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远的边城。

周八接到了辗转从江宁传来的书信,是沈无争写来的两封,又有一只盒子。

沈无争在信里写了陈湘如由陈老夫人做主许配给舅家表哥的事,将于腊月二十二完婚。

周八只觉热血冲头,脑海里一次次掠过离开江宁时与她说过的话。

要她等他,她说未来三年她不许人。

守孝时不许人,可孝期一满,即便他第一个催了六婶去提亲,老夫人以考虑为由,却将陈湘如许给了赵敬。

这怎么可以!

不可以!

他默默地喜欢了她那么,黄泉地狱的一见,让他怦然心动,他陪她一起逃避重生,陪她一起饱受烈焰之刑,陪她重生人世…

她的孤独,他知晓,甚至认为她是一个能享受孤独的人。

孤独的他,最爱自言自语。

而孤独的她,早已经不屑与自己说话,就那样用回忆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也许,他们原就是孤独的人,也许他看懂了她、心疼了她,便决定今生她和他只能在一起。

“娘,我要回江南。”

周八在进入父母屋中的那刻,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决定。

慕容氏惊了一下,很快就想到,能让周八回江南的只有一个人:陈湘如。

这小子就是个情种,且这几年就只喜欢了这么一个人。

周五爷眸露错愕:“什么时候?现在?”

他怀里抱着爱妾生的女儿,这孩子刚满两岁,最是可爱的时候,许是中年之后得来的子女都倍受宠爱,周五爷也是如此,每日从军中回来。就抱着她疼爱不够。

周八道:“今晚我就离开边城去江南。”

“把你能了,你在军中效命,你是军人…”

“我不管。我一定要回江南,再不回去。她就嫁给别人了,我绝不能让别人夺走我的女人,她只能是我的,谁夺走,我就从谁手里再夺回来,自己的东西就得自己守护好。”

周五爷愣愣的听着这番言辞,听着有些耳熟,“这像谁说的呢?”

慕容氏道:“你年轻那会儿…”

周五爷可是毁了她名节。让所有人都以为慕容氏与他之间有什么,最后慕容家的父兄只得将慕容氏许他为妻。

“哈哈…不错,不愧是老子的儿子。万事别太过,你好好上门提亲,江宁可不比边城,何况陈家在朝中也是有地位的。”

周八闷闷地道:“我知道。”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她抢回来。

她要嫁给别人,还是问他同不同意。

被他看上的女人,被他盯了那么紧的女人,好不容易可以娶了。竟被别人夺了去。

心如泰山,不可移也!

周八与父母打了声招呼,骑上骏马。星月兼程地往江南赶。

腊月二十二,他牢牢地记住这个日期。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了,她是十月初二的生辰,他一定要尽快赶到江宁,一定要阻止她嫁给别人。

*

陈家大院的花园里,陈湘娟拉着陈湘如的手:“姐姐,上回你答应过我的,说要帮马大哥谋个差使,我可不要去马府。马府的人那么多,我要是嫁到苏州马家。一定会被烦死的。”

前身,陈湘娟嫁的是马庭。是嫡子媳妇,日子倒还好过,马夫人也曾再三刁难,甚至于马夫人还提出要掌管陈湘娟的嫁妆,但陈湘娟也是个泼辣,就是不给,搬出“哪家儿媳妇是嫁妆是由婆母打理的,除非是婆母的嫁妆太少,少得过不了日子…”

她原就是个口无遮拦的,没险些把马夫人给气死。

最后,马夫人讨了几回也没得手,就只得作罢了。

是前身劝了陈湘娟,她这才每月交了些银子给马夫人,说的是“孝敬父母的”,马夫人这才给了些好脸色。

待前身离逝时,陈湘娟已经做了婆婆,而且还有了孙儿,算是美满一生。

可今生陈湘娟嫁的是马庆,这境遇自又不同。

马庆在马府不得宠,大姨娘不是马大人最宠的侍妾,马庆却因着是庶长子处处受制于人。

绿叶道:“二小姐就别再逼大小姐了,上回去丁府,大小姐也求过丁夫人帮忙的。”

陈湘如若办不成,陈湘娟就更办不成了。

陈湘娟苦着脸,“姐姐,你可一定要帮我,我实在不想去苏州,想到每天起来要给马夫人请安,还有马家那么多的叔伯、婶娘我就头疼。”

绿叶挑着眉:这能怪大小姐么?马庆可是二小姐变着方儿地抢过去的。现在又说不好,早干吗去了。

陈湘如轻声道:“慢慢来,离你成亲还有好几个月呢,祖母那边我也说了话。”

