只不曾想到,她的棋艺如此了得。连胜他两局。

陈湘如,你真让人意外啊!

*

绿叶像个絮叨的婆子,上了马车便开始嘟囔起来。

“大小姐,你怎么又收周八公子的东西了,上回收他的东西你可是被老夫人给罚了…”

不能啊。

她可在孝期,不能议亲,更不能与男子私订终身。

“大小姐,你和他到底说什么了?看你笑得那么开心。要是刘奶娘知道了,一定会骂我,陪你到底乱跑,还私会男子…”

陈湘如听得有些烦了,瞪了一眼,“你不说、我不说,刘奶娘怎么会知道?老夫人就更不会知道。”

绿叶不悦地道:“万一知道了,一定会挨罚,说不准连我也要…”

“你放心,她们要是知道了。我不连累你就是。”

“你…”不是说不想理周八公子的么,可这会儿居然应约了,绿叶心里犯着嘀咕。这几日并没有收到什么信之类的,“到底是什么人把他的信塞到我们院子里的?”

“你别给我多事,我和周八公子是在商议大事,可不是像你看到的无聊。”

虽说绿叶是她身边的事,可这事要是被老夫人知晓,少不得又要挨训,今天为了避开旁人的眼目,她可是连车夫都不敢说实话,只让他把马车停在绸缎庄的附近。就是相随的护院也一并给留在了绸缎庄里。

绿叶不高兴的是,早前她帮忙递信就要挨骂。现在这样的事却被一个神秘人给接管,这个人可靠吗?会不会惹出大麻烦来。

她在外头。隐约听陈湘如提到族里的人,好似还听周八公子说起六老太爷、九老太爷之类的话。

绿叶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可近来却隐约听家里的下人们议论过,陈家庄要换族长了。想到这事,绿叶安静了下来。

陈湘如依在车壁上,微阖双眸:上一回,陈相和没有离家出走、大姨娘没有被削发入尼姑庵,他们母子是与她斗了一辈子,最后因为陈相和大了,娶妻成家,她一怒之下,照着庶子的例分了家业,到底是把大姨娘母子给赶出了陈家大院。

在大姨娘母子离开前,大姨娘就与陈将生勾结在一起,也闹出了一场,背后算计陈记的事,不是一桩,而是有好几桩,长大后的陈相和是与她们姐弟为敌的。

老夫人会在三年后仙逝,他们姐弟要继续替她守孝一年,在孝期刚满之时,就被大姨娘发现陈湘娟与马庭的私情,这一回换成了马庆,还是逃不脱同样的结局。

想得沉着,绿叶轻声问道:“大小姐有些日子没去东院了,要去东院瞧瞧么?”

“去看一下吧。”

马车驶往陈家大院东门,陈湘如自大门而入。

各处的师傅、匠人纷纷请安道贺:“大小姐,新年如意!”

“大小姐过年好!”

此起彼伏,陈湘如径直往大管家住的院子移去,人未到,却见一袭蓝灰袍少年站在外头,目光相遇,虽是见第二回,却是惊人的熟悉。

柳明!

他打了个千儿,“大小姐。”

“柳先生新年好。”

柳明道:“大管家正召东院众人到议事厅商议,大小姐请!”

东院是男人们的天下,西院是女人的地方。

陈将达不在了,如今主事的换成了陈湘如。

东院掌权的是平日打理这里的是赵大管家,这个早年是赵氏陪房的下人,祖孙几代效忠于陈家大院,也最是个忠厚之人。

只见赵武从外头进来,面露诧色,道:“父亲要我去西院请大小姐,你就来了,父亲正要召集众人商议今年的事务。大小姐,快请!”

陈湘如微微点头,心里正对这事有些讷闷,回头又想,她出了门,自是大管家寻不着她。

进入议事大厅,东院各处的人到得差不多了。

众人起身相迎,“拜见大小姐!给大小姐问安。”

“各位先生、叔伯多礼了,请坐下吧。”

陈湘如走上主位,而大管家则照矩坐了次位。

大管家递过一本簿子,但见上面醒目地写着“明年要务簿”几字,“上回大小姐让我拿出个大主意来,这是年前与各处管事商议初步定下的,又按照往事的例进行了一些调整。”

陈湘如启开簿子,上面明确地给各处定下了目标任务,这也是陈记百余年来,甚至能保持长盛不衰的秘诀。

染布房得染布、丝线几何,应接外头生意几何,上面都有明确的标准。

织布房那边,今年得有多少匹上等绸缎,多少匹茧绸、帔子等也有具体的数目。

绸缎庄那边也是这样安排。

陈湘如粗略地看了一眼,“就照这个宣布吧。”

年前,大管家便照着这簿子报过一份给她看,和上面写的差不多。

对于大管家父子,她是信得过的,虽说是大管家,可他们全家的《卖身契》都捏在老夫人手里,早前原是由赵氏拿着的,赵氏过世,他们的卖身契都交给了老夫人,这也是各世族大家控制下人的最好方式。