陈湘娟不悦地道:“姐姐,我舍不得你,要是我们姐妹都住在江宁就好了,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你呀…”陈湘如轻叹着。

为这事,她也想过不少法子:去周家走动,想请兴国公世子夫人出面说情;与江宁府知府丁夫人送礼;就是织造府这边,也想让陈相富帮忙。

可陈相富倒干脆:“马庆来织造府?他会干什么,从陈家分生丝倒手卖人从中获利…”

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连陈相富也知道,对马庆的所为颇是不屑。

陈湘如笑道:“二弟,到底是一家人。”

“什么一家人,有一家人赚一家人的银子。大姐姐好心分他生丝,他就拿着生丝赚钱,是不是当我们陈家一个个都是傻子。”陈相富对陈湘娟想留江宁的事颇是不悦,“不是要嫁到苏州么?怎想到要留下来了,嫁!让她嫁远点,嫁得越远越好,她嫁远了,也没人惹祖母生气。”

第184章 情动

陈相富厌恶陈湘娟得紧,巴不得有多远嫁多远,要是能嫁到天边也行。他不会帮忙让马庆留在织造府,别说是没有闲职,就算真有,他也不会把马庆留下。

兴国公周家,因周六夫人给周八提亲被拒的事有些不大欢喜,见着陈湘如时世子夫人沈氏也是热情接待,可这只是应付。

丁夫人就更别说了,因周八提亲的事有些不乐意,她是周家请去的保媒人,也觉得陈老夫人不给她面子,原说是考量几日,结果就给婉拒了,没两日就听说陈老夫人把陈湘如许给赵敬。

陈湘如求了一圈人,事儿就这样吊着,几方都没爽快地答应帮忙,却也没拒绝。

姐妹俩说话时,就见淡淡薄雾中行来一个人,衣着一袭天蓝色的缎袍,行止如风,气宇不凡,陈湘娟只觉眼前一亮,却见赵敬仿佛披了一层薄纱出现在视野之中,手里握着一幅画卷,身后跟着陈相贵。

天冷了,江南的冬天,如一幅睡着的画卷,薄雾缭绕,如诗如画,而这画里还能走出一个美男子。

“五表哥!”

姐妹二人齐齐见礼。

赵敬笑道:“二表妹不是要想姑父、姑母的画像么?这是我画的,你拿着。”

陈相贵仰头道:“五表哥,你也教我作画吧?”转而对陈湘如道:“大姐姐,我要换先生,我要五表哥做我的先生,连先生都说他的才华不如五表哥呢。”

陈相贵素来沉静淡然,此刻竟似被赵敬给吃了迷药一般。

陈湘如低斥道:“五表哥来江宁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教你的,得了空,你不懂的地方请教五表哥。不是还有小舅、四表哥他们在么?”

赵小舅和赵四公子在江宁书院读书,只在沐休日才回来,赵小舅倒是每回都会回来。赵四公子倒好,早前还回来。如今认识了几个同窗,便与他们相约去游玩,或到效外赏景,又是参加什么诗词会。

陈湘娟接过画,“五表哥,要是没大姐姐绘的好,我可不要。”缓缓展开,当看到画中的男女时。陈湘娟整个人就惊住了:在花园凉亭里,男子穿一袭蓝袍,女子则是一袭紫裳,二人怀里各抱了一个婴孩,皆是一样的襁褓,在他们的身侧,站着两个像瓷娃娃般的女娃,个个都似从年画上跳下来的一般。

“这个是我,我长得像娘,那这个是大姐姐了。哈哈,五表哥,你真是绘得太好了。我还拿着糖葫芦呢,大姐姐在踢毯子,哈哈,五表哥,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爱吃糖葫芦,大姐姐小时候爱踢毯子…哈哈…”

陈湘如扭头凝视着画,绘得很传神,他更是巧妙地捕捉到了陈将达的神态,赵氏眼里的温情与慈母之情。还有陈湘娟约莫三四岁的模样,但那眉眼里有几分赵氏的影子。正盯着手里的糖葫芦,左手一串、右手一串。像在说:先吃哪串呢。

小陈湘如约莫六七岁的模样,扎着漂亮的角髻,髻上绑着丝带,一双灵动的眸子看着高高的毯子。

凉亭里的桌案上,摆着茶点,可赵氏的眼睛只看着怀里的孩子,一脸的幸福。

画中的男女,男子丰神俊逸,肃冷之中又流露出严父之情;女子娇俏美丽,慈母之情尽露。

陈相贵道:“大姐姐,五表哥绘得真好,看得我都想要了呢。”

陈湘娟听他如此一说,将手一扬,“三弟若喜欢,我送你好了。”她怪异地笑了两下,“五表哥能不能再帮我绘一幅。”

陈相贵很少喜怒流露颜色,此刻接过画卷:“这可是你给我的,不许再要回去。”

他们一出生就没了亲娘,如今能从画上看到亲娘的样子,这也是一种安慰,何况还是一家几口都在画上,就和陈相贵想像中幸福的样子一样,他有疼他的父母,有怜他的姐姐。

陈湘如垂眸:“五表哥绘得比我好,我的画像到底生硬了一些,还是你的画活泼有情。”

赵敬道:“如表妹的画我瞧过,你的花鸟比人物绘得好。”

陈湘如笑了。

陈相贵伸手扯了一下陈湘娟,张着嘴却没有出声,但那口形,分明就是:我们先走吧,让他们说话。

陈湘如抬头望着碧柳苑方向,真快,转眼那边都修好了,近来二管家等人正在装修那边的新院子,家具、窗帘、瓷瓶、盘碟,无一不少,但陈湘如没有进去过,只听刘奶娘说着:

“今儿赵宅那边做了新窗帘,新房选的是大红。其他院子选用了蓝色,奴婢觉得蓝色大气,男女皆可用…”

“今儿,老夫人让赵婆子从库房挑了好些摆件,说一定要最精致的。”

“家具也打好了,主院是紫檀木的,次院是柏木的,一整套呢,是早前就让李记木匠铺定好的,式样是老夫人亲自选定的呢。”

陈湘如几乎是在刘奶娘的絮叨中知晓那边的进度。

“听说前几天,五表哥跟四表哥出城郊游了?”

“四哥有几个朋友,听说了我的名字,邀我参加诗词会。”

陈湘如抬步进了凉亭。

刘奶娘领着绿枝,抬了一个火泥小炉,笑道:“大小姐,你不是说近来闲了,想煮茶么,新置的茶具,你看合不合用,要不合适,奴婢再另换套好的。”

陈湘如昨儿就知道刘奶娘置了一套,有时候刘奶娘觉得陈湘如就是个雅人,不,其实是因为她知道赵敬是雅人,这才特意备了一套,刚听说陈湘如在花园里遇到了赵敬,刘奶娘就把东西搬来了。

刘奶娘笑道:“没雪水,只能用泉水了。大小姐与表少爷说着话儿,奴婢回去忙了。”

赵敬只一个看法:绿叶与他说了许多关于陈湘如的话,就连刘奶娘也似在刻意给他们机会。

陈湘如取了茶具,纯熟的洗茶、洗茶具等,然后取了茶粉,一双灵巧的纤手像与生俱来带有某种魔力,白气升腾中,便开出了一朵莲花的轮廓,轻风一过,白气消散,而后又是一朵白鱼,还能摇晃着鱼尾。

赵敬定定地看着:“如表妹这茶艺…”

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茶艺,还能飘出花和鱼一样的白气,太奇特了。

前世时,为了这茶艺,她用尽心思拜了当时江南第一茶艺高手为师,虽在瞬间白气形成的莲花,却是她练了很久才成的。

今生她也算是集两身才华,原棋艺寻常,却因着这具躯体的奇遇与记忆,让她的棋艺突飞猛进。原琴艺普通,也因着前身的幼时奇遇,而变得不俗。

可她这手茶艺,却是前世就会的。

此刻落到赵敬的眼里,只觉得是这样的惊奇而特别。

“花架子罢了,五表哥尝尝这茶沏得如何?”

赵敬接过紫砂茶杯,浅呷一口,“是井水。”

“要寻泉水,只得城外才有,陈家大院可没泉水,定是刘奶娘糊弄我们。”

其实,就这样陪她静静地坐着也一种享受。

赵敬想着,也许他今生要寻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懂琴棋书画,还能静下来给他沏茶。

他最初答应这门亲事,只是因为父亲说,应该为过世的姑母做些什么,因为陈湘如是姑母的女儿,当年身为兄长的赵三舅没能照应上姑母,现在赵三舅要赵敬照顾姑母留下的儿女。

赵敬无法拒绝父亲,他甚至能从父亲的眼里看到父亲对姑母的愧疚。

因为当年,姑母曾说过,她不想远嫁江南。

而姑母是那样信任的告诉了父亲。

可父亲反而劝她听从父母之命。

许是因为这样吧,他这么多年总觉得对不住姑母。

如果曾经阻止了,帮姑母说话,是不是姑母就不会这样早死。

至少,不会为了给陈家生儿子而难产早去。

陈湘如比他预想的好,他曾想一个能撑起家业的女子,许是刁悍的,可她的性子很温和,更让赵敬没想到的是陈湘如的才华,有这样的女子为妻,他说什么她皆能听得明白。

这,就是赵敬想要的妻。

随着接触的增多,赵敬对陈湘如越来越满意了。

尤其是到了这里后,走到哪儿都能听人提到她,无论别人是有意或无意,却从旁人的口里对面前的女子了解逾多,她的坚韧、她的温和、她的犀厉、她的果决…和她做的一些事,都让他觉得:她值得他敬重。