大管家与赵武使了眼色,赵武拿出一沓纸,与各处的管事各分发了一份,“这是今年的任务,大家且看看,过完正月十五各处就得忙了,还和往年的规矩一样,完成目标,东家自有赏红;完不成的,处罚还与往年一样。要是同意了,就在《要务簿》上签押。”

司织室的大师傅站起身,笑道:“正月十五,布面美人大赛就要开始了,这次的主办是杜、金、云三家,邀了我们陈记派三人做评师,这是请帖。”他毕恭毕敬地拿了出来,呈递给了陈湘如。

说是评师,可对于众人来说,这也是一个机会。

布面美人大赛,虽未开始,可这声势早已经名动江南,一来这是江宁各织房、绸缎庄号召的,且与秦淮一带的花魁大赛在同一天进行,不同的是,花魁大赛设在晚上,而布面美人大赛则在白天。

陈湘如看了一眼,扭头对大管家道:“赵叔以为,派哪三个参加合适?”

“司织室一直是设计绸缎式样之处,我看司织室选两人,再由东院选一人前往参加。”

陈湘如扫了一眼众人,织机室的人造织机是高手,要他们却做这事也不大合适,扫了一圈,陈湘如道:“赵文和司织室的人同去。”

有人心里暗想:大小姐还是相信大管家父子,就是这样的事,与一个绸缎庄管事没多大关联,竟也要赵文去。

赵文眸光熠熠。

而陈湘如后面的话,却让众人明白,她这么安顿是另有深意:“赵文去后,再与杜记、金记的人说好,待选定了布面美人,得让我们司织室的画师优先进入,最好能在那边给我们师傅安顿好住宿,方便他们绘画美人。我们陈记,不仅要织美人帔子,还要织美人屏风。”

大管家笑道:“大小姐放心,这事儿我会与杜老爷、云老爷商议。”

事实上,这事儿大管家已经出面议好了,虽说陈将达不在了,但杜老板与金、云两家念着陈湘如对他们的关照,在这事儿也给予了照顾,还特意给陈记的画师留了一处院子出来,四家的画师各居一院。

正月初三后,苏州、扬州那边有人听说了这事,也想进入别苑绘美人图,整个江南民间的美人报名者不少,参加比赛的也不少,听说为这事,几家商议后,金老板特意去了趟苏州选美,而云老板跑了趟扬州,更有杜老板的兄弟跑到扬州选美,各地都选了一场,看似花了一笔银子,但却从中赚了不少,谁要到现场看美人,就得花银子。

第106章 有心事

陈湘如看着各处管事签约后,方起身告辞。

整个过程中,柳明皆静默地关注着陈湘如。

人家是官家大小姐,他就是一个前来投亲不遇,却做了东院账房先生的寻常人,哪里能高攀?

柳明在心下不由得悲怆苦笑,只是他有太多的不甘,见陈湘如出门,便小心地尾随而来,在行了一程后,他鼓足勇气大唤一声:“陈大小姐请留步!”

绿叶不悦地回头:“柳先生,你跟一路了。”

柳明抱拳道:“打扰大小姐了。”面露愧色,心头纠结一番,道:“听闻陈家藏书阁有许多好书,在下有个冒昧之请。”

陈湘如问:“什么?”

柳明咬咬唇,“不知我能否借阅书籍。”

前身陈湘如给他开了方便之门,早前柳明是东院的账房先生,后来却做了陈相富兄弟俩的先生,也是在那两年,柳明的学问突飞猛进,只是在柳明离开之后,陈湘如却发现丢了两本难得的珍籍,想来那两本书定是柳明盗走的,后来听闻柳明一朝高中,他乡富贵荣华,更娶了官家小姐为妻。

风光了,却没有念陈湘如的好。

甚至还写了一封炫耀的家书来感谢,惹得陈湘如在夜里黯然落泪。

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陈湘如咬了咬唇,柳明是她前世青梅竹马的柳明诚么?今生就算他风光高中又如何,还是改不了他的薄情寡义。

“柳先生应当知道,东院之人不得擅入西院,这是陈家大院的规矩。”

这一次,他想入西院读书,她却是不应的。

不为前身。只为前世的自己。

她不想与他近,却可以拒他于千里之外。

陈湘如继续道:“我家是有一座藏书阁,不过都是些寻常书籍罢了。城中的平安巷有个‘百家书肆’。那里是常借书的,你不妨列个清单到那里一借。”

柳明面露失望之色。

这些日子。西院有人在下面议论,说陈二小姐与代理织造府郎中马庆走得近,瞧这模样,大小姐与马大公子的婚事许要落空。

他柳明自认长得英俊,又颇有才华,只想借着这机会亲近陈家大小姐,不为她的容貌,只为她的官家小姐出身。

书。是哪里都能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