赵敬捧着茶杯,含着浅笑,眸子里也流露出一丝温柔。

“五表哥还笑呢,二妹妹的性子我最了解,说了让你帮忙再绘一幅,回头你没绘出来,她能见天地缠着你,就跟你欠了她一般。”

“我近日抽空再绘一幅。”

“别让二弟瞧见了,他若见了,指定又会要的。以前觉得自己的画不错,与五表哥一比,当真是班门弄斧了。”

陈湘如自嘲地笑了。

赵敬搁下茶盏,动作优雅,这样的男子落到人眼里,就觉得是一幅画,是一首诗,总是这样的赏心悦目。

“听丁公子说,如表妹想给马庆在江宁府谋个差事?”

陈湘如愕然抬头,她是想,可这么些天了,丁夫人也没回话,将陈湘娟想继续留在江宁府的事细细地说了。

第185章 婚房

赵敬问:“只要是二表妹求你,你是不是什么事都会答应?”

“也不算全是,只是想着她说的这些话原就是事实,她又是个性子要强的,若真与公婆同处,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我希望她好,也许过些年,等她更成熟些,性子变得沉稳些,她就愿意回马府了。

能在青春年少时,避开一些风波,为什么不避?

不是怕风波,而是想让她少受些伤害。”

果然!绿叶说得对,陈湘如将家人看得很重。

她其实是个重情的女子,或者是说是大度的人。

即便陈湘娟做了伤害她的事,她到底还是放下了,甚至原谅陈湘娟。

世间,能放下仇怨的女子又有多少呢?

赵敬往怀里探了一阵,从里面摸出一封信来,“这是丁公子帮忙谋的差使,江宁府官衙吏目,从九品的差。”

虽是小吏,好歹也是个差使,只要他在江宁府当差,就不必回马府,而陈湘娟也可以随他继续留在江宁府。

赵敬淡淡一笑,“拿着吧,让马庆年前到江宁府知府衙门报备。”

陈湘如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敬道:“丁公子要求我的一幅字画,我给他了。虽然丁公子是个世俗之人,倒亦有可取之处,守信重义。”

丁公子之所以愿意帮忙,是以为这差使是赵敬求的,但赵敬拿到公函时,便与丁公子坦言道“我如表妹为了替二表妹夫求个差使,快要愁坏了,这次有劳丁公子帮忙。”赵敬免去了其间细节与误会不得。

丁公子一听是替马庆求的,当时脸儿都白的。“不是给你求的,我干吗帮忙。”

“丁兄就当是我帮的忙了,赵敬失礼了。”

丁公子无奈地道:“你这个人…”

无论如何。这任职的公函是拿到了,有了它。马庆就能做这从九品的吏目。

面对这样温润的男子,任何一个女子都刁悍不起来、也粗鲁不起来。

陈湘如垂眸道:“让五表哥费心了。”

赵敬原想一门心思做学问、静心读书,却去参加了世俗的诗词会,现下想来,他不是为自己,根本就是为了替她解忧,这才去的,才给丁公子留了墨宝。亦才求得了一份差使。

陈湘如为了陈湘娟所求之事,也没少求人,可对方总是敷衍了事,并不想真心帮忙。

赵敬道:“我说过的,只要你有事,我会尽力帮忙。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生意上的事我帮不了,但旁的,我可以帮你。”

陈湘如歪头笑道:“比如…五表哥教三弟吗?不用天天见他。只是偶尔给他讲讲就好。”

“相贵是个读书的料,人也用功,只是聪慧不及相富。”

“相富哪是个坐得住的。能让他安心坐下来读一个时辰,那简直就是奇迹。不过,他的武功学得比相贵好。”

赵敬抬头,“我近来也跟着护院师傅学了武功、剑招,就当是强身健体。”

陈湘如把公函收好,给赵敬蓄了茶,两个人坐在凉亭里说话。

绿枝又来了,这回却是抱了一把古琴,“大小姐。今儿难得闲下来了,上回奴婢粗鲁。把琴弦弄坏了,你先试试。看乐器铺的师傅把琴弦上好没?”

哪里有弄断,分明就是好好的。

陈湘如很快就明白,这是刘奶娘和绿枝她们几个故意的。

许是看他们这样坐着不是个事儿,故意要给他们机会相处呢